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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四五天,梅鹤至都在戏园子里陪着温潋秋看戏。《牡丹亭》、《梁山伯》、《西厢记》等等,足足地看了许多。都是才子佳人的旖旎故事,编排得再细腻,也总会带出几句露骨的话,弄得温潋秋满面红晕。
“你说说,”梅鹤至有意逗他,“梁山伯爱上的到底是那个女孩儿祝英台,还是作为书院里的男孩儿祝英台?”
“他当然爱的是女孩儿。”温潋秋觉得他问得奇怪。难道不正是因为梁山伯没有看出祝英台的女儿身,才呆头鹅一般,听不懂祝英台的诸般暗示吗?
“那就奇怪了。梁山伯如果真的对男孩儿祝英台一点没动心,怎么一见到她的女儿妆扮,就忽然爱得死去活来?这太突兀了,”梅鹤至一脸坏笑,“我看,梁山伯早就动了情,只不过为人迂腐,不肯坏了那些圣人规矩。你想想,他听到祝英台说家里有个小九妹,开口却夸祝英台比花还美,你想想!”
这一番歪理说得气壮山河,温潋秋垂着眼睛不语,竟像是被说服了。
“所以说,做人不能太迂腐。你瞧那些不守规矩的,一个个都好事成双。只有梁山伯太守规矩,反而误了姻缘。自己病死了不说,害得祝英台也去寻短见。我要是祝英台,就在书院里逼着他把好事做成了。”
“你,你这样很轻浮。”温潋秋满面羞窘地指责。
“我的确是轻浮,”梅鹤至爽快地承认了,“不轻浮,可怎么谈情说爱呢?”
初春的暮色里,原本冰盘一样的月亮被雾蒙蒙地蚀去一边,仿佛一张糯米饼蘸在水里,渐渐融化了的样子。
夜凉如水,万籁俱寂,只有书房里亮着一盏灯,传来轻微的响动。
“呜——”呜咽的声音被人掩住了。
“别哭,”裘灏压低了声音,轻轻喘息着,“别吵醒了嬷嬷。”
温潋秋坐在他膝头,裹着一件半旧长袄,却露出一节细白的小腿,和一双赤着的脚丫。
这些时日里,温潋秋总是不知避讳地亲近他,缠得他束手无策。
以往遇上这样的撒娇,他拦一拦,都还拦得住。现在倒好,只要他抬手一挡,温潋秋就像个耍赖的娃娃,张口就哭。
裘灏还模糊地记得,温潋秋大概四五岁的时候,有一段时间就是这样的脾气,甚至会为吃不到一颗糖的小事,趴在角落里伤心地哭到睡着。
真是越长越倒回去了。
“好了,毛毛,”他耐着性子哄,“哥哥当然是爱你的,这还不够吗?”
温潋秋不理,一边哭,一边抓住他的手指,小猫磨牙一样,把他掌心里的皮肉咬了又咬。
这像是成了报复他不肯亲热的一种惯例的手段。
掌心粗糙,裘灏并不觉得疼,可温潋秋的嘴唇柔柔地碰触着他,眼泪湿漉漉地沾在他手上,咬人的时候一副要发狠的样子,眉眼却委屈地低垂着,轻易就能招得人心疼。
“这到底有什么可哭的,嗯?”裘灏看不得他这个样子,闭上眼睛,下巴在他头发上蹭了蹭,“毛毛,你这样多么傻,你知道吗?”
温潋秋是柔软的,裘灏这么轻轻一蹭,就蹭得他依顺地低了头,薄薄的肩背都在发抖。
这模样看起来太软弱,又太可怜,像是可以让人为所欲为似的。裘灏反而不敢再做什么了。
“你在哥哥面前不该这样,在别人面前更不能这样。”他沉声说着,喉头暗暗地吞咽。
像是回应一般,有什么湿湿的东西在裘灏掌心里软软地勾了一下,触感鲜明。一时间,掌心里印着的牙印尖尖的隐痛,沾着的唇边薄薄的润泽,都一转而汇集成麻酥酥的痒,温绵绵的热。
是温潋秋伸着小舌头在他手心里舔,不是那种老老实实的、小猫喝水似的舔,而是似有若无的,要撩拨人的,却又怯怯发着抖的舔。
裘灏立刻松开手,那麻酥酥的痒,温绵绵的热,却早已渗进他的筋骨里去,逼得他呼出一口灼烧的气息。
“哥哥。”
怀里的人像是也在灼烧着,翕动着嘴唇央求他。那嘴唇鲜嫩得可爱,薄薄的朱红色里含着檀色的阴影,勾着人的目光,也勾着人的热望。
“毛毛,你闹得过头了。”他却沉下脸来。
温潋秋怔怔地看着他,突然地打了个寒颤。尽管这也许只是因为冷,却令裘灏觉得自己又生硬得过分了,只好安慰补偿似地,更加抱紧了他。
“你不要怕,”他拿他实在是毫无办法,“毛毛,哥哥爱你的。除了这个,哥哥什么都能为你做。”
“可我就是想亲你。”他果然是不怕了,又口无遮拦起来。
“为什么非要这样?哥哥对你还不够好吗?非要这样才算对你好吗?”裘灏问着他,每一个字都几乎都是咬着牙说出来的。
“嗯,”他还含着眼泪,委屈巴巴地点头,“别人都是这样,电影里、戏里也都是这样。”
“别人怎么样,你就要怎么样?”裘灏心口发软,爱不够地把他往怀里紧了又紧,低低地问他,“你不知道哥哥爱你吗?”
他乖顺地偎在他怀里,还是委屈巴巴地,“嗯”了一声。
“这不就行了?”裘灏哄孩子似地哄他。
温潋秋眨了眨眼睛,睫毛在灯光下,像是蒙了一层霜;“不行。”
“为什么不行?”
“我就是想亲你,”他软和和地说,“我也想一直和你这么抱着,你不要去和别人……”
“傻毛毛,”裘灏伸出指尖在他唇上按了一下,又飞快地收了回去,“我也从不和别人这样。”
温潋秋倏地抬眼看他。
书房里静了一瞬。
“你骗人!”
这一声是放开了嗓音叫出来的。
裘灏忙抬手又去捂他的嘴,却被他气愤地推开了。
“你亲过水轻澜!”他又呜呜地哭了起来,“你还骗人!”
难怪那天城隍庙里遇见水轻澜,裘灏就觉着心里不大痛快,可直到现在才算是彻底回过神来——那孩子嘴太快,必定要给他惹出麻烦。
裘灏想跟温潋秋解释,可怎么解释都难。告诉他那是逢场作戏,他就从此知道哥哥也出入过声色场,一样有情有欲。告诉他那是水轻澜着意引逗,他就从此知道哥哥也禁不住诱惑,早晚抗不过那些纠缠厮磨。他更不可能告诉他,那都是因为水轻澜长得有几分像他,不能让他知道,他的哥哥对他的全部心思,并不像表面上那么平淡。
这迟疑的沉默像是无声地承认了欺骗。
温潋秋绝望地抽噎着,眉头微蹙,嘴唇红得像是泛着光泽的海棠果。
一瞬间,裘灏很想碰碰那嘴唇。
闹了这么些脾气,温潋秋想要的不过就是这个。他把一个吻当做什么呢?也许只是当做哥哥爱着他的一个保证。
一个吻又算得了什么呢?只不过是皮肉和皮肉的贴近和温存。裘灏常常握着他的手,常常摩挲着他的颈后,也常常把他往怀里抱着。这些和一个吻又有什么分别呢?
何况,裘灏不是没有碰过那两瓣嘴唇,尽管是无意的,或是有别的缘故,可到底是碰过,那又怎么样了呢?他向来都把毛毛好好地护着,只是吻一吻,只是遂了毛毛的愿,这不算为过。
他几乎就要凑了上去,却突然想起傅乐群曾坐在这书房里对他说:“我知道你疼毛毛,可也要适可而止。你看看他,都这么大了,什么事还都放在脸上,将来闯江湖是要吃亏的。要是你真的疼他,就该少惯着他。”
“我怎么惯着他了?”裘灏当时喝多了酒,听这番话的时候还在头疼。
“你就该趁早断了他的心思。”
裘灏揉了揉太阳穴,不说话了。
“毛毛长得好,又有一技之长,还有你这么个哥哥在,他这一辈子过得不会差。前提是你得领着他走一条正道。我看今天来送礼的那个小丫头,对毛毛有些意思。模样儿也不错,是体面人家的孩子。这才是毛毛往后的路,也是你往后的路。”
“我当然是让毛毛走正道的。”
“那你就不该把那亲事一口回绝了,”傅乐群严厉地看过来,“就该正经娶个媳妇回来,让毛毛彻底死了心,别再对着你撒娇弄痴的。”
他把话说得太直白了。
“三哥,毛毛还小,”裘灏不愿意承认,“等他长大了,自然就懂事了。”
“他还小?”傅乐群气得冷笑,“现在只是当着我的面。以后万一当着别人,他也这么腻着你,你们兄弟还怎么做人?”
裘灏太阳穴旁还在一突一突地跳,却慢慢垂下手来:“三哥,你难道对我还不放心?我不会对毛毛做什么的。”
“我不是说你,”傅乐群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做不出那种事。可毛毛还是懵懵懂懂,你只是一味惯着他,等他有一天知道后悔了,也许就晚了。难道要等到他把你的前途和名声也毁了?”
裘灏低着头,“呵”地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你究竟当不当回事?”
“我怎么不当回事?”酒意灼热地上涌,裘灏觉得胸口发闷,“我就是觉得好笑,三哥。你带我上伎馆,当着我的副官塞给我戏子,这都不怕毁了我的前途和名声。一个懵懵懂懂的毛毛,反倒会毁了我的前途和名声。”
傅乐群往桌上一拍,压低了声音:“你这是跟我装傻?别说你不明白。伎馆和戏子都是玩玩罢了,你待毛毛,毛毛待你,也是玩玩就算了吗?”
“怎么?”裘灏挑衅地看他,“反倒是这些玩玩罢了的更体面?”
傅乐群气得一时找不出话来,河豚一样鼓起胸膛来,半天,才泄气地往椅子上一摊。
“小崽子,你就不能听三哥一句劝?世道险恶,谁有那份耐心和良善,去鉴别你真情不真情?你做了再好的事,不是迫不得已,旁人也不肯捧你一句。你但凡有一丁点可能的错处,谁不是捉住了不放?”
“这些我都不在乎。”
“哼,你是不在乎,”傅乐群带着几分辛辣地奚落,“你最洒脱,你最厉害!”
“我不是这个意思,”裘灏仍旧执迷不悟,“别人怎么看我都不在乎,可我在乎毛毛。我是惯着他。他小时候是吃过许多苦头的,我现在能顺着他的,就是愿意都顺着他,何必给他找不痛快?”
“啧,”傅乐群显然有不同意见,“我又不是让你给他找不痛快——”
裘灏摆摆手打断了他:“三哥,我答应过温氏,等毛毛读完了书,就分家。就算分家分不开,他也早晚要自己去闯荡。等他看过了更大的天地,我还算什么?只要在那之前,我不让他把路走窄了,还不算是尽到责任了吗?”
傅乐群听着,半晌没有说话,忽然一抬手点着他,粗声粗气:“我说,你这个小崽子,是不是现在看三哥也不算什么了?”
“没有那回事,”裘灏像是一哂,却又炯炯地看着他,“我重三哥的情。”
只见傅乐群意味深长地一笑:“那你怎么知道,毛毛以后不会也重你的情呢?”
人都是有惯性的。
有的惯性是习惯使然。例如在走夜路时牵着他的手,例如在怜惜他时摩挲着他颈后,例如在他生了病或者闹脾气时抱着他在怀里。
有的惯性却是有可能引得人得寸进尺。比如这一次想着不过是碰一碰他海棠果似的嘴唇,下一次也许就想着不过是舔一舔他象牙红似的舌尖,再往后,就都是狭窄幽暗的一己私欲,哪里还会留给他一条宽阔的、光明的路?
“哥哥很脏,”裘灏轻轻把温潋秋按住自己肩头,不再去看他的面孔,“毛毛,你还干净,不要总是和我亲近。”
“我就是要和你亲近,”这话大概本来是带着气的,但温潋秋实在是哭得倦了,他停住抽噎,打了个哈欠,抬起手来揉着眼角,音调也软绵起来,“你说了你爱我的,为什么我们不能亲近?”
“哥哥当然爱你,”裘灏闭上眼睛,在他头发上重重地吻了一下,“可是毛毛,爱不是只有这一种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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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当幼稚的小朋友多产生一点自我意识,合格的成年人就要经历一次重大危机。 月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