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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前不久,温潋秋的嗽疾就痊愈了。
这使得他赶上了国艺交响乐团的新年演出,而这场新年演出正是在中央军的军官俱乐部举办的。演出结束后,他本该和同学们一起离开,到了后台,却见耿金石在那里等着,手里还拿着一束花。
“这花是一个叫林阜安的送的,”耿金石不等他问,连忙解释,“长官说你们认识,让我直接带来了。”
“怎么他也在?”温潋秋有点纳闷,“他真的去读军校了?”
“不是,”耿金石有些轻蔑地嗤笑一声,“他是个大少爷,怎么会来吃这样的苦?听说是他父亲背后使了力,现在他们父子都是座上贵宾。他和沈碧漪的事情也断了。”
“他和碧漪分开了?”温潋秋不可置信地看着耿金石,“为什么?”
“还不是因为沈碧漪的那个大伯,”耿金石脸上露出鄙薄来,“要不是因为他,沈碧漪能嫁一个好人家的。”
“她的大伯不肯让她嫁给林阜安?”温潋秋认真地关心起来。
“那倒不是。”耿金石叹了口气。
温潋秋没有立刻明白,还在天真地追问:“那是为什么?”
“咳。”耿金石没办法,附在他耳边悄悄地说了一句。
这是一桩丑闻。一桩没有多少细节的丑闻。所有的描述里透露出来的,除了一个弱女子的无助和悲凉,还有令人反胃的桃色,像是溃烂的癣疹。
温潋秋不禁打了个寒颤。
真可怕。他心想。这样秘密的事情,怎么连耿金石都知道,竟还这样轻易地告诉了我。
很突然地,他觉到一阵头晕目眩的恶心,接着就仿佛站立不稳一样,身体陡然前倾。
“毛毛,”耿金石眼疾手快地扶了他一把,“你怎么啦?”
温潋秋也说不清自己怎么了,抬手推开耿金石——他怀里抱着的那束花还带着香水味,那气息也令人感到恶心。
脑子里嗡嗡地响,耳朵里也是闹哄哄的。
耿金石是个大嗓门,只他一个人说话就够吵嚷的,何况又不断有人围过来。
眼前多出几个陌生的面孔,做出关心的样子,要来碰他。温潋秋一概挥开了。
“毛毛,”耿金石冲他嚷嚷了一句,“这是医生!”
温潋秋这才定睛看了一眼,面前是一个穿军装的陌生青年,手里拿着医药箱,抬手就要向他胸口按。
“我不看医生!”他又奋力把人挥开了,扶着墙壁想要走。
“毛毛!”
有人拉他的肩膀,他也甩开了。
“毛毛,是我。”
他被人从身后拦腰抱住了。
是裘灏。
温潋秋渐渐地回过神来,他想回头看看裘灏,可什么服务生,什么军医,还有一个咋咋呼呼的耿金石,又都一股脑地围了过来。
“哥哥。”他往裘灏怀里躲。
“没事,毛毛。”裘灏说着,抬手把他演出礼服上的领结摘了下来,又替他解开一粒扣子。
“深呼吸,慢慢地呼吸。”旁边有人说。
“深呼吸,毛毛,”裘灏轻轻在他胸口抚着,“慢慢地。”
裘灏的手掌温暖,温潋秋渐渐地放松了,他这才觉出自己出了一身冷汗,发际都凉冰冰的。
“缓过来了就好,不是什么大事。”
温潋秋抬起头,见是那个年轻的军医,正在和旁人闲聊。
“情绪紧张,穿的衣服太紧,呼吸太急促,是会短暂地造成这样的症状。”
“我听说过这样的病症,有的英吉利妇人把裙子的腰身勒得太紧,看到不合时宜的事情就会晕倒,应该也是同理。”
搭话的人嗓音轻快,正是林阜安。
“道理是差不多,”军医笑了起来,“一般来说是会感到身体麻痹,就像他这样。如果是彻底晕倒,也许有些夸张的成分。”
林阜安穿着一身漂亮的礼服,衬得他的身材修长轻盈。他也笑着,上前一步,彬彬有礼地向温潋秋伸出手:“大钢琴家,演出辛苦了。今天我开了一辆新车,不知道有没有荣幸先送你回去休息?”他说着,却看向了裘灏。
“嗬,”耿金石最先出声,“林大少开的可是豪车啊。”
在军官俱乐部门外,所谓的豪车也并没有十分显眼。
车灯亮起时,却驱散了夜晚灰蓝色的雾气。
“你哥哥很会照顾你,就像照顾一个小孩子,”林阜安熟练地打着方向盘,看来是常常自己开车的,“他是只对你这样,还是对谁都这样?”
“我不知道。”温潋秋被他问得有些不自在。
林阜安侧脸看了过来,只是一瞥,又回过头去。
“我也有个弟弟,他比我小四岁,我们的关系一直不是很好。因为爹地偏心我。爹地常说我是他第一个孩子,他对我的感情是不一样的。我弟弟是个运动健将,但是读书不是很灵光。爹地总是对他很严厉。有时候我替他说话,但他并不领情,我也就懒得管他的事。”
说着,林阜安笑了两声。
“我们兄弟之间更像是竞争的关系。我一直以为所有的兄弟关系都会是这样。”
他这像是话里有话,温潋秋有所察觉。
“我哥哥待我很好,”温潋秋半遮半掩地说,“我和他没有什么可争的。”
林阜安又瞥了他一眼。
“这也很好。你哥哥是个军人,你是个艺术家,走的是不一样的路。可我和弟弟都是要子承父业的。这一点上爹地很固执。我猜你们的父亲一定很开明,他可以允许两个儿子都不必继承家业。”
温潋秋微微蹙眉,他很避讳谈起父亲两个字。
“我本来以为我爹地已经很开明了。但其实也并不完全是这样,”林阜安的声音沉了沉,“你听说了没有?我和碧漪分开了的事情。”
温潋秋没有想到他竟然主动提起这件事,迟疑地点了一下头。
“你不要担心,我们分开时都是很心平气和的,”林阜安竟然笑了笑,“这都是因为她告诉我一件事情——我到现在也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件事情。总归,因为这件事情,我们恐怕很难结婚了。”
看得出来他是很想倾诉的,但不知因为什么,他最终忍住了,没有吐露更多的细节。
“我现在心里很后悔。不论因为什么原因,碧漪一定是鼓起勇气说给我听的。可我甚至接不住她的话,”林阜安苦笑地耸耸肩,“我表现得太糟糕了,简直是落荒而逃。爹地以前常说我的生活太顺利了,也就太浅薄,我还不明白。现在我明白了。可惜太晚了。”
这是一段太过坦荡的自我剖白,温潋秋很意外。他忽然觉得自己似乎是被林阜安刻意挑选来的听这段剖白的。林阜安为什么会挑选他呢?他懵懵懂懂地,然而却觉得自己对林阜安负有一种责任,于是绞尽脑汁地对他说了一句:“你对碧漪很好,我看得出来。”
这句话并没有引起林阜安什么特别的反应,甚至连他的表情都渐渐地归于平淡。
“碧漪的命很苦,你知道吗?”林阜安只是看着车灯照亮的前路,“她的命真的很苦。”
除夕日,嬷嬷犯了腰疼。
“我真不中用,怎么偏偏在这大节下的。”她满脸的懊恼。
“嬷嬷,这有什么?”温潋秋半跪在她旁边,双手搁在她膝盖上。
是裘灏吩咐他看着嬷嬷不让她再劳累,他便一直这样守在嬷嬷跟前,连站都不让她站起来。
嬷嬷摊着手,一副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样子,向厨房里暂时接替掌勺位置的裘灏大声地嚷嚷:“哥儿,哥儿!”
听见动静,裘灏从厨房走出来看了一眼,笑了。
“哥儿,我这么坐着也能干点活儿,你把桂圆和青豆拿来,我来剥。”
“用不着桂圆和青豆,”裘灏道,“嬷嬷,你就坐着休息。”
“怎么用不着呢?”嬷嬷急了,“大年夜,难道不吃八宝果饭?”
“毛毛,你要吃吗?”
“不要。”温潋秋摇摇头。
“黏糊糊的,不清爽,我也不吃,”裘灏说着,一锤定音了,便回厨房去,“毛毛,地上凉,你别跪在那里。”
“嗳!这是年夜饭,可不能由着你胡来。”嬷嬷的虎劲儿上来,趁温潋秋走神,一把将他掀开了。
“嬷嬷,你别走!”温潋秋回过神来,连忙抱住嬷嬷的手臂,死缠烂打地把她往后拖。
“小哥哥儿,你快放开手,再把我的胳膊腿儿都卸下来——”
裘灏听见,又出来看了一眼,就见那一老一小拔河似的往两边拽着,温潋秋袖口露出一截纤细的手腕。听了嬷嬷的话,他显然不敢尽全力了,嬷嬷立刻抓住了空子,撒手就要跑。
“不行,嬷嬷!”温潋秋连忙往前一扑,抱住了嬷嬷的肩膀,又把她往后拖了回来。
兄弟俩的视线对上了。
“毛毛,做得好。”裘灏夸赞着。
几乎与此同时,他们听见有人敲响了院门。
“怎么这时候有人来?”裘灏擦了擦手,“难道是三哥?”
“傅三爷小年那天已经来看过,礼也送了呀。”嬷嬷也奇怪。
温潋秋最先跑出去,打开院门一看,竟是林阜安。
林阜安穿着一身灰呢大衣,手里握着一双羊皮手套,脸上没了平日里常带的悠游温和的笑。
“碧漪来过没有?”他劈头就问。
“碧漪?”温潋秋被他问得没头没脑,“没有啊。”
裘灏也跟了出来,从后面将院门完全拉开了,问林阜安:“出了什么事?”
“碧漪不见了。她不在公司,也不在她大伯那里,女子学校我也找过了,”林阜安一边说着,一边下意识地往院子里窥探,“碧漪真的没有来过吗?”
院子里再没有别人了。林阜安露出失望的神色。
“你们知道她还会去哪里吗?”他的嘴唇干燥得发白。
温潋秋毫无头绪,然而却着急地跨出院门去。
“我跟你一起去找。”他说。
其实他并不一定帮得上忙,只是迫切地想做些什么来安慰林阜安。
“毛毛——”
裘灏才刚开口,林阜安就摆摆手,拒绝了。
“今天是除夕,家家都要过节的,”他笑了一下,向后退了一步,那是他天性里的宜人,“如果万一碧漪来了,请你们一定告诉我。”
说完,他转过身去,步履匆匆地走了。
“怎么就走了?该叫他进来歇一歇的。”嬷嬷也跟了出来,和兄弟俩一齐看着林阜安的背影。
“他心里有事,怎么歇得下来。”裘灏淡淡地说了一句。
“碧漪究竟会去哪里?”温潋秋有些忧心,“她不会出什么事情了吧?”
“你现在知道替别人着急了,”嬷嬷翻起旧账,“你也不想想自己逃家多少回,我们是怎么替你着急的?哥儿当初为了找你,找得一天水米不进。要我说,就不该一次次出去找,合该让你在外面挨饿受冻几天,就知道改了。”
裘灏抬手捋了一下温潋秋的头发:“他不会。他很聪明的,挨饿了知道去找吃的,受冻了知道去找炉子,该睡觉了知道去找床铺。要是我不找他回来,他兴许早在外面自立门户了。”
这都是哪年的老黄历了。温潋秋感到满腹委屈。
“别着急,”像是注意到了他的委屈,裘灏笑着低头补了一句,“你早晚是要自立门户的。”
这又是个温潋秋不想提及的话题。
“我不要,”温潋秋拉住他的衣摆,“我不能离开你。”
“胡说。”裘灏板着脸在他额头上轻轻推了一下。
可温潋秋看得出来,这只是佯怒罢了。
“真的。林阜安给我算过命,我不能离开你。”
“谁给你算过命?”裘灏又是气又是笑地,在他鼻尖刮了一下,“又胡说。”
“是真的,”温潋秋着急起来,“林阜安说了,我要是离开你身边,弄不好是要有性命之忧的……”
裘灏抬手捂住了他的嘴。
“小哥哥儿,今天是什么日子,你说什么胡话?”嬷嬷也埋怨地在他身上拍打。
温潋秋不能说话,着急地在裘灏手心里呼气。
裘灏立刻像被烫到似地,突然松了手。
“可那要是真的呢?”温潋秋抬着头质问他,“如果是真的,你也要和我分开吗?”
“毛毛,你傻不傻?”裘灏将两手握在一起,掌心对着掌心,“我要是上前线,你也跟着我吗?那难道不是更危险?”
“不会的,”温潋秋很执拗,“林阜安说了,只要有你在,我就会平安的。”
远近次第地响起鞭炮声,快到年夜饭的时间了。裘灏记起厨房里的炉灶,便不再在意他的这些话,转身扶着嬷嬷进了房间。温潋秋顿时觉得自己被冷落了。
还有几句林阜安说过的话,他没有说出口。
“不过,你们到底还是要分开的,”林阜安说,“而且是你要离开他。”
“真的?”
“真的。”
“那么我不离开就是了。”
林阜安却笑了。
“命不是那么容易改的。”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林阜安很从容地,“你们的分别是不可避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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