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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教镇一间荒废的庙宇外,卫平原一张脸憋得通红。他身旁围了一圈人,火冒三丈的胖子首长,尚且虚弱的冯大姐,还有他向来颇有微词的梅鹤至和燕访。
“……医生怎么说?”梅鹤至着急地问。
“说什么说?”潘承起横眉怒目,满面焦灼,“正在争分夺秒地抢救,能说什么?”
卫平原知道这怒意多半是冲自己来的,只能更加地低下头。
“老潘,”梅鹤至生起气来也还是松松垮垮,“你现在是不是不如当年了?怎么连个人都看不好?老陈当初是怎么跟你说的?”
冯稚真坐在一旁不住流泪:“我当时和他在一起,是我没看住他。就那一会儿没留意,他就从车上摔下去了。可能是有炸弹落得太近,把他震下去的。”
事情就发生在今天上午大约十点钟左右,队伍距离目的地言教镇只有几个小时的路程了。
言教镇已经集结了联合会在中州一带的军队,包括提前抵达的部分子启镇的官兵。南方政府军没继续进行陆上追击,而是进行了空中轰炸。队伍在炸弹的轰鸣声中四散奔逃,许久,才见那几架飞机耀武扬威地离开。众人劫后余生,清点人员的时候,卫平原忽然听见冯稚真一声问:“小卫,温潋秋呢?”
闻言,卫平原手心里立刻冒出冷汗,他战战兢兢地往身旁看了一眼,就发现刚刚温潋秋坐着的位置果然空了。车上的三个人都呆了,刚刚谁也没注意到,温潋秋是什么时候不见了的。
“还愣什么?”冯稚真最先反应过来,“快去找啊!”
卫平原和小岳先后跳下了车,凭着模糊记忆,沿着刚刚骡车在轰炸中左冲右突的路线找回去。
找到温潋秋的时候,他闭着眼睛躺在路边,看上去不像受了伤。两个年轻人赶紧冲了上去,小岳先试了一下呼吸,松了口气:“没事。”卫平原手忙脚乱地把温潋秋抱起来,小岳也在旁边帮忙,小心地托着温潋秋的颈子。
“我来就行了。”卫平原很逞英雄地说着,抱着温潋秋就要走。
“卫平原!”小岳却突然在他身后尖叫了一声。
他被这尖利的声音吓了一跳,回过头,看小岳好好地站在那里,盯着自己的手。
“怎么回事?”
只见小岳僵硬地抬起头,慢慢地把自己的手掌翻过来。
她的手上沾了暗红的颜色。
两个人不约而同看向温潋秋刚刚躺着的地方,那里有一块几乎埋在尘土里的石头,带着锋锐的棱角,棱角的边缘已经染上了一摊血。
他们一路赶到言教镇,找着了医生,一直抱着温潋秋的卫平原才看清了他脑后的那个伤口,几乎吓得脚下一软。向来他总能把任务完成得很好的,还没出过这么大的娄子。温潋秋是个有能耐的作曲家,是首长要争取的爱国将领的弟弟,更何况,又是曾经帮过他的恩人。
卫平原竟然很想哭,可他是个男子汉,只能低着头,勉力把眼泪噙住。
“你说好好的,怎么偏偏就是他摔下去?摔下去了,怎么偏偏那里又有块石头?又怎么偏偏磕着了头?”冯稚真哭得难过,“明明什么我都是想着他的,到头来,还是让他出了事。”
“我问一句,”梅鹤至突然抬起一只手,“老潘,我知道你这个人不信邪,可是温潋秋那把长命锁,还在不在?”
一提此事,潘承起的脸色难看极了。
“长命锁怎么了?”冯稚真问。
“唉,”潘承起沉沉地叹了一口气,“我就说,当初那把锁不该拿!”
“那把长命锁,是他家里人给他当作护身符戴的,”梅鹤至向冯稚真解释,“他从小就三灾八难,才一直戴这个东西。以前有人给他算过命,说这个东西不能离身。这说来是迷信,可怎么偏偏在他身上像是有应验?”
卫平原站在旁边听着,早已不觉低了头。
人是他看丢的,那把锁也是他要走的。说到底,这个男子汉也只是个才十九岁的年轻人,此刻他不禁愧悔非常,两颗眼泪相继落下,打在他脚边的尘土上。
言教镇这座荒废的庙宇临时被用作医院,佛堂里还留着轻微朽坏的坐佛像。阳光已经西斜,扫在莲花座上,卫平原两眼通红地看着。他向来也不知道求神拜佛,可在这个时候,他实在无处求助了。他并不敢当着胖子首长的面拜佛,只能仰头望着佛陀祥和微笑的面孔,在心里默想。
挂着红十字标识的帘子忽然打开了,在里面帮忙的小岳跑了出来。
“怎么样?”众人都围了上去。
“我要去找人,”小岳焦急地道,“要去请一个有经验的医生。他失血太多了,可是我们没法给他输血。”
“怎么没法输?”潘承起急了。
“没有血。”
“我们这么多人在这里,还不能给他输血吗?”
“没用,”小岳着急地道,“没有条件验血型,怎么能乱输血?”
卫平原一听,立刻撸起袖子,把胳膊往小岳面前一伸:“用我的血!我以前给人输过血的,淞浦的医生跟我说过,我是O型血,这个血给谁都能输的。”
小岳立马道:“快跟我来。”
眼泪还在从眼角滚落,卫平原抹了一把,跟着小岳从佛像旁经过时,悄悄点了一下头。
谢谢佛陀。
寒冬腊月,这在北方是该下雪的日子了。
邕州鸥鹭□□刹法善寺,却是阳光普照。寺中住持为驻守在鸥鹭城的二十九军举办了一场募集会,筹集军资。
一场募集会竟办得热闹非凡,前来献金的人络绎不绝。
陈浼海将观音弥勒十八罗汉的塑像都细细欣赏了一遍,却还没等到二十九军副军长的露面,便跟着寺里的小师傅去院子里看了一眼。
那位身材高大的副军长并非不肯相见,而是被绊住了脚。只见许多来献金的妇人围着他,个个手里牵着,怀里兜着,都是小娃娃,排着队让他抱一抱。
“这是本地风俗,”小师傅笑着向陈浼海道,“裘将军身经百战,百姓认为武将能够镇邪,所以把孩子都抱了来。”
这可真是有趣的风景,陈浼海以为裘灏这样向来威严的将领,多少得有些不自然,可没想他抱孩子的手法竟然很娴熟。那些不懂事的娃娃们也都乖乖让他抱着,不哭也不闹,有的在他怀里无忧无虑地吃起手指,还有的看着他笑出了口水。
周围的妇女和老人们也都笑了起来。孩子们的表现让他们更加信服眼前的这位军官——他定是个能够驱邪除祟的武神。
“施主,”小师傅道,“您如果有急事,我去请裘将军。”
“不急,”陈浼海摆摆手,“和我一起来的那位,是贵客。还请小师傅多照料。”
早在来邕州之前,陈浼海就已听说,中央第二十九军曾在西州整顿,编入了一支全新的预备师,驻守邕州后,虽打了胜仗,却没得多少好处。且不说军费困难,就连装备也被克扣。二十九军的军长立场微妙,倒是身为副军长的裘灏站了出来,贴上自己的家产钱财,又向民众募集。他在许多有钱有势的官员和商人那里吃了冷眼,不料普通百姓却竟都慷慨解囊,倾其所有,甚至连身上的冬衣都解下来递给士兵,又被士兵追上,还了回去。
若不是有这些百姓在,谁能想到,像裘灏这样的能战之将,二十九军这样的能胜之师,还要经受怎样的困苦折磨。也难怪裘灏对于替孩子镇邪这样的无稽之谈,也毫无怨言地一概应承,直到日暮降临。
法善寺住持引着裘灏从人群中脱身,还没走几步,却见裘灏又驻足。原来是寺庙里常常流连的一只小黄狸猫闻闻嗅嗅来到他面前,将爪子搭在他裤脚,露出一截雪白柔软的肚皮,抬头喵喵地冲他叫。
军人总是有些煞气的,想来小孩子和小动物都是该害怕的。可这样看来,大概是裘灏自有他的柔情,只是一般的人不易觉察罢了。陈浼海看着裘灏俯身拢着小猫的脑袋摸了摸,才轻轻拨开了它的爪子。
黄狸猫轻巧地落在地面上,却又扑腾着跟在裘灏身后,一直跟进了佛堂。
“裘将军,”陈浼海笑着向前迎出两步,“您好啊?”
两盏清茗袅袅地冒出热气,小师傅捧着茶盘离开,轻轻带上了禅室的门。
“陈先生请,”裘灏做了个手势,可紧接着便有些沉不住气,“他没出什么事吧?”
陈浼海轻轻一顿,笑道:“您这样问,就是嫌我们照顾不周到了。只管放心,渭州虽然艰苦,可我们给他的条件都是最好的。他如今每月拿的钱,比我还要高呢。”
“钱不算问题,”裘灏道,“就是他的身体——”
“只管放心,”陈浼海仍旧道,“老潘的妻子天天都守着他呢。”
“他病得重吗?”裘灏凝眉问道。
“我可并没有说他病了。”陈浼海还想绕开。
“他没有生病,为什么医生还天天守着他?”裘灏犀利地看过来。
陈浼海暗道不好,竟然这样无意说漏了嘴。
“他着了些凉。”陈浼海只得道。
裘灏静了片刻,道:“我知道他的脾气,让你们多费心了。陈先生,您颇费周折到邕州来,不知我有什么事情可以帮忙?”
“裘将军请别多心,”陈浼海笑道,“我来这里也是受人之托。有人听说了二十九军的军资之困,想要向裘将军献金。”
“献金?”裘灏很是平淡,“陈先生,前段时间洪州的事,不知贵军损失如何?如果有这样的资财,不如用在自身。”
陈浼海闻言,也是八风不动:“我知道裘将军忠心不二,还请尽管放心,这笔献金是个人所出。这其中,有人随我来了。裘将军一见便知。”
说着,他就要起身,却听裘灏道:“洪州的事,我个人也不能十分赞同。但我毕竟是个军人。”
“我很明白,”陈浼海立刻道,“裘将军,如果此番在洪州的,是您的二十九军,您会怎么办呢?”
“陈先生,这还需多言吗?”裘灏回答,“我已经说了,我毕竟是个军人。”
“如果温潋秋就在洪州呢?”陈浼海却道,“如果他就在被清剿的队伍中呢?”
裘灏直视过来,目光明亮得有些骇人:“陈先生,当初我同意他去渭州的条件,就是你们一定保护好他。”
“我们一定保护好他,”陈浼海轻轻点头,又轻轻摇头,“可今日有洪州之难,难保有朝一日,渭州不会重蹈覆辙。裘将军,难道您同意他来渭州,真的只是为了他的安危吗?中央军这些年如何行事,作风如何,您难道没有……”
裘灏一拳落在茶桌上,截断了陈浼海的话;“我也是中央军的一份子,别人如何行事我不管,我自己是问心无愧的。”
“裘将军,”陈浼海道,“想在浊水池里守住一方清净的小天地,恐怕没那么容易啊。”
“不容易,也未必不可能,”裘灏语调铿锵,“再怎么样,也总需要人来打硬仗、做实事。有这样的需要,就总有我一方天地。”
禅室的门打开时,暮色已深。
裘灏一走出来,就看见一个婀娜的身影站在阶前。
“裘先生。”对方深深一礼。
身后陈浼海也已走了出来,忙接上去,道:“登云先生,让您久等了。”
骆登云一袭素色袄裙,十分简朴,却仍风华出众,韵致秀丽。她手中捧着一个小匣子,和一个卷轴。
“这是外子的多年积蓄,以及一位朋友的大半家业,”骆登云道,“还有外子的一幅赠礼。”
早已有小师傅走上来,从骆登云手里接过那小匣子,捧到裘灏面前。裘灏接过来,只觉得沉重非常,已经隐约猜到,里面大概是金条。
骆登云又展开卷轴,露出一幅傲骨嶙峋、气势磅礴的字,墨染处似苍劲松柏,留白处似拍岸雪浪,写道是:
“天兵照雪下玉关,虏箭如沙射金甲。
云龙风虎尽交回,太白入月敌可摧。
敌可摧,旄头灭,履胡之肠涉胡血。
悬胡青天上,埋胡紫塞傍。
胡无人,汉道昌。”
自从募集会之后,裘灏就总免不了受人所托,去抱一抱人家家里的孩子。这风潮直到过年那天也不止息,鸥鹭城的男女老少一面喜气洋洋地给他拜年,一面不失时机地把自家孩子塞在他怀里,嘴里念着:“过年关,过年关,魑魅魍魉不敢沾,武神一到保平安。”
这样简单过头的信任令人啼笑皆非,却也令人难免感慨。
吃完年夜饭,二十九军的官兵们难得放一个假,便有一些自发的余兴节目,又唱又跳,笑闹一阵。裘灏只陪了片刻,便独自走了出来。
夜晚天寒地冻,星空却还晴朗,他仰头看了片刻,又听见有喵喵声。
寺庙里的小黄狸猫不知何时摸到了军营来,正抬头冲着他讨好地叫。他垂手把小猫拎了起来,抱在臂弯里,小猫像是抗议地喵了一声。他在小猫头上揉了两下,它就乖了。
他不由想起自己在庙里抱过的那些孩子,还有邕州当地那令人哭笑不得的迷信。
邕州的百姓实在太好,以至于他甚至也愿意相信那迷信是真的,不管谁家的孩子,什么样的禀赋,只要他抱一抱就可得太平安宁。
只是,从小就被他那样抱着、护着的毛毛,怎么却一生总是多灾多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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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馨提醒:1.文中各种玄学描述都是为了文章需要,玄学很有趣,但还要谨慎对待哦。在艰难的时候,最需要感谢的,是身边每一个善良的人。2.文中O型血可以输所有人也是相对片面的信息哦,当时采用小卫的血也是因为没有其他办法,只是应急之策。3.今日圣诞节双更!附赠葛格底迪的一个小番外,中午更哦。 月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