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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已深,傅家的贵客们早已陆续地散了,只有园子深处的花厅里还唱着一支《惊梦》。
“没乱里春情难遣,蓦地里怀人幽怨——”
裘灏眼见着耿金石打起了哈欠。
管事的走上来,笑着同耿金石小声说了几句,便带着他往外走。裘灏动了想要阻拦的念头,但终究没有出声。
那小男旦仍是只裹着里衣和红纱,带着脸上残妆,隔着几步看,宛然都是杜丽娘的神态,雌雄莫辨。
人都去了,花厅里静了。小男旦的身段漂亮,不到十步的距离,他款款走近,凭空走出了一种步步生金莲的艳态。他毫不忸怩地往裘灏膝头一坐,揽住了他,柔声念道:“秀才,去怎的?”
说完,不待裘灏反应,他自先用袖梢掩在唇边,笑了起来。
“长官,这是生旦同台的戏,您不与我做柳梦梅,接下来的戏可怎么唱?”
他握起裘灏的手,直带到自己领口旁,含羞带怯似地,声音越来越低。
“呆秀才,你说话呀。你说,你要和我‘把领扣松,衣带宽’,说你待我‘忍耐温存一晌眠’——”
他热乎乎的气息都在裘灏颈间,一副活色生香的模样。
裘灏看着他,没有动。
“长官,您没玩过?”小男旦像是诧异他的无动于衷,支起一只玉兰似的手,附在他耳边窃窃地教给他。
脂粉香气混着体温,夹着隐秘挑逗的话语,引得裘灏半边肩膀发麻。他一把将人抱紧了。
“哎哟——”小男旦不知真假地惊叫,声音婉转娇嫋地发颤,柔若无骨地贴着他。
裘灏低头看着他的脸,看得他慢慢地垂了眼,细细地喘着气:“您要是喜欢,咱们往里面去……”
“别说话。”裘灏低声道。
小男旦不则声了,眼神闪动地打量他。
“别看我。”裘灏的声音不觉有些哑。
小男旦连忙垂了头,却从眼尾滑出一个有些得意又有些轻蔑的笑,缓缓闭上了眼睛。
裘灏胸口起伏,也闭上了眼睛,轻轻吻在小男旦额头,用嘴唇一路描摹那张面孔,经过鼻尖时,裘灏克制不住地发出一声急促的叹息,吻上了嘴唇。一经触碰,他就浑身火热,忍着鼻端的脂粉气,强硬地在那唇上揉捻着。
小男旦发出吃痛的声音,裘灏皱起眉,撇开了他,却有片刻不肯睁开眼睛。
“您别呀,”小男旦的声气变了,更轻佻地凑上来,带了几分催促,“您轻点儿就成,您快着点儿……”
说着,他主动地吻了过来,在裘灏嘴角挑逗地舔了舔,用舌尖儿往他唇边勾。裘灏的呼吸又重了,低头回应。小男旦不安分地在他膝头动来动去,在亲吻的间隙里切切地密语。
“您抱我进去,在这椅子上怎么好……”
看他的年纪那样小,却仿佛熟练的老手,一边坦然说着不知耻的话,一边自己解开了领扣。
“……我要受罪的。”
裘灏顿了顿,抱着他站起身来。
“往里屋去。”小男旦指点着,领口露出一片艳丽发红的皮肤。
裘灏并没有动,只是静静地抱了他一会儿,仿佛温存。
“怎么回事儿?”小男旦不明白,“您不着急呀?”
出乎他的意料,他竟被放了下来。他的领口敞着,脚上的绣鞋刚刚也被他自己蹬歪了,落地时一下没站稳,有些气急地抬起头来。
裘灏想转身就走,但一看见那张脸,就不由地心软。
这不是傅乐群第一次给他找人。
原先在湘州老家时,傅乐群就偷偷摸摸给他找过。起先他还在家里时,傅乐群不敢乱来,后来他投考了湘州军,几乎每日里都不回家,傅乐群便可以大摇大摆地从营地带他出去胡混。
他前后见过七八个容貌出挑的姑娘,往往只见一两回面,便不肯再去。傅乐群在这些事上花了不少心思和钱,每逢他不肯去,就要在旁阴阳怪气。
“这模样的不算委屈你了吧?你就这么不给三哥面子?不是三哥不尽心,我倒是知道你喜欢什么模样,可上哪里去给你弄个一模一样的来?哼,别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想做圣人。”
这句话又刺痛他了。
“你放心,”他曾奋力回击过,“我是做不了圣人。可就算没有你这些花酒,我也做不了畜生。你就看着我能不能做个人。”
“你叫什么?”裘灏问那小男旦。
小男旦赌气地看着他,是认真恼了,顾不得做样子。这模样虽有一点孩子气,招人怜爱,可更多却是艳俗的市侩气:“叫轻澜。”
“轻澜,”裘灏点点头,“你的戏唱得很好,还这么年轻,别再做这样的营生。”
这句话也许让轻澜受辱了,他蔑视地扬起脸,讥讽道:“刚刚还把我抱在怀里,舍不得撒手。这就教训起我来了。您是真嫌我,还是没那个能耐?”说着,他恶意地打量裘灏。
这个神态显出两分粗鄙,可他的长相又是那样好。
“呵,”裘灏冷笑,“和你没关系。”
他抬脚就要走,轻澜却又从身后赶上来抱住他:“你怎么不经逗?你别走,别嫌我,我的戏唱得好,不是那样儿的相公。我是愿意和你好的。傅爷和我说了,说你是个好人,说你一定喜欢我。”
裘灏听了这席话,心底无故有些凄凉。他握住轻澜的手腕,用力掰开来。
“哎呀。”这次轻澜是真的吃痛了。
“那位傅爷有没有说,他为什么知道我一定喜欢你?”
轻澜似乎有些发愣:“没有。”
裘灏顿了顿。
“你那位傅爷还是把我当畜生看,可我偏要做个人。”
他推开门往外走,不敢再回头看一眼。
轻澜不是毛毛,可他心底所有的肮脏都是为毛毛而起的,即便换了轻澜来替毛毛,他也依然是个畜生。
秋风吹折了百草,花园里的草叶纷纷倒伏,裘灏走在花园的小径上,胸口溢满了痛楚。
那痛楚不是别的,只是自己对自己的切齿痛恨。
不出几日,傅乐群家的管事又上了门,趁裘灏不在的时候,给嬷嬷送了一份礼,说:“三爷要来看嬷嬷,说好些年没大走动,叫嬷嬷别怪罪。”
嬷嬷自然爽快地应承了,到了约定的日子,一大早就开始准备傅乐群爱吃的菜,还絮絮地念叨裘灏:“怪不得傅三爷能做大事,他是个有肚量的人。当初的事,我看多半是哥儿不对。做人要讲一个忠义,傅三爷手底下的人做了坏事,他又没做,还这么照顾你。你倒好,把好心当驴肝肺,一走了之,也不顾及他的面子。”
裘灏心里不耐烦,只说:“嬷嬷,你又不知道当初究竟是什么事。”
“我怎么不知道,”嬷嬷跟他较真,“你不就是抱怨军队里克扣人的钱粮,爱打牌,爱抽大烟。这事谁不知道?用得着为这个撕破脸?”
“幸亏撕破了脸,否则还没有今日。”裘灏不客气地道。
当年,裘灏投考湘州军,是的确怀了一腔热血的。他知道裘仕昌一定不会同意,但出州军校的那则招生消息,傅乐群在家里说的话,都让他觉得,与其拐弯抹角、支使财物、四处央告,去求一份差事,还不如投笔从戎,靠自己拼出一番作为。
然而,去报考的时候,他就觉得有些奇怪。傅乐群说了那么些慷慨热血的话,招考处的一个年轻军官却吊儿郎当地看他的履历。
“乖乖,还是个大学生。”
那年轻军官示意左右都过来看,几个人有的剔着牙,有的翘着脚,凑在一处看了履历,又都抬头看他,惊讶之中带着讥笑。
“大学生,也不过和我们一样。你说,念书有什么用?”
他们七嘴八舌地议论。
“都是出州那伙人闹得。听说他们只要读过书的,至少也得是中学毕业。”
“那不是脑子有病吗?招得到人就怪了。谁家里供出一个学生来,是为了让他当炮灰去的?”
“哎哎哎。”旁边一个年长一些的军官皱起眉来,敲敲桌子。
那年轻军官忙站起来,把裘灏的履历递了过去。
年长的军官戴上眼镜,仔细地读完了,从眼镜上方怀疑地看着裘灏。
“小老弟,打仗是要死人的。”
他一副过来人倚老卖老的姿态,仿佛是在鄙薄裘灏没有常识。
裘灏挑挑嘴角,压住一声冷笑,只礼貌地说:“我知道。”
“唉,”那军官摘下眼镜,仍旧倚老卖老地叹,“你这样的学生,根本不知道军队是什么样的地方,我保管你一年也待不住。”
这句话一定程度上应验了。
裘灏的确没再湘州军待满一年。他进了湘州军才知道,这支军队的传统并不是其所宣扬的忠诚、勇武、团结,而是上上下下的恶习——后勤克扣学员的钱粮,军官带着赌场的头目在营地聚赌,副手或者下属在牌桌上给长官烧鸦片烟——这就是湘州军的传统。
还有更荒唐的。
有一个军官在湘州军很出名,因为他最爱带着手下的人逛窑子,有一个算一个,都得跟着进去。这件事人尽皆知,可这位军官却自以为乐,而旁人竟然还说他体贴下情。
这些乱象固然令人匪夷所思,可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众人司空见惯的模样。
怎么竟会没有人反抗呢?
甚至没有人说一句公道的话。
裘灏尤其不能体谅傅乐群,他的位置那样高,怎么却放任湘州军乱成这一锅粥。
“小崽子,你到底是个小崽子,”傅乐群那时却这样对他说,“你以为我坐在这个位置上就能呼风唤雨?我哪怕想给士兵多发一块钱的饷,都要和人拍桌子吵架,能折几年寿命。你想要的那样的军队,湘州军过个五年十年也未必能成。除非像出州那样下狠心地另起炉灶。”
“三哥,你怎么不下狠心呢?”裘灏冷冷地问。
“我一个人下狠心有什么用。”傅乐群难得露出了一点寥落。
裘灏还是年轻气盛的时候,并不理解那寥落的含义,只觉得这是傅乐群的敷衍。他转身就带着新兵里志同道合的伙伴投向了出州。那时,他也想过,也许再和傅乐群见面,就是兵戎相对。
下午三四点钟,阳光很明媚地倾泻在院门前,傅乐群独自一个去登门,裘灏独自一个来开门。
满院子里都是嬷嬷拿手的酱汁肘子的香气,傅乐群还抱着一坛好酒,一进门就深深吸气。
“三哥。”这样私人的场面里,裘灏再心存芥蒂,也板不起脸。
天气晴朗,日光几乎有点发白,傅乐群没有立刻搭腔,只是盯着裘灏看。
裘灏伸手要去帮他拿那坛酒,却被他避开了。
“这是三哥带来给你赔罪的,”傅乐群怪深情地看着他,“三哥从没把你当畜生看,三哥知道,你一直堂堂正正地做人。”
裘灏愣了愣,才想起自己似乎是和轻澜说过那么一句气头上的话。这孩子嘴倒快。
院子里没有人,裘灏却仍警惕地回头张望了一下,才向傅乐群道:“三哥,请进。”
菜已经都上桌了,嬷嬷大概有他乡遇故知的心情,很是热情,毛毛却只怯怯地坐在一旁。
傅乐群带来的是湘州特产的名酒,让嬷嬷先尝了一杯,看看地道不地道。嬷嬷果然一脸的赞赏,傅乐群一面同她说着话,一面伸手往毛毛面前一抓,却抓了个空。
“嬷嬷,毛毛怎么没有酒杯?”
“毛毛不能喝酒。”裘灏挡了一下。
“怎么不能喝?”傅乐群反问。
“是不能喝,小哥哥儿喝了酒就哭。”嬷嬷笑道。
“哪有这种事,”傅乐群不相信,“给他拿个酒杯来。”
贵客的面子大,嬷嬷立刻把酒杯拿来了。傅乐群喜笑颜开地斟满:“毛毛也该练起酒量了。等你哥哥办喜酒的时候,总要有许多人敬酒,他就你这么一个兄弟,你难道不替他代几杯?”
满满一杯酒斟出来,裘灏伸手要拦:“毛毛不能喝,我跟你喝。”
“啧,”傅乐群推开他,只看着毛毛,“毛毛,你自己说,跟不跟三哥喝这杯酒?”
毛毛不说话,看着酒杯,又看看裘灏阻拦的那只手,只是点点头。
傅乐群笑着将酒杯递给他,毛毛接了,便毫无分寸地一口饮尽。
“哎,你看,毛毛是给我面子的。”傅乐群开怀。
他又给毛毛斟满一杯,道:“当年我办喜酒的时候,就是你哥哥替我代的酒。你哥哥比我有出息,将来他娶了媳妇,排场自然更大,你可得招架得住。”
酒杯又推了过去,毛毛像是出神了,没等他劝,就又端起来一饮而尽。
“毛毛,”裘灏脸色变了,“你不要再喝了。酒不是这么喝的。”
“毛毛真是爽快!”傅乐群却道。
“小哥哥儿,快吃点东西。”嬷嬷起身给毛毛夹了菜,又专门给傅乐群挑了两块肘子。
“嬷嬷,我就想着这酱汁肘子呢,”傅乐群热情地夸赞,“我今儿来,不白吃你这一顿肘子。我有个好消息带给你。”
“你说,什么好消息?”嬷嬷笑着问。
“有人要给你们哥儿做一个大媒,”傅乐群道,“我都替你打听清楚了。女孩儿家的门第显赫,父亲虽然因为打仗没了,但大伯是行政院的高官。这女孩儿年龄相当,也是读过大学的,在教会学校做英文老师,知书达理,性格也好,模样儿也整齐。”
他端起酒杯来:“这可是难得的好姻缘,裘灏这门亲事做成,日后可是前途坦荡。嬷嬷你说,今儿你这肘子费的功夫,是不是都值了?”
“值了,值了,”嬷嬷喜之不尽,也端起酒杯来,“我们老爷当初就等着哥儿打完仗回来,好给他做一门亲事,他临走前就挂心这件事还没做成。三爷,你可是替他了了这桩心事了。”
“咳,二叔怎么对我来着。我替裘灏想,那不是应该的嘛,”傅乐群转脸看着裘灏,“这一杯咱们都一起喝吧,这是喜事。”
他伸手去拿那兄弟俩的酒杯,一抬头,却惊讶地看到毛毛端端正正地坐在那,一滴眼泪却悄悄地滑落眼角。
“哟,”他吃了一惊,“这事儿还是真的呢?毛毛这还真是沾酒就哭。还有我没见过的酒疯?”
傅乐群当年成亲的时候,毛毛大概六七岁。喜宴上,他妻子的娘家来了一个和毛毛年纪相仿的女娃娃,长得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睛,很是招人爱。
亲戚们都拿小孩子打趣,指着那个女娃娃问毛毛:“以后叫她给你做新娘子,你们两个也成亲,一辈子做夫妻,好不好?”
毛毛断然地道:“不好。”
“这竟然还不好?”众人都笑,“那你要和谁成亲?”
毛毛道:“哥哥。”
众人都哄堂大笑起来。有人笑向毛毛道:“哥哥不能和你成亲的。”
毛毛被打趣得鼻子一皱就哭了起来,众人怎么也哄不住,只得叫裘灏来,又笑着把原委讲给他听。裘灏听着也笑,毛毛在旁哭得脸通红,张着手让他抱,把脸往他肩窝里埋。
这本该只是童言无忌。傅乐群心想,谁也没有想过,这样的童言,竟还能应验在来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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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是在跟他无关的事情上责任感爆棚的傅乐群先生,午夜梦回之际,也许会后悔自己没有把裘家小兄弟俩的性教育做到位。 月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