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打流经年,迎来曙光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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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交杜月笙
20世纪20年代初的中国,正处于大动荡大变革的时代。北方,直皖战争、直奉战争相继拉开序幕;南方,伴随着两次粤桂战争的爆发,孙中山统一两广,重组军政府,再举护法大旗。在南北两政府的对峙中,各地军阀割据,大小战争连绵不断。
位居东南的上海滩,则以其租界的特殊地位远离炮火。而上海自开埠以来,即以十里洋场的花花世界,成为声色犬马醉生梦死的天堂;中西并存,五方杂处,各路英雄麇集,亦使这里成为冒险家的乐园。
戴春风的目光很快投向上海滩。
他离乡后第一个落脚点是省城杭州,由同乡介绍在杂货铺里当伙计。一年多后,他怀揣不多的积蓄,在初冬凛冽的寒风中由水路抵达上海。
第一次来到上海,戴春风立刻被这片土地上的繁华所吸引,从大东门码头到外白渡桥,沿江停泊着各种外国轮船与运货的木船,各大码头附近都是商贾云集,人来车往,一派繁忙兴盛的景象。
沿着江岸向前走,栉比相邻的店铺,穿街而过的马车、自行车、汽车,以及外滩林立的高楼,令戴春风目不暇接。
早就听说上海遍地是黄金,如今亲眼看到它的风貌,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戴春风更是相信这里蕴藏着无尽生机,说不定那场转变命运的“雷雨”就在这里……
正在做着“遇雷雨”的春秋大梦,一辆黑色轿车戛然而止,在戴春风前边不远处停下。车上下来一个人,一个令他一辈子难以忘怀的人——几年后即成为威震四方的海上闻人、青帮大亨杜月笙。
此时的杜月笙作为三鑫公司的实际掌门人,已在上海滩,尤其在法租界崭露头角,正以绝对强势在这个冒险家的乐园中迅速崛起。
戴春风自然不认识杜月笙,但杜月笙的形象令他过目难忘:
瘦高的身材,清癯的面容,高高的颧骨,一对大大的招风耳,一袭绸料长袍,一副温文尔雅的绅士派头。
其间,突然出现的一个场面,对戴春风震动颇大。
当杜月笙刚刚走下汽车的时候,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一群流浪儿,一个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他们围住杜月笙,纷纷嚷着:
“杜先生好!”
“杜大爷好!”
竟然有的像老朋友一样,对杜月笙嘿嘿笑着,说:
“杜先生来了,我们有饭吃了。”
一副绅士派头的杜月笙已是三十出头的人,在这群流浪儿面前却没有一点儿架子,他微笑着环视一下大家,然后示意身边一个保镖模样的人拿钱,保镖立刻从口袋里掏出大把零钞,向流浪儿人群中撒去。
随后,杜月笙走向一座高级酒楼。
询问路人,戴春风得知了杜月笙的大名与其基本情况。杜月笙自幼失去父母,流落街头,十三四岁便从高桥镇孤身闯入上海滩,发达之后对乡人、乞丐多有布施。
望着杜月笙的背影,戴春风感触尤深:一个自幼失怙的流浪儿,都能混到这般光景,自己作为有名的江山才子,为什么屡战屡败?他自忖自己天资不低,与没进过学堂的杜月笙相比,只差一个机遇。在风云变幻的上海滩,“遇雷雨”的机遇定然不会少。
他暗暗发誓:一定要在这个冒险家的乐园闯出一番天地,最低限度,也要混到杜月笙这个地步,要与那些读书入仕的昔日同窗一较高低。
当天下午,他来到位于闸北宝山路的商务印书馆,找到了在这里当会计的铁杆兄弟张冠夫。
多年来,戴春风与张冠夫情同手足,吃用不分彼此,无话不谈。所以一见面,戴春风就谈起了杜月笙,并向张冠夫询问杜月笙的详细情况。张冠夫听说他遇到了杜月笙,不由得大吃一惊,立刻提醒说:
“你刚到上海,千万不要和帮会人物搅到一起。”
“帮会人物?”戴春风同样感到错愕。
“你有所不知,杜月笙是青帮中人,他投靠的是法租界华人巡捕黄金荣,他主持开办的三鑫公司,做的是鸦片生意。”
张冠夫之所以如此告诫戴春风,是因为深知这位兄长的能量,他不仅与杜月笙一样善交游,出钱大手,更比杜月笙多了些桀骜不驯,一旦和杜月笙混到一起,说不定真的就迎来了“咸鱼翻身”之日。但是,帮会毕竟带有黑社会性质,他不希望这位兄长从帮会起家,更不希望他与黑社会有染。
当时的戴春风并不知道,自从英帝国主义以大炮轰开上海,上海便成了外商倾销鸦片的市场,外滩的洋行,无一不是靠鸦片走私暴富;十里洋场的冒险犯难,无不与烟、赌、娼紧密相连。在这个罪恶的渊薮中,帮会,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得到了畸形的发展与昌盛。
对于张冠夫的提醒,戴春风并未在意。以他当时的情况,结识杜月笙并混到一起,尚属天方夜谭。然而后来多次承蒙杜月笙救助,直至结拜为异姓兄弟,他仍然不肯拜到杜月笙门下,不肯加入青帮,则完全出于他本人的意愿。
张冠夫知道戴春风没有落脚之地,特地邀请他到自己家住宿,这其实正是戴春风此行目的。张冠夫的家就在宝山路宝光里,离商务印书馆很近,但是面积狭小,仅仅八个平方米,他不好意思地对戴春风说:
“只是一个亭子间,你老兄得将就着点。”
“你以为我还是当年的江山才子呢!出门在外,风餐露宿都习惯了,要不是天冷,随便找个屋檐下就能过夜。只是你老弟能做得了这个主吗?”戴春风说完“哈哈”笑起来。
张冠夫也跟着“嘿嘿”地笑,然后抓抓脑门说:
“做不了主也得做,老虎不发威她还真以为我是病猫呢。走!”
“行啊,一年多没见你老弟有长进。”
两人提着行李走出来,张冠夫又摇摇头说:
“你表妹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反正你是她表哥,她能怎么样?大不了不理她就是了。”
“以为你真是老虎呢,闹了半天还是只病猫!”
狭路逢表妹
当戴春风走进八平方米亭子间时,王秋莲惊异的程度绝不亚于看到了外星人!
目睹了毛秀丛长年累月在山场农田劳作、风里来雨里去的情景,王秋莲在庆幸自己选对了人摆脱了农妇命运的同时,对戴春风也由反感到厌恶再到鄙视,认为姨妈生了这么个不争气、没责任感的儿子,纯粹就是上辈子欠他的,这辈子讨债来了!
她大概从未想到,这辈子还会与这个好高骛远一事无成的表哥打交道;更不会想到,表哥会在如此落魄之中走进她的家门。在她看来,任何一个有自尊有血性的男人,都不会以如此失败的形象出现在曾经拒绝他的女人面前。
王秋莲还是那样伶牙俐齿,且比少女时代更多了些泼辣,一开口便有了些“不客气”:
“表哥,什么风把您这大才子吹到我们这寒舍来了?”
张冠夫一听,朝戴春风使个眼色,意思是说,看见了吧,你自己想办法对付吧。这点小动作怎逃得过王秋莲的眼睛,她狠狠瞪了张冠夫一眼,对戴春风说:
“表哥您是大忙人,此番光临寒舍,是顺道来看衮甫呢,还是有何见教?我们这地方窄别,两个人都掉不过身子,您这一来,连下脚的地儿都没了。”
这明摆着是在下逐客令。虽说戴春风做好了被奚落的准备,却也没想到,一进门便被表妹来了个下马威。如在早前,他会扭头就走。但如今经历了太多磨难,遭冷眼被挖苦早习以为常,人在矮檐下怎能不低头,他尴尬地笑笑说:
“秋莲,我就临时住几天,找到事做我会立马搬走。再说,我也是冲着衮甫来的。”
在经历了一些挫折之后,戴春风不服输不服软的性格是有所改变,可表现在嘴上,也往往是镜破不改光,兰死不改香,不自觉地就会逞一时口舌之能。此话一出口,立时就捅了马蜂窝,王秋莲一跺脚,指着戴春风说:
“好,你找衮甫,你们是兄弟,你住这,我走!”说完就开始翻箱倒柜收拾行李。
这下戴春风傻眼了,张冠夫只好拉着王秋莲,赔着笑脸说好话。王秋莲不依不饶,连哭带数落,最后总算停下来不再收拾行李,戴春风这才长出了一口气,说起来也是大开了眼界。
张冠夫惧内,戴春风早就知道,可也没料到是这样一幅情景。在他看来,一个杏眼桃腮的娇俏少女,有点“小霸道”尚属可爱;而一个成年女子如此泼辣乖戾,实在破坏了那副花容月貌。戴春风不得不暗自庆幸,庆幸未与表妹成亲。表妹虽非金枝玉叶,却也是自幼娇生惯养,哪里担得起他那个贫寒的家?以她的个性,恐怕家里早已是鸡飞狗跳,永无宁日了。
戴春风最终留了下来。终归张冠夫是一家之主,又是养家的男人,王秋莲见事情已无法改变,也只好作罢。
无奈八平方米空间有限,戴春风只能在张冠夫夫妇的床下打地铺。而这一上一下两个铺毕竟离得太近,床上的人翻个身,床板就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被子也会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这在戴春风听来近在耳畔。
戴春风倒是不怕“吵”,床上的人却是十分拘束,生怕闹出什么响动,更不用说夫妻俩例行房事了。几天下来,王秋莲憋了一肚子火,动不动就拿戴春风出气,冷言冷语,指桑骂槐。
戴春风倒也识趣,每天早出晚归,尽量给张冠夫夫妇多一些单独相处的时间。事实上他压根儿就没想过多打扰这两口子,只想尽快找到个正当事搬走。可是身无专长,想找一份像样的事由谈何容易?为了糊口,只好暂时为人司笔札。
这期间,有一天路过三马路,戴春风被一片喧嚣声所吸引。抬头望去,只见上海证券物品交易所大楼前热闹非凡,人们进进出出,摩肩接踵,喧闹的场面绝不亚于大世界游乐场。
向旁人一打听才知道,这里面做的是玩命的大买卖。很多人一夜暴富,也有很多人转眼赔脱了底。进出交易所的人,既有坐汽车来的阔佬,也有坐黄包车来的小商人。阔佬们带着穿黑色短打的保镖,小商人带着穿粗布短装的伙计。
戴春风天生好奇,虽然他没本钱去“赌”一把,却也想去看个究竟,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于是跟着人流向交易所大厅走,没想到里面比外面更热闹。大厅正前方有个高台,台子上站着三个身穿制服的人,他们一边冲着台下的人大喊,一边在身后的黑板上写写画画。
台下可谓人头攒动,如海浪般波涛汹涌。他们头戴清一色的白帽子,上面写着各自的号码,一个个面对高台挥舞着手臂,声嘶力竭地叫喊着,却听不清他们在喊什么。
戴春风第一次见到如此如火如荼的场面,骨子里那种与生俱来的冒险犯难的激情被唤醒,完全忘记了今日外出的目的。他兴致勃勃地沉迷于火爆场面之中,仿佛在寻找着介入其中的突破口。
忽然觉得有点奇怪,那些身穿长袍外套玄狐坎肩的大佬在哪里呢?那都是有身份的人物,不可能纡尊降贵在这汹涌的人群中受苦。他绕过人群向里走,就看到了股东休息室的大门。顺着进进出出的人往里一看,里面真是别有洞天。
不知深浅的戴春风竟然东张西望地走了进去……
初识蒋志清
股东休息室,听起来似乎比交易大厅小很多,实际上同样是一个宽敞的大厅。与外面大厅不同的是,这里摆着一排排整齐的桌椅,那些衣着光鲜的股东围坐桌边,或吸烟、品茶、嗑瓜子、聊天,或围在一起展开“方城大战”,看上去悠闲自在,如同在茶馆或赌场等休闲娱乐场所。实际上,他们是在等候外面大厅里的经纪人进来通报信息。
戴春风好奇地向里走,竟也没人阻拦。走过一张麻将桌时,忽然被一位先生叫住:
“后生囝,帮忙去买两包烟。”
戴春风愣了一下,知道这位先生将他当作跑堂的伙计了。但见这人慈眉善目,说话和气,心中倍感亲切,便随手接过那人的钞票,大步流星地跑出去,按吩咐买了两包香烟,又一溜小跑返回,将香烟和找回的钱一起交到那人手上。
“先生,您的烟,这是找回的零钱。”
“零钱你收着吧。”那位先生只拿了烟。
“不,这怎么行!”
戴春风并不知道这里的跑堂没有工钱,他们挣的是雇主的赏钱。那位先生惊诧地看看戴春风,问:
“你不是这里的伙计?”
“不是,我刚来到上海。”
“听你的口音也是浙江人?”
“是的,我是江山保安的。”
“哈哈,小老乡啊!”
既然是同乡,两人便聊了起来。这位先生自我介绍姓戴名传贤,字季陶,浙江吴兴人。五年之后戴春风报考黄埔军校,才知道戴季陶是老同盟会员,中国国民党创始人之一,也是国民党著名理论家,笔名天仇。
戴季陶看上去不过30岁,言谈举止温文尔雅。当他得知戴春风此时尚无事可做时,便建议戴春风先在这里当伙计。
正说话间,一位西装革履的先生走过来,不屑地看了戴春风一眼,训斥道:
“哪来的小瘪三,去去去,一边去!”
“小瘪三”三字让戴春风感到受了莫大侮辱,他抬起头,怒不可遏地看着对方。只见他鸠形鹄面,气喘吁吁,一副痨病鬼的模样。
就在这时,坐在戴季陶身边的一位先生说话了:
“果夫,怎能以衣帽取人?”
此人语气和蔼,却带着明显的责备之意。戴春风回头看去,发现这位先生不过三十多岁,威严英武,器宇轩昂,不由得肃然起敬。
他就是时年34岁的蒋志清。
戴春风做梦都不会想到,这个器宇轩昂的年轻人,就是他日后为之奋斗终生的“真命天子”蒋介石!
他也不会想到,那个歧视他的“痨病鬼”陈果夫,在以后的岁月中对他打压多年,最终成为他的手下败将。
在交易所做了跑堂伙计后,戴春风每天为这些股东与经纪人端茶倒水,买烟送茶点。当然,他的主要服务对象是戴季陶等人。渐渐地,他对这些人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
陈果夫时年29岁,浙江吴兴人,是陈其美的侄子。
戴春风虽未参加革命,却也久仰陈其美大名,知道陈其美是老同盟会员,深得孙中山先生器重,辛亥革命后曾任沪军都督,后被袁世凯派人杀害。
但此时戴春风并不知道蒋志清与陈其美的关系。而陈其美之于蒋志清,既为尊长,又是义结金兰的好兄弟,蒋志清参加同盟会,参加辛亥革命、二次革命,每一步都有陈其美的引导与提携。蒋志清得以赴日本谒见孙中山,也是在陈其美的精心安排和引荐下达成心愿的。陈其美遇难后,蒋志清作为陈其美的得力助手,受到孙中山先生重用。
此时,蒋志清正在粤军中任职。由于粤军中派系纷争,蒋志清自己无一兵一卒,处处受到排挤与挟制,便时常请假,或回奉化溪口陪侍母亲,或回沪与戴季陶、张静江、陈果夫等人打理交易所生意。
上海交易所开业之初,由于在社会上获得信用,营业十分火爆,蒋志清等人也因此大获其利。这部分利润,除一部分用于支援粤军充作军费外,其余便用于各自开支。
而戴春风毕竟肉眼凡胎,不识蒋志清将是日后“一统江山”之人;也由于一笔写不出两个“戴”字,同乡加同姓,因而与戴季陶走得比较近,戴季陶对他也多有照拂。
然而好景不长。1921年冬,上海交易所出现“信交风潮”,大批交易所先后倒闭,蒋志清等人的股票生意也发生危机,苟延残喘到1922年春天,最终被迫停止交易。
当戴春风最后一次见到戴季陶时,戴季陶告诉他:
“我们就要离开这里了,你有什么打算?”
戴春风没想到变化这么快,顿觉大失所望,呆呆地望着戴季陶,半晌说不出话。
失风大赌场
对于戴季陶等人股票生意的失败,戴春风不是没有察觉,只是没想到他们会这么快离开。尽管他自己也说不清与他们交往的目的,但冥冥中似乎有一种希望,相信与他们在一起会寻到一个改变命运的契机。如今契机尚未出现,便已吹灯拔蜡,就地散伙,让他感到万分失落,刚刚燃起的一点希望之光,瞬间灰飞烟灭。
戴季陶等人走了。蒋介石返回了广东,戴季陶留在上海继续主编《星期评论》,戴春风垂头丧气地离开了交易所。
重新流落于社会,戴春风顿觉生活失去了坐标,一种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感觉,使他对任何事再也提不起兴趣,整个人变得心灰意懒,浑浑噩噩。漫无目的地行走在街头里弄,不知不觉中来到了法租界“公兴记”赌场门口。看着车水马龙门庭如市的景象,戴春风头脑一热,几乎想都没想就迈步走了进去。
四年前戴春风落魄返乡,曾一度沉溺赌场自暴自弃。尽管乡村赌场都是小打小闹,但戴春风的赌技却操练得非同一般。如今又逢失意,戴春风再次于赌场中寻求解脱,每日早出晚归,甚至彻夜不归,任凭张冠夫磨破嘴皮,好言相劝,任凭王秋莲冷言冷语,指桑骂槐,皆不为所动。
“公兴记”是当时法租界最大的赌场之一,出入该赌场的都是身家不菲、非富即贵的大赌客。他们个个华冠丽服,腰缠万贯,大都带有随从保镖,派头十足,正是“手谈皆豪富,进门无白丁”。唯有戴春风,一介流落沪上的乡下草民,一身粗布裤褂,手捏几个小钱,以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模样,闯进赌场。
好在戴春风赌技娴熟,常常是有进有出,有输有赢,也算赌得心平气和。但在如此大赌场里,戴春风从身家、身份到衣着打扮、言谈举止,均属另类。几个小开见他实在有碍观瞻,暗中联手,决定将他逐出赌场。
那一晚,戴春风被几名小开拉到了麻将桌旁,搓麻不是他的强项,他本不想在此恋战,无奈那几人软硬兼施,死磨硬泡,令他身不由己。赌注又下得出奇地大,戴春风只觉得冷汗涔涔,惊骇得两眼直冒金星,不出两个时辰,他所有的积蓄一廓而空,全部消失在了麻将桌上。
走出公兴记赌场,戴春风越想越觉得咽不下这口气,他在乎的倒不是钱,而是被别人算计,不能平白无故让这些人算计了!
他倏地转身,折回赌场,找到那几名小开,非要拉着他们换一种赌法:摇摊。
所谓摇摊,就是掷骰子。一口摇缸,三枚骰子。由赌客报点数,庄家摇缸,点数押准了赌客赢,点数押错了庄家赢。
掷骰子是戴春风的拿手赌技,他不仅要赢回被算计的钱,更要给几名富家公子一点颜色看看,也扬一下自己的赌场威风。
几名小开早已见识过戴春风的赌技,自然不会就范。其中一个瘦高个嘿嘿笑着说:
“掷骰子,没问题,哥几个奉陪到底。请问,你有多大的赌本?”
赌本,这是戴春风的死穴。他只好说:
“各位也知道,小弟所带赌资已经输光,烦请各位借给百八十块钱做赌本,小弟若是扳回败局,必定当场奉还。若是输了,就请各位跟随小弟回家去取。”
戴春风自然不会带几名赌徒去张冠夫家中取钱,也压根儿没想过让张冠夫替他还赌债,他自己有十分的把握扳回败局。
几名小开又岂肯借给他赌资。戴春风却理所当然地认为,赌场翻本本属正常,现场借赌本也是司空见惯的事,何况自己的钱就是输给了他们几位,他们没有理由不借。
一个要借,一个不借,双方发生争执,越吵越凶,其他赌客纷纷停下手观望。
负责赌场安全的一名“抱台脚”蹿了过来,冲着戴春风一声怒吼:
“哪来的小瘪三,给我滚!”
一看“抱台脚”拉偏架,且口出恶言,戴春风顿时火冒三丈,二话不说,冲着“抱台脚”就是一拳。
这一拳结结实实地打在“抱台脚”的左胸上,只听“嗷”的一声尖叫,“抱台脚”蹲在了地上。
戴春风年方25岁,身材不算魁梧,却身胚结棍,一拳出击,力不可当。好在戴春风自知这一拳的分量,未敢使足力气当胸出击。
尽管如此,戴春风仍不可避免地招来一场塌天大祸。
旋即,赌场中十多名“抱台脚”从各个角落聚集而来,一个个身穿黑色短打,目露凶光,如凶神恶煞,将戴春风团团围住。
“但凡租界赌场,无不以洋人做靠山。既是开在租界,首先的既得利益者便是洋人。洋人分润抽成,自然也会为赌场撑腰。在法兰西这个地界的赌场里,打死个把没有背景的外来赌客,无异于蹍死一只蚂蚁。即使抬出去抛进黄浦江‘种荷花’,在其他赌客看来也是不足为奇的。”
这一刻,戴春风想起了张冠夫说的这番话,心中暗暗叫苦不迭。
不容他多想,“抱台脚”们的拳头、棍棒已雨点般落了下来。
戴春风毕竟没有武术功底,对付一个可以,对付一群就只有挨打的份儿了,很快就被打得趴在了地下。
他十分清楚地意识到:完了!自己这辈子就这样完了!即使不被打死,也是抛进黄浦江里“种荷花”!
做客杜公馆
或许是命不该绝,在戴春风的意识还算清醒的时候,拳头棍棒骤然停止了。
“起来吧。”
一个声音从头顶上传来,这个声音不愠不怒,不软不硬。
不管怎样,只要没有被拖出去“种荷花”,一切就都是好兆头。戴春风一咬牙,使足全身力气,倏地从地上一跃而起,将各位“抱台脚”惊得目瞪口呆。
面前站着一个人,看穿着打扮也是一个当差的,但与那些“抱台脚”相比,则显得面善了许多。
“走吧!”
当差的面无表情,令戴春风无法判断等待他的是吉是凶。反正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死都不怕,还有啥可怕的!戴春风乜斜着眼,扫视一遍各位“抱台脚”与那几名小开,用鼻子哼了一声,大步走了出去,只听那个被打的“抱台脚”在背后咬牙切齿地骂:
“小赤佬,算你走运!”
走出公兴记大赌场,冷风一吹,戴春风头脑清醒了许多。跟着当差的往前走,拐弯抹角地走进一条弄堂,走进一幢两上两下的宽敞房子。
后来戴春风才知道,这里是钧福里,是法租界巡捕房华人巡捕黄金荣的物业,整条弄堂里住的都是出自黄门的大亨,或者黄老板的朋友,都是法租界有头有脸的人物。
戴春风被带进小客厅,迎面见到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清癯的面容,高高的颧骨,一对大大的招风耳,令戴春风陡然一惊,三个字从脑子里倏然跳出:
杜月笙!
不错,此人正是杜月笙。杜月笙面带微笑,温文尔雅:
“听说你有一手绝活——掷骰子,可否在这里表演一下?”
见杜月笙态度和蔼,平易近人,戴春风紧绷的神经放松了许多。
桌上放着一副骰子,一口摇缸,戴春风走过去,将三枚骰子放进摇缸,轻轻摇晃几下,然后放下。
杜月笙报出点数,戴春风举起摇缸,双臂在空中划过几道弧线,双手轻轻转动,动作轻盈娴熟,一气呵成,待掀开缸盖,果然是杜月笙所要的点数。
如此这般连续表演多次,竟无一次差错,看得杜月笙连连称赞:
“高手!高手!要不是亲眼所见,真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杜先生此话怎讲?”
“不瞒你说,我有个开山门弟子江肇铭,是上海滩数一数二的摇缸能手。要不是看你表演,真不敢相信有人能超得过他。”
“杜先生过奖了。”
杜月笙向来交游广阔,上至名公巨卿、权贵名流,下至闾巷布衣、贩夫走卒,无不与之往来。尤其他爱才惜才,如此赌场奇才,更是愿意倾心结纳。
原来,公兴记赌场是杜月笙出道时接手执掌的第一爿“生意”。杜月笙原在黄金荣府上当差,1915年结婚后自立门户,接手了黄金荣拨给他的这爿赌场。
拨给他这爿赌场,并不是叫他去经营赌场,经营赌场的是拥资巨万的广东大老板,而是叫他去负责这个赌场的安全。这个负责,不像抱台脚、当保镖那么简单,不仅要管着赌场里的保镖,随时应对突发事件,还要把上至法租界衙门,下至流氓瘪三、亡命之徒、三教九流,统统摆平,避免被人找碴儿、讹诈、惹是生非。
杜月笙甫一接手,便很快消除了影响赌场收入的两大隐患——“剥猪猡”和“大闸蟹”,一时干得风生水起。
此后,杜月笙在黄金荣的支持下,组建“小八股党”,与英租界“大八股党”相抗衡。“大八股党”与军警联手,为洋人及潮州土商走私烟土保驾护航,分润抽成,独霸烟土财路,法租界“小八股党”便从“抢土”入手,令“大八股党”的鸦片走私生意连遭重创。
杜月笙又在黄金荣的默许下开办三鑫公司,大做烟土走私生意,最终将“大八股党”击垮,将英租界土商尽数招至法租界,纳入自家掌控之中。加上杜月笙交游广阔,用钱大手,如今在法租界,已大有直追黄金荣之势。
尽管生意越做越大,但对公兴记这爿赌场,杜月笙仍爱之如初。即使不再亲自出面执掌全局,对赌场的一切动态也是了如指掌,戴春风掷骰子的赌技,自然也逃不过他的耳目。
杜月笙又询问了戴春风的家世出身等情况,然后吩咐府上总管万墨林从账房取来200块大洋,对戴春风说:
“这点钱你先拿着,权当你在赌场被算计的补偿吧。”
“我在赌场没输这么多钱。”戴春风赶紧推辞。
万墨林在一旁说:
“戴先生,杜先生想结交你这个朋友,你就收下吧。杜公馆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就是送出去的钱,从不收回。”
盛情难却,戴春风只好收下。杜月笙点点头说:
“你先拿去置办几套像样的行头,后天下午再来找我。”
“谢谢杜先生。”
戴春风以为杜月笙欣赏他的赌技,会在赌场给他安排个差事。想到终于可以搬出张冠夫的亭子间,再也不用看表妹的冷脸了,不由得心花怒放。
他知道张冠夫对杜月笙有看法,因此回去之后对这桩事只字未提。由于事情尚未尘埃落定,搬家之事也未提起。
然而,第三天下午,当戴春风面貌焕然一新地出现在杜公馆的时候,杜月笙却给他递过来一张船票。
“这是明天上午的船票。”
“杜先生要我去哪里?”
“江山,保安。”
戴春风一听急了:
“为什么要让我回家?你知道我的赌技,我想在你的赌场里谋个差事!”
杜月笙哈哈大笑:
“赌场,这就是你的抱负吗?”
“抱负”二字,令戴春风凛然一惊,然后他嘟哝道:
“抱负原是有的,可是我屡屡碰壁,一事无成。”
“好,如果你真想到赌场当差,我这里求之不得。你想入青帮,我愿意为你开香堂。”
戴春风又是吃了一惊,入青帮,他可从来没有想过。到赌场当差,也不过是暂时找个饭碗,慢慢再从长计议。但这些若说出口,实在愧对杜月笙的一番好意。
不料,杜月笙却话锋一转,说:
“你要想清楚,赌场终究非正当职业,青帮也不再是以前的青帮。辛亥年以前,上海滩的青帮以‘大’字辈当家。这些‘大’字辈的老头子,都是身份地位极高的。如袁克文是袁世凯最喜爱的二公子,是清末民初的名士,文采风流更是一时无人可比;徐朗西和陈其美都是孙中山的得力干将;张树声是冯玉祥西北军中的著名将领;张仁奎做了几十年的通海镇守使,威望一直很高。但自从‘大’字辈以下,则是泥沙俱下了。帮会在上海滩势力的确很大,可在这个洋人的地界里,又怎能不涉及烟、赌、娼呢?一涉及这些,必然就和‘黑’字沾了边……”
杜月笙说着,戛然而止。
戴春风吃惊地望着杜月笙,想不到这位志得意满的青帮大亨,也有不为人知的苦衷。
“你是读书之人,又家有薄田,倘若好生经营,也算得上乡绅之士。况且令堂对你寄予厚望。所以你暂且回家,好好做一番定夺。”
戴春风不得不承认,杜月笙不仅独具识人慧眼,更具古道侠风。
多年后,杜月笙谈起初次见面时说:
“当时雨农兄虽处于落魄之中,但面相肖马,嘴阔容拳,双目炯炯放光,一看便知非等闲之辈,我哪敢让你到赌场去摇缸呢!”
追随“暗杀大王”
杜月笙的一番话,算是一语惊醒梦中人。戴春风从来没觉得家有几亩薄田、一片竹林山场算什么,经杜月笙这么一点拨,他立马和“乡绅”这个身份联系起来,“乡绅”这个形象头一回在他脑子里高大起来。
在离开杜公馆之前,他已做出决定:回乡,做一名乡绅,韬光养晦,等待时机。
仍然是失败而归,此时的戴春风,已是一身牢落识乾坤,心境与先前已大不相同,面对乡人不屑的目光,有了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淡定。
他开始踏踏实实地上山下田,协助妻子打理地里的庄稼和山上的竹林。不久,经人推荐,担任了仙霞乡学务委员,开始参与乡里一些社会事务。
1924年年初,浙江督军卢永祥所部浙江纵队招兵买马的消息传来,有乡人跃跃欲试,准备报名入伍。
戴春风有过上次参加浙一师学兵营,稀里糊涂被拉上战场的经历,对北洋军阀混战已无兴趣。尤其戴季陶、蒋介石等人都是属于广州孙中山的军政府的,他从心底对南方的革命政府有了一种向往和企盼。
但出乎意料的是,浙江纵队司令是大名鼎鼎的上海“斧头党”党魁、安徽帮首领王亚樵!
戴春风在乡里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不由得怦然心动。在上海打流期间,他对这个名字已是如雷贯耳。
王亚樵,字九光,1887年出生于安徽合肥,江湖人称王老九。早年加入同盟会,辛亥革命中曾奔走呼号,在合肥组织军政府,宣布独立。后辗转上海,组织“安徽旅沪同乡会”,形成安徽帮,在上海声名鹊起。又在徽帮中拉起一支敢死队,其成员个个腰插利斧,遇事出手之快,横劈竖砍,凶猛异常,人称“斧头党”。
王亚樵本人是行侠仗义之人,对手下弟兄也是多有照顾。
但是王亚樵如何成了浙江纵队司令,戴春风百思不得其解。
戴春风虽与王亚樵素昧平生,但他在上海认识的一个朋友胡抱一,便在王亚樵手下当差,与王亚樵关系密切。戴春风决定由胡抱一引荐,投奔王亚樵,再次参加浙军。
此时,王亚樵已在湖州盘马练兵。戴春风辞别母亲、妻儿,水陆兼程赶赴湖州,找到位于湖州白雀寺的浙江纵队司令部。说来也巧,戴春风刚打听着来到司令部门口,就见到胡抱一从另一个方向走来。
“这么巧!”戴春风高兴得咧着嘴直乐。
胡抱一却愣住了,使劲地揉揉眼睛,然后拊掌大笑:
“徵兰老弟,我没看错人吧?”
戴春风自进入文溪高小,多年来一直用学名戴徵兰与人交往。戴春风说:
“还说呢,你老兄到湖州练兵,也不说给我捎个信。”
“正想着给你写信呢。这不,还没写,你人就到了!”
胡抱一刚从练兵基地回来,正要向王亚樵汇报练兵情况,正好拉着戴春风一起去见王亚樵。在向王亚樵介绍戴春风时,胡抱一特地强调戴春风也是读书人,江山才子,为人仗义,有着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肝义胆,也曾在战火中摸爬滚打。
王亚樵一向喜结侠义之士,经胡抱一这么一说,自然对戴春风另眼相看。再看戴春风,面色微黑,浓眉阔脸,尤其脸上棱角分明,尽显刚毅之色。加上戴春风有过从军经历,王亚樵认定他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而戴春风由浙西南不远千里之遥慕名来到浙北,也足见他追随决心之坚定。
当晚,王亚樵在司令部摆酒,为戴春风接风洗尘。
当酒席摆上之后,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外面走进来。来人个头不高,着一身旧军装,当他看到戴春风的时候,倏然止步,满脸疑惑地打量着戴春风。
戴春风也是惊诧不已,因为来人从身材到模样,都太像他的一个朋友,一个有过一面之缘的朋友。
那是1920年,戴春风最为落魄最为彷徨的时候。那一年他离家之后在省城杭州打流,当过杂货铺伙计,做过豆腐坊苦力。为了节省开销,他平时就在人家屋檐下或庙宇中过夜,身上也只有一套行头,是在学兵营时的旧军服,找裁缝做了改造,穿上也还算体面。
偏偏他天生爱干净,衣服洗得勤,只好经常光顾西湖,一边洗澡,一边洗衣服,然后将衣服晾在岸边,待衣服干了才从水里钻出来,穿上衣服离去。
有一天他正泡在水里,等着湖滨草地上的衣服晾干,忽然一群小学生从灵隐寺入口处跑过来,在草地上欢呼雀跃,争相捡起地上的石子,向湖中抛掷。戴春风的衣服用小石块压着,学生们只顾捡走小石块去玩,完全没有理会衣服被风吹起来,在草地上翻滚。
泡在水里的戴春风急了,他挥着胳膊冲着岸边的小学生大喊:
“小同学,我的衣服!我的衣服!”
喊声惊动了跟在后边的老师,他跑过来一看,立刻就明白了:这位泡在水里不肯出来的仁兄,一定是个“浪里白条”。他捡回衣服,放回原处,重新用石块压好,然后招呼学生们离开了。
戴春风对这位年轻老师顿生好感,见四周已无人,赶紧钻出水面,穿上衣服,去追赶这位老师,向他道谢。
“谢谢你帮我捡回衣服。”戴春风真诚地说。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何况是我的学生淘气在先。”
老师见戴春风气喘吁吁跑来,只是为了道谢,连忙自我介绍说:
“我叫胡宗南,在孝丰县立高等小学教书,今天是特地带学生到杭州游西湖的。”
“幸会,幸会,我叫戴徵兰,来自江山保安。”
两人互通姓名之后,便谈起了各自的情况。
胡宗南生于1896年,比戴春风年长一岁,别名琴斋,字寿山,浙江镇海人,母亲早逝,年幼时跟随父亲迁居孝丰,中学毕业后受聘于孝丰县立小学,虽有一份高等小学教员的工作,但身为客籍,处处受排挤。况且他志不在此,不过暂做蛰伏,等待一展宏图之机。
戴春风虽落魄潦倒,一文不名,却口不言贫,犹有一番壮志在胸,谈吐间直抒胸臆,带有一股与生俱来的豪放之气。胡宗南深感此人不可小觑,不可以“乘车轻戴笠”。
孔夫子以貌取人失子羽,胡宗南洞悉落魄之人得挚友。两人当下席地而坐,从各自境遇,到军阀割据、天下时局,海阔天空,越谈越投机,越谈越深觉相见恨晚。
然而一别近四年,音讯断绝,真会在这里邂逅故人吗?
四兄弟义结金兰
原来,胡宗南在孝丰高小竞选校长失败,愤而辞职,赴上海图谋发展,寄居在同乡开办的毛竹行内,此间结识了王亚樵。之所以追随王亚樵来到湖州,要从浙江督军与江苏督军争夺上海地盘说起。
上海原本隶属江苏省,袁世凯在世时,为扼制当时的江苏都督冯国璋的势力扩张,划淞沪地区为中央直辖特别军区。袁世凯逝世后,皖系军阀卢永祥于1917年出任淞沪护军使,1919年署理浙江督军。卢永祥赴杭州走马上任后,由其心腹大将何丰林继任淞沪护军使,继续坐镇上海滩。
淞沪地区为全国最大商埠,税收之大,居全国之冠。江苏督军齐燮元眼看着属于江苏的一大块肥肉被浙江督军卢永祥吃掉,心中很是不服气;加上两人分属直皖两系,在直皖两系矛盾不断激化的大背景下,齐燮元决定收回上海管辖权。自1920年直皖战争爆发至1922年第一次直奉战争期间,齐卢两军多次发生冲突。
1923年10月,直系曹锟贿选总统成功,此时直系军阀已控制苏、皖、赣、闽四省,对皖系卢永祥形成三面包围态势(另一面临海),齐燮元收回上海地盘已势在必得。
卢永祥为了争取主动,免除后患,决定使用暗杀手段,将齐燮元在上海的亲信——淞沪警察厅长徐国梁除掉。徐国梁拥有数千名武装警察,一旦齐卢之战爆发,他会第一个就近攻击卢永祥的大本营——杭州。
卢永祥买通王亚樵,行刺徐国梁,除许以重金犒赏外,还将任命王亚樵为浙江纵队司令,以湖州地区为军事基地,拨给武器弹药、粮草军饷,由其组建部队。
王亚樵果然出手不凡,1923年11月10日,徐国梁在上海英租界遇刺身亡,卢永祥立即兑现承诺。1924年年初,王亚樵出任浙江纵队司令,赶赴湖州,安营扎寨,招兵买马。
出于保卫家乡的目的,胡宗南决定投笔从戎参加浙军,于是跟随王亚樵来到湖州练兵。
听完此一番讲述,戴春风感慨万千:
“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寿山兄,你我弟兄今生有缘哦!”
不等胡宗南开口,胡抱一“不乐意”了:
“瞧瞧,一见面就‘你我兄弟’,把我胡某摆哪儿去了?”
戴春风听了哈哈笑起来,兴奋地说:
“看来上天冥冥中早有安排,让我们兄弟几个在此相遇,共同为司令效力。”
王亚樵虽身为司令,对手下弟兄却向来不摆架子,听了戴春风的话,当即嗔怪说:
“你们兄弟几个?难道我不是你们的大哥吗?不行,罚酒!罚酒!”
“小弟认罚就是。”
戴春风还没喝酒,高兴得就醉了,不知不觉中,已与王亚樵称兄道弟起来。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毕竟王亚樵是长官,又比他年长十岁,而且两人并没有熟识到可以如此开玩笑的程度。
不料,王亚樵却哈哈大笑,连声说:
“好,戴徵兰,罚酒三杯,只要你一口气喝下,我就认了你这个小老弟。”
胡抱一一听,赶紧站起来给戴春风斟酒,连斟三大杯端到戴春风面前。
戴春风嘿嘿一笑,想当初在家乡与朋友饮酒,号称千杯不倒,区区三杯,小菜一碟。只见他端起酒杯,脖子一扬,一杯接一杯,三杯酒一口气饮下。
“痛快!痛快!”
胡宗南与胡抱一大为惊叹,鼓掌叫好。王亚樵向来喜结豪侠之士,见戴春风如此敞快,当即提议说:
“我们哥几个何不就此义结金兰,来个桃园四结义,从今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在座三人自然求之不得,一致表示赞同。
酒席撤下之后,大厅里摆上了香案,香案两端点起蜡烛,香炉里燃起三支线香,大厅里顿时香烟缕缕,香雾缭绕。
四人按年龄长幼,一字排开,跪在香案前,先拜天地,后饮血酒,跪拜盟誓:
“我等四人,义结金兰,同心协力,报效国家。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背信弃义者,天诛地灭!”
王亚樵时年37岁,年龄最长,为大哥;胡抱一34岁为二弟;胡宗南28岁为三弟;戴春风27岁,排行老四。
结拜之后,王亚樵开始封赏,三位小兄弟分别就任分队长,自次日开始,每人带一队人马进行操练。
同为王亚樵手下的分队长,戴春风与胡宗南朝夕相处,感情日渐深厚。两人谈理想、谈抱负,畅所欲言,常常通宵达旦。可惜没过多久,胡宗南接到黄埔军校上海招生点的通知,通知他去广州参加黄埔军校复试。
原来胡宗南在上海时,听说中国国民党将在广州创办一所军官学校,便到设于法租界的国民党办事处军校招生点报名,并在上海参加了入学考试。如今考试已顺利通过,只等到广州复试入学了。
听说胡宗南另有高就,王亚樵虽心中不舍,但为了小兄弟的前程,也只好摆酒为胡宗南饯行。
最难过的是戴春风,他用李、杜同游蒙山“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的深厚友谊,形容他与胡宗南这段短暂相处的时光。胡宗南返回上海那天,他一直送出很远。胡宗南这一走,他感觉心被掏空了。
事实上,让戴春风感到被掏空了心的,不仅仅是胡宗南的离开,更因为胡宗南的去向。黄埔军校是广州革命政府创办的,戴季陶、蒋志清、陈果夫,他们都是属于那个政府的人,如今胡宗南也要投奔那里,而他还留在北洋军阀的阵营里,难免有种被遗弃或者说曲终人散的凄凉之感。
“从今后,我们就是属于两个政府的人了。你属于南方政府,我属于北方政府。”
戴春风喟然长叹,心事重重,胡宗南却不以为然:
“什么南方北方的,要想上南方那还不容易?”
“话是这么说,可是黄埔军校下次招生不知什么时候呢。再说,群雄逐鹿,最终鹿死谁手,眼下还很难说。”
“不管怎样,我们兄弟无论谁先得志,都不可忘记对方,一定要互相提携。”
“好,一言为定!”
两人击掌盟誓,挥泪告别。
此时戴春风还想不到,他最后能够在众多比他资格老的“前辈”中脱颖而出,得以执掌复兴社特务处,并一步步登上军统局掌门人的宝座,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这位仁兄——黄埔军校一期老大哥的提携。戴、胡两人从此结为终生不渝的挚友。
好一场文雅大战
当年9月上旬,齐、卢双方军队在距上海20公里的望亭附近开火,酝酿已久的江浙战争终于拉开序幕。
战争的主战场在沪宁路沿线与浙江省边沿地带,浙江督军卢永祥拥兵九万,江苏督军齐燮元拥兵八万。就兵力而言,双方尚属旗鼓相当;就援军而言,卢永祥显然处于劣势。但在王亚樵看来,卢军稳操胜券,齐燮元必败无疑。他给戴春风、胡抱一等人分析战局称:
首先,就战斗力而言,齐军就差了一截。齐燮元根本不是战将出身,打起仗来只能是纸上谈兵;其部队久居江南繁华之地,常言说骄兵必败,这骄、娇二字都占了又何谈胜利呢?而卢永祥毕业于北洋武备学堂,久经沙场,是皖系军阀的骨干,其部号称北洋劲旅。且皖系与奉系及广州的孙中山早已结成反直三角同盟,战争爆发之前,卢永祥已派人北上南下,谋求奥援。
战争开始后,王亚樵的部队奉命镇守湖州地区。戴春风天生乐于冒险,战争的火药味令他心潮澎湃,急切盼望大展身手,建功立业。
七年前跟随浙一师攻打浙三师的时候,戴春风虽没有参加“敢死队”攻城,说起来也是亲历过战场炮火的洗礼,有过刀尖上舐血的经历。而当时,他不过是一名小小的学生兵,如今作为堂堂的浙江纵队分队长,他更渴望轰轰烈烈地大干一场。
然而,这场战争却是打得“温文尔雅”,在戴春风看来十分憋屈。开战以后,双方均不主动出击,只是进行阵地战或壕堑战,每日拂晓开炮,中午休息;午后三点继续开炮,傍晚结束。双方公布战绩,均为“阵地没有变化”。
戴春风所处的湖州阵地,由于阴雨连绵,士兵们不得不在泥泞的战壕里摸爬滚打。戴春风冒雨四处巡查工事,给士兵打气。眼见战争进展缓慢,他心里急得像一团火。
可他与王亚樵一样,只看到了齐军多为“骄兵”与“娇兵”,却没看到号称北洋劲旅的卢军,早已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如今拉上战场,也是死气沉沉。因此,无论是齐燮元企图一鼓作气直捣杭州,还是卢永祥企图拿下金陵,都不是轻而易举之事。
战争一开始,卢军还稍占优势,在黄渡、浏河一带几经反复,打退齐军的进攻。但到9月中旬,齐、卢两军的江浙之战演变成了五省之战,直系苏、皖、赣、闽四省联手,先后向浙江发起进攻,形势急转直下。
皖系的反直三角同盟虽亦有行动,尤其奉系张作霖提兵入关,通电讨直,令卢军一度士气高涨,然而对江浙之战最终鞭长莫及。
而直系孙传芳以闽浙联军总司令名义,强势出兵,对卢永祥构成巨大威胁。
孙传芳所部由闽入浙,必走仙霞古道,要过仙霞关,逾仙霞岭,方可进入江浙战场。仙霞古道系1000多年前黄巢起义军入闽时,沿仙霞岭开山伐岭修造而成,全长700里,设有九道关卡,其中仙霞关历来被誉为“东南锁钥”“八闽咽喉”,其天险处仅容一马。“至关,岭益陡峻。拾级而升,驾阁凌虚。登临奇旷,蹊径回曲,步步皆险”,成为历代兵家必争之地。
为截击孙传芳的部队,卢永祥早已在仙霞岭布下重兵,对仙霞关严加防守。
而保安就在仙霞岭下,更与仙霞关近在咫尺。
眼看一场大战就要在仙霞岭打响,保安难免兵燹之灾。一时间,仙霞乡风声鹤唳,乡中父老忧心忡忡,胆颤心惊,纷纷商议防范措施。
戴春风对仙霞岭的战略地位了如指掌,时刻关注着这一带的动向,当他听到孙传芳的部队将由闽入浙的消息后,在湖州再也待不住了,立刻找到王亚樵,要求返乡,一来湖州战事不紧,二来回乡组织自卫团,既可保卫家乡父老,亦可协助卢军抵抗孙传芳的部队。
“只要孙传芳的部队越不过仙霞关,齐燮元就难以获胜。”戴春风如此分析。
“好,你放心回去吧,保土安民,造福桑梓,大哥支持你!”王亚樵一口答应。
戴春风旋即离队,日夜兼程,遄返保安。
此时,仙霞地区各村都在组织自卫团,以保护家园免受乱兵骚扰。戴春风一到家,立即倡议发起组织自卫团,在村里可谓一呼百应,很快便拉起一支百余人的队伍。他自任团总,以刀矛、鸟枪为武器,每日操练备战,查缉防堵,慨然负起护卫保安的责任。
然而,孙传芳所部孟昭月旅抵达仙霞岭后,并没有开火。卢军第二师四旅炮队团团长张国威为其做内应,放孟旅顺利通过仙霞要隘。孟旅进入仙霞关后,于17日占领江山,又因卢军内变轻而易举占领了衢州。仙霞、保安一带也因此免遭战火。
孙传芳的部队进入浙江,一路长驱直入,直捣卢永祥的老巢杭州。卢永祥腹背受敌,寡不敌众,迅疾逃往上海,于10月12日宣布下野,次日逃亡日本。
王亚樵没有想到,卢永祥的北洋劲旅竟如此不堪一击,仅仅40多天时间,便兵败如山倒。他只好收拾残部,返回上海,重操旧业。
戴春风在江山闻讯,更是无比沮丧。孙传芳的部队越过仙霞岭后,他就料到形势对卢永祥已不容乐观,却没想到局势变化如此之快,转眼之间,浙江便由皖系卢氏天下,变成了直系孙传芳的天下。
王亚樵那里是不能回了,尽管王亚樵够义气,可戴春风既然不加入杜月笙的青帮,就断不会加入王亚樵的徽帮,更不会加入“斧头党”。
戴春风又一次回到了起点,只是这次比任何一次都失败得更惨。
当初他振臂一呼,组建自卫团,地方人士为求得生命财产安全,纷纷响应与支持。只是他没有想过如何落实经费问题,时过境迁之后,他才发现早已债台高筑。母亲蓝月喜面对一堆债务愁眉不展,但她不能责备戴春风,在受到战火威胁的危急时刻,他能站出来保护乡邻,是为人称道的一件好事。让她苦恼的是,“双凤朝阳格”的戴春风为什么步步坎坷,即使做好事也不会有好的结果!
戴春风更是痛苦不堪,他少年时代的好大喜功、轻狂任性,已在多年的磨难中逐渐改变,他实际上已经开始脚踏实地地做事情,却仍然屡屡碰壁。但他不是怨天尤人的性格,在此后一年多的时间里,他蛰伏在家,一面帮助母亲和妻子打理竹山农田,一面时刻关注着时局的变化,准备随时寻找机会“再次出山”。
蒋中正和蒋志清
戴春风的弟弟戴春榜在县城一家店铺当伙计,为了及时掌握时局变化,戴春风让弟弟随时往家中捎报纸,他本人也隔三岔五去县城办事、购物,乘机浏览各种报纸,并向南来北往的旅客打探消息。
1926年春季的一天,戴春风从戴春榜拿回的报纸中,看到了蒋中正的照片,不由得大吃一惊。他做梦也没有想到,报上经常提到的广州政府的蒋中正,竟是他在上海交易所认识的蒋志清!尽管报纸的印刷有些模糊不清,但他断定这个人就是蒋志清。时隔五年,蒋志清的模样几乎没有改变。
“难怪当初就觉得他与众不同,说不定他就是那个独步天下之人。”
戴春风喃喃自语,戴春榜赶紧凑过来问怎么回事,戴春风说:
“在上海认识的一位先生,也是浙江人,如今在广州政府已经成了一位大人物。”
“你何不去投奔他,谋个差事?”
“我记得他,他未必还记得我。”
即便如此,这个消息仍然让戴春风激动不已。蛰居家中一年多时间里,中国政局的瞬息万变,对戴春风来说既目不暇接,又困惑迷惘。
北方的北洋政府,自齐卢之战爆发,奉系张作霖率17万大军入关,虽对江浙战场鞭长莫及,却直接导致第二次直奉战争的爆发。又因直系将领冯玉祥暗通奉系,战场倒戈,回师北京囚禁总统曹锟,与奉张联皖制直,北京政府瞬间易主,无军事实力的皖系段祺瑞被推出做了临时执政,实权掌控在实力强大的奉系手中。
冯玉祥心有不甘,于1925年末密约奉系将领郭松龄倒奉,致使奉系张作霖联合直系吴佩孚,将冯玉祥逐出北京,败退西北,北京政权再度落入奉、直两系之手。
江浙一带仍在局部经受着战火的荼毒。由于奉系势力已扩张到长江流域,浙江督办孙传芳不宣而战,将奉军及其直鲁军赶往徐州以北,随即成立闽浙苏皖赣五省联军,一时称霸东南。
南方的革命政府则在1925年3月孙中山逝世后,出现了动荡重组的局面。7月1日广州国民政府成立,旋即发生了国府委员、财政部长廖仲恺遇刺,国府常委、外交部长胡汉民出走,国府委员、军事部长许崇智逃往上海的变故。
蒋中正则由黄埔军校校长,升任广州卫戍司令、党军第一军军长,并在1926年春升任军事委员会主席,逐步进入国民党高层领导集团。
尽管戴春风对广州国民政府的情况知之甚少,对蒋中正的任职情况也不甚了了,然而随着时局的发展,广州政府越来越多的信息,使他渐渐从混乱的时局中捋出头绪,意识到广州的革命政府完全不同于北京的军阀政府,已有了南下广州的打算。如今看到蒋志清的照片,心里更是生出一种亲切之感。
戴春风自幼相信命相,对算命师、占卜师的话深信不疑,纵使他至今未见“双凤朝阳格”命相中的大富大贵,也没见“遇雷雨”的上上签兑现;纵使“雷雨”遇到不少,却年近三十仍为“池中物”,但他仍然相信冥冥中一切自有定数。
偶遇蒋志清,就在这个定数之中!
对超自然力量的迷信,是与社会环境分不开的,这在当时比较普遍,只是迷信程度各有不同。人们迷信其昭示的大吉大利、大富大贵,却也不会等着天上掉馅饼,正如戴春风。
几天后戴春风去县城办事,又从朋友那里打听到一些昔日文溪高小同窗的情况:原任小学教师的毛人凤,早已南下广州报考黄埔军校;在衢州师范教书的姜超岳,也已放弃那份不错的工作只身南下;就连在日本留学的周念行也去了广州!想到好友胡宗南早已成为黄埔军校资格最老的学生,戴春风再也坐不住了。
4月中旬,戴春风到县城联系销售毛竹、春笋事宜,准备趁机找朋友借钱筹措盘缠,并打听南下广州路线等。当天办完事已近黄昏,他像往常一样住进了距文溪河码头不远的悦来客栈。
悦来客栈是一幢二层木质结构的楼房,前厅是旅客吃饭喝茶聊天打牌的场所,后厅与二楼是客房。这个供旅客休闲娱乐的前厅,就成为南来北往的客人谈天说地的地方。由于靠近文溪河码头,往来客人大多是走南闯北的乡绅、商贾乃至在军队、政府里做事的人物,无意间就将天南海北的各类新鲜事,在这里进行了翻炒、传播,这也是戴春风每次到县城都下榻此处的原因。
这次,戴春风在这里遇到了一位远道而来的神秘人物。
小客栈遇同窗
戴春风是悦来客栈的常客,与茶房伙计已经很熟。在前厅落座后,伙计便按照惯例给他送来了本省报纸和《申报》。看完报纸,他正准备上楼,恰逢一个身材瘦高的青年走进来。回眸间,忽然觉得此人有些面熟。
只见他身着长衫,手提藤条箱,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一看就是从码头上赶过来的旅客。几乎与此同时,对方也注意到了戴春风。
就在四目相对的一刹那,两人几乎同时喊出了对方的名字:
“徵兰兄!”
“善馀兄!”
善馀,即戴春风在文溪高小的同班同学毛人凤。毛人凤谱名毛善馀,字齐五,江山吴村乡水晶山底人,与戴春风同年考入浙江省立第一中学,毕业后曾在江山县新塘边镇嘉湖小学任教,1925年年底考入黄埔军校潮州分校第一期(相当于黄埔军校第三期)。
说他是远道而来的神秘客人,是因为他来自广东潮州,而在直系军阀统治的这块地盘上,他的身份是不宜公开的。
偶遇毛人凤,让戴春风喜出望外。
“你不是报考黄埔军校了吗?快说说黄埔军校的情况,广州国民政府的情况!对了,你怎么在这个时候回来了?你是不是已经毕业了?”
一进客房,戴春风便迫不及待地提出一连串的问题。毛人凤笑了:
“多年不见,你还是那个急脾气。放心吧,今晚有的是时间,我们慢慢聊。”
“好,你先洗把脸,我去去就来。”
戴春风说完,出去叫了一桌酒菜。待两人洗漱完毕坐到桌前,酒菜也端上来了。两人边吃边聊。
戴春风这才知道,毛人凤考入黄埔军校潮州分校不久,即大病一场,如今基本康复,又传来父亲病故的消息,只好离校肄业,返乡奔丧。
毛人凤将他所知道的广州国民政府的情况,向戴春风做了详细介绍,又介绍了黄埔军校的招生、考试、训练,以及学生军参加二次东征的情况等等,然后说:
“依我看,革命的希望在广州,革命的朝气在黄埔。蒋校长已升任军事委员会主席,听说很快就要举行北伐。”
“你见过蒋校长吗?”
“见过。他也是潮州分校校长,只是平时由何应钦先生代理校长,管理学校事务。”
“蒋校长,还有个名字叫蒋志清吗?”
“这个没听说过。”
“他是不是身材笔挺,相貌英俊,气宇不凡,和蔼中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威严,讲一口宁波话?”
“没错,他也是浙江人。咦,你怎么知道这些,好像你见过他一样?”
“如果他是蒋志清,那我的确见过他。对了,有位戴季陶先生你见过没有?”
“没见过,但听说过,他是黄埔军校政治部主任。”
“这样看来就没错了,看来真的是他们。”
“你是怎么认识他们的?”
“几年前在上海交易所认识的。不过,他们地位那么高,恐怕早把我这个小人物忘了。”
“徵兰兄,你也去报考军校吧!”
“我是有这个打算,就是不知道能不能考上。”
“报考军校的,既有留学生,也有小学文化程度的,你是响当当的江山才子,一定能考上。”
毛人凤说完,拿出20块钱交给戴春风:
“这点钱你拿着,你再筹措一些,最好尽快去。”
戴春风正为赴粤盘缠犯愁,见毛人凤如此心细,如此慷慨相助,内心感激不已。可他一向大大咧咧,对至亲挚友很难说出感谢的话,这份雪中送炭的情谊也只好埋藏在心。也正是由于这份深厚的友谊,多年后他对并不得志的毛人凤施以援手,先后将毛人凤的弟弟毛万里和他本人安排到特务处重要位置,从此改变了毛氏兄弟俩一生的命运,也为毛人凤后来成为戴笠的继承人埋下了契机。
第二天两人分手后,戴春风又在县城的朋友、熟人那里,东拼西凑了80元钱。
路费是有了,但是两次从军的失败,加上组织自卫团给家里带来的债务,戴春风已使母亲伤透了心。十年的岁月蹉跎,母亲对戴春风的“双凤朝阳格”和那个“遇雷雨”的上上签,已经不抱希望,她老人家明确告诉戴春风:
“不要再想着什么‘雷雨’,什么‘绝非池中物’。你是家中长子,高堂在不远游,从今往后就在家踏踏实实过日子吧。”
戴春风是孝子,自幼不敢违背母亲的意愿,这次他将怎么通过母亲这一关呢?
那一夜别妻告友
回到保安后,戴春风没有回家,而是直接来到他的朋友柴鹿鸣家中。
柴鹿鸣比戴春风年长十多岁,是江山县清湖乡路村人,在江山县政府保卫团任班长,管辖十多名团丁,驻扎在仙霞乡,即乡治所在地保安村。他粗识文墨,为人仗义,在戴春风失学从军一事无成、被乡人嘲笑的时候,只有柴鹿鸣站出来为他说话:
“你们莫要小瞧他,他一旦运气好转,早晚会有出人头地的那一天。”
正如古人所说“泛驾之马,跅弛之士”,皆在可驾驭可掌控之中。正因为有其不凡之处,才有“千里之足,多出于泛驾之马”之说。柴鹿鸣对戴春风的看法,一如蓝月喜早前的看法,相信戴春风就是这种难以驾驭的“野马”,一旦被戴上嚼子,就会跑出好成绩。
戴春风善交游,重义气爱面子,花钱大手大脚,因此手头拮据便是常有的事。柴鹿鸣往往会敲打他几句,也会慷慨解囊。遇到困难,戴春风也习惯找柴鹿鸣商量,两人可说是多年的莫逆之交。
戴春风走进柴鹿鸣家门的时候,柴鹿鸣正坐在屋里抽旱烟,看到戴春风进来,吐着烟圈说:
“你老弟无事不登三宝殿,是不是罗锅子上山,又前(钱)短了?”
“比钱短更难办。”
这倒让柴鹿鸣奇怪了:
“你还能有什么其他的事?”
“大哥,要是连你也把我看扁了,我这辈子就真完了。这次是真有正事。”
戴春风将悦来客栈遇同窗、准备投考黄埔军校的打算,大体说了一遍。柴鹿鸣听完一拍大腿说:
“好!这是个好机会,我要是年轻十岁,保准跟你一块去!”
“你也知道,我母亲已经对我死心了,她老人家那一关不好过。”
“这好办,你只管走,蓝老太太是明事理的人,我来和她慢慢说,不会有问题。”
“老兄,要是能瞒过老太太走出去,这事就好办了。问题是,怎么能瞒过她?”
两人经过一番商量,决定由戴春风先做通妻子毛秀丛的工作,然后悄悄将行李拿出来,放在柴鹿鸣家里,上路的时候由柴鹿鸣送出去,这样便可暂时瞒过蓝月喜。
当天晚上,戴春风一直守在母亲身边,很晚才回到自己房里。毛秀丛正在油灯下做针线,以往戴春风往炕上一躺,就会自顾自地睡去,今晚却坐在妻子身边,看着她飞针走线。毛秀丛觉得奇怪,抬头看看戴春风说:
“怎么还不睡?”
戴春风正盘算着怎么开口,因为毛秀丛一直不同意他外出,对她的说服工作并不好做。好在毛秀丛怕他,或者说迁就他。从19岁嫁给他,毛秀丛就像大姐姐一样,对他关心照顾,处处忍让,百依百顺。
“有个事想和你商量。”
“商量”二字更让毛秀丛感到意外,结婚多年,任何事都是戴春风说了算,何曾用得着“商量”!
“今儿日头打哪边出来的?”
“你这叫啥话?真是牵着不走打着倒抽抽。”
毛秀丛不再说话,低下头继续做针线。戴春风又缓和一下语气说:
“我想去广州报考黄埔军校。”
“你又要走?”毛秀丛的语调变了,眼里涌上泪水,接着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戴春风最见不得女人掉眼泪,女人一哭他就头大,立刻心烦气躁,尤其怕母亲听到,他强忍怒火压低声音恶狠狠地说:
“实话告诉你,你要是惊动了母亲,或者告诉了母亲,我这辈子跟你没完!”
这一招果然奏效,毛秀丛立刻捂住嘴,止住了哭声。
第二天,戴春风以为毛秀丛会乖乖地为他整理行装,却不料,除了在饭桌上,毛秀丛一整天都在躲着他。他忽然意识到大事不好,赶紧跑回卧房,打开橱柜的抽屉。果然如他所料,100块钱不翼而飞。
戴春风又气又急,恨不能将毛秀丛揪住狠狠一通胖揍,可当着母亲的面,他什么都不敢说,什么都不敢做。好不容易等到晚上母亲睡下,他关好卧房的门,一把揪住毛秀丛,低吼道:
“你乖乖给我把钱拿出来,我今天不和你计较。不然的话,今晚有你没我!”
“你打吧,打死我这辈子就解脱了。”毛秀丛说着,闭上了双眼。
结婚12年来,这个一向温顺柔弱的女人,第一次做出对戴春风反抗的举动。
看到毛秀丛如此绝望的表情,戴春风大为错愕,举起的拳头没有落下,当胸抓住妻子衣服的手,无力地松开了。
扪心自问,他深感对不住妻子。这么多年来,这个家他想回就回,想走就走,随时把一个家和老人、孩子扔给妻子,妻子毫无怨言,默默地支撑着这个家。她没有别的要求,只要求他留在家里,不再为他担惊受怕。可她怎能理解,株守田园终老牖下的生活,对戴春风来说,生不如死。
“这些年我一事无成,对自己都快没信心了。可这次不一样,毛人凤、姜超岳他们都进了黄埔军校,就连在日本留学的周念行都回国南下了,我在家里怎么能待得下去!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失去这个机会,我这辈子再也没指望了!”
戴春风颓唐地坐在炕边上,头一回对毛秀丛说出自己掏心窝子的话。
毛秀丛第一次发现丈夫强硬不羁的外表下,原来还有如此的痛楚与脆弱。
“秀丛,结婚这么多年,你应该了解我,我已经30岁(虚岁)了,以后不会再有机会了,你就忍心看着我空有一番抱负,不死不活地过下去吗?”
戴春风的哀求比他的怒吼更有作用,毛秀丛心软了。如果说丈夫的强硬对她是一种压服的话,那么丈夫的脆弱让她感到无比心痛,她宁可苦着自己,也不愿让丈夫受半点委屈。她扯开枕套,拿出那100块钱,递到戴春风手上。
戴春风接过钱,眼望着毛秀丛,泪水滚出了眼眶。
看到丈夫掉眼泪,毛秀丛更是心痛不已。她从橱柜里拿出一只首饰盒,从里面取出一个用刺绣手帕包着的小包,对丈夫说:
“娘家陪嫁的首饰原本不少,这些年都为你变卖了,只剩了这支金簪。常言说穷家富路,你带上吧,在外边不能苦着自己。”
毛秀丛将金簪递给戴春风,又哽咽着说:
“俺不希图什么荣华富贵,只要你平平安安就好,无论怎样都惦记着回来。”
戴春风早已止不住地泪流满面,他仿佛第一次发现,这个女人在他的生命中是何等重要;第一次发现,他这一生其实早已离不开这个女人。他将金簪放在桌上,一把将妻子紧紧搂进怀里。
这一晚,戴春风对妻子极尽温柔。他知道以往要么忙于个人奋斗,要么颓废沉沦,完全忽略了身边这个女人,就连床笫之事,也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而毛秀丛对他的一切粗鲁、冷漠、忽冷忽热,都默默地承受着。在她接受的教育里,就是床上床下伺候好自己的男人。
唯独这一晚,毛秀丛第一次领略了水乳交融的和谐,第一次领略到,做女人原来还有这般快乐。直到第二天早上从床上爬起来,31岁的毛秀丛,还面带一脸的娇羞之色。
毛秀丛为丈夫缝制了两套新衣服,赶做了两双新鞋,打点好外出的铺盖和生活用品,让戴春风分几次悄悄送到柴鹿鸣家中。
就要启程了,这一晚夫妻相拥而卧,大半夜不曾合眼。两人有说不完的话,道不完的叮咛。鸡叫头遍过后,两人悄悄起床。毛秀丛轻轻打开门,将丈夫送到大门外。
街上清凉如水,一弯下弦月静静地悬挂在东方天际。戴春风走到村头,看到了早已等候在那里的柴鹿鸣。
柴鹿鸣将戴春风送到村外,再次叮嘱说:
“春风老弟,这次你一定要争口气,扛面红旗回来!”
“大哥,我记住了!大恩不言谢,小弟就此告辞了。”
戴春风接过行李,很快消失在夜幕之中…… 戴笠:黑暗时代里最黑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