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爱丁堡(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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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水手先进了店里最后面的那间小屋,里边堆着最新完工的印刷件,还有新买的黑墨、清洁印刷机用的擦油纸,以及用来将旧铅字熔化了再次打造的一顶小熔炉。
“他抽出一些堆放着的小册子,把它们塞进外衣口袋,”伊恩抽咽着说,“我看到他就立刻大喊着叫他把东西还回去,他一转身,把一支手枪对准了我。”
手枪走了火,把小伊恩吓坏了,但混乱的局面一发不可收拾。水手没有气馁,冲向小伙子,继而举起手枪一阵狂敲乱打。
“我没有时间逃跑,也没有时间好好想想,”他已经放开了我的手,一边叙述着一边把十指交缠在膝盖上,“我就抓起离我最近的那件东西朝他扔了过去。”
离他最近的那件东西是个注铅勺,一个长柄的铜质大勺,用来将熔炉里的铅液浇注到铅字模具里。熔炉里的火还点着,虽然静置了很久,而且炉子的铅液也不多,但仍有几滴滚烫的热铅从勺子里飞到了水手脸上。
“我的天,他尖叫得好可怕!”一股强烈的震颤闪过小伊恩瘦削的身体,我连忙绕过沙发的一侧坐到他身边,握起他的双手。
水手抓着脸,踉跄着向后倒去,熔炉被震翻了,火热的煤球滚了一地。
“大火就是这么烧起来的,”男孩说,“我试图把火扑灭,可那些新纸刚一烧着,呼的一下子,什么东西在我眼前那么一闪,整个屋子就像全都点着了一样。”
“是装黑墨的大桶吧,我想,”詹米仿佛自言自语地说,“墨粉是溶解在酒精里的。”
一叠叠燃烧的纸张倾倒下来,横亘在小伊恩与后门之间,像一堵火焰的高墙,喷着滚滚的黑烟,随时向他倒塌而来。那瞎了眼的水手像个女妖一般厉声尖叫着,从小伙子和后门之间手脚并用地爬到了前店堂安全的地方。
“我——我不敢去碰他,不敢把他推开。”他说着又浑身哆嗦起来。
于是他完全丧失了理智,开始向楼上逃去,继而却发现从后屋升起的火焰其实已顺着楼梯所形成的烟囱迅速地充满了楼上的房间,浓烟蔽目,而他生生地被困其中。
“你没想到从活板门爬到屋顶上去吗?”詹米问。
小伊恩愁苦地摇摇头:“我不知道有那个门。”
“为什么会有那个门?”我好奇地问。
詹米冲我闪电似的笑了笑:“以防万一。哪只狐狸会在藏身的洞穴里只开一个出口?不过我得承认,搞那个门的时候我想的可不是万一起火。”他摇摇头,回到正题。
“但你觉得那人没有逃出大火吗?”他问。
“我想不出他怎么逃得出去,”小伊恩一边回答一边又吸起鼻子来,“如果他死了,就是我杀的。我没法儿告诉我爸我是个杀——杀——”他又哭了起来,那个词哽在喉咙口。
“你不是个杀人犯,伊恩。”詹米坚决地说道,拍了拍外甥颤抖的肩膀,“别哭了,没事儿的——你没做错,孩子。你没有做错,听到了吗?”
男孩抽泣着点了点头,却仍无法停止哭泣或停止哆嗦。最后,我张开双臂环抱住他,侧转过他的脸,把他的脑袋枕上我的肩头,如同哄小孩子一样拍着他的背脊轻声呢喃起来。
把他抱在怀中是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那几乎同成年男子一样高大的身躯里却是一把细瘦的骨头,骨头上的肉少得简直就像抱着一具骷髅。他朝我的胸口深处说着什么,那激动得支离破碎的声音闷在衣服料子里越发辨不清每一个字眼。
“……至死之罪……”他仿佛在说,“……遭谴下地狱……没法儿告诉我爸……害怕……永远不能回家了……”
詹米朝我扬起了眉毛,我却只能无奈地耸耸肩,抚摸着男孩脑后浓密的头发。最终,詹米俯身向前牢牢地握住了他的肩膀,把他扶起来坐好。
“你看着,伊恩,”他说,“不对,看着——看着我!”
凭借着极大的努力,男孩终于挺直了佝偻的脖子,抬起了眼眶红肿而噙满泪水的眼睛,把目光聚集到他舅舅的脸上。
“好了,”詹米握起外甥的双手轻轻地捏了捏,“首先——杀死一个正要杀你的人没有罪。教会允许你在逼不得已的情形下杀生,以保卫你自身、你的家庭,或者你的国家。所以,你并没有犯下不可恕的死罪,你也不会被谴下地狱。”
“我不会吗?”小伊恩狠狠地吸了吸鼻子,衣袖横扫过脸颊。
“对,你不会。”詹米让一丝笑意透出他的眼角,“咱俩明天一早同去海耶斯神父那儿,你可以去忏悔并得到释免,不过他告诉你的会跟我说的一模一样。”
“哦。”这一个音节里饱含了深深的解脱和宽慰,小伊恩瘦削的肩膀明显上升了,仿佛一负重担自然地卸了下来。
詹米又拍了拍外甥的膝盖:“第二件事嘛,就是你不需要害怕告诉你爸。”
“真的吗?”关于如何判定他灵魂的归属,小伊恩毫不犹豫地接受了詹米的话。但关于这条世俗的建议,他显得十分怀疑。
“嗯,我没有说他不会生气,”詹米诚实地补充道,“事实上,我觉得他听了以后没白的头发也会统统白了的。不过,他还是会理解你的。他不会赶你出去,也不会跟你断绝关系,如果你害怕的是这些的话。”
“您觉得他会理解?”小伊恩看着詹米,信疑掺半的双眼里写满了矛盾。“我——我不觉得他……我爸曾经有没有杀死过人?”他突然问道。
詹米眨眨眼睛,被问得有些措手不及。“这个嘛,”他迟疑着说,“我想——我是说,他是打过仗的,可我——老实说,伊恩,我不知道。”他看着他外甥,显得有点无助。
“这种事情男人与男人之间很少会谈的,知道吗?除了当兵的有时候可能吧,也是在喝得烂醉的时候。”
小伊恩点了点头,消化着他舅舅的话,一边又吸了吸鼻子,咕噜噜的声音听着有些恐怖。詹米连忙从袖口掏出一块手帕,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抬起了头。
“你说的,只能告诉我不能告诉你爸的,就是因为这个?因为你知道我从前杀过人?”
他的外甥点点头,一双忧郁的、却又充满信任的眼睛搜索着詹米的脸:“哎,我想……我想您会知道该怎么做。”
“啊。”詹米深吸了一口气,与我互换了一个眼神,“是这样……”他的肩膀鼓着劲儿,似乎变宽了,我明白小伊恩卸下的担子被他挑了起来。他长叹了一声。
“你要做的,”他说,“首先是自问你是否有其他选择。你没有,于是你就可以先放松心情。其次,如果可能,你得去忏悔。不可能的话,就祷告,好好地念一遍《痛悔经》——要不是不可饶恕的致死之罪,如此便足够了。记得,你不需要负罪。”他很认真地说道,“痛悔是因为你对此事不得不落于你身感到非常遗憾。这样的事情有时会发生的,谁也阻挡不了。”
“然后,你再念经文祷告,为你杀死的人的灵魂,”他接着说,“祷告他得以安息,并不再烦扰你。你记得安魂祷文?就用那篇,如果你有时间把它念下来的话。打仗的时候如果没时间,就用引魂祷文——‘将此灵魂置于你的臂膀,哦,主啊,天国之城的君王,阿门。’”
“将此灵魂置于你的臂膀,哦,主啊,天国之城的君王,阿门。”小伊恩小声地重复了一遍,缓缓地点了下头,“唉,好的。然后呢?”
詹米伸出手摸了摸外甥的脸颊,温柔无比。“然后你就接受这一切活下去,孩子,”他柔和地说,“仅此而已。”
【坚守美德的卫士】
“你觉得小伊恩跟踪的那个人与珀西瓦尔爵士的警告有关?”晚餐刚刚送到,我掀起托盘上的一个盖子,感激地闻着香味。上一顿穆布雷酒馆的炖牡蛎好像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詹米点点头,拿起一个热乎乎的什么肉卷儿。
“我猜多半是的。”他冷冷地说,“虽然想害我的人很可能不止一个,但我不觉得他们会成群结队地在爱丁堡游荡。”他摇摇头,咬了一口肉卷狠命地嚼了起来。
“那个很明显,不过不用特别操心。”
“不用吗?”我尝了一小口我自己的肉卷,紧接着又大大地咬了一口,“真好吃。这是什么呀?”
詹米刚想再咬一口,放下肉卷,眯起眼仔细一看,“是松露炖鸽子。”说完把一整块塞进了嘴里。
“不用操心,”他停了停,吞下嘴里的食物,“不用,”他口齿更清晰地重申了一遍,“那很有可能只是个干走私的竞争对手。确实有那么两个团伙,我偶尔对付起来会伤点儿脑筋。”他摆摆手,碎屑散落下来,转眼他又伸手抓了个肉卷。
“那人的做法——对白兰地只闻其味而很少品尝——很像法国人所说的品酒师,那样的人只要一闻就能分辨出葡萄酒的产地,再尝一口,连装瓶的年份都清清楚楚了。这种人不可多得啊,”他想了想又补充道,“派他作为跟踪我的猎犬是再好不过的选择了。”
同晚餐一起送上的还有葡萄酒,我倒了一杯,把它凑到鼻子底下。
“他能够通过白兰地追踪到你——你本人?”我好奇地问。
“多多少少吧。你记得我堂叔杰拉德吗?”
“当然了。你是说他还活着?”经过卡洛登大屠杀以及大劫之后的侵蚀与消亡,得知杰拉德,这个在巴黎成功经营酒业的富有的苏格兰移民依然健在,着实鼓舞人心。
“我猜要有人想除掉他的话,只有把他塞进个大酒桶扔塞纳河里才管用。”詹米满脸烟灰的笑容里露出了闪亮的白牙,“是的,他不但活着,还活得滋润着呢。你觉得我带进苏格兰的那些法国白兰地都是从哪儿搞来的?”
答案显然该是“法国”,不过我没有那么说,而是问道:“是杰拉德那儿?”
詹米点点头,嘴里塞满了又一个肉卷。“嗨!”他呵斥了一声,上前从小伊恩试探的细瘦手指下抢走了盘子。“你肚子不舒服,不准吃这么油腻的东西,”他皱起眉头咀嚼着,随后吞下嘴里的食物舔了舔嘴唇,“我再给你叫点儿面包和牛奶。”
“可是舅舅,”小伊恩憧憬地看着那些鲜美的肉卷,“我实在饿死了。”卸下了认罪的重负,小伙子的精神好了许多,胃口也明显开了。
詹米看看外甥叹息道:“哎,好吧,你发誓吃完不会吐出来?”
“不会的,舅舅。”小伊恩温顺地回答。
“那好吧。”詹米把盘子推到小伙子面前,回到他先前解释的话题。
“杰拉德把他在摩泽尔河葡萄园酿制的二等酒都运给了我,头等货色则留在法国卖,法国人更能尝出区别。”
“这么说你带进苏格兰的货都是可以鉴别的?”
他耸耸肩,把手伸向酒杯。“那也只有对那些‘鼻子’来说,就是那些品酒师。不过问题是,那家伙让咱们小伊恩瞧见时,先后去了那两家酒馆品酒,狗与猎枪和蓝色野猪,正好是高街上向我独家购买白兰地的两家。其他一些酒馆虽然也跟我买酒,但他们同时还有别的供应商。”
“不管怎样,我也说过,我并不担心有人去酒馆找詹米·罗伊,”他条件反射地举起酒杯,放到鼻子底下,下意识地微微做了个鬼脸,才喝下一口,“不担心那个,”他放下酒杯,“我担心的是他居然找到了印刷店。因为我费尽周折才保证在本泰兰码头见到詹米·罗伊的人们绝对不会是每天在高街与印刷商亚历山大·马尔科姆先生接触的那些。”
我皱起眉头想理清这些头绪。“但珀西瓦尔爵士管你叫马尔科姆,却也知道你是干走私的啊。”我表示异议。
詹米耐心地点点头。“其实爱丁堡附近港口有一半的人都干走私,外乡人,”他解释道,“是,珀西瓦尔爵士明白我是走私犯,但他不知道我是詹米·罗伊——更别说詹姆斯·弗雷泽了。他以为我偷运的是从荷兰来的未经申报的丝绸和天鹅绒——因为那些是我给他的犒劳。”他嘲讽地一笑,“而那些其实是我从拐角的裁缝铺用白兰地换的。珀西瓦尔喜欢上好的料子,他夫人对那个就更为热衷了。但他一点儿都不知道我跟酒有关系——更别说有多大的关系了——否则的话,我敢说他想要的就远不止那点儿蕾丝和衣料了。”
“会不会是某个酒馆老板向那个水手透露了你是谁呢?他们肯定见过你啊。”
他胡乱地抓了抓头发,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头顶上随即竖起了小小的发卷。
“哎,他们是见过我,”他慢条斯理地回答,“但只是作为顾客。与酒馆的生意都是菲格斯经手的——而他非常小心从不接近印刷店。他与我见面一向是在这儿私下进行的。”他冲我歪嘴一笑,“没人会怀疑男人上妓院的动机,对吧?”
“会不会就是这个原因?”我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任何人来这儿都没人拦着。小伊恩跟踪的那个水手会不会在这儿见过你呢——见你和菲格斯一起?或者听哪个姑娘谈起过你?毕竟,我可不觉得你是个容易避人耳目的人。”他确实不是。虽说爱丁堡的红头发男人不在少数,但像詹米这么高大的并不多见,而走在大街上,无须武装便会不经意地流露出一种武士的傲气的,则少之又少了。
“这个想法很有价值,外乡人,”他点了点头,“应该不难查出最近是否来过一个留着辫子的独眼龙水手。我去叫珍妮问问她的姑娘们。”
他站起来,颇显痛苦地伸了个懒腰,双手几乎碰到了屋顶的大梁。
“完了以后,外乡人,咱们就该上床睡了吧,哎?”放下胳膊,他微笑着朝我眨了眨眼睛,“出了那么多事情,今儿这一天可够累的啊,你觉得呢?”
“确实。”我回报了他一个微笑。
珍妮被叫来听候指示,菲格斯也同时来到门口,为夫人打开了房门,随意而亲切的神态活像个兄弟或者表亲。难怪他在这儿自如得跟回了家一样,我心里暗想。他出生在一家巴黎的妓院,并在那里度过了最初的十年时光,白天在街上以扒窃为生,晚上则睡在妓院楼梯底下的壁橱里。
“那些白兰地都出手了,”他向詹米报告说,“卖给了麦卡尔平——价格上有点小损失,我很抱歉,大人。但我想还是快些出手最好。” 异乡人5:遥远的重逢(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