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淞州日渐温暖起来,秋冬两季里冰冷的血腥气,也渐渐随着春雨的窸窣而松散地沉默。
裘灏千里迢迢从洪州回来,先去曾伯龄面前听了训示。
他的上级在前线飞书告了他一个忤逆上级,不是为那逃到孛州的二百多人,也不是为他一力保住了“纵犯潜逃”的桂成堂,而是为他在阵前顶撞,当面指责上级敲定的战术不科学,是平白地让士兵送命。
好在曾伯龄是念师生旧谊的,训斥了他一顿,却又和他谈论一席兵法,谈着谈着,脸色稍霁,端起茶水来,喝了两口,就笑开了。
“我知道你这个人自持品格,”曾伯龄道,“你的品行,我们都是没话说的。只是你太较真了,不够圆熟。这一点上,你多和祁兴龙谈,你们两个又是同乡。他必定帮你。”
裘灏在校长的面前是无有不应的,但应下来后,又觉得心底有一丝不甘。
曾伯龄一句话,就把他调回了淞州。告状的人是有些势力的,连曾伯龄也要忌惮两分。裘灏于是也不便再回前线了,只留在中央军军官学校。
“我记得,你是叶摇光带出来的,”曾伯龄对于当年出州军校的每一个人都是如数家珍,“叶摇光是想带兵的,会带兵的。你来抓军官学校,也算是承袭他的志向了。”
这话让裘灏无法再做别的主意。曾伯龄在中央军军官学校给了他很大的职权,但他知道这是明升暗降。当兵打仗的军人,不在前线,哪会真有什么立得住脚的功劳。
“你不要有情绪,我知道你的性子,怕你多想,”曾伯龄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我是你的校长,自然是处处为你着想。趁着这个时候,你一来休养生息,二来替我把学校打理好,三来,还有你的婚事,也该定下来了。”
裘灏不觉低了头。之前要给他牵线做媒的,正是曾伯龄。女方名叫卓昀宜,她的父亲据说曾是曾伯龄年轻时的战友。
“你和昀宜到现在还没见上面,也是怪我,刚要介绍你们认识,又把你派出去了。你瞧,你耽误的这小半年,祁兴龙可是没耽误。我太太给他介绍的女朋友,女子大学的校花。两个人现在已经是难舍难分了,”曾伯龄真的像长辈一样地笑着,“罢了,叫他自己来跟你说。”
曾伯龄一句话,果然让祁兴龙火速地赶来,同裘灏喝了一晚的酒。他们默契地并没有谈风花雪月,谈的都是眼前的苦闷。
“校长这已经是保你了,”祁兴龙很明白裘灏心里的症结,“这些老头子打仗肯定不如你,可校长用得着他们。话又说回来了,你就是凡事较真。联合会已经是散兵游勇,怎么打不是打?这本来出不了什么岔子,更担不上什么责任。你倒好,生生给自己找出一场不痛快。”
“这样的事,放在一年前,根本不会是这样的结果。”裘灏道。
“唉,”祁兴龙长长叹了一声,“现在不是以往了。人总是要变通的。你也为校长多着想。我们都是当年跟着校长从西征过来的人。这一路死了的有多少,如今反目成仇的又有多少?校长信得过的人,统共就这么些了。你在军校好好干,他必定为你再铺一步路。”
裘灏听着,没有说话,只是酒意上涌,他不由伸手扯开衣领。
又是一丝不甘,借着酒酣,在他胸口迅速地烧了起来,几乎烧得他喘不过气。
家里的小院寥落,裘灏进门时有些踉跄。
嬷嬷听见上来扶他,絮絮地念叨:“耿金石一早来,说你们都回来了,叫我等你到现在。你哪里去喝了这么多酒?哥儿,好容易回家一趟,还不趁功夫保养。”
裘灏一直走到客厅里坐下,也没见毛毛出来。
“毛毛睡了?”
“还没回来,”嬷嬷道,“小哥哥儿选进了学校的什么交响乐团,每天晚上要练习,还得等一会子才能到家。”
裘灏低头看看手表,已经快九点了,不由皱眉。
“这么晚,他一个人回来?”
嬷嬷端了茶水给他,叹气道:“芳音又不在了,家里只我一个。我又走不远。”
她这是趁机埋怨。
早在年前,裘灏便替芳音结了工钱,叫她父母领了回去。芳音是不愿意走的,当初还大哭了一场。嬷嬷一直很喜欢芳音的伶俐,也颇为不舍。裘灏常常不在家,温潋秋读书也是早出晚归。有芳音在,还有人陪她说说话。
裘灏不接她的话,一口喝尽了茶水,将茶杯搁在几上就起身:“我去接他。”
院子门口亮起一盏灯来,门外扇形的光亮幽幽地,显出巷子的细长。
傍晚才下过雨,路面在暗处也有一点青蓝的光亮。
跨出巷口,又是一条直通通的巷子,这一侧是人家,那一侧是一排商铺的后墙。那些商铺都挨得很紧,一排后墙随着铺面的大小凹凸着。长长一条巷子,只拉了三四盏路灯。
裘灏只刚走出三五百米,就听见身后那路灯照不到的暗处有异样的声息。他不由地蹙眉。这附近虽然比不得那些都是洋房的地界体面,但也都是正经的人家。怎么还有野鸳鸯躲在人家商铺后面混闹?
“……就让我亲亲嘴,不行吗?就亲一下……”
“啪。”
听着像是软绵的一巴掌。
“对不住,对不住,我错了。你别走,让我抱一抱。”
“有人来了。”一把极低的、清冽温软的声音。
“别怕,我抱着你,谁也瞧不见。”
裘灏回过头来。
他的眼力好得异常,即便在黑暗的环境下,他也能分辨大致的轮廓。
那对“野鸳鸯”贴在一间商铺凹下去的拐角,一个人抱着另一个,在他鬓边磨蹭着,又抓起他的手,放在唇边吻了吻。被抱住的那个像是受不住似地颤抖起来,便也软软地勾着旁人的肩膊,把脸埋了下去。
许久,那个清冽温软的声音道:“你放开,我要回去了。”
那一个恋恋不舍地放了手,足像是说情话一样地约定:“明早我还在这里等你。”
“嗯。”
两个人影分开了,都渐渐地往前走,慢慢走到了路灯的光圈里。
裘灏看清了,顿时胸口一窒。
嬷嬷那一杯茶水没能浇熄他胸腔里燃烧的火焰,他抬脚跟了上去,只几步就追上了。
那两个人都回过身来,正是毛毛和那个死缠烂打的姓于的小子。
裘灏刚抬起手,就见毛毛往那小子面前一挡。
“哥哥!”毛毛惊叫了一声,吓得闭上了眼睛,仿佛他真的会打他似的。
那小子显然也看清了他,转身拔腿就跑。
裘灏暴怒地伸长了手臂,要去抓他的后背,却被毛毛一步绊住。
“哥哥——”毛毛挡在他面前,委屈似地大哭了起来。
“毛毛,你!”裘灏怒火中烧,天灵盖都快被冲开了,“你怎么同他——”
后面的话他问不出来。
“我没有。”毛毛只是哭,哭了两声,又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像是要呕出来一样。
裘灏被他咳得眼皮直跳,揽着他的背,一把抱了起来。
毛毛自幼是个羸弱的孩子,又在隆冬落下了病根,几乎每逢冬季都要大病一场,到开春才能慢慢地回转。他的病症倒也不重,就是容易发烧,总是嗽喘。他的身子那样单弱,咳嗽起来,总让人觉得心肺都要被锥透了,密扎扎地疼。
“怎么都这个时节了,还在咳?”裘灏不在家多时,问起嬷嬷来,便带上了责怪的意思。
“哥儿,家里就我一个人忙里忙外,我可是按时按点给他吃药,伺候着他一天没落下,”嬷嬷才伺候着小的喝了药,听见这话,心里委屈,“我还要问,你从哪里把他带回来,怎么大哭大吐的?”
裘灏抿着嘴唇。这问话他没法回答。巷子阴影里的那些事情,一分一毫都不能叫嬷嬷知道。他打发了嬷嬷去睡,自己去洗了个澡,兜头冷水泼下来,把烟酒气和火气都压下来,才往房间里去。
毛毛合目睡在他床上,是被他径直抱回来的,整个人密实地裹在被子里,脸还是透红的。他刚在床沿坐下,毛毛就往被子里躲了躲,不知是躲他一身的凉意,还是躲他。
他起身去把房间的门关了,“砰”的一声响,像是撒气。
再回身时,他看见毛毛还蜷在被子里,但睁着眼睛,又哭了。哭得静没悄声,睫毛笼着烟云缭绕,一只手揪着被角抵在下巴尖儿。手背白得透明,纤细的青筋像树枝一样微微地凸起,咬一口下去就能见血。
裘灏的手掌微微发热,他往前走,毛毛就一骨碌爬了起来,倚在床头上,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一团,眼泪流得更厉害了。
“怎么?”裘灏有些惊讶,不敢再上前。
“我只是答应和他做朋友,因为他帮了我一个忙。”毛毛脸上挂着泪,怯怯地跟他坦白。
“呵,”裘灏冷笑,“他能帮你什么忙?”
“是朋友的忙,要找警局的人。他就帮了。他常来学校找我,我又不能不让他来。”
裘灏不说话,在他跟前坐下,沉沉地盯着他。
“他有时候非要拉着我的手,我也拗不过他,”毛毛像是更害怕了,“他也想——亲我,但我没让他亲过。”
裘灏往他跟前坐下,看着他惊惶的样子,握住了他抓着被角的那只手。
很多年前,他也曾像这样和毛毛对面坐着,把毛毛柔软的小手团成一个他一手就能握住的小拳头。
那时他才刚发现,毛毛在书塾时会被几个大孩子抱着亲。他把那些孩子教训过一通,却还是不放心,便教毛毛:“以后再有人抱你、亲你,你就握起拳头打他。”
小毛毛握着小拳头,疑惑地问他:“要是妈抱我、亲我呢?”
这一问出乎意料,裘灏禁不住笑了:“母亲自然不能打。你不高兴谁抱你、亲你,就狠狠打他几拳。你高兴的,自然就不用打了。”说着,他伸出手掌,道:“你打哥哥一下试试。”
毛毛摇了摇头。
“你打哥哥一下,没事的。”裘灏哄劝地道。
毛毛却绕过他的手掌,往他怀里一扑,挂在他脖子上天真地笑:“我高兴哥哥抱。”
这样天真的笑,这样全心的信任,还有这样羸弱柔软的模样,都让裘灏心软得没办法。他总不能逼迫毛毛变得凶悍起来,可这样的毛毛让人怎么放心呢?
他只有一天两三次地在课间跑出来,到书塾悄悄看一眼。有那么一两回,毛毛坐在窗边,看见了他,就会眼睛一亮。那亮光天真得可爱,他知道自己就是毛毛的倚仗。
可现在,毛毛蜷成一团,连被他握住的手也紧紧地蜷成一团,是怕极了的样子。
在那样黑魆魆的巷子里,被人那样狎昵,也没见他怕成这样。
裘灏心口仿佛有一把钝刀子在磨,他把声音沉了又沉,声调软了又软。
“毛毛,哥哥是怕你被人欺负。只要他不是欺负你,你愿意让他抱,愿意让他亲,都没什么。你怎么这么怕?哥哥做什么了让你这么怕?”
“不是。”毛毛说着,嘴一撇,又哭起来了,弓着身子,软软地往下倒。
裘灏扶住了他的肩膀。
“毛毛,毛毛,”他低头哄着他,“你有什么话,不能跟哥哥说呢?”
毛毛的额头抵着他,额前的碎发是茸茸软软的,哭声是呜呜咽咽的:“说了也没有用。”
“怎么会没用呢?”裘灏扳着他的肩膀想看看他的脸。
毛毛不肯抬起脸,紧紧勾住他的手臂不让他用力。他要低头看,毛毛也不肯让他看,蹬着腿扑腾,把被子都蹬开了。
“你反正不要我了。”他哭诉地道。
“我怎么不要你了?”裘灏听不得这样的话,拨开被子,去抓他乱蹬动的小腿。
“你要成家的。”毛毛一脚蹬在他心口上,脚踝被他捉住了。
那脚踝握在手里是荫凉的,骨肉都精致得伶仃。裘灏沉默着,只觉得自己手掌发热。
毛毛不再动了,只是低着头,几乎把头埋在膝盖上。
“……早知道,”他绝望地抽噎着,“我早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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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迪真是太惨了,就这么一丢丢的自暴自弃,还被葛格抓了个正着。 月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