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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车在路面沉重地颠簸着,仿佛一匹不堪负荷的老马。燕访抱膝坐着,筋疲力尽,头一点一点,却始终睡不着。车辆的轰鸣嘈杂,身旁旅客的闲谈也一直接续不断。
“……洪州的路也不好走,金乌城和白霓山可是正打得热闹呢。还有小股的自卫队和联合会。到处都是兵,凶的嘞。”
“你们听说过没有,据说裴砺出将军死了之后,第九军被人占的占,少部分散的散,有的流落了南洋,还有的就留在洪州,说要跟东洋兵干到底呢!”
“就是第九军有军魂,有志气!要是在这里遇上的是第九军,我就不怕了。”这是一个年轻的声音。
“你不怕?这可不是当年的第九军了,就是一些散兵游勇,连军需供给也没有。若不是有个第九军的名头,就和土匪差不离了。向来军和匪,就是一步之遥啊!”
“别的军队不好说,第九军是肯定不会的!我是淞浦人,家就在淞浦城北,我最清楚第九军是什么样的军队!”那个年轻人情绪激动起来。
“一龙生九子,尚且各个不同。第九军上下多少人,就是出几个当土匪的也不稀奇。何况在洪州这些荒山野岭,不做土匪,怎么活得下去?”
车上静了片刻,有人叹了一声:“第九军,到底是可惜了。”
一阵短暂的沉默,一个声音岔开了话头:“你们看,那是不是就是白霓山?”
“燕访,”是素雪的声音,“醒一醒,你还不曾来过白霓山。”
燕访迷迷糊糊睁开眼。
此时虽是白日,天空却阴霾,她顺着众人张望的方向看了一眼,只看见一片黑魆魆的山影,压着沉甸甸的乌云,景象压抑。
“白霓山的雾之轻净,水之清亮,天下名山无出其右者,”素雪轻叹,“都怪爸爸以往懒惰,不肯多带你出来走一走,看一看锦绣河山。如今难得来到白霓山,却只能擦肩而过了。”
燕访乏累至极,也不觉得那黑魆魆的山有什么好看,半点体会不到素雪的心境,只哼了一声,又垂头要睡。
“小香猪。”素雪嘲笑了一句,话尾的余音里却是深深的遗憾。
“白霓山?”忽然有人道,“我记得不久之前《中央日报》刊过一篇写白霓山大捷的文章,就是这里?”
“可不就是!那篇文章写得好呀!预备师攻占了白霓山,消灭了东洋军一个联队,打死了他们一个高级军官。这还不算,在我看来,最后那一笔写得最好!写的是预备师大获全胜后,恰是除夕。阵地不远处,手下败将还在不甘心地放枪挑衅,炊事班给前线坚守的官兵送来酒肉。那样的除夕夜多么洒脱豪迈,可真是有‘壮士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的遗风余韵!”
“那篇文章我也看过,”众人的话语更热烈了,“真是许久没有过这样的大胜仗了!别看这预备师叫做预备师,这仗打得可是精彩。洪州战场上,算得上是一枝独秀了吧?”
“可不是,预备师还在阵地上,就受了嘉奖。他们的师长把师指挥所就放在前线,这样的部队,怎么可能打不赢嘛!”
“那位师长也打过淞浦保卫战!”又是那个年轻人的声音,很兴奋地,“他叫裘灏,很年轻当上将军了!”
燕访倏地睁开眼睛。
那个年轻人还在热切地往白霓山的方向看:“我们会不会碰巧遇见预备师?要是能遇见,我就……”
一声刺耳的声响,卡车猛地刹住了,所有人都向着一个方向撞了过去。
“检查!”他们听到远远一声喝令。
空旷的道路上响起整齐的脚步声,卡车很快被一列军人包围了。
这是沿路设立的关卡,检查往来的车辆和行人。司机也已经走了下来,跟在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身后。
“你们这辆车上怎么这么多行李?”军官锐利地扫视着。
燕访一抬头,就见车上众人都拢紧了自己的行李,心照不宣地把目光投向他们。
从上车起,这样的场面他们已经经历数次了。素雪他们一行五人,却带了十几口大箱子,几乎每次过关卡,都少不了一番麻烦。
跟随素雪的还有他堂兄的两个儿子,他们连忙起身,向军官解释,说是某某学校的管事,这些大箱子里带的都是学校图书馆的书籍,还出示了一张淞州文教官员开具的证明。
那位军官客气起来,甚至道了辛苦,却又说:“虽则如此,可否开箱让我们检查一下。你们箱子数量这么多,体积这么大,最好没有什么不该带的东西。”
两个年轻人还在好言解释,骆登云低头去摘耳饰,被素雪按住了。
只见素雪起身,道:“这些书籍不乏珍本,阁下要是给我们检查丢了,这个责任谁负?”他把那张证明从侄儿手里拿来,又往军官面前贴了贴:“这张证明还请阁下看看清楚,是谁签的字,谁盖的章?”
军官露出些许不悦,冷笑道:“阁下要是打着高官的旗号,私藏军火,偷运禁品,还从我们眼皮底下溜走了,这个责任谁负?”他不再客气,向身后的士兵挥手:“开箱子!”
“不行!”素雪张开双臂,挡在荷枪实弹的军人面前,“这些箱子半点也不能损坏!”
“拉下去,”军官并不迟疑,“仔细点,查!”
“请等一等!”骆登云走上去,低声向那军官说了几句,又悄悄伸手。燕访知道,她是将自己才摘下来的一对翠嵌珠宝耳坠交了过去。
军官接过来,低头看了一眼,又是一声冷笑:“不必费心了。规矩就是规矩,可疑的人,可疑的行李,该查就是要查!”他将那耳坠递了回来:“你们是打错算盘了,我们预备师偏偏是个只讲规矩的地方,要是放过了你们,就该我倒霉了。”
“预备师?”那个刚才就在激动的年轻人失声叫了出来。
“查!”只听军官一声令下,士兵们立刻推开人,登上车来,去搬那几口箱子。
燕访扑了过去,尖声道:“我认识裘灏!你们不要动我爸爸的箱子!我认识裘灏,我要和他说话!”
“哇——”
燕访大哭起来。
坐在她对面的裘灏意外地看着她:“燕访姑娘?”
“啊——”燕访哭得更悲切了,“哥哥,你放我们过去吧。那些箱子都是我爸爸的性命,都是他连命都不要保下来的东西。我们这一路已经走得很艰辛了,这些箱子那么重,还都要搬上搬下,一直放在身边守着。每逢过关卡过不去,我妈妈都要送出去几件她心爱的首饰。我们之前还遇到过一个司机,一直趁我们不注意想把箱子偷走。真的太难了。”
这些话她不该说的,至少不该这样说,可不知怎的,她一看见裘灏,原先打的腹稿全忘了,不由就悲从中来,想要诉苦。
“别哭,别哭,”裘灏的声音靠近了,有什么东西碰了碰燕访的手,她睁开眼,见是裘灏递来一方手帕,用手帕一角轻轻碰了她一下,“你跟毛毛还真是……好朋友。”
毛毛?燕访迟疑片刻,才反应过来他这是在称呼温潋秋。这是个最普通不过的孩子的小名儿,可温潋秋已经这么大的人了,裘灏再这么叫,就有种难以言明的娇宠和亲昵。
“哨卡这边的消息我已经听过了,”裘灏道,“你们五个人带了十四口箱子,这样的规模就少见,说是还有体积庞大的铁箱子,是不是?”
燕访抽噎着,拿手帕擤鼻子,点了点头。
“哨卡确实是公事公办,不是要刁难你们。带了这么多行李,还这么古怪,你们不让人查,总得有个不让人查的原因。如果里面放的是书,让他们揭开了看一眼,不就行了?”
燕访抹了一把眼泪,抬头看看裘灏身边的副官,向裘灏道:“我只跟你一个人说。”
裘灏也看了一眼副官,道:“耿副官,门边等我,不要关门。”
副官应了一声,转身出去,站在门边。从打开的半扇门能看见,外面的院子颇为雅致。这白霓山是风景名胜,有许多亭台楼阁,却在战时被派上了大煞风景的用场,例如这一间院子就暂时被用作了伙房,飘着袅袅的热气。
“箱子里真的有书,但也的确不只是书,”燕访把声音压得只剩气声,凄凄惨惨地向裘灏说,“哥哥,温潋秋有没有跟你说过,我爸爸有很多收藏?”
裘灏微微扬了一下头,像是立刻明白了。
“那些箱子不能开,一个是打开了麻烦,都是铁箱子套木箱子,木箱子里面还包着一层一层,棉纸,油纸,棉絮,稻草,要是拆开了给你们看,怎么再重新包好?还有一个,这些东西不能叫人看见,”燕访又抽噎两下,“本来,我爸爸妈妈都是不想离开淞浦城的,就是为了能守着这些东西。可是,有坏人告诉东洋人,我们家里有这些东西。不仅东洋人来找爸爸,就连新政府的军官,都来找爸爸的麻烦。”
所谓的新政府,就是中央军主力撤退后由汉奸组成的伪政府。他们的军服和中央军殊无二致。燕访看见有军官在自家院门外站着,还远远向着他们行了一个礼。谁知一进家门,就听见素雪正在书房里痛斥。
“……梅花是我种的,种在我自己家的院子里,他们是什么东西?想要我就必须给?这些琴是我中华先民制成的,吾国之魂,吾民之根,他们是什么东西?想买我就必须卖?梅花我是不给的,琴我更不会卖!我种的花也是傲雪凌霜,收的琴也是益友知音,你既然替人带这样的话来,从此以后,我们不必是朋友!”
“先生何至于这样生气,”同素雪说话的人是燕访在雅集上见过几面的客人,只是不大熟悉,那人仿佛很是平和,通情达理地向素雪道,“我知道先生品性高洁,不重钱财,重知己之情。这位东洋使节也是出身名门,颇通音律,先生卖他一把琴也好,赠他一把琴也罢,都是交个朋友。先生不要我这样位卑言轻的朋友也罢,像这位东洋使节之类的朋友,多交往交往,没有坏处,不然先生以后在淞浦,可怎么立身呢?”
“你是什么意思?”素雪道,“我在这里生活十余年,亲友皆在,你们如何叫我无法立身?”
“先生,你可知道,单是通敌这一条罪名,就够你家破人亡,甚至于株连亲友啊。”那人声音柔和地拖出一个感叹的长音。
“通敌?”素雪冷笑,“我从来不问军政之事,何来通敌之说?”
“我在先生的雅集上可是见过几个不该有的人,先生自己不记得了吗?听说,先生还曾经从特务处保释过人?”
燕访心里一悚,终于迟钝地反应过来,这人表面温和,其实每句话都是在暗暗威胁。
“家破人亡,株连亲友,”素雪低低念了一句,“你们当真有这个本事,现在就杀了我。”
“哎呀,使不得使不得呀!”书房里还有人,是素雪的堂兄。
“登云,”素雪又道,“不管他们日后把我关也好,打也好,杀也好,也不管他们日后如何让你们吃不饱,穿不暖,睡不安,我这里任何一副藏品,你都守住了,一件也不能动!”
“先生何必如此?”那个说客还在惺惺作态,“这些不过都是身外之物,破财消灾,破财消灾嘛。登云女士,您说是不是这样?”
“外子刚刚已经说过,”骆登云的声音清清明明,“这些藏品在阁下眼里或许是浮财,在外子眼里却是根魂。我跟随外子这些年,知道浮财似云易散,可为人处世,根不能忘,魂不能断。”
“登云,”素雪那位堂兄也急了,“你怎么还助着他?”
素雪朗声大笑起来:“我看在座各位加起来,不及登云半分。”
“数去更无君傲世,”骆登云也含笑道,“看来惟有我知音。”
燕访听得不由愣住,眼眶慢慢红了。她深吸一口气,走进书房里,张开双臂拦在父母面前。
“爸爸妈妈,还有我呢!”她想要表现得大义凛然,英勇无畏,可刚一喊出爸爸妈妈,就忍不住落下泪来,“还有我!”
桌上不知何时摆了一杯袅袅冒着热气的白水。
燕访又是落泪,又是说话,早已口干舌燥,端起来喝了一口,又抽噎着道:“后来,新政府里有一个教育厅的官员,以往就是爸爸的好朋友。他听说了这件事,就暗暗帮忙,让我们假装是搬迁学校图书馆的人,悄悄离开淞浦。”
裘灏静了片刻,道:“你们打算去哪里落脚?”
“去渭州。”燕访顺嘴说了出来,忽然一窒,忐忑地看向裘灏。
渭州是“西北王”的势力范围,也是联合会活跃的地方。裘灏是中央军军官,不会想不到这一层。
“所以,你们应该是——”裘灏微微敛眉,带出几分肃杀气。
燕访紧张起来,却听裘灏说:“——取道洪州、湘州、楚州,直至渭州。”
她迟疑着,点点头,双手抱紧了那杯白水。
“耿副官,”裘灏又把副官叫了进来,“叫江城带一个班的人过来。全副武装。”
燕访惊恐地睁大眼睛。
裘灏没再说话,只是取了纸笔,像是在写一封信。
没过多久,就见那位副官领了一个年轻军官和一列士兵回来报告。
裘灏将信封好,交给燕访。
“收好,我会托人在湘州接你们过境,湘州之内或者可保无虞。”
燕访愣住了。
“这是江城少校,”裘灏又向她介绍,“洪州四处不安定,我让江城少校送你们去湘州边界。”
江城利落地敬了个礼,燕访还在发呆,迟了片刻,才连忙行礼,还如梦似幻地,去看裘灏。
“裘……裘将军……”她想道谢。
裘灏却轻轻一笑,神情俊朗,仿佛云开月明:“怎么不叫哥哥了?”
哥哥?
燕访又呆了半天,才终于意识到自己方才是怎么称呼裘灏的。她顿时面红耳赤,羞愧得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这都怪温潋秋以往总在她面前“哥哥”来“哥哥”去的,以至于她一见到裘灏,下意识地就把这个称呼叫出了口。
“是哥哥来接我了。”
“我哥哥是个军人”
“钢琴是哥哥给我买的。”
“因为哥哥在淞州,所以我来淞州读书。”
“哥哥是去打仗了,他没有丢下我们。”
……
还有戏院后的小巷子里,有人曾恶狠狠地对温潋秋说:“你只想着你哥哥!”
天底下怎么竟会有这样的事情呢?
当哥哥的这样叫人心安,这样令人歆羡,于是连做弟弟的也有了非分之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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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迪:“燕访?!谁许你叫他哥哥的?!啊?!” 月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