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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周一片黑暗,是很静谧的。只有前方的一扇门,门里透着顶灯幽暗的光。
沈碧漪郁郁地低着头,被佣人领着,走进了那间装饰华丽的屋子。
那屋子里都是暗沉沉的红木家具,铺着勾回字纹的绯红色地毯,两架电扇吹着风。
靠窗有一排藤椅,一位长辈坐在那里读报,身旁还摆着一杯茶。他的脸颊鼓胀得像发酵充分的面包,见她走近了,露出很慈祥的笑容,是很疼爱她的模样。
“碧漪,过来。”他放下报纸,向她张开手。
她迟疑了。
“碧漪,过来,坐在伯伯腿上。”长辈往自己膝头拍了拍。他的手肤色很深,手指很粗,手背很厚。只是轻微的动作,都有一种发号施令式的压迫感。
沈碧漪看着旁边的藤椅。
如果一定要陪侍在长辈身旁,她也想自己单独坐着。
可是佣人在身后推了她一把。
“哎,不许推她,”长辈不悦地发话了,像是庇佑她,“她自己会过来的。”
他的脸一沉,鼻翼两侧就露出深深的纹路,昭示着潜藏的乖戾。
沈碧漪害怕了。
长辈敞着两腿坐在那里,再看她时,又是和颜悦色。他没再说话,只是招了招手,示意她自己走到他腿间。
沈碧漪照做了。
“碧漪真乖,”长辈赞许着,搂着她坐在自己腿上,“你三四岁的时候,就往伯伯腿上爬过。伯伯在抽烟,你伸手就来碰,还烫着你的小手了。”说着,长辈握起了她的手,放在掌中揉来弄去,赏玩似的。
有过这样的事情吗?沈碧漪不记得了。她也低头看自己的手,那里没有任何伤痕。三四岁的时候,她的父母还在,他们会放任她往长辈身上爬,又被他抽的烟烫伤吗?
长辈开始亲吻她,沈碧漪还出着神,不自觉地想要躲避,却已经被他牢牢地锁住了手脚。亲吻是热烘烘的,带着缘由不明的臭味,沈碧漪紧抿着嘴唇抗拒。
“都是大姑娘了,”长辈调笑地说,“小嘴还闭得这么紧。”
他的一只手在她腿上摸着,一直摸到髋骨处,反复抚弄:“是大姑娘了,腿上有肉了。”
沈碧漪一个激灵,转身求救地去找佣人。
佣人不在。
四周又黑暗下来。
沈碧漪动了动手脚,她是自由的。
某个方向响起了轻微的摩擦声,沈碧漪惊恐起来,抱紧了自己。
突然,一道刺眼的白光撕破了黑暗的保护,白光越来越展开,直至露出了一个完整的黑影。黑影步步迫近。
“你要干什么?”沈碧漪问着,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黑影扯开了她的衣服。
“你在干什么?”沈碧漪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大吼,耳旁却还是一片寂静。
她想尽办法要呼救,声音却总像是被黑暗吞噬。
很疼。她的身体很疼。可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黑影转身离开了。四周又陷入了黑暗。
“碧漪,你笑一笑。”长辈对她说话。
沈碧漪抬起眼睛,长辈的面孔近在咫尺。
“你怎么不笑呢?”
笑?为什么一定要笑?
沈碧漪低眉顺眼地避开长辈的凝视,抿着嘴角笑了。
“碧漪真乖。”长辈用胖面包似的油腻脸颊来蹭她的脸。
一个尖刻的女声在叫长辈的名字。长辈浑然不觉似的。倒是沈碧漪不安起来,抬起眼睛去看。
面前是雕花的圆形餐桌,摆满了雪白的杯盘,精致的餐食。
餐桌上的女主人穿着漂亮的蓝地玫瑰纹旗袍,珠光宝气,面孔精致。沈碧漪总是有点羡慕她那样漂亮,又总是有点害怕她尖刻的眼神。
“碧漪挨着我坐怎么了?”长辈不悦地反问,“我得把她好好养着。”
他用粗胖的手舀了一勺汤喂过来,沈碧漪才要去尝,就听他笑迷迷地说:“碧漪现在是个小美人儿,等养大了,就是大美人儿了。”沈碧漪先是惊讶他说自己美,可紧接着就觉得他这样说很恶心,禁不住把汤吐了出来。
长辈呵护备至地搂住她,在她背上反复地抚摸,还去碰她的小腹。沈碧漪畏惧地打了个哆嗦,抱住了自己。
“碧漪,你怎么把汤吐了?哪里不舒服?”他关切地问。
餐桌对面响起尖刻的笑声。
“老东西,你自作孽,上亲侄女的床。她要是怀了孕,我看你还要不要脸!”
怀孕?
沈碧漪更加瑟瑟发起抖来。她好像模模糊糊地明白了什么,黑暗和寒冷又瞬息灌注了她的身体。
那尖刻的笑声还在响着。
“她可是你的亲侄女!就算生了孩子,那也是个怪胎!你敢让她生,我就亲手掐死他们母子!”
有什么咸咸的液体落在嘴角,沈碧漪无声地哭了,是害怕的。她不想和长辈坐在一起,不想被他亲吻,不想晚上一醒来就发现他压在身上,不想才十四岁就怀孕,也不想生下怪胎。可她毫无办法,只能无望地祈求——
爸爸妈妈,救救我。
佛祖救我。
上帝救我。
谁能救救我。
黑暗中又回归为一片寂静。
沈碧漪的眼泪也慢慢地要哭干了。
像是起雾一样,面前出现了浅色的光线,一扇窗在沈碧漪身旁出现了。
窗外洒进了晦暗的光芒。沈碧漪抹了抹脸上的泪,站起来打开了窗。天空中有一轮裹在烟云中的月亮,月光明暗不定,夹着凉风吹在她脸上。
爸爸妈妈埋在坟冢。佛祖在西方极乐世界。上帝在天堂。
所有她能想到的庇佑,都是她死了才能去的地方。
沈碧漪一个激灵,低下头就看见自己手里出现了一把刀。她慢慢把刀举了起来,刀身沉甸甸的,她的心里却轻松起来。她把那把刀在手腕上比了比,又在心口比了比。她的心竟然镇定了,镇定的就像那刀锋上寒凉的光。
她要死了。她要报复。她要化成厉鬼,去报复那疼爱她的长辈。
她是自由的。
从精神到身体,都是自由的。
很疼。她的身体很疼。可她却连哭泣也是痛快的。
“碧漪,碧漪。”有人在叫她。
“安琪,醒一醒。你还好吗?哪里不舒服?”还有人在问。
沈碧漪睁开眼,身体很痛,但那都是手术留下的疼痛。面前围着她的是护士,一瞬间,她以为自己真的回到了十四岁那年,是在湘州城外的战地医院醒来的时刻。
然而一个容色惊人的年轻人也俯身来看她,那是温潋秋。沈碧漪彻底清醒了。
她不是那个十四岁的小女孩了。她是个名副其实的联合会军官,读过军校,上过战场,指挥过胜仗,她有力量去反抗,再也不必举刀向着自己。身体的伤痛都会很快好起来,她还要回到战场去,她还有许多的仇恨,要一一地报复。
温潋秋细白的手指在她眼角抚了抚。
“碧漪,你怎么哭了?”他是在守着刚做完手术的她,“我吓坏了。”
“我没有事。”沈碧漪慢慢地恢复了镇定。
医生也来了,简单地检查了一下:“安琪,有什么异常的感觉吗?麻醉的效用过去了,如果太疼了,你可以说。”
“我没有事。”沈碧漪很确定。
温潋秋有点不好意思,看来是他大张旗鼓地把护士和医生都叫来的。
“我……我看见你哭,吓坏了。”他赧然地又解释了一遍。
医生和护士都是笑着离开病房的。沈碧漪也笑了,握住了他的手,略略用力,是一种想让他安心的示意。她一直对温潋秋怀有某种同情,像是姐姐对弟弟那样,尽管她比温潋秋还小一两岁。
最初是因为在相处中发觉温潋秋和她一样有一种怯懦的神情,以及一种容易感伤的心性。后来是因为一次偶然的拜访,沈碧漪旁观了温潋秋和裘灏相处的景象。那景象她很熟悉,是年长者无微不至、过于越界的照料,是年幼者茫然无知、全然顺从的接受,是家中仆佣熟视无睹、司空见惯的轻忽。还有裘灏看着温潋秋的眼神。那样的眼神一定因为客人在场,是几经克制的,却还是流露着含有压迫意味的占有欲。
这不奇怪。看着温潋秋的相貌,沈碧漪就知道发生这样的事情并不奇怪。她在长辈身边早就听过、见过许多中央军军官的荒唐事,她知道这些人都是外表光鲜,内里不知怎样变态。裘灏是和长辈相识的人,他们都是同一类人——除了白大哥。
所有她认识的人里,唯有白大哥真正地帮助她。
现在白大哥不在了,她就有责任去帮助更多的人。
“你还在电影公司做事吗?”沈碧漪旁敲侧击地问起。
温潋秋摇了摇头:“我现在不算是为电影公司做事了,只是跟着陈老师和梅鹤至。他们那里有的工作,我都尽量去做。”
“那当然很好,”沈碧漪很惊喜,“你跟着他们,最好也能够早一些独立。自己挣生活,就不用再依附你哥哥,也不用再和他住在一起。”
“我现在不和他住在一起了。”温潋秋低下头,微微蹙眉,有几分忧郁。
沈碧漪一怔,却心中释然了:“那更好了。我为你高兴。”
她又略略用力,握了握温潋秋的手,低声地以隐晦的方式忏悔:“我时常觉得对不起你。可我当时也是自顾不暇,不知该怎么帮你。”
却见温潋秋扬起细致的眉眼,神色茫然地问她:“帮我?帮我什么?”
病房里静悄悄的,温潋秋被沈碧漪牵着手靠近,听她在耳边极轻地说了几句话,轻得他几乎听不见,疑惑地一直看着沈碧漪,让她重复了两三遍,说了越来越多的细节,才忽然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那些细节关于沈碧漪痛苦的过往,却也关于他和裘灏。温潋秋纷乱地从令他难以喘息的黑暗中抓住了一条最要紧的线索,急忙辩解:“不,我不是——我和哥哥——我哥哥不是那样的,他没有……那样对我。”
沈碧漪对裘灏的误解太深了,她把裘灏也当成那种癣疮一样糟污的人。
“我明白你的。”沈碧漪低声地说话时很温柔。这种温柔和她以前那种畏缩的温柔不同,像是包含了某种深厚踏实的力量:“他们像是对你很好,让你觉得那都是长辈的爱护,可那些爱护都有目的。他们都怀着肮脏的心思,只是为了一己私欲。”
“不,你误会了,”温潋秋着急起来,他受不了别人这样看待裘灏,“我哥哥对我不是那样,他一直对我很好,他没有那种心思。”
“别害怕,我是明白你的,”沈碧漪的声音还是很温柔,几乎像是一个体贴的母亲,“我们不提这些事了。何况你已经离开他,也不必再害怕了。”
“你不明白,”温潋秋急得眼泪都出来了,“我不愿意离开他的。我不想离开他。”
也许因为他突然爆发的眼泪对沈碧漪而言是个冲击,她不再说话。
一瞬间,温潋秋很想详细地告诉她,他在裘灏身边生活的这些年里,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他的哥哥那么温柔地说过爱他,没有对他做过任何有可能会伤害他的举动,也没有引诱他做过任何一件他有可能会后悔的事情,更没有答应过他任何一个有可能会无法担负后果的请求。
以前他甚至不明白这包含着什么意义,常常担忧这意味着他的哥哥不够在意他。
此时此刻,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这样愚钝,竟然从来没有能够真正理解裘灏说的话。
“无论如何,哥哥都是爱你的。”
“爱不是只有这一种方式。”
心里的酸楚使得他无法停止抽噎,他既难过,又幸福。
太晚了。
他太晚才明白,哥哥一贯钟情,他所知所觉,不过十之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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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碧漪女士,你是否有很多的问号。 月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