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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将军,您还是先请回吧。曾委员今天早上恐怕是不得闲了。”
在曾伯龄办公室外挡驾的人是他的贴身侍卫,也姓曾,叫曾之翰,据说是曾伯龄的远房亲戚,是他信得过的人。曾之翰大概三四十岁年纪,一张团脸,是个厚道的面相,浓眉底下却压着一双骨碌碌转的眼睛。他有些发福,军装宽绰得像面粉口袋,说话慢悠悠的,很客气。
“我有急事要面见校长。”裘灏不肯罢休。
“嗐,”曾之翰垂耷着眉眼,做出个惋惜的模样,“我明白,您也是为了那徐衍来的,是不是?他的事您不用担心,已经有人来求过情了。”
“谁来过?”裘灏以为自己得到消息已经算早了。
徐衍据说是昨天傍晚在淞浦城被逮捕的,今天一早特务处就有一张条子送来裘灏这里。
“就是那位白雨庐少将,也是你们的同学,是不是?他昨晚就来了。曾委员待他和别人都不同,有他求情,这事是妥了的。您还是回吧。曾委员办公室里,现在坐着一尊大佛呢,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
话音未落,曾伯龄办公室的门猛地打开。一个梳着卷发的妙龄女子走了出来,她穿着一件藏蓝白点的长裙,白蕾丝的方领翻出来,罩在一件牡丹红的夹棉外套上,朴素而典雅。
“哦,昀宜小姐,”曾之翰忙抛下裘灏迎上去,“您有什么事?”
“没什么事,长辈们谈话,我去特务处看看我弟弟。”
“昀宜小姐,那个地方你可去不得!女孩子家家的,可看不得那些东西,嗳哟。”他皱起眉来,摇摇头,又摆摆手。
“子翰大哥,怎么你瞧不起我们妇女?”女子含笑道,“当年在出州,我爸爸被叛军押在兵工厂的时候,没有一个男人敢站出来去营救,是我妈步行十几公里,去同叛军交涉。”
“是,是,”曾之翰不住点头,赔笑起来,“昀宜小姐说的没错,谁说女子不如男呢。”
那女子转过脸来,看了裘灏一眼:“这位是……”
“这是曾委员的高徒,”曾之翰忙赶上来介绍,“裘灏将军。裘将军,这是曾委员的干女儿,卓昀宜小姐。”
裘灏和卓昀宜几乎同时怔愣了一下,他们都听过对方的名字。
“久仰大名。”还是卓昀宜先露出一个笑,大方地伸出手来。
“卓小姐,幸会。”裘灏却有些难掩尴尬。
卓昀宜正是那个被他一口回绝过的“好姻缘”,他为表坚决,甚至连她的照片也不肯看。在彼时,这曾带给他几句虚浮的美名,有人说他抛家为国,有人说他不附权贵。可此时他亲眼看见卓昀宜本人,才想起自己当初的所作所为实在是有些拂了女孩儿家的面子。
“你这是忘恩负义!”
一声怒喝传来。原来是卓昀宜背后的门没有关严实。
“曾伯龄!徐衍是你的学生,战场上为你卖过命。宏旸是你的干儿子,是你前辈长官的骨肉。你要是杀了他们,就是忘恩负义,就是罔顾廉耻!天下人都会瞧你不——”
“砰。”曾之翰手忙脚乱地将门扣实了。
那骂声被关在了门里,模糊起来。
“二位,二位,”曾之翰身宽体胖,容易出汗,他拿手在额上抹着,仍旧赔笑,“曾委员有他的难处,他何尝不想救人呢?这——卓夫人心里着急,没处出气,发发火,这我们都能理解,都能理解。可这两件事都和联合会相关,还请二位也都体谅曾委员的难处。”
“谁没有难处呢?可难处和难处,是不一样的,”卓昀宜善解人意地笑着,说出来话却咄咄逼人,“我们的难处就是骨肉亲人的性命,曾委员就是有天大的难处,在我的眼里,也大不过我弟弟的性命。”
曾之翰仍旧垂眉耷眼地笑:“昀宜小姐,我看,这就是女人和男人的不同了。你们看重的是骨肉亲人,是小情。曾委员想着的都是国家大事,是大义呀。小情当然要讲,可大义也要讲。没有曾委员的大义做支撑,哪里有我们讲小情的余地呢?”
这番话他显然讲得很得意,讲到末尾处时抬起眼睛逡巡地看人,预备着检阅这番话的成效。
卓昀宜凝眉听他讲完了,微微一笑:“国家大事就是大义?那么看来窃国者侯一定也是子翰大哥所说的大义了。”
她一句话就把曾之翰噎了回去,还不肯善罢甘休:“大义之大,什么时候成了国家大事的大?大义之大,该是大中至正的大,是不去囚禁和杀害无辜的人,不去迫害和消灭持有异议的人。如果今天的大义不过是大权在握的大,那早晚有一天,它还会是来日大难的大。”
房间里一阵令人难堪的寂静。曾之翰一时竟无话可回。他向来是曾伯龄身边倚重的人,恐怕还没像今日这样被人抢白过。
好在电话铃响了起来,给了曾之翰一个台阶。他听完电话,诺诺应了几声,便转身恭敬地向裘灏道:“裘将军,曾委员说了,请您午饭后再来,他有话要同您说。”
“笃笃。”办公室里响起敲门声。
“进来。”耿金石懒洋洋地应了一句。
来的是赖鸿蒙,他像是刚围着操场跑了几十圈,累得呼哧带喘,脸上的粉刺红亮亮的。
“怎么去了这么半天?”耿金石问,“你不会路上躲懒去了吧?”
“没有,”赖鸿蒙很老实地解释,“特务处管得很严,过几道关卡,送的东西都让他们搜了一遍,还要搜身,费了不少时间。”
“嘿!”耿金石一下子恼火了,“你让他们搜身了?”
赖鸿蒙点点头,垂下了脑袋。
那个窝窝囊囊的样子,看着真叫耿金石生气。
“赖鸿蒙,”耿金石站起身来,伸出手指在他肩头用力戳了几下,“你好歹也是个中央军校的机要秘书。连谢道飞都是我们这里肄业的学生,你到了特务处还让人搜身?你丢人不丢人!”
偏偏赖鸿蒙这个人一点气性也没有,被耿金石这么指着戳着,他也只是逆来顺受地低着头,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童。
“去去去,回你办公室去。”耿金石看得心烦。
“是,”赖鸿蒙很老实地给他敬了个礼,还一板一眼地汇报,“吃的穿的用的,一样不少,都送进去了,我亲自交给徐衍前辈的。哦,对了,为这个,也跟特务处的人说了半天情呢。”
“你很不用这么尽心,”耿金石还在生他的气,“咱们长官就是念个同学旧情。那个徐衍到底是个联合会的人,你太尽心尽力了,别人搞不好还要怀疑咱们长官,你不是给他惹麻烦吗?”
赖鸿蒙唯唯诺诺地点点头,转身要走。
“哎,等一等,”耿金石又想起来一件事,“你打听没打听?徐衍是怎么给抓住的?”
“我没打听,”赖鸿蒙诚实地回答,“但前辈跟我聊起来了。他说他在孛州边境打仗受了伤,来淞浦城找大夫看伤的。本来伤都养好了,他今天就该回孛州去的,可偏偏他昨天想看场电影,大概路上被特务盯梢了,就给逮捕了。他还说,还好他们让他把电影看完了,没白花他的票钱。”
“他还主动跟你聊这些?”耿金石有些不可思议。
“嗯,他说养伤的时候闷得很,老想找人说说话。”
“这个人可真有意思。”耿金石喃喃了一句。
“砰。”
办公室的门突然打开了。裘灏裹着一阵风走进来,差点撞到门边站着的赖鸿蒙。
赖鸿蒙像木偶一样僵硬地晃了两步,面向裘灏敬了个礼。他总是很害怕裘灏似的,见到裘灏,连句亲切的话都说不出来。
裘灏也抬手回了个礼,给耿金石递了个眼色,便径直走进自己的办公的里间。
打发走了赖鸿蒙,耿金石赶紧把门都关严了,到裘灏跟前来。
“长官,出什么事了?”
“我怀疑有人对我的信件做手脚,”裘灏抬起头来,“今天面见校长,他说我曾经报给他一封徐衍的信。可我什么时候收到过徐衍的信?”
“这——”耿金石有些迟疑。
“真是节外生枝,”裘灏皱着眉,“我本来就是为徐衍才去找校长,校长开口就问我,说徐衍只是寄一封信,我都懂得上报,现在怎么反而不懂得服从大局,打了我一个措手不及。得赶快查清楚,信是什么时候寄的,是什么内容,为什么不在我手里,又是谁报上去的。”
“是——”
“这件事还得悄悄地查,不能打草惊蛇……”
耿金石猛地垂下了脑袋,脸憋得通红:“长官,是——是我报上去的。”
“是你?”裘灏陡然提高了声调。
耿金石被这一声吓得哭丧着脸往后躲,立刻竹筒倒豆子地都说了。
“就是当时,咱们放走了两百多个跟联合会有嫌疑的兵,老桂给处置了,您还一力保他。我看您向联合会偏得太狠了,怕军部的人对您不利。就那么不巧,在那时候收到的信,我怕给您也惹上通敌的嫌疑,就替您报上去了。”
“耿金石,你,你,”裘灏气得不轻,“你这脑壳里都是怎么想的?他到底也是我的同学、同乡。他的信是坦坦荡荡寄过来,我也是坦坦荡荡地看。有什么可怕的?”
“我真是想为您好的,”耿金石差点要哭出来了,“军部开会还说什么,宁可错杀,也不放过。我真怕他们找个把柄错杀到您头上来。您保我们,我们也得保您啊。”
“哥儿,一条清蒸白水鱼,一碗红烧肉,一碟三鲜菠菜,还有臭豆腐、煮螺蛳,给你们下酒的,”嬷嬷吃力地捧着食盒从厨房出来,“嗳,我想起来,晌午还给小哥哥儿买了桃花酥,他吃不下就搁着了,你也带上。”
“够了,够了,”裘灏看着满满当当的食盒,“就我和徐衍两个人,这些就够了。毛毛也许还要吃的。”
正说着,就见温潋秋推门进来了,脸色发白。
“小哥哥儿,你回来得正好,晌午的桃花酥,你还吃不吃了?”
温潋秋没答言,只是摇摇头,就往盥洗室里去。
他的神态不对。裘灏有些疑心,几步跟了过去,却见他撑着洗手池站着,怔怔地发呆。
“毛毛,怎么了?”
温潋秋轻轻地摇摇头,打开水龙头洗手。
“哥哥晚上不在家里吃饭了,嬷嬷做了红烧肉,你要是怕油腻,就只吃一块——”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温潋秋猛然对着水池俯了下去,剧烈地呕吐起来。
温潋秋病得很突然,病得也很奇怪,请来大夫诊了半天,除了他原本旧疾,没诊出什么其他的毛病来。他恹恹地躺在床上,一口饭也不肯吃,拉着裘灏的袖子不松手。
“哥哥今天有事情,”裘灏看着他的样子,也不忍心走,“去去就回来,先让嬷嬷陪着你。”
“哥哥,我害怕。”温潋秋像是撒娇,可眼睛里又湿漉漉的,像是真的受了惊吓。
“怕什么?”裘灏问。
他不回答,只是说:“我害怕。”
裘灏在他头发上揉了揉:“哥哥很快就回来,我让嬷嬷把灯都给你打开。现在天越来越长了,你别怕。”
天确实是越来越长了,裘灏拎着食盒赶到特务处的时候,天竟然还没有彻底黑透。
早有谢道飞安排的人领他进去,裘灏心里着急,步子也迈得很大。在牢房的关卡停留时,他也很不耐烦。
谢道飞的人在前面交涉,裘灏听见旁边几个狱警在闲聊。
“……他这个人就是命不好,之前供出来的人,要么已经抓过了,要么就死活抓不到。这回好容易让他拣着了这个大鱼,刚从我们这里解脱,又让联合会的人给干掉了。他还不如不出去呢,这条命还能多留几天。”
“就是,好家伙,我们昨晚刚把人放出去,这才十几个钟头——啧啧,你们说说,联合会这事办得也挺吓人的。”
“听说他就是在大街上让联合会的人给认出来的,当街骂了一声叛徒,就给打杀了,脑袋都给打碎了……”
“裘长官,”前面谢道飞的人回过身来赔笑,“这个——本来我们谢处长是说把人带出来找个干净地方让你们见面的。可这人他不配合,您看这事——”
“我进去见他。”裘灏道。
狱警提了几盏灯,搬了一张桌子,放进徐衍被关押的囚室。
食盒打开了,嬷嬷的手艺鲜亮,却因为耽误了功夫,全都冷了。
“本来都是热的。”裘灏有些抱愧。
徐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怎么没有螃蟹?”
这分明是故意找茬的语气。都身陷囹圄了,他还是这么闹腾。
裘灏无奈地替他摆上碗筷酒杯,一面给他斟酒,一面顺着他的话说:“现在不是季节,你凑合着吃两口吧。”
“还是同乡好,”徐衍端起酒杯,也不让人,自己一仰脖子喝了,“有你这顿送别酒,校长就是明天拉我上刑场,我也没有遗憾了。”
“你说的什么话?”裘灏也给自己斟了一杯,端起来,在他酒杯上碰了一下,“这是给你赔罪的酒。”
“赔罪?赔什么罪?”徐衍看着他。
裘灏先把酒喝了,才说:“你是不是在洪州给我写过一封信?对不住,我真的是今天才知道有这回事。”
“对,我记得,是有这么回事儿,”徐衍笑笑,像是猜透了他的心思,“可你要是看过那封信,就不会搞这劳什子赔罪酒了。我一不是写信跟你讨饶,二不是写信跟你求和,三也不是跟你借弹药物资,跟打仗的事都没关系。我是结婚了,是喜事,想让朋友都知道。”
“朋友”二字,徐衍是淡淡地说出来的,裘灏心里却是一动。
“你结婚了?”他掩饰地问了一句废话。
“是,”徐衍打了个酒嗝儿,“我娶了个知书达理的媳妇,还会打枪,女中豪杰。什么时候我们都不再打仗了,让你见见。”
裘灏又给他斟上一杯酒。
“碰一杯?”徐衍问。
“好。”
薄瓷酒杯的杯口轻轻碰了一下,声音清脆。
“你真是的,一封信的事,还说什么赔罪,”徐衍像是嫌弃,“我们是同乡,是同学,西征的时候一起拼着命过来的。西征打得太惨,活下来的人都觉得欠了那些死了的。可我们俩都是活下来的,谁还没救过谁一命,谁还欠谁什么呢?”
徐衍难得说两句贴心贴肺的正经话,裘灏静了片刻。
嬷嬷给他们带的酒劲头很大,激得他眼眶都有点发热。
“要是在洪州,你阵前俘虏了我,摆一桌酒菜,说是赔罪,我也只能忍了这口气,”徐衍正经不过三句话,又开始胡说八道,“现在老子就是栽在看了一场电影,你跑来赔罪,就是占便宜来了。人家士别三日都是学好,你士别三日,倒跟祁兴龙那小子学得滑溜了。哎,他怎么不来看我?”
“他是来不了,”裘灏把祁兴龙留洋的事情说了,“现在很多我们的同期都在准备着联名上书,向校长求情,他也在其中。今天还有人出主意,让我们联系报社,把你被捕的消息放出去。就像你说的,我们都是西征里活下来的,同泽落难,谁也不会袖手旁观。”
徐衍听了,自己拿起酒壶来斟了两杯,端起酒杯来,往裘灏杯上碰了一下。
“这下老曾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徐衍若有所思地笑,“他教育我们亲爱团结,我们这些同期是都做到了。可是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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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灏万万没想到,阴差阳错的,曾伯龄曾给他牵线搭桥的相亲对象,竟然是个跟他有共同语言的人——于是两个护弟狂魔一拍即合。 月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