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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热。
太热了。
像是有人从身后低下头来,亲吻着他颈后的伤疤。那伤疤已经不疼了,浸在薄薄的汗水里,只是发痒,只是酥麻。他想躲避,又想依顺,害怕那人再靠近,却又希望他的亲吻永远绵延。
不要走,他在心里默默地祈愿着,不要总是不在我身边。
不会的。
那人像是听见了他的心声,把低沉的声音温柔地隐在胸腔里,充满保护欲地笼罩着他的脊背。
毛毛,哥哥会一直护着你。
整个淞浦城都还在睡梦之中。空荡的街道上却响起了整齐的脚步声。
凌晨四点钟,城北火车站旁的一间小馄饨铺开了门,热气腾腾地开始作早点生意的准备。铺子家剪了短头发、假小子似的小女孩站在门口揉了揉眼睛,就看见远远的有车辆驶近,还有行进整齐,扛着枪的士兵,黑影幢幢,让她惊恐起来,返身扑回了铺子里。
没一会儿,只见她拿着擀面杖,沾了满手面粉的父亲匆匆忙忙地出来看,眯着眼睛辨认着。一面旗帜陡然从街道的转角处亮出,做父亲的安心了。
“是中央军!”他惊喜地回头招呼,“是中央军!”
妻子儿女都挤了出来,从门边探出头来张望。
“真像变魔术,”假小子似的小女孩睁大了眼睛,“他们从哪里来的?”
消息在清晨就迅速传遍了整座城市。
“神兵天降!”
“……居民都撤下来了,城北现在已经两军对峙了!”
“是第九军吗?裴将军来了吗?”
“我猜肯定是第九军嘛!裴将军就是淞浦的城隍老爷呀!”
青镇敦善园。
傅乐群走马上任战区司令,陪在曾伯龄身旁听了前线部署现状的汇报。主力两大兵团已经分别从淞州西北、西南两条线运输进入淞浦城。同时有驻扎在淞州西侧的独立旅,外加青镇附近中央军校教导队,一支警察总队,以及从洪州调来的一个精锐师,还在路途上。
汇报完毕,曾伯龄并不立刻发表意见,而是先向傅乐群笑道:“这次的部署,主要的将领都是出州军校的毕业生。他们都还年轻,经验也不足,大哥作为司令长官,一定请多批评指教。”
“尽力,尽力,”傅乐群也笑眯眯地回答,“这么多年轻人的眼睛在看,脑筋在想,手脚在动,足够,足够。我只有两件最要紧的任务,打得好了,我负责在后方气定神闲,打得不好了,我负责在后方负荆请罪。”
曾伯龄以一种很出众的风度摇了摇头,表达他优雅的不赞许:“大哥,你这样虽然是栽培后辈,可他们年轻人,恐怕学不到东西嘛。”
“哎,”傅乐群往椅背里一仰,更加地笑哈哈,“他们与其从我这里学,不如从敌人那里学。”
说着,他带着些玩世不恭的模样抬起手来,吕开平站在一旁,把一直小心端着的烟斗递了上去。
曾伯龄笑笑,不再同他客气,便开口向汇报的军官犀利地挑出错处来,说到激动时,甚至大拍桌子。
一时这场汇报终于结束,曾伯龄穿戴整齐,在众人簇拥之下在敦善园游赏了一圈。傅乐群仍是陪在一旁,两人还一同留影。这是曾伯龄的长项,他极其注重仪表,军装更是都打理得干净挺括,没有一丝松垮起皱的迹象。每逢留影,曾伯龄在其中总是格外气度出众。
吕开平在众人身后走进了机要室,却见里面的人大都跑去外面迎送了,只有一个脸上长着粉刺的年轻人还留在那里,见他进来,忙站起来敬个礼,一脸敦实相。吕开平回了礼,交代了一番,又道:“若是前线指挥官提出什么意见和困难,都一定如实上报。还有一个,第一军第二师的裘灏师长不管有任何消息,如果来得及,最好也来知会我一声。”
年轻人唯唯诺诺,甚至端起一个小本子来。
“后面这条不用记!”吕开平顿时好笑,“你心里知道就行了,这算不上最要紧的事。”
外面闹闹哄哄的。
在敦善园的小径上,围绕着曾伯龄的人群前后铺成了一道狭长的队伍,缓慢地在园中绕了小半圈,又拥到门前,送曾伯龄离开。
吕开平从机要室出来,就见傅乐群已经在另一个副官的陪同下回来了,三个人站在一起,都不说话。半晌,傅乐群才开口:“值此之际,如果再为名望地位汲汲营营,或许就是千古罪人。”顿了顿,他又说:“我相信前线的将士里,终究有更多有良心的人。”
趁着夜色,江城带着七十余人悄悄地从狭窄的小道摸索前进。到达指定位置之后,他派了传令兵回去,抬起手来看了看自己的手表。
这已经是中央军返回淞浦城的第七天了,然而前线战事毫无进展。最早进入淞浦的先锋兵团明明有抢占先机的优势,可部队就位,居民撤出之后,竟然迟迟没有下令作战,足足在前线同敌军对峙了一天半,让对方得以从容部署,并出动飞机进行空中打击。
此后数天,都是时战时停,前线多次收到莫名其妙的命令,要求某时至某时停战,一再贻误战机。
江城握紧了自己的枪。他恐怕是为数不多还能再次回到淞浦战场的第九军将士,第九军虽胜犹败,让他心里早就憋着一把怒火。
他目前身处的地方,是城北居民秘密告知的小道,敌军未曾设防,却能通往其工事背后,据说甚至有可能接近其司令部。
想到敌人近在咫尺,他就觉得心中的怒火越燃越烈,直想要随时扑出去痛快一战。
四周很静,他甚至能听见手表指针轻微的声响,一分一秒地走动着。他的胸口发热,心底却是冰冷的。
漫长的时间过去了,传令兵回来,带回来的命令却是:“原地休息,另待候命。”
“什么?”江城不可置信。
“上面说,现在已经凌晨两点了,部队太累了。报告给兵团长官,已经得到同意了。”
江城猝然地抓住传令兵的领口,气得胸口起伏不止,却终于什么也没有说。
他只是一个小连长,如何能质疑兵团长官同意的部署,又如何能当着自己手下兄弟的面说出挫败士气的话。松开手,他安抚地替面色惶然的小传令兵拉了拉领子,只觉得心口发凉。
与此同时,敦善园里接到了战报,作战参谋在地图上用数面小旗标识,有我方一支骑兵深入敌后,其中一面小旗距离敌军司令部已然极近,气氛顿时昂扬。
“什么时候进攻?”傅乐群问。
“部队太累,可能要稍事休息。”
“休息?”傅乐群也是一惊,他看了一眼手表,连忙命令,“替我接兵团司令。”
抬起头来,他看着窗外,天空是墨蓝色,还没有亮,但是距离黎明到来,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中心城区的一所民居里,电话铃猝然响起。
“报告师长,电话线接好了。刚接好就来了电话。”一个小通讯员跑去报告。
“什么事这么急?”被称为师长的军官接起了电话,才听了一句就恭敬起来,“司令,是我。对对对,都已经在敌后部署好了,队伍很疲惫呀。”
兵团司令的声音从对面传过来:“立即下令攻击,务必在天亮之前突进,否则天亮之后敌军调动部署,或是再次进行空中打击,奇兵的效用就不足了。”
“是的,是的。”军官满口应承。
“还有,你这里刚才怎么一直接不通?”
“刚刚电话线断了,恐怕是有人暗中破坏,我们才重新接通了线。”军官连忙解释,又诺诺应承几句,挂断了电话。
几分钟后,前线指挥所里的电话铃响了起来,一位营级军官接了,也是应承几句,挂断之后轻蔑地道:“做师长的连前线都不敢来,这仗还怎么打?”抱怨完了,他挥挥手叫人去传命令,去了半天,传令兵回来了:“前面说攻不进去,人太少了。”
“不是说三营分两个连过来吗?”军官问。
“三营没有人过来,我们的人去问了,说是他们营长还在破口大骂呢!营长,怎么办?”
军官满面乌云,烦躁地挥挥手:“怎么办?如实上报,三营不出人,我们人少,打不进去!”
天空深沉的颜色逐渐变浅,江城猛地从臂弯里抬起头,看着自己身后或在警戒、或在休息的士兵们。
云层中似乎有隆隆的声响。天要亮了。
按照计划本该激战一夜的城区,却仍是一片寂静。
“七十八师就是谎报军情!他们根本没有深入到敌后,在半当中就停下来整顿,没有再前进过一步!我们师就在旁边,连一声枪响都没听见。”
“你们师又怎么样?守着最坚固的工事,当然万事大吉!我们的先锋深入去看了,敌军司令部建筑得很精良,没有重炮,没有烈性□□,根本不可能攻破。就算冲上去放几枪,又能怎么样?”
裘灏坐在兵团会议的一角,面如寒霜地看着眼前的争吵。
“好了!”兵团司令是个文质彬彬的儒将,一手按着太阳穴,像是头疼,“你们七十八师当晚的报告,究竟是否属实?一句话告诉我!”
席上沉默了片刻。
“司令,没有烈性□□是真的攻不进去,前期的工事地图上也是标明了的呀!”七十八师的师长仍在辩解,看样子也是急了,“您把那个越级上报的小兔崽子给我提来,您让我当面问问他,我就是让他去送死,他带着那几十个人,能不能把敌军司令部打下来!”
兵团司令叹了口气,放下了按着太阳穴的手。
“把江城上尉带进来。”
裘灏听到熟悉的名字,抬起头,就见进来的人果然是他认识的江城。
七十八师的师长看见江城,满脸阴鸷,哼了一声。
淞浦城地图展开了,江城当着众人的面,在地图上指出了一个位置:“当天凌晨一点四十分左右,我们连七十余人就在这个位置,接到命令,原地休息,另待候命。凌晨四点半左右,还没有攻击命令,我擅自带了一个班往前走,小路确实能够通向敌军司令部,但是还有相当一段距离就有路障和工事。我们人太少,没有贸然前进。凌晨六点半左右,我们返回途中,敌人在空军掩护下开始调度部署。我们短暂回击后撤退。”
他说完了,会议室里又是一片沉默。
“司令,您看,不是我不尽力,真的是条件不允许,”七十八师的师长痛心地拍着巴掌,慨叹了几声,又一眼瞥向江城,阴阳怪气起来,“江连长,年轻人,血气方刚嘛!想刺激,想打仗,觉得长官的决断都没道理,就想自己往前冲。打仗不是凭一时之勇,也要靠脑子!”
江城立刻抿紧了嘴唇。
那位师长对着他拍起桌子来:“你知道自己这是什么行为吗?这是不尊重长官,这是忤逆上级!我的心胸是很宽广的,可你不要以为我们没有军法了!你就问问在座的每一个长官,谁敢要你这样的下属!”
“好了!”兵团司令又是一声呵斥,再次揉起太阳穴来。
“笃笃。”
有人轻轻地叩门。
吕开平抬头,见是那个满脸粉刺的年轻机要员。
“请进,”他忙道,“你有什么事情?”
机要员敬了礼,走上来,递给他一张纸条。
吕开平展开一看,上面详细地记录了七天之内与裘灏相关的零碎信息,最末一条是裘灏提出的一个调动请求。他心里淡淡地有些惊讶。原本他对这年轻机要员也只是随口一句嘱托,预防裘灏万一真的出什么事情,并没有指望这年轻人真的会放在心上。
名义上傅乐群是这里的最高长官,但事实上他算不得手握实权,只是仗着资历深,有根系,能同曾伯龄说几句而已。一般的情况下,这些底下做事的人脑子机灵,也都是表面敷衍得好看,未必真的会对他们这样挂着虚职的长官十分尽心。
“之前都没有什么十分要紧的,”年轻的机要员很是尽职尽责地交待,“我就只是记录着,放在一起汇报了。”
“这样就很好,”吕开平收起纸条,抬头多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赖鸿蒙。”年轻人答着,有些拘谨地轻轻点了一下头。 月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