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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贝路新起的里弄很是狭窄,建筑却很洋派。燕访坐在老虎窗旁,看着楼下巷道上卖吃食的小商贩,殷勤送客的小裁缝,才一吐而出的心事,竟也让她没有那么难过了。
门是虚虚掩着的,外面有小宝宝的哭声——这里是梅鹤至出狱后的新家。
梅鹤至也看着窗外,听完她的心事,竟然笑了,颇为无奈地念叨了一句:“你们怎么都喜欢他。”
燕访呆呆地抬起头来,你们?
“好姑娘,好燕访,”如果不是斜斜地咬着烟卷,梅鹤至此刻还算是笑得像个长辈,“温潋秋对你很好,是把你当做朋友,甚至家人。你心里要有数。”
这话说得不算直白,却实在笃定。
“我想问问他,”燕访纠结地说,“我想对他说明白,可我又怕——”
后面的话她说不出了。
自从在戏院旁的巷子里看了那出人意料的一幕,听了几句语焉不详的话,燕访心中就有一个惊疑的猜测。
这个猜测是顺理成章的,让她顿时觉得温潋秋的面目都陌生起来。她几乎夙夜难寐地纠结这件事,又觉得不管怎么想,这都是无稽之谈。等到最初的震惊和打击渐渐消退,燕访惊觉心头枝蔓纠结的爱慕却仍旧顽固,哪怕她自己狠心想要剥离,都觉得血肉牵扯得疼痛。
有一段时间,燕访甚至不愿意看见温潋秋,一看见他,就觉得心里难过。可偏偏也是在那段时间,温潋秋却频繁地到家里来,同素雪、骆登云一起编排《共风烟》。燕访不得不陪在一旁,不管再怎么逃避,总是会发现自己的目光不知何时又呆呆地落在温潋秋身上,看着他神采明亮,仿佛所有最耀眼的光芒都浮动在他身侧。
——早在初见温潋秋的时候,燕访就觉得他身上总是光芒照耀。
那天她像往常一样下楼,去给雅集的客人弹琴。楼梯口出来迎面就是一个透亮的大玻璃柜,里面铺陈着素雪收藏的大幅字画。温潋秋穿着的是学生制服里的白色衬衫,一个人站在那里,正低着头认真地看。
两人隔着透明的玻璃面对着面,旁边就是一扇窗,外面是耀眼的春阳 。
清澈的阳光铺满温潋秋的侧影,镶在玻璃框架之中,仿佛一幅传世之作。
燕访连他是谁都还不知道,就觉得自己心中悸动。
“很好,很好,”素雪的声音让燕访回了神,“就是这样好。一味地激昂,听到后来就没意思了,中间加上这一段承接,非常好。只是原曲写得太复杂,这里还是简洁一点好。”
温潋秋听了素雪的话,频频地点头。
他们坐在素雪的书房里,书房摆了几排书架,只在窗下放了一张沙发,一张矮几。
温潋秋先是在乐谱旁的空白记着要点,写着写着就伸出笔尖涂改起原来的音符,很快又拉过一叠空白的乐谱纸,低着头飞快地动笔,再也不发一言。
“小温公子,你要不要添茶?”骆登云站在书房门前问了一句。
温潋秋竟然没有答话,还在埋头地写。
素雪在旁微微倾身看他,忽然向着走过来的骆登云虚虚拦了一下,抬起头来,笑了。
“燕访,”他见缝插针地教育,“你来看看他,做事多么投入,连妈妈叫他,他都听不见了。”
燕访心里酸酸的,看着骆登云坐在素雪旁边,两人挽着手,都看着温潋秋笑。
还是骆登云先发觉了燕访的低落,却仍打趣她:“燕访小时候玩折纸也是这样,爸爸叫你读书你也听不见,把你的小辫子都揪起来了,你也没觉察。”
气得燕访转身出去了。
素雪和骆登云还在她背后笑,也都悄悄地走了出来。两人在素雪平日练字的长桌前低声笑语,不让燕访听见,燕访却猜得到,是在说她和温潋秋。
她不擅掩饰,对温潋秋的那点心思早都让人知道了。爸爸妈妈都很宠着她,又都很喜欢温潋秋的人品才能,这本来该是一件很美满的事。
那天温潋秋在书房里足足写了三四个钟头,中途骆登云两三次进去给他添了茶,看他像是坐得不舒服,一会儿跪在了地上写,一会儿又趴在沙发扶手上写,一会儿又斜倚在沙发上,一手握着乐谱纸,食指微微翘起来在半空中划着,像是在打拍子,嘴唇微微地撅着,可爱极了。她忙掩着笑出来,叫素雪和燕访。
燕访还是不肯动,只是默默地看着爸爸妈妈。
他们像是真的把温潋秋当半个儿子看。两个人一起悄悄地凑在书房门口往里张望,一直没有打扰他。
待到他们夫妇二人下午出去散步,燕访才起身,在书房门前犹疑地站了一会儿。等她终于心一横,走进去一看,却见温潋秋倚在沙发上,竟然睡着了。他身上铺着一叠乐谱,地毯上也掉落了几张,一只手垂在胸前,手里还握着钢笔,墨水染上了衣襟。
明媚的阳光从宽大的玻璃窗里涌入,倾倒在温潋秋身上。他有那么一张纯净无暇的面孔,带着苦行僧一般的坚韧与淡漠,还有艺术家的忧郁和脆弱。他躺在阳光里的模样几乎有一种圣洁感,那光泽仿佛是从他身体内部折射而出。
燕访又无法遏制地心动了,站在那里半天,甚至找不到自己的呼吸。她放轻了脚步,俯身替他收起钢笔和乐谱,又将自己的披肩解下来,盖在他身上。
温潋秋似乎有所察觉,短促地“嗯”了一声,喃喃道:“哥哥。”
那个片刻里他脸上流露出来一点小孩子似的神情,往披肩里轻轻缩了缩。
“你怕什么?”
燕访突然从回忆中醒悟,抬头就见梅鹤至正坏笑地斜睨下来,瞬间觉得自己的心思都要被他看透了似的。
“别怕,燕访,”梅鹤至安慰地道,“如果你真的想要问他,想要告诉他,也无妨。即便他不喜欢你,那也不是你的错,是他命中无福。”
城北火车站被保安团荷枪实弹地守卫着。
温潋秋有些紧张,跟在陈浼海身后进了站,一路上了月台,就见一列火车刚刚停稳,乘客正陆续地涌出来。
他们是来车站接人的,据说是辗转从孛州来的人。
“看仔细了,”陈浼海提醒温潋秋,“领头的是一个胖子。”
话音未落,陈浼海就突然地被人撞了一下。
“老陈。”一个饱满的声音。
温潋秋抬头去看,就看见一个又黑又高的人,金鱼眼,厚嘴唇,瘦得嘴巴都是尖的。
陈浼海辨认了片刻,才道:“潘承起?”
那人哈哈大笑:“是我。你再找胖子,可就找不到我了。”
两人紧紧握住了手,唏嘘了一阵。
“那位安琪同志呢?”陈浼海问。
“在后面,她的病很重,没法走路,我雇了人用担架抬着。先来找你们。”
“温潋秋,”陈浼海忙道,“快去接一下。”
“好找,”潘承起仍在嘱咐,“看见担架就是了。”
温潋秋逆着人流往前走,远远地果然看见有两个人抬着一副担架,陷在人群里,行动十分不便。他连忙挤了过去。
躺在担架上的是个枯瘦矮小的女人,皮肤黧黑,额前搭着碎发,却仍可以看到两弯乌黑秀丽的眉。
温潋秋一见之下,先是一愣,后又觉得心里翻江倒海一般涌动起来。
“你就是安琪?”他强自镇定地问。
“是我。”声音不大,却很沉着。
“这不是你的本名吧?”温潋秋又问。
叫安琪的女人认真看了他一眼,有些虚弱地笑了:“不是。”
她从担架上伸出一只手来。
温潋秋也连忙抬手,立刻被她用力握住了。
“我的本名叫沈碧漪。”
“安琪是我们的战斗英雄,”潘承起站在诊所里,一说话就眉飞色舞,“医生,你可一定要治好她的胃病。”
“巾帼英豪,”医生笑着,“放心吧。”
这是一间小小的私人诊所,开在嘈杂菜市边上,非常不起眼。可开诊所的医生却据说是个名医。他戴上口罩,开始问诊:“是怎么不舒服?什么时候开始的?”
“就是容易腹痛,”安琪答道,“很早就开始了,大概快两年前,疼起来了也就是觉得不能动弹,但刚开始没那么严重。有时候情况紧急,一跑起来,也就不痛了……”
有两个小护士进来,陈浼海在温潋秋肩头拍了一下,他转过头,见陈浼海和潘承起都在往外走,便连忙跟上去。
走开一段,潘承起才凑在陈浼海耳边很小声地同他说话。
“……太苦了,她一个女娃娃,病得站都站不起来,躺在担架上指挥作战……她就要干这个!别看她这个样子可怜巴巴的,有志气,能吃苦。这要是我的女儿,我都心疼。”
陈浼海沉默片刻,道:“我以前见过她。”
“你怎么见过她?”潘承起奇怪。
“当年是白雨庐送她去渭州的。她去渭州之前,曾经想在淞州找一份工作独立谋生。我帮她出过主意。”
潘承起听了,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我不知道你们认识,但我知道是白雨庐送她来渭州的。你知道白雨庐当年是为什么死的?”
“不是在洪州前线……”陈浼海没说完,他看着潘承起的神情,已经猜到其中另有隐情。
“连你也不知道。”潘承起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怎么回事?”陈浼海低声问了一句。
“我想,严格说来,白雨庐是赴死。”潘承起沉痛地道。
静了半晌,陈浼海才不可置信地出声:“这怎么可能?”
“宣明耀这个狗娘养的,”潘承起咬牙切齿地骂着,“不是他,我还不知道联合会里也能出这么不是东西的混账!还说是个喝过洋墨水的人,洋墨水也一样是喝到了狗肚子里!白雨庐回淞州的那段时间,就是他一直在洪州兴风作浪。他会打个狗屁的仗,白白赔出去多少枪,多少人命。有人批评他,他就说这是要夺权,治一个罪,弄死。有人打仗比他强,他就说人家是和中央军串通了才打赢的,也给弄死。你知道他在洪州杀了多少人?杀的都是自己人!”
“——这我倒是听说过几句。”陈浼海长长地叹息。
“白雨庐也听说了,几次旁敲侧击地提醒他,可他在洪州杀出威风来了,人人都怕他,他简直像是做了土皇帝。等白雨庐从淞州回来,他这土皇帝就就当不成了。毕竟白雨庐是老资历,还那么得人心,他左看不顺眼,右看不顺眼,就想对白雨庐下手。”
“这怎么可能?”陈浼海冒出一句,可很快又沉默了。
“我一开始也觉得不可能,这人心向背,多么明显的事情。谁难道不帮着白雨庐,去帮着宣明耀这个狗娘养的吗?可谁能想得到——”潘承起停顿了片刻,像是在努力吞咽愤恨,“谁能想得到,威逼利诱竟然比慷慨无私更通行无碍,恶棍无赖竟然能羞辱正人君子。宣明耀到处说白雨庐和中央军过从甚密,一定是串通了,又说开战在即,白雨庐回洪州来就是为了从内部瓦解联合会的组织。”
“这真的有人信?”陈浼海不敢相信。
“我们这些老家伙是肯定不会信的,但联合会在洪州吸收了很多新兵员,他们不认识白雨庐,只知道在联合会,就得听宣明耀的。那些以前的中央军将领也都是宣明耀的眼中钉肉中刺。走运的,先前都去了孛州;留下来的,不是排挤,就是要杀,都还要白雨庐来保。有的人也自动让出位置来,就让宣明耀和他的爪牙威风,可白雨庐不能让,他是知道利害的,知道一让出来,让宣明耀得了势,就是多少人的性命前途。”
“那么他……为什么?”
一阵沉默。
“我也想不通。我只知道三件事。一个是白雨庐对他妻子的去世一直很痛心,他知道她得了重病,却不能去看她,他心里一直耿耿于怀,知道了死讯,连头发都白了。还有一个是他回洪州之后,曾伯龄在报纸上登过他们师生的照片,这正中宣明耀下怀。最后一件,是宣明耀找人散布,说白雨庐私德有损,妻子才过世,就在淞州搞破鞋,你知道这说的是谁?”
陈浼海吸了一口凉气:“……沈……安琪?”
潘承起沉重地点了点头。
“白雨庐是经过码头工人联合会从洪州的交通道送安琪去渭州的,这当中有不少在洪州的人知道这件事,知道他费心保护过这么一个来历不明不白的小女孩。这个谣言一出,白雨庐就让我给安琪带了消息,让她改名换姓,离开渭州,免遭连累。恰巧那时候楚州成立了女子军校,安琪就去投考了。”
“那白雨庐究竟是怎么……”陈浼海又沉默了,他不忍心问出口。
“没有人知道白雨庐当时是怎么想的,”潘承起痛心地道,“有人说,他妻子去世的时候,他就曾说过想要轻生的话。他没有争取到中央军的合作,回来时已经非常自责。而他那么多的同伴朋友,不是走了,就是死了。还有宣明耀一直在针对他,人人心里都明白,可就是……没有人敢站出来,甚至没有人敢站在白雨庐身边。谁都知道得罪宣明耀的下场,而白雨庐却是谦谦君子。都是聪明人,都明白那句话——宁愿得罪君子,也不要得罪小人哪。”
又是一阵沉默。
“总之,那就是一次小遭遇战,白雨庐骑上了一匹高头大马,从阵地上冲了出去。那匹马通体雪白,没有一丝杂色,跃上战场直冲敌阵,在战火硝烟里极是显眼。所有人在那一瞬都看到了白雨庐,所有人都明白他是想干什么,有人想要去把他拉回来,但是没来得及。”
一声长长的叹息。
“——没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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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思和老师有一句话,给我的震动非常大。现录于此。
“为什么在这百年中,优秀者都不免悲惨命运,忠诚者都会遍体鳞伤,信仰者都死有余辜?!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月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