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淞浦城西驻军营地家属区都是才建了六七年的小楼房。每梯一楼都还带一个局促的小院子,里面的房间布局颇为怪异。进门先是一个不知该做什么用的过道似的房间,再往里才是客厅,客厅左侧隔出一个单独的房间,右侧又连着一个狭长的走道。
走道南侧是房里唯一一间向阳的宽敞卧房,还算是个好住人的地方,走道北侧却要走到底再绕个弯,才能进厨房,绕过厨房才是盥洗室,像是存心不肯考虑人是一种会有内急的动物。
在完全陌生的地方,走这么长一条暗擦擦的走道,温潋秋像是害怕。只走了三分之一不到,他就停住了,回过头来往身后看。
裘灏从那过道似的怪房间里出来,已经脱了外衣,手里用一张白毛巾裹着换洗的衣物,迎头看他站在那里,顿了一下,便两三步跨到他面前。
“别怕,”裘灏抬手放在他颈后,“哥哥在这里。”
温潋秋简直受不起这句话,沉沉地低下头去。
两个人上一次见面还是在年前。裘灏到电影公司来,想接他回家。
腊月深冬,裘灏只穿了一件深色大衣,里面的衬衫和上装都是立领,上装的黑领上方细细地镶了一圈衬衫的白领,连妥帖都妥帖出一种迷人。
原本温潋秋有一肚子的质问和委屈,可只看了他一眼,就两腮作烧,知道自己一定红透了脸,再说不出一个有气势的字。他怔怔地看着裘灏灼灼的目光。一个人有这样明亮生动的眼睛,这样温暖含笑的神色,真的会是一个刽子手吗?
码头机器工厂的那些人一定不会像他这样质疑。他们爱戴的白先生死了,就死在洪州前线的战事里。洪州前线的任何一个将领,任何一支军队都不会无辜,自然也包括裘灏和那战功卓著的独立旅。
“毛毛。”裘灏含笑叫他。
周围有人听见了,转过脸来看着他,窃窃地笑。
温潋秋如梦初醒。
“你,不,不许这么叫我。”他的脸更红了。
裘灏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抬手在他颈后摩挲,只是笑,没说话。
温潋秋乖乖地受了两下抚摸,却又躲开了。
“回家吧,”裘灏眼疾手快地握住他的肩膀,“哥哥在家待不久,别闹脾气了。”
“不,”他挣扎,“你不是我哥哥。”
裘灏一只手臂就把他环住了,颇用力地挟制着他,轻声地制止:“别胡说。”
“别抱我,”温潋秋根本不听,“我讨厌你。”
“你讨厌我?”裘灏手上的力道更紧了,猛地把他往上提,他甚至不得不微微踮起脚,“你讨厌我吗?”
第二遍问出来的时候,裘灏的声音柔和了些许,落在耳旁的安抚多过质问。可胸膛受到的压迫仍是灼热的,温潋秋觉得自己几乎要窒息了。
“嗯,”他艰难地点头,恨恨地吐出三个字,“刽子手。”
两人的脸离得很近,他只能看着裘灏的眼睛。
那双眼睛还是明亮的,却露出了被刺痛的眼神。
温潋秋被放开了。
“你真的这么想?”裘灏低着头问他。
他的脚掌仓促地落地,不受控制地回答:“嗯。”
“你真的讨厌哥哥,要跟哥哥分开?”
他的鼻子里发酸,很想抬手揉眼睛,却还是忍住了。
“嗯。”
裘灏沉默了片刻,伸手勾住了他的领口,带着他靠近了一点。
那领口露出的皮肤雪白融滑,还有一痕闪烁的银链。
那是他亲手给他戴上的长命锁,祈愿他长命百岁,一世无忧。裘灏的视线停留了片刻。
“如果有什么事,你知道怎么找哥哥吗?”
温潋秋眼睛里已经涌上了泪:“嗯。”
裘灏的手指隔着衣服按在长命锁上。
“哥哥当兵从来不是为了杀人,你明白吗?”
“那是为了什么?他们都是好人,他们只是为了实现一个更好的社会。”温潋秋说着,大哭起来,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无论怎样努力,也看不清裘灏的眉眼。
盥洗室里的镜子映着刺眼的灯光。
直到热水渐渐注满了浴盆,温热细腻的水雾扑上了冰冷的镜面,才模糊了原本尖锐的光线。
裘灏这是要亲自给他洗澡的架势,温潋秋有些惊恐地想躲,却被他拦腰抓了回来,按在自己膝头坐下,从脚踝处捉住裤脚,利索地把长裤脱掉。
“叮。”
一个小东西从长裤的口袋里掉了出来,是一副钥匙。
石榴小院里,同书房一墙之隔的卧室门上,缺失的那副钥匙。
裘灏垂手捡起来,放在洗手台上。
“你不用这么对我,”温潋秋胸口起伏着,不知是生气还是想哭,“我自己可以独立生活。”
“你也不用多虑,”裘灏脸上的表情却很平淡,又去解他的衬衫,“我是看你身体虚,又伤在脸上,母亲没经过事,她万一六神无主的,反而不能照顾你。等你养好了,我送你去嘉西义路。”
“我不去那里住。”
裘灏的手指停在他衬衫衣襟的纽扣上,抬眼看他时有几分严厉:“梅鹤至被捕,陈浼海潜逃,你的良师益友都不在,工作看来也保不住。除了回家,你能去哪里?”他把良师益友四个字咬得很重。
“……我去找林阜安。”
“林阜安,”裘灏竟然笑了,“他给特务处做事。你去找他,是打算也骂他一句刽子手吗?”
“不可能!”温潋秋张大眼睛,浑身的冷汗都冒了出来。
“怎么不可能?连你的哥哥都是刽子手,林阜安为什么不可能?”
温潋秋未及答言,甚至未及思考,就被裘灏端在手臂里,抱小猫一样地抱了起来。悬空时那一瞬失控的感觉让他在出神时差点惊叫,攀住了裘灏的肩膀,却只是被温柔地浸入热水。
“啊——”
裘灏被一声惨叫惊醒。
这是温潋秋的声音。很急促,很惊恐,像是做了噩梦。
他连忙从沙发上起身,连鞋也来不及穿,就冲进了卧室。
温潋秋自己却竟然还没有醒,仍旧沉浸在噩梦的景象中,四肢惊悸地挣动。
“别打……他们……他们会死的……”
裘灏一把将他拉起来,连被子一起抱在怀里。
“毛毛,别怕,”他摸他的额头,摸到一把冷汗,“醒一醒,哥哥在这里。”
这个噩梦很真实,哪怕是最后一点残影,也牢牢地束缚了温潋秋的知觉,酷烈地逼迫着他清晰地聆听血肉之躯在遭受极刑之时从骨节和喉头爆发的声响。他在这令人崩溃的声响中又一次尖叫起来,模糊地听到裘灏的声音,却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哥哥,救我!”他尖锐地呼救,在噩梦消散前的绝望里挥舞着手臂,“你别丢下我!”
一个温暖的怀抱箍紧了他,带他从噩梦中抽离。他慢慢地听到了自己仿佛劫后余生的呼吸。背后是一副踏实可靠的胸膛,他听见那胸口里低低的共振,是裘灏在温柔地同他说话。
“……哥哥陪着你,毛毛,只要你愿意,哥哥永远都陪着你。”
温潋秋费力地睁开眼睛,最先看见的是陌生的天花板和顶灯,随后是裘灏抱着他的手臂。他在裘灏怀里仰头,想去看他的脸。
那明亮的眼睛,灼灼的目光,总能驱散他心里所有的阴翳与寒冷。
“哥哥。”他清醒地吐出自己原本执拗着不愿称呼的两个字,紧接着就又大哭起来。
裘灏用粗糙的指腹替他拭泪,又是心疼,又是愤怒。他一面痛恨谢道飞残酷暴虐,另一面也痛恨陈浼海和梅鹤至,竟无谓地将温潋秋卷进血雨腥风。
“哥哥,我不想让你杀人,我不想让你做那样的人。”
温潋秋哭得狼狈不堪,却抬起手来,抚着裘灏的脸。
“哥哥当兵不是为了杀人,你不愿意,哥哥也不愿意做那样的人。”裘灏覆上他的手背,把他的手指握紧,“哥哥当兵也是为了实现一个更好的社会,让天下安定,让每个人安居乐业,顺遂一生。”
“真的吗?”温潋秋泪眼朦胧,“你不骗我?”
“真的。”裘灏在他指尖亲了一口。
天下安定,每个人都能安居乐业,顺遂一生,也自然有你的长命百岁,一世无忧。
“毛毛,”裘灏终于得以把心中唯一可以诉说的私心向他吐露,“以后无论如何,你都记着哥哥的好,好吗?”
在淞州驻军营地休养的一个多月,温潋秋头一回真正地看见裘灏作为军人和将领的样子。
裘灏向来在麾下将士面前都是很威严的,除了本人固有的风度和实力,也更有西征时的传奇作为加持。然而温潋秋一旦出现在操场,就会让第二师的官兵们得以目睹师长平素不会流露的一面。
为了让温潋秋恢复体力,增强体质,裘灏每天带着他和官兵们一起出操。
有时候起得太早,温潋秋会一个哈欠接着一个哈欠,他也不知道遵守军队那些规矩,裘灏从他身旁过,他就突然从队列末尾站出来,扑到裘灏怀里撒娇。
“哥哥,我困。”
裘灏也被他扑了个猝不及防,单手推着他站回去。
站得近的士兵都忍着笑,瞄着师长的脸色,却见他面色还是严肃,声调却堪称温柔地说了一句:“站好”。
这样的声调,无论说什么也没有约束力。
温潋秋像小孩儿一样,抱着他的手臂,还想黏糊。
“站好,站好。”裘灏只得用力把自己的手臂拽出来,再两手扶着他的胳膊把他按回去,在他终于不情愿地站直之后,又飞快地抬手,在他柔软的脸颊上轻轻地、安抚地拍了两下。
事实证明,温潋秋并不适合剧烈的运动。别的且不说,只是跑步一项,裘灏也没敢让他跟着队伍跑,只让他慢慢地自己跑。但就是这样,他也跑出个腿抽筋,疼得坐倒在操场边。从旁边经过的官兵都没忍住笑了出来,温潋秋一低头,不知是疼得还是羞得,眼泪啪嗒地哭了。
裘灏只得上去,和急忙跑过来向长官献殷勤的耿金石一人一边,帮他揉着小腿。
“毛毛,这有什么可哭的?”耿金石咧着嘴笑得开心,竟然还会哄人,“我带你玩个带劲儿的。”
所谓带劲儿的,就是打枪。耿金石就知道,没有男孩子不喜欢这个。
本来耿金石纯粹是逗小孩子玩的,打的是空瓶破罐。不料毛毛这么个跑步都跑不出一千米去的孩子,拿起枪来却像是天赋异禀,竟然弹无虚发。
“长官!”耿金石惊喜得爬起来就跑,大呼小叫的,跑了老远去邀功,“毛毛会打枪了,打得可准了!”
“打这个算什么,”裘灏早就远远地看见了,“你教他打靶。”
温潋秋莫名其妙被留在那里,还老老实实趴在地面,只回过头来看,还不清楚耿金石是在激动个什么劲儿。
耿金石果然扎扎实实教了他。那些常在操场聚众笑话他的官兵们渐渐也都知道了,师长那个弟弟,看起来弱不禁风,小姑娘似的,在靶场上射击的准头却好得非凡。这还真不愧是师长的弟弟。
一个多月的时间,温潋秋唇上的伤口愈合了,还懵懵懂懂地认耿金石这么不稳重的人做了个师父。
春日的阳光逐渐热烈,他跟着耿金石风吹日晒的,却竟然一点也没有晒黑。这让常来看望耿金石的茉莉非常艳羡。
“这样好的皮肤为什么要长在你一个男人身上,”茉莉开玩笑地说,“扒下来给我嘛。”
这是确实无疑的玩笑话,温潋秋却还是打了个寒颤。
裘灏及时地伸手在他颈后揉了一把。
这是个很简洁的安慰,甚至有些太短促了。
温潋秋敏锐地觉察,裘灏基本不在人前叫他“毛毛”,对待他也不再像往日那样怜爱不尽的态度。这让他有些失落。
偏偏这些又都是他自己的要求,这让他连埋怨都无处埋怨。
他转过脸去找裘灏,故意撒娇地要往他身边蹭,裘灏却只抬起他的下巴,拇指在他嘴唇上轻轻蹭了一下。
“今天耿金石开车出去,让他送你回家。”
家?
温潋秋心里一空。
刚走进嘉西义路七号时,温潋秋心里还是空落落的。可他很快就发现,家里书房的那架钢琴也早已被搬来,妥帖地放在客厅的窗前。
每当他练琴时,只要微微侧脸,就能看见庭院的景色。
花圃里种了一列山茶花,三月末已是过了季节,粉白的色泽依旧温柔,却有丰饶重叠的花盘在春日的阳光沉沉地垂了头。屋外玻璃罩下延伸出一幅铺满院墙的蔷薇图,在人间四月天里初露芳泽,引得七八只小小的白蝴蝶飘飘忽忽地盘桓。
院子一角有两棵不起眼的小树,长得直愣愣的。可某一天不经意地打眼一瞧,就看见绿叶底下悄悄结出了娇黄的果实。
温潋秋“噌”地从琴凳上站起来,推开门,几步跑进院子里,不可思议地仰头看着。
“这是枇杷树?”
“是呀,小少爷,”家仆在旁笑他,“你住了这么久,才看出来么?”
温潋秋环视着花团锦簇的庭院,露出一个几近无措的表情。
“别急,再等一等,就好吃枇杷了。”家仆仍笑着,低头剪下几支山茶。
山茶花插了瓶,也是摆在小少爷的钢琴上。
大少爷把钢琴搬来时,也曾在这琴凳上坐了坐,很满意。
“这个位置好,”大少爷说,“等春天来了,满院子花开,坐在这就能看见全貌。”
在温潋秋三四岁的时候,他生过一场大病,很是凶险。
温氏当时常常对着他以泪洗面,但他还小,不知道轻重,有时候还不肯吃药。长大之后,他才听过温氏说,那时候几乎以为他不能养活了。
对于那个时候他只有很微薄的记忆,大多都是关于哥哥。
病中卧床是很烦闷的,他看不见想看的风景,吃不到想吃的小食。即便有家仆陪伴,也没有人留心同他一个小孩子说话解闷。
父亲每天会来看他一次,还带来了哥哥。
“瀚白,毛毛的身子弱,你也要体谅母亲和弟弟。”
他记得父亲这样说过,但也不完全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从那以后,哥哥来看他时,往往比父亲待得更久,他便觉得,父亲说这句话,也许就是要哥哥来陪伴他。
大多数时间,哥哥也并不同他说话,只是看他。偶尔温氏为了他不吃药发急地哭,甚至往他身上拍,拍得他也大哭起来,哥哥就会站起来劝解,帮着温氏喂他喝药。
哥哥从那时候起就像一个保护神,有时候温潋秋看着温氏脸色不对,就知道赶紧向哥哥伸出小手求救。哥哥一开始只是看一眼,便去拦温氏。后来,哥哥会干脆一把握住他的胳膊,把他提起来抱在怀里,替温氏哄着他听话。
“老大,你真会照顾人。”温氏有时也觉得他的耐心超过了自己这个做母亲的。
哥哥沉默片刻,说:“我以前也照顾过病人,会一点。”
再后来,哥哥同温氏说的话少了,和他说的话日渐多了起来。大部分时间是他在说,说很多哥哥大概并不感兴趣的孩子话,再要不就是提要求,想吃小食,想玩哨子,想要小麻雀陪他说话。
这些要求他往常也提,但温氏是一概不满足的。
“别这么多事,”她总是说,“让你父亲知道了生气。”
但隔三差五的,哥哥就会给他带来小吃食,小玩具,装在鸟笼里的小麻雀。有时候他自己都已经忘了,可哥哥却记得。
温氏总是诚惶诚恐地向哥哥道麻烦,可哥哥却还是表情平淡。
“毛毛,向哥哥道谢,”温氏又把他抱起来,“哥哥对你最好了。”
温潋秋莫名其妙,就是不肯照做,温氏又往他脚丫上拍了一下。他立刻大哭起来。
哥哥在他面前拍了拍手,他便伸出手臂让哥哥抱,躲进哥哥怀里便像是躲进了□□,多一声也不哭了。
“毛毛,”温氏的神色总是很惶恐,总是不罢休地对着他念叨,“哥哥对你最好,你要记得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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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金石抢了他长官好多活儿。 月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