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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当我是你的俘虏(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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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他们终于坐下进餐时,便已不再是陌生人了。两人的对话,尽管仍旧谨慎而正规,但比起先前断断续续的尴尬状况来说,至少已算是真实的交谈。他们讨论了监狱中的事务,聊了聊阅读,最后分别得虽然很严肃,却也不失和睦。格雷没有提到金子。

  就这样,他们每周的惯例形成了。格雷想方设法地让他的客人放松,期待着弗雷泽会不小心透露一些蛛丝马迹,关于法国人金条的下落。他所期待的事暂时还没有发生,尽管他的试探颇为谨慎。然而,他只要一问起弗雷泽离开阿兹缪尔的那三天发生的任何事情,得到的回答总是沉默。

  此时,一边吃着羊肉和煮土豆,格雷一边尽全力把他这位特殊的客人引入关于法国及其政治的讨论,指望能发现弗雷泽是否与法国宫廷中金子的可能来源存在任何联系。

  他吃惊地得知,早在斯图亚特起义之前,弗雷泽曾在法国居住过两年时间,做着葡萄酒的生意。

  弗雷泽眼里透着某种冷冷的幽默,暗示着他明白地意识到了问题背后的动机。同时,他也足够优雅地默许着对话继续进行,尽管每每总是小心地把问题绕过他自己的个人生活,转向艺术与社交界的宽泛话题。

  格雷也曾在巴黎待过,虽然他在很努力地探测着弗雷泽与法国的关系,却发觉自己居然对交谈本身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告诉我,弗雷泽先生,你在巴黎的时候有没有机会接触到伏尔泰先生的戏剧作品?”

  弗雷泽微笑着说:“哦,有啊,少校。事实上,我有幸在我的住处不止一次招待过阿鲁埃先生——伏尔泰是他的笔名吧?”

  “真的?”格雷饶有兴趣地抬起了一条眉毛,“他本人是否同他的文字一样睿智?”

  “很难说,”弗雷泽回答着,叉起一片整齐的羊肉,“他几乎很少说话,更不用说是睿智四射了。他就只是驼着背坐在椅子上,观察着所有的人,眼珠子从这个人转到那个人。要是听说发生在我餐桌上的对话被搬上了舞台,我一定不会吃惊,当然幸运的是,我还没有在他的作品里遇见过对我本人的模仿。”他闭上眼睛,专注地嚼着那羊肉。

  “这肉对你的口味吗,弗雷泽先生?”格雷礼貌地问道。其实这肉在他看来,又老,又筋头巴脑得难以下咽。不过想到要是他自己一直吃的也是麦片、野草和隔三岔五的老鼠,他多半也会有不同的意见。

  “哎,很好,少校,谢谢您。”弗雷泽蘸了一点儿酒汁,把最后一口送到嘴边,见格雷招呼麦凯端回那盘羊肉,他没有表示异议。

  “只恐怕阿鲁埃先生倒不会欣赏这顿美味的晚餐。”弗雷泽说着摇了摇头,一边取用了更多的羊肉。

  “我猜想,一个在法国上流社会广受款待的人,口味一定会比较苛刻一点儿。”格雷冷冷地回答。他自己的盘中还剩着一半的食物,注定是要沦为猫咪奥古斯塔斯的晚饭了。

  弗雷泽笑了起来。“恰恰相反,少校,”他确信地告诉格雷,“除了一杯水和一块饼干,我从没见到阿鲁埃先生吃过任何东西,无论是多么阔气的场合。要知道,他是个干瘦的小个子,被消化不良折磨得可惨了。”

  “真的?”格雷听得入迷,“可能他剧本里表达的那些愤世嫉俗就是因为这个。你不认为作家的性格会在作品里得到体现吗?”

  “照我在剧本和小说里见过的角色来看,少校,我想如果那些全都是作家从自身挖掘出来的话,那这位作家也太堕落了吧?”

  “可能吧,”格雷回答,想到他自己读到过的那些极端的故事人物,不免笑了,“不过,如果一位作家构造的这么多光怪陆离的人物全都源于生活,而非源于想象力的深度,那他得有多少形形色色的熟人啊!”

  弗雷泽点点头,用亚麻餐巾扫去了腿上的碎屑。

  “有人曾经跟我说过,不是阿鲁埃先生,而是他的一位同人——一位女性小说家——她说写小说就像一门吃人的艺术,你时不时从自己的友人与敌人身上取出一小部分混合在一起,加上想象力的调味料,让这一切煮出一锅美味的菜肴。”

  听了这个描述,格雷哈哈大笑,招呼麦凯端走盘子,送上几瓶波特酒和雪利酒。

  “这个说法真是太有意思了!说到吃人,你有没有机会阅读笛福先生的《鲁滨孙漂流记》?那是我从小就最喜爱的书。”

  他们的对话继而转向冒险故事和激动人心的热带地域。当弗雷泽回到牢房时,夜已很深,格雷少校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夜晚,然而关于流浪汉的金子的来龙去脉,他却仍旧一无所知。

  1755年4月2日

  约翰·格雷打开了他母亲从伦敦寄来的一盒羽毛笔。天鹅的羽毛管比起普通鹅的大羽毛既细一点,又更坚硬一点。看见这些他淡淡地笑了,这是多么露骨地在提醒他所拖欠的书信。

  不过,母亲还得再等到明天。他取出一把小小的刻着字母缩写的削笔刀,慢慢地把笔管削到他满意为止,一边就想写的内容打了腹稿。当他把羽毛笔浸入墨水,脑海中的文字已经清晰成形,他飞快地写了下来,几乎没有停顿。

  1755年4月2日

  致哈罗德,梅尔顿勋爵,马里伯爵。

  我亲爱的哈尔,在此我向你告知一起发生在近日,并引起我注意的事件。此事最终也许会无疾而终,但如若其发展到一定的实质意义,恐将甚为重要。

  之后他详细叙述了流浪者的出现,和他的各种胡言乱语,但当他写到弗雷泽的越狱和再次被逮捕时,他发觉自己放慢了速度。

  以上事件的发生与弗雷泽从监狱消失之间时隔如此之短暂,令我坚定地相信流浪者所言必定包含某些实质。

  然而,倘若如此,我却难以解释弗雷泽之后的所作所为。他重新被捕之事发生在越狱的三日之内,地点距离海岸线不出一英里。监狱以外的乡村是一片覆盖了阿兹缪尔村方圆许多里路的荒原,此人若遇可助其传递宝藏信息的同党,可能性微乎其微。搜查行动涵盖了村中所有的房舍,包括弗雷泽本人,结果未发现任何金条之迹象。此地非常偏远,我有理由认为其越狱之前未曾联络狱外之任何人等——至于之后直至今日,我亦可肯定其未有任何狱外联系,因其仍在严密监视之下。

  格雷搁下笔,又一次看见海风吹拂下詹姆斯·弗雷泽的身影,如同红色的雄鹿一般,狂野不羁而又那么自如,自如得仿佛那片沼地就是他的家园。

  他丝毫不怀疑弗雷泽可以轻易地躲过龙骑兵的搜查,如果他选择这样做的话。但是他没有。他有意让自己被再次抓获。为什么?格雷重新提起了笔,斟酌再三。

  当然,也许是弗雷泽没能找到宝藏,也许这些宝藏根本不存在。我似乎有些倾向于这种想法,因为假使拥有了如此巨款,他难道不会立刻离开此地吗?他是个强壮的人,非常习惯于艰苦的生活,并且,我认定他完全有能力经陆路抵达海岸线之上的某处,继而取海路逃离。

  格雷轻轻咬着羽毛笔管的上端,品尝到了墨水的滋味。那苦涩让他挤了个鬼脸,起身朝窗外吐出了口水。他在窗口停留了片刻,望着那阴冷的春日夜空,若有所思地擦了擦嘴。

  那些天他过了很久才终于想到了该问的问题,并不是他一问再问的那个,而是更重要的一个问题。那是在一局象棋结束的时候,弗雷泽赢了,看守站在门口等待护送弗雷泽回牢房,格雷看到他的囚犯从座椅上站起身,便也同样地站了起来。

  “我不准备再问你缘何逃离监狱,”他轻描淡写地说,颇为平静,“但我要问的是——你为什么回来?”

  弗雷泽吃惊地站了一会儿,接着转过身直视着格雷的双眼。沉默片刻之后,他展开了一个微笑。

  “我想我一定很珍惜有人陪伴的日子,少校。我可以肯定不是因为这儿的伙食。”

  格雷回忆着,轻轻哼了一声。当时他想不出合适的回答,便让弗雷泽走了。一直到那天深夜,他方才艰难地得出了结论,因为他终于理清头脑意识到,与其询问弗雷泽,不如询问自己。如果弗雷泽没有回来,他,格雷,会做些什么?

  答案是,他的下一步将会是查询弗雷泽的家族关系,以防他投靠家人寻求庇护。

  而这个答案,他很肯定,正是问题的解答。格雷没有参与征服高地的行动——当时他被派往了意大利和法国——但对那场征战他的耳闻已绰绰有余。在北调到阿兹缪尔的路途中,他也亲眼见到了太多化为焦炭的农舍,像荒原中矗立着的一座座石冢。

  苏格兰高地人有着传奇般的坚贞与忠诚。一旦见识过农舍被如此付诸一炬,高地人很可能就会选择忍受被囚禁,被戴镣铐,甚至被鞭笞的命运,以此让家人免于英格兰士兵的侵扰。

  格雷坐了下来,又将笔尖浸入墨水之中。

  “我想你知道苏格兰人的性格。”他写道。尤其是这个苏格兰人,他苦笑着心想。

  我所能使出的任何武力或威胁都不可能使弗雷泽透露金子的下落——如果金子果真存在,但倘若其并不存在,我也更无法指望任何威胁能够奏效!因此,我选择正式与弗雷泽,作为苏格兰囚犯的首领,进行交往和了解,以期从交谈中获取意想不到的线索。此番进程尚未有任何收获。不过,我又想到了另一条途径。

  出于明显的缘由,他一边整理思绪一边继续慢条斯理地写着:“我不希望这件事被官方知晓。将众人的注意力吸引到宝藏之上,而这宝藏很有可能被证实为空想,这会相当危险。”引起失望的可能性实在太大。但过一段时间如果真的找到了金子,他自然能通知上级并领取他应得的奖赏——也就是逃离阿兹缪尔,被派回文明世界。

  正因如此,亲爱的兄长,我前来请求你的支援,帮助我发掘一切有关詹姆斯·弗雷泽家人的细节。我请求你,在查询之中切莫引起任何人的怀疑,若其家族关系确实存在,我暂时不希望他们对我的兴趣有所了解。对你能够给予我的任何帮助我将深切地感激,请永远相信我。

  他又蘸了蘸墨水,签下名字并点缀了一个小小的曲线花饰。

  你谦卑的仆人和最深怀爱意的兄弟,约翰·威廉·格雷。

  1755年5月15日

  “那些患了流行感冒的人,”格雷问道,“他们好点了吗?”晚餐结束,关于书籍的对话也随之结束。接下来是讨论正事的时间。

  弗雷泽举着那杯雪利酒,皱了皱眉头,这是他肯接受的唯一的一杯酒,虽然晚餐已经结束了好一会儿,他却还没有尝上一口。

  “没怎么好。有六十多个病了,其中十五个情况很糟。”他犹豫了一下,“我有个请求……”

  “虽然我不能保证答应,弗雷泽先生,但你可以提出来。”格雷郑重地回答道。他自己的雪利酒也几乎没有碰过,晚餐只尝了一点点,一整天他的肠胃就一直在期待中纠结不已。

  詹米多停顿了一刻,算计着自己的机会。他不可能得到一切,所以必须努力尝试最重要的事情,给格雷留一些拒绝的空间。

  “我们需要更多的毛毯,少校,更多的炭火和食物,还有药材。”

  格雷旋转着杯中的雪利酒,看着火光在漩涡里闪烁变幻。他提醒自己,先处理日常事务,其他的,之后有的是时间。

  “我们仓库里最多只有二十条后备毛毯,”他答道,“但你可以拿去给那些病情严重的人。我恐怕无法增加食物的配给,鼠灾造成了很坏的影响,两个月之前库房坍塌了,食物损失也非常之大。我们的资源很有限,而且——”

  “其实不是数量的问题,”弗雷泽赶紧插话,“而是食物的类型。那些病得最重的人很难消化面包和麦片粥。或许可以安排一些别的来替代?”按法律规定,每人每天应得一夸脱麦片粥和一个小麦面包。由于工人们每天付出十二到十六小时的体力劳动,每周有两次大麦稀粥作为补充,周日另加一夸脱炖肉。

  格雷抬起了一条眉毛:“你的建议是……弗雷泽先生?”

  “我想,为了购买周日的炖肉所需的腌牛肉、萝卜和洋葱,监狱会有一定的津贴吧?”

  “是的,但这些津贴还需要为下个季度的物资做准备。”

  “那我建议您,少校,用这笔钱为重病的犯人提供汤和炖肉,而我们这些健康人愿意放弃一个季度的肉食。”

  格雷皱起眉:“这难道不会削弱犯人的体力?一点儿肉都不吃,这样他们不就无法工作了吗?”

  “那些死于流行感冒的人是肯定无法工作的了。”弗雷泽尖锐地指出。

  格雷发出一声鼻息。“不错,但你们这些健康人如果那么长时间放弃定量,也不可能健康太久。”他摇摇头,“不,弗雷泽先生,我不这么认为。让更多人冒上染病的风险,还不如就让病人们碰碰运气。”

  弗雷泽是个倔强的人。他低头想了一会儿,抬起眼睛再次地努力尝试。

  “那么,少校,我要请求您允许我们自己去捕猎,如果国王陛下无法为我们提供足够的食物的话。”

  “捕猎?”格雷浅色的眉毛惊诧地抬了起来,“给你们武器让你们去沼地里游逛?上帝的牙齿呀,弗雷泽先生!”

  “我想上帝没有坏血病,少校,”詹米干巴巴地说,“他的牙您不用担心。”他注意到格雷的嘴撇了一下,接着又稍稍地放松下来。格雷总是试图压抑他的幽默感,无疑是觉得那会对他不利。与詹米·弗雷泽打交道时,这一点确实对他很不利。

  见那暴露了心迹的一撇嘴,詹米壮了胆子顺势而上。

  “不用武器,少校。也不用到处游逛。不过,您能在我们切泥炭的时候让我们去沼地里设一些陷阱吗?然后让我们留下捉到的猎物?”以往,囚犯们有时候也会如此设下一些陷阱,但猎物总会被看守没收。

  格雷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吐了出来,思考着。

  “陷阱?制作这样的陷阱你们难道不需要材料吗,弗雷泽先生?”

  “就需要一点儿绳子,少校,”詹米保证道,“任何麻线或细绳,十几团就够了,余下的事情就交给我们吧。”

  格雷缓缓地揉搓着自己的脸颊,思索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异乡人5:遥远的重逢(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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