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青葱岁月,碰得头破血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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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名的新仇旧怨
又是金秋十月,一支披红挂绿的迎亲队伍打破了保安村的宁静。在欢快的鼓乐声和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迎亲队伍缓缓行进,最后停在戴家宅院门口。
戴家张灯结彩,大红灯笼高高挂,大红“囍”字贴满宅院内外,前来贺喜的亲友乡邻挤得水泄不通。当蒙着红盖头的新娘被搀扶进门时,人们也跟着涌进院子。
胸前戴着大红花的新郎却一脸的不高兴。当司仪高喊“新郎新娘拜堂成亲”的时候,他很不情愿地跟随傧相走进正房厅堂,与新娘一起,随着司仪的喊声,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这个黑着脸的新郎,就是17岁的戴春风。
看得出,戴春风不满意这门亲事。蓝月喜是明事理的家长,不会强迫儿子和不喜欢的女子成亲。既没有母亲强迫,戴春风因何勉为其难呢?
这一年,正是戴春风参加升学考试,升入浙江省立一中的时候。
这是1914年,中国政局正处于蜩螗沸羹的混乱之中。
袁世凯在解散国会、制定《约法》、改责任内阁制为总统制之后,又率文武官员着朝服天坛祭天,行跪拜大礼,进行称帝“预演”。而日军已于9月初在胶东半岛登陆,先后侵占济南、青岛,控制了胶济铁路全线。袁世凯对外妥协,对内调动20万重兵,镇压了历时两年之久的、中国历史上最后一次大规模农民起义——白朗起义。
但反袁斗争从未停止,“二次革命”失败后,孙中山在日本成立中华革命党,以图重新集结革命力量,进行反袁活动。
这一切,似乎与戴春风的生活很遥远,事实上却不无影响。戴春风的堂兄戴春阳,早年留学日本,曾加入同盟会,民国元年出任南京临时国民政府内务部秘书,后来参加反袁活动,“二次革命”失败后四处躲藏。蓝月喜看在眼里,急在心上,生怕不安分的戴春风跟着“胡闹”。
为了让戴春风收心,踏踏实实读书,走仕途之路,也为了给家里添个帮手,也就在戴春阳四处躲藏的时候,蓝月喜开始为戴春风张罗婚事。
有道是肥水不流外人田,毕竟戴春风的命相昭示着未来的大富大贵,而且“江山才子”之称也是对戴春风学业的肯定。尽管眼下戴家的生活不宽裕,但蓝月喜相信那只是暂时的,一旦儿子蟾宫折桂,戴家必定会家道中兴。
蓝月喜的娘家就在保安村,其父育有七男五女,蓝月喜在五姐妹中排行第四。二姐蓝月爱嫁到了三卿口乡,膝下一女王秋莲,比戴春风小两岁。正巧二姐带小女回娘家,蓝月喜眼前一亮,决定与二姐做个儿女亲家,亲上加亲。二姐听了表示赞同。
适逢戴春风暑假在家,去找他的小伙伴张冠夫玩耍,一路小跑又蹦又跳,不承想,一拐墙角,迎面与一个人相撞,这一撞,结结实实撞了个满怀。
戴春风并没有看清来人是谁,凭感觉,知道是一个女孩。为了避免对方被撞倒,也是凭着一刹那间的本能,他伸手抱住了对方。但由于跑步的冲击力,只听“咕咚”一声,不仅将女孩撞翻在地,而且紧紧抱着女孩,将她重重地压在了地上。
“你混蛋!”
一个尖厉的声音从身下传来,由于近在咫尺,戴春风被震得耳膜嗡嗡响。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跳起来,然后伸手拉起女孩。
原以为四目相对之际女孩会害羞,殊不料,女孩尚未站稳,便抡起了胳膊,朝戴春风的脸上打来,“啪”的一声脆响,戴春风结结实实挨了一个耳光。
尽管这一掌打得并不疼,但却打出戴春风一股无名火,他怒目圆睁,冲着女孩大吼:
“你混蛋!”
这一吼,女孩更是怒不可遏,指着戴春风的鼻子,又哭又喊:
“你这个大坏蛋,你占我便宜,你玷污我的清白!我今天跟你没完!”
“你想怎么办?”戴春风毫不示弱。
“我找你家长去!”
这句话让戴春风气焰全无。长这么大,他最怕的就是母亲生气。尽管他一向轻狂自负,行为不羁,在母亲面前则是十分乖顺。顺为孝,这是他一生遵奉的信条。
“我不是故意的。”戴春风的语气明显软了下来。
“结果还不是一样!”女孩不依不饶。
“如果你真的认为我玷污了你的清白,办法倒是有一个。”
“什么办法?”
“嫁给我。”
“白日做梦!”
女孩用手指着戴春风,仿佛受了更大的侮辱。这让戴春风试图缓和的心情一廓而空,立马反唇相讥,并夸夸其谈:
“你以为你有什么了不起,嫁给我还亏了你不成?你可知道,我外公是国子监生员,我爷爷创下了在保安的偌大家业,我父亲是榜上有名的武秀才,我本人虽年龄不大,却也是大名鼎鼎的江山才子……”
“我知道你是谁了。”女孩打断戴春风的话。
“你知道我?我都没见过你,你肯定不是保安村的!”
“告诉你吧,你外公也是我外公,你母亲就是我姨妈,你祖父创下了偌大家业不假,你父亲是武秀才也不假,可是你武秀才的父亲坐吃山空,把你祖父创下的偌大家业差不多挥霍光了,你还给我吹什么牛!”
这一串连珠炮把戴春风击得晕头转向。他怎么也没想到,面前这个小女孩竟是他的姨表妹。他有四个姨妈,只有住在外村比较远的不常见面,按年龄算,这个小表妹应该是二姨妈家的王秋莲。
戴春风最后一次见到王秋莲大约在入乡塾之后,当时王秋莲也就五六岁的样子。由于戴春风的表兄弟姊妹和堂兄弟姊妹众多,王秋莲又住在外村,即使到保安,也是住在外婆家,戴春风忙于学业,便一直没有再见到。
真是女大十八变,王秋莲刚过豆蔻之年,便已出落得面若桃花,虽然个头还没长成,却身材苗条,俏丽可爱,宛若一个大姑娘的模样了,难怪戴春风认不出了。
望着如此俊秀又鬼灵精怪的小表妹,想到刚才的情形,戴春风不由得脸红心跳。若真能把表妹娶进家门,这辈子当牛做马也心甘情愿了!
可是,王秋莲对认出这个表兄似乎并无兴趣,还在戴春风想入非非的时候,她“哼”了一声,一跺脚转身走了。
戴春风一向自我感觉良好,在他看来,王秋莲是因为害羞逃避了,心中还在沾沾自喜,认为这一撞,撞出了他与小表妹的缘分。要促成这桩好事并不难,毕竟是姨表亲,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呢!
新娘另有其人
当天下午回到家里,戴春风就听母亲说起了这桩亲事,母亲特意询问他的意见,并说次日中午姨妈和表妹来家吃饭,让他们兄妹见个面,没意见的话就选个日子订亲。
戴春风没料到母亲想到了自己前头,心里直偷着乐。不料第二天一直等到正午,姨妈才姗姗来迟,但身边并没有表妹的影子。见姨妈一脸的“官司”,戴春风这才感到大事不妙。
事后戴春风才知道,正是他那一撞,撞散了这桩亲上加亲的好姻缘。原以为这一撞是缘分,没想到是祸根。其实他终究不了解表妹,数年后他流落上海住到表妹家,方才明白表妹拒绝他的真正原因。
原来,王秋莲对戴春风的脾气秉性早有耳闻,认为戴春风好交游,花钱大手大脚,好招惹是非,这样的男人过日子靠不住,但一开始尚在犹豫之中。后来那一撞,把她仅存的一点希望撞飞了——当然她在意的不是那一撞,而是戴春风的一番夸夸其谈,印证了她对戴春风的担忧。
姨表亲联姻告吹后,戴母很快为戴春风订下一门婚事,女方是凤林乡毛应升之女毛秀丛,比戴春风年长两岁。
相亲之后,戴春风十分失望。在他眼里,毛秀丛的相貌比表妹差了一大截。
正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有了认定表妹的先入之见,再看别人怎么都不顺眼。事实上毛秀丛相貌并不丑,眉清目秀,温雅端庄,也是俊秀受看的女子。但与王秋莲不是一个类型,她属于朴实厚道的农家劳动妇女,一看就知道勤劳能干、善良贤惠。蓝月喜独撑门户十几年,正需要这样一位帮手,因此对毛秀丛的喜爱胜过王秋莲。
戴春风虽然不喜欢,却也说不出什么,毕竟是王秋莲本人拒绝了他。
带着种种的不如意,戴春风迎娶了毛秀丛。
古人称人生有四大喜事: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虽说考上省立一中与高中状元不可同日而语,却也预示着未来前程似锦,毕竟能考上这所全省顶尖中学的只是凤毛麟角。如今戴春风在考上省立一中后迎娶新娘,可说人生四大喜事占了两项。
本应开心庆贺双喜临门的时候,戴春风却在纠结之中,纠结红盖头下的那张脸上,再也找不到表妹活泼俏皮甚至有点霸道的神情,再也看不到那双神气活现的双眼,再也见不到面若桃花的容颜。
整个婚礼过程,戴春风一直心情沮丧,闷闷不乐,将新娘牵引入洞房之后,便抽身离去,一去不归。直到所有宾客散尽,整个宅院里安静下来,他才被母亲催促着回到新房。
“洞房花烛明,燕余双舞轻。”古人将新婚燕尔洞房花烛描述得无限美妙,而此时毛秀丛的洞房内,却是彩烛空照明,滴滴烛泪似奴情。毛秀丛已自己揭去红盖头,独坐床边,暗自垂泪。
戴春风表面上看去大大咧咧,却也是粗中有细,一进屋,他便发现了与新婚氛围极不相称的这一幕,心里也觉得过意不去,很抱歉地说:
“我不是故意冷落你,都是造化弄人。”
“你不喜欢我,干吗要娶我?”毛秀丛说着,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看着新娘哭得梨花带雨,戴春风扯过一块毛巾递过去,这才有意无意地打量起这个将要与自己共度一生的女人。
毛秀丛的脸的确不像王秋莲的脸那样圆润玲珑,也没有那种吹弹即破的细嫩与白皙。由于长期下地干活,风吹日晒,她的皮肤略显粗糙,微黑透红。眼睛也不像王秋莲的杏核眼,亦没有黑葡萄般晶莹透亮的眸子——她的眼睛不大,目光柔和温顺。
终究是二九金色年华,含苞欲放。比起尚未长成的表妹,19岁的毛秀丛已是亭亭玉立,身材凹凸有致,像熟透的果子,浑身散发着女性特有的馨香。戴春风终归是17岁的青春少年,面对这样成熟可人、明媒正娶的新娘,内心的纠结很快烟消云散,当夜便与毛秀丛圆了房。
婚后,毛秀丛没做几天新娘,回门归来后就开始上竹山,下农田,进厨房,担当起繁重家务。当时蓝月喜39岁,毛秀丛从此成为婆母的得力助手,与婆母一起撑起了戴家门户。
相比之下,戴春风倒是过得逍遥自在,离开学还有一段时间,他将这段空当变成了快意“江湖”的潇洒时光,隔三岔五便约三五好友小聚,正是“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虽说酒桌上既无金樽,亦无好酒,甚至以水代酒,却是喝得畅快淋漓。作为考入省立第一中学的高才生,年少轻狂的戴春风更是趾高气扬,在一帮同学与发小的崇拜中大吹大擂,洋洋自得。
正所谓少年不知愁滋味,初出茅庐的戴春风完全不会想到,通向成功彼岸的航船会在中途触礁,他放荡不羁的个性会令他前程尽毁。
第二年春天,戴春风负笈北上,进入省立一中读书。
戴春风离家后,婆媳俩一边打理竹山、农田,一边开始了充满希望的等待,等待戴春风的暑假归来,等待新生命的降临——此时毛秀丛已怀有身孕。
然而,暑假戴春风没有回家,亦无任何音信。
9月15日,戴春风的儿子戴藏宜降临人世。家里给戴春风去信报喜,仍如石沉大海。
戴母心急如焚,四处托同乡打听消息,方得知戴春风早在几个月前被学校开除,去向不明。
去向不明,这个结果令戴母与毛秀丛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添丁进口的喜悦早已荡然无存。
戴春风究竟去了哪里?
入学之前,蓝月喜对戴春风千叮咛万嘱咐,一遍遍地谆谆教诲,生怕他一旦脱离了管束,会变成脱缰的野马。
结果不出戴母所料,入学刚刚三个月,这位桀骜不驯的“江山才子”,便闯下一场塌天大祸。
那一夜闯了大祸
浙江省立一中集中了全省各地的高才生。戴春风入校后,一心想在众多优秀学子中脱颖而出,像在文溪高小一样,在同学中形成众星捧月之势,能够呼风唤雨。因而他利用善交游的特长,使出浑身解数与同学交往,甚至不惜为他人两肋插刀。
就在入学刚刚三个月的时候,寝室里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让戴春风找到一个为室友“露一手”的机会。
戴春风的寝室在二楼楼梯对面,由于距离楼梯太近,所有上下楼梯的脚步声都会清晰地传进室内,尤其在夜深人静之时,踩踏在木质楼梯上的脚步声带着重重的回音,“咚咚咚”地仿佛敲击着寝室里每一位同学的心。
这种重重的脚步声,每晚要响两次,那是舍监在执行查房任务,每晚一去一回,雷打不动。
又是一个寂静的夜晚,沉重的脚步声将戴春风和室友们从睡梦中惊醒。黑暗中,大家牢骚满腹,嘟嘟哝哝:
“这个讨厌的舍监,故意把楼梯踩得这么响!”
“我的老天,没法睡了!”
“明天又要在课堂上打瞌睡了。”
“等着瞧吧,我非好好教训教训他!”
最后一个说话的是戴春风。接着,戴春风跳下床,从床底下摸出一副木制哑铃,悄无声息地溜出门去,将哑铃放在楼梯口舍监返回的必经之路上,想把舍监绊个跟头,给室友们出口气。
戴春风返回室内后,一切又归于宁静。
当沉重的脚步声再次响起的时候,同学们还没来得及抱怨,便听到杀猪般一声嚎叫:
“嗷——”
原来,舍监并没有被哑铃绊倒,而是一脚踩在哑铃上,顺着楼梯滚到楼下去了。
戴春风一个激灵从蒙眬状态中清醒过来,“腾”地跳下床,跑到门口,从门缝中向外望去,只见外面光线昏暗,楼梯口空荡荡的,早已不见了舍监的身影。戴春风这才知道闯了大祸,霎时惊出一身冷汗。
第二天,被摔得鼻青脸肿的舍监找到校长,要求严惩肇事者。校长派人下来调查,戴春风倒是敢作敢当,为了不连累室友,不等查办者追问,就主动站出来承担责任。
“是我干的,我愿意承担一切后果。”在校长室,戴春风直言不讳。
“年轻人,你想得太简单了。”校长看着戴春风,意味深长地说。
校长的态度让戴春风暗暗吃了一惊,他原以为不过是赔偿医疗费,或者给个处分什么的,而校长此言显然超出了他的想象范围。校长接着说:
“有一种后果你是无法承担的,比如道德缺失,校风被破坏。”
这句话令戴春风头上直冒冷汗。随后,他被要求停止上课,回寝室等候处理。
尽管戴春风认错态度较好,但戏弄师长非同小可,校方考虑再三,最终决定将戴春风开除学籍,杀一儆百,以正校风。
望着校方送达的处分通知,戴春风吓得魂飞天外。他虽然已预感到校方会给他严厉处分,虽然已有思想准备,却怎么也没有想到会被开除。对一向争强好胜的他来说,这个处分无异于世界末日来临。
省立一中,寄托着母亲多年对他的殷切希望,母亲倾其所有供他读书,进入省立一中,等于已登上通往成功彼岸的航船,如今入学仅三个月便中途搁浅,这让他如何面对母亲那充满希望的目光?
想到当初被省立一中录取后,在乡友、同窗面前那样高傲自负,不可一世,如今更觉无颜面对家乡父老!
提着行李卷孤独地走出校园,戴春风不知何去何从,一个人漫无目的地来到西子湖畔,面对湖光山色,号啕大哭。哭过之后,心情总算好了一些。接下来怎么办?不能回家,还能去哪里呢?
经过一番苦思冥想,戴春风终于想到一个老乡,说起来拐弯抹角还有点沾亲带故。正由于这点沾亲带故,入学前毛秀丛特地叮嘱他记住一个地址,说万一有什么事可以去杭州城里找他帮忙。当时戴春风心高气傲,哪里想到还会找别人帮忙?根本没把毛秀丛的话当回事。
现在仔细想想,还能依稀记起那个地址。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这个地址让戴春风绝处逢生,阴沉了好几天的心情一下子光风霁月。他立刻离开西湖,前往杭州城里投靠这个沾点亲戚的同乡。
同乡开着一间豆腐坊,戴春风决定暂时留在豆腐坊里做帮工。
磨豆腐是重体力活,戴春风虽出生在贫寒之家,且父亲早逝,家中无壮劳动力,但自幼基本没做过农活,母亲里里外外一把手,对他的要求只是读好书出人头地。如今干起重体力活,开始时确实吃不消。好在年轻有力气,一两个月之后,他便渐渐适应了。也正是这段时间的体力锻炼,使他在此后长达十年的岁月蹉跎中,有了经历各种苦难的准备。
但豆腐坊是小本生意,戴春风起早贪黑地干活,也只是聊以栖身糊口,基本无工钱可拿。如此大半年干下来,他觉得终究不是长久之计。都说时间是医治创伤的良药,此言不无道理,半年多的磨炼让戴春风渐渐接受了被开除的现实,眼看年关将至,他终于改变了主意,决定回家。
想到回家,戴春风顿时归心似箭,立刻告别同乡,遄返江山老家,一进保安村,就听说母亲在四处托同乡打听他的消息,顿觉大事不好,赶紧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家跑,一进门便“扑通”一声跪在母亲面前……
18岁的戴春风,竟像憋了一肚子委屈的孩子,呜呜哇哇地大哭起来。
高中“榜眼”,溜了
倘使戴春风被开除后随即返乡,母亲一定会盘问到底,痛加斥责。但如今,戴春风的平安归来令母亲大喜过望,一时间高兴得泪如泉涌,母子俩抱头痛哭。
哭过之后,戴春风向母亲道出了实情。母亲当时没有责备他,过后说起来还是惋惜得直掉眼泪,让他难过了好几天。毛秀丛也没说什么,她对丈夫历来百依百顺,如今丈夫平安归来,她高兴还来不及呢!
整个春节,一家人其乐融融,尽享天伦之乐。
年后不久,传来衢属五县联合师范招考的消息。考师范,戴春风觉得委屈了自己的才华,当孩子王不是他的志向,他不想去参加考试。但母亲说:
“去考吧,有书读就好,书读多了就会有机会。就算你命相再好,整天待在家里,也不会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戴春风不敢违拗母亲,只好点头答应。毛秀丛听说后也非常高兴,她知道丈夫不是种田的材料,尤其他“自视读书人,不屑与农夫为伍”,长此下去,必将一事无成。她对丈夫说:
“俺不指望你大富大贵,只要将来能有个正经事做,一家人平平安安就好。”
“妇人之见。”
戴春风不敢顶撞母亲,对妻子的“不理解”却不能不“回敬”。迈过了被开除的那道坎,铩羽而归的他仍然是心高气傲,在亲友乡邻面前的难为情也仅仅就那么几天,他相信条条大路通罗马,是真金到哪里都会发光。
很快,母亲筹足了川资,经过了疗伤之痛的戴春风又一次“仰天大笑出门去”。
来到衢州,他选了一家比较洁净的旅馆——集贤旅馆住下。他一向爱干净,即使不吃不喝也要穿干净的衣服,睡干净的床铺。
与他同龄、比他低一届的文溪高小考生姜超岳,住在睡通铺的建国旅馆。考试前一天,姜超岳带着几位新结识的考生来找戴春风。由于考生多,录取名额少,大家在谈话中都表示压力很大。姜超岳说:
“徵兰兄肯定没压力。”
姜超岳的话并非恭维,戴春风十分清楚这个考试对他来说小菜一碟。而姜超岳当着几位新同学的面如是说,他觉得很有面子。姜超岳是低一届文溪高小毕业生中的佼佼者,因而戴春风说:
“彼此彼此。”
说完,戴春风又补充一句:
“我敢保证,你我必定名列前茅。”
此言一出,满室皆惊。几位新同学面面相觑,都觉得戴春风太狂傲了。
戴春风却不以为然,哈哈大笑着拍拍姜超岳的肩膀,非常自信地表示:
“如果没有你姜超岳在,第一名肯定非我莫属。有你在,我只好屈居第二了。”
这话莫说几位新结识的同学,就连姜超岳都深感吹得太离谱。他本人虽功课不错,可考场情况变化莫测,谁都不敢保证临场发挥正常,于是赶紧补充说:
“徵兰兄,你是江山才子,我可不是,我若能榜上有名就已经万幸了。”
“超岳老弟,过度的谦虚就是骄傲。我的话保准靠谱,不信走着瞧。”
说来也巧,考试后发榜,戴春风果然名列第二,令姜超岳与几位新同学不得不心服口服,戴徵兰果然是“牛人”,吹得起。只是第一名非姜超岳,而是另有其人。这也是姜超岳本人的预料结果。
此间,戴春风曾去抽签算命。当时考试过后等待发榜,闲极无聊,他便约姜超岳及几位新同学一起上街游玩。路过一个算卦摊时,一向相信问卦占卜的戴春风站住了,未假思索就去抽了一副签,打开一看乐了,洋洋得意地对左右同学说:
“上上签!哈哈,一朝遇雷雨,绝非池中物……”
戴春风念了其中两句,然后将签递给算命先生,请算命先生解签。算命先生摇头晃脑,说得云山雾罩,但不管他绕多大圈子,不管他如何故弄玄虚,字面上的意思戴春风等人都是非常明白的,那就是遇到“机会”,戴春风必将出人头地,大富大贵。
这个“机会”就是他生命中的“雷雨”。可是,这场“雷雨”在哪儿呢,什么时候才会出现?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新生报到入学之日,戴春风却不见了踪影。这个高中第二名的江山才子,从此销声匿迹了。
投笔撞进学兵营
1916年的中国政局,可谓风云多变,上年末袁世凯复辟帝制,旋即引发反袁的护国战争。在做了83天皇帝梦后,袁世凯被迫取消帝制,并于6月初病逝。袁世凯的离世,虽使护国战争宣告结束,却从此拉开军阀混战的序幕。
6月7日,黎元洪出任大总统后,皖系军阀段祺瑞出任国务总理,开始了长达一年的“府院之争”;而雄踞东南的直系军阀冯国璋虎视眈眈,大有问鼎中原之势;长江巡阅使张勋在徐州连续召开各省督军会议,为复辟清廷摇旗呐喊;北洋军阀内部各派系纷纷独霸一方,西南各地方军阀也都拥兵自重,各地军阀多呈割据状态。
戴春风对全国局势不甚了解,但这个局势的变化却对他产生了巨大影响,尤其长江巡阅使张勋的大名,令他如雷贯耳。
民国都进入第五个年头了,张勋和他的军队仍旧沿用前清旧制,人人身着长袍马褂,拖着一条大辫子,仍行跪拜大礼。张勋所部因此号称“辫子军”,他本人也以“辫帅”而著称。
“辫帅”张勋没读过一天书,更没进过北洋武备学堂,尽管曾入天津小站跟随袁世凯练兵,但远非袁世凯嫡系。袁世凯在世时对他无可奈何,袁世凯逝世后他成为各派势力的拉拢对象,原因就在于,他手里握有一支凶猛彪悍的辫子军!
戴春风由此得出一个结论:乱世出英雄,有枪便是草头王!
自从被省立一中开除,戴春风就一直琢磨着他“双凤朝阳格”的命相。人在失意时往往更加迷信命运,他相信命运在为他关闭一扇门的时候,必定会为他打开一扇窗子,如今又抽得上上签,因而他时刻关注时局,寻找着命运中的那场“雷雨”。
报考师范原非他的本意,虽然高中“榜眼”,看榜之后却心情沮丧,认为躲进温室里,哪还有什么遇“雷雨”的机会?在这个风云变幻的年代,只有驰骋疆场,方有机会借雷雨之势跳龙门。
偏偏事有凑巧,就在张榜那天晚上,集贤旅馆里来了一位穿灰色军装的军人,住进了戴春风住宿的四人房间。
一见进来位军人,萎靡不振的戴春风登时来了精神,他原本就是个见面熟的角色,很快便与军人攀谈起来。军人听说戴春风考上了衢州联合师范,不由得上下打量着他,啧啧叹息:
“可惜,可惜了老弟这副身板!”
“此话怎讲?”
“凭老弟这副身板,是块当兵的好材料,读师范当孩子王,没劲!”
“有道是,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
戴春风如是说。他想投笔从戎不假,但是不想当大头兵。
“老弟,那是老皇历了。如今你看这阵势,还能少得了仗打。一仗下来,你要是能立功,立马能弄个排长、连长的干干,再几仗下来,提升营长、团长不成问题。和平时期提升看出身,打起仗来还管你是不是读过武备学堂?火线立功才是硬道理,这可是提着脑袋打天下!”
军人这番话,说得戴春风热血沸腾。
戴春风年方19岁,身材虽说不上高大魁梧,却是结实硬朗,虎虎生风。黝黑的皮肤透着一种铁打般的刚毅,一张棱角分明的脸虽没有成为“特工王”后那种凌厉逼人的气势,却也有了几分英武与威严。
“面带马相”是这张脸的突出特点。戴春风得势后,不仅相信他“双凤朝阳格”的命相,同时迷信“面相肖动物是主大贵之相”。而此刻,军人的话可谓“一语惊醒梦中人”!他立刻说:
“家父正是武秀才出身,也正是在衢州考中了武士。”
“那你还犹豫什么,当兵去吧,如今是武人的天下!”
军人的话坚定了戴春风投笔从戎的决心,尽管他清楚父亲当年在衢州府衙以武士身份当差,不同于入伍当兵,然而在特殊时期,一切约定俗成的东西都可另当别论。
于是,戴春风毅然放弃入读衢师的机会,未与任何人打招呼,便离开了衢州,按照军人的指点,怀揣所剩无几的川资,再次来到杭州。
此时浙军第一师潘国纲部正在杭州招收学生兵,组织学兵营。戴春风理所当然地认为,学兵营自然都是学生出身,与其他当兵的相比,会有更多的深造或提升机会。当时,他穿着省立一中的学生服,爽性称自己是省立一中二年级学生。
鼎鼎大名的省立一中学生投笔从戎,立刻惊动了学兵营营长李亨。李亨走过来打量戴春风一番,满意地点点头问:
“你为什么放弃读书来当兵呢?”
戴春风“啪”的一个立正,向李亨行了个举手礼,大声回答道:
“报告长官,大丈夫效命疆场,马革裹尸,这是我的志向!”
“好,我收下你了,明天来报到吧。”
“谢谢长官!”
戴春风弯腰90度,给李亨深深鞠了一躬,随后连蹦带跳地跑出学兵营报名站,直奔杭州南星桥码头。有了上次的教训,这次他不敢再隐瞒母亲,何况他认为选择当兵是对的,是读师范无法相提并论的。他在码头上找到一个往来杭州与江山运货的老乡,给母亲带个口信,说自己已经到杭州参加了学兵营。
出乎意料的是,进入学兵营不到一个月,戴春风便大呼上当了。这些所谓的“学兵”,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像戴春风这样学生出身的没有几个。而学兵营既没有严格的训练和管理,也没有应有的武器装备。当官的更是一盘散沙,除了轮流对学兵进行列队练习外,整天就是酗酒、赌博、外出嫖娼。
戴春风虽秉性放荡不羁,却是抱着人生梦想而来,一心想要接受正规训练,驰骋沙场,建功立业,以达出人头地光宗耀祖之目的。而眼下看来,在这个混乱的群体中,哪里有什么前程可言?
就这样浑浑噩噩混了几个月。翌年国内形势急剧变化,总统黎元洪与总理段祺瑞的“府院之争”愈演愈烈,黎元洪邀请“辫帅”张勋入京调停,张勋却趁机率“辫子军”入京,与“文圣人”康有为大搞复辟,拥溥仪“重登大宝”。
浙一师奉命出兵平叛,尚未开赴到京,张勋的“辫子军”已被段祺瑞组织的“讨逆军”击败,为期12天的复辟以失败而告终。旋即,黎元洪引咎辞职,副总统冯国璋出任代总统,段祺瑞复任国务总理,“府院之争”结束,战事平息。殊不料,重掌中枢的段祺瑞拒绝恢复国会和“临时约法”,孙中山在广州召开国会非常会议,成立护法军政府,当选大元帅,发起护法战争。
这一场战火终于烧到了浙一师。
孙中山派曾在民初担任浙江都督的蒋尊簋返浙参与护法之役。在蒋尊簋授意下,浙三师师长周凤岐在宁波宣布独立。浙江督军杨善德闻报,立刻指派浙一师前往宁波镇压,浙一师所属学兵营随即被拉上战场。
对戴春风来说,形势的急剧变化令他兴奋不已,被一种急切建功立业、出人头地的愿望激励着,巴不得立马杀上前线,大展身手,完全顾不上去想,战场上既可立功升官,亦可丧命掉脑袋。
何况学兵营是一支没有接受过正规训练的乌合之众!
梦碎沙场,下了大狱
在宁波郊外,浙三师固守城垣;浙一师盘马弯弓,拉开进攻架势。
战争一触即发。
这是戴春风第一次上战场,怀抱一杆几乎拉不开栓的老枪,加上几乎没有接受过正式射击训练,即使朝密集的人群开枪,也不定能否击中一人。而老枪又是那种一弹一瞄,发一弹装一弹的破旧武器,在发完一弹再装一弹这个过程中,说不定有十个脑袋也早已被对方射开了花。
但戴春风的乐于冒险却是与生俱来的,临战前的火药味给了他一种莫名的好奇与兴奋。尽管子弹不长眼,一向大咧咧的戴春风却从未想过自己会那么背运,尤其他相信自己“双凤朝阳格”的命相,本就是大富大贵之命,“一朝遇雷雨,绝非池中物”,这战场的枪林弹雨,不就是命中的“雷雨”吗!
战争很快拉开序幕。
面对浙三师固守城池,严密防备,浙一师成立“敢死队”,对浙三师发起猛烈进攻。
敢死队一拨一拨冲上去,一方面寻机爆破,打开突破口;一方面企图潜入城内,里应外合。然而,在浙三师密集的火力防守中,敢死队员一拨一拨地倒在敌人的枪口下。
城墙下尸横遍地,血流成河。
强攻不成,浙一师只好鸣金收兵。师长潘国纲决定改变战术,从长计议。
岂料,浙三师抓住机会反守为攻,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在万籁俱静的夜晚,向浙一师悄悄包抄而来。
浙一师官兵在睡梦中被骤然响起的枪声惊醒,一个个仓皇披挂上阵,像没头的苍蝇到处乱撞,既无招架之力,更无还手之功,只有一哄而散各自逃命。
戴春风完全没有想到战争会打成这个样子,从黑暗中爬起来,便懵懵懂懂地随着大伙向外跑,被一群乱兵裹挟着,四处逃窜,很快被浙三师一群士兵挡住逃路。
没有反抗,只有束手就擒,一群人低头耷拉脑袋地,被押进了牢房。命中的“雷雨”尚未出现,已然成为阶下囚,这让戴春风情何以堪!
被关进浙三师的牢房,仿佛被打入了十八层地狱。二三十平方米的空间,塞进足有二三十人。黑洞洞的屋子里,只有在接近屋顶的地方开了两个一尺见方的小窗。小窗上的铁条和屋里的铁门,都昭示着被关在这里的人插翅难飞。
地上铺着稻草,二十多人的吃喝拉撒睡全部在这个空间里解决,屋子里弥漫着呛人的恶臭。
戴春风一向爱清洁,衣服两天不洗就感觉浑身不自在,仿佛生了虱子。如今住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中,让他连死的心都萌生了。
其实,不管他想不想死,死神都在一步步向他逼近。
原本同为浙军,如今同室操戈,浙三师官兵对浙一师恨之入骨,将一腔怒火全都发泄到了俘虏身上,每天的饭菜不仅如同喂猪的泔水,而且少得可怜,且每天只送一次。由于僧多粥少,每次“泔水桶”一放进屋里,便很快被分抢一空。
戴春风虽当了大头兵,骨子里仍然是自命清高,从未将自己当作普通士兵中的一员,跟他们去争抢“食物”,他还抹不下脸来;加上泔水般的饭菜根本无法下咽,也往往懒得去抢,如此几乎连剩“泔水”都很难喝到了。
吃不到东西令他浑身无力,没有力气也就越发懒得去抢,如此一来二去,渐渐地开始变得厌食,再没有吃东西的欲望。
窗外的天空明了暗,暗了明,不知道过了多少个日夜,戴春风已奄奄一息,即使有士兵给他端过来一碗“泔水”,他咬着牙也咽不下去了……
冥冥中,戴春风的意识在一点点消失,唯有一个念头萦绕不散,那就是:吉人自有天相。他相信自己“双凤朝阳格”的命相,相信自己不会这么容易就死去。这最后一点意识将他牢牢抓住,令他不肯睡去……
昏迷中,他听到嘈杂的声音由远而近,一阵高过一阵。那是牢门洞开的声音,是被俘士兵重获自由的欢呼雀跃声。
原来,浙一师兵败后,浙江督军杨善德立即派兵驰援,很快攻陷宁波城,浙三师官兵或倒戈,或投降,师长周凤岐连夜出逃,亡命日本。浙一师占领了宁波城,第一件事就是解救被关押的士兵,昏迷中的戴春风也神奇地睁开了双眼。
可是,大难不死的戴春风在吃饱喝足缓过劲来之后,又做出一个超乎寻常的举动——就在这些归队俘虏像打了胜仗的功臣大肆庆贺的时候,戴春风悄悄离开了。他对这群虾兵蟹将已彻底失去信心,又一次不告而别。
当初高中“榜眼”不辞而别,虽未考虑后果,未作长远打算,总归还选定了一个去向,如今离开浙一师去哪里呢?青年时代的戴春风就是这样,轻率任性,随心所欲,不计后果,不作长远打算,甚至不会考虑下一步怎么走。既已放弃读师范,若没个着落,就无法向母亲交代。因此家是不能回的,那还能去哪里呢?
当然,他不愿面对的还有家乡父老、朋友同学。一个堂堂的江山才子,总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落魄而归!
为了避免母亲担忧,他给母亲写了一封信,陈述了离开部队的原因,并发誓说,若不混出个人样,决不返乡!
可他面临的不是能不能混出个人样,而是如何生存。他在宁波举目无亲,又身无一技之长,找到一份糊口的营生并不容易。宁波是通商口岸,商家店铺自然不少,但是一般老板都不会轻易雇用一个不知根底的外地人。戴春风跑遍码头、闹市区和大街小巷,几乎踩遍所有商家店铺的门槛,也只能找到一些临时性的散活。
这些散活一天有一天无,没活的时候挣不到工钱,口袋里不多的积蓄很快花光了,接下来的日子便是饥一顿饱一顿,吃了上顿没下顿,饿肚子成了家常便饭。渐渐地天气越来越冷,眼看着北风吹、雪花飘、天寒地冻,戴春风腹内空空衣衫单薄又居无定所,心里越来越害怕,生怕哪天晚上躺在什么地方不会再醒来。
“当初不肯嫁春风,无端却被秋风误。”事到如今,戴春风肠子都悔青了。早知如此,他会在离开牢房后第一时间返乡,与其冻饿而死,那点颜面又算得了什么!如今醒悟已为时过晚,既无川资又无体力,如何返乡?
天气越来越冷了,街上许多店铺的生意也变得萧条起来,再也找不到活干的戴春风躲进破败的关帝庙,钻进稻草堆里再也不愿意起来……
慈母千里赴宁波
都说儿行千里母担忧,戴春风正是吸取了上次的教训,为了让母亲放心,才先后两次“报告行踪”,却压根儿不了解母亲真正担忧的是什么。在母亲心中,望子平安远比望子成龙更重要!戴春风的不安分、朝秦暮楚、听见风就是雨,怎能让母亲放心?
自从接到儿子投笔从戎的口信,蓝月喜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倘若儿子在身边,她宁可让他一辈子株守田园,也绝不允许他如此心血来潮去当什么大头兵!
从此蓝月喜整个心思都放到了浙江的战局上,随时打听哪里在打仗,时刻关注着浙一师的动向。保安村里,供职浙军者大有人在,蓝月喜随时与他们的家属保持联系,及时得知了浙一师开赴宁波战场的消息。
那些天,蓝月喜寝食难安,度日如年,时刻担心子弹不长眼,儿子遭遇不测。战争结束后,有参战士兵返乡,却无人知道戴春风的下落,这更让蓝月喜与儿媳毛秀丛急得火烧眉毛。好在戴春风的家书及时送到,婆媳俩总算松了一口气。但信中一句“若不混出个人样,决不返乡”,又让婆媳俩焦急万分。
“离开部队,不回家去哪儿?在一个远离家乡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又无一技之长,他凭什么混出个人样!”蓝月喜越说越担心。
“他不一定就留在宁波吧?”毛秀丛猜测说。
戴母蓦然一惊,恍然道:
“对呀!万一他离开宁波,再找他就大海捞针了,说不定又会闯出什么大乱子。不行,得赶紧把他找回来,晚了就来不及了!”
时至秋末冬初,蓝月喜将没有料理完的农活交给儿媳打理,凑齐盘缠就上路了。
这一年蓝月喜42岁。42岁正值壮年,又是上山下坡的农家妇女,按说长途跋涉不成问题。但那时妇女缠足,迈着三寸金莲远赴千里之外,又从未出过远门,其间的困难可想而知。
蓝月喜水陆兼程,从保安步行赶到江山县城,从江山县城乘船到杭州,再从杭州辗转到宁波。一下船,便被码头上的一片喧嚣景象惊呆了。
作为农家妇女,蓝月喜最远到过江山县城。对没出过远门的她来说,宁波城与江山县城没有什么大的区别,完全没想到宁波城竟然如此热闹,如此繁华,码头上车水马龙,商贾云集,临街店铺鳞次栉比,茶楼酒肆毗连相接。蓝月喜哪里见过这种景象,直看得眼花缭乱,晕头转向。
她估计不出宁波城到底有多大,不知道这么多商家店铺要花多少日子才能走一遍,她甚至已经感到,在这样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城市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但是,任何困难都无法阻挡一个母亲对儿子的舐犊之爱。
蓝月喜来不及休息,立刻迈着小脚开始了走街串巷,进店铺,出客栈,拿着戴春风的照片,一家一家地挨着问。
她知道儿子手里没钱,要活命就要找个事由做,要睡觉就要找家客栈栖身,可没想到,整个宁波城的大街小巷、茶楼店铺、旅馆客栈,不知来来回回走了多少遍,连戴春风的踪影也没打听到。
戴春风去了哪里?莫不是已经离开宁波?尽管有这样的猜想,蓝月喜仍不会放弃在宁波的寻找。
日子一天天过去,在蓝月喜近乎绝望的时候,有人提醒她说:
“会不会住在寺庙里?”
“寺庙已经找过。”
“城外还有废弃的寺庙。”
一语惊醒梦中人,蓝月喜又迈着小脚遍访宁波城外大小残庙破寺,第三天早晨,来到距城里最远的一座破败的关帝庙中。
这是一个夜雪初霁的清晨,宁波城外一片肃杀景象,呼啸的北风卷着雪花发出阵阵刺耳的哀鸣,整个破庙仿佛都伴随着风声瑟瑟发抖。
墙上的蛛网在抖动,地上的枯叶草屑在滚动,连泥塑关帝圣像身上暴起的皮,也在颤动。供桌下有一堆稻草,也在筛糠般地颤抖着……
蓝月喜弯下身去,扒开稻草,稻草堆下躺着一个人,不用看她也能猜到他是谁!蓝月喜霎时泪如雨下,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
“春风——”
差点儿丢了小命
躺在稻草堆里的正是戴春风,他并没有睡着,严寒与饥饿让他彻夜难眠。但他整个人都沉浸在蒙蒙眬眬、昏昏沉沉的状态中,母亲那一声呼唤,如来自荒漠的尽头那样遥远,他没有动。
他已经两三天没有进食,似乎已无力气动弹。
蓝月喜扳起他的肩膀摇晃着,拍打着,呼喊着,戴春风终于睁开了双眼。眼前的情景让他难以置信,母亲远在千里之外的保安,怎会突然出现在这荒郊野外的破庙里?他使劲揉着眼睛,只觉着这是饿昏了,根本不能相信从未出过远门的母亲,会迈着一双小脚,一个人千里迢迢赶到宁波。
可眼前的情形又让他不能不信,母亲那一声声泣血的呼唤,和那张老泪纵横的脸,这一切会假吗?
戴春风怔怔地看着母亲,然后像受尽委屈的孩子,号啕大哭。
蓝月喜对儿子一向管教严厉,唯当儿子落难,一切的管教便由母亲的慈爱与宽容所取代。她为儿子拂去泪水,端详着这张“面带马相”的脸,原本长方形的“马脸”变成了瘦削的“羊脸”,两腮瘪瘪的几乎就要贴到了一起,凸显出一双黑洞洞的眼睛大而迷茫。一向干净整洁的儿子,如今蓬头垢面,衣服破烂。
戴家虽属贫寒之家,却从来不曾苦着戴春风,没想到他一旦离开了家,便每每陷入困境,几乎沦落到生死边缘。这怎能不让蓝月喜心痛?
她从小包裹中摸出两个烧饼,递给儿子。戴春风接过烧饼便是一阵狼吞虎咽,母亲让他慢慢吃,又从包裹里摸出一瓶水递给他。
吃饱喝足之后,蓝月喜这才问起戴春风因何考中师范又去当兵,因何当兵之后又离开部队,戴春风只好一一如实道来。
对于成年后的戴春风,母亲的责罚少了笞责,更多的是开导和启发。苦难是人生的教科书,对于戴春风这种性格,经历一些磨难未尝不是好事。只是一次次的闯祸、涉险,一次次的犹如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濒临险境而不知,让蓝月喜实在担惊受怕。
她让戴春风双膝跪地,面朝关帝圣像发誓:“一定要遵从母训,吸取教训,决不重复以往的错误,决不在同一个地方摔倒两次……”
由于蓝月喜所带盘缠也将告罄,母子俩只好一路乞讨着返乡,回到保安已是冬去春来。
回家之初,戴春风尚能遵从母训,整天待在屋里读书,也是出于面子的考虑,不好意思出门。无奈时日一久,又开始耐不住寂寞了,悄悄约三五同伴去仙霞岭一带游玩。然而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常常会触景生情,想起当年带领同学们畅游仙霞岭的情景,难免黯然神伤。
戴春风在浙一师当兵时,下级军官赌博成风,渐渐地耳濡目染,掌握了一些赌技。沮丧之中,他开始混迹赌场,寻求刺激。
母亲发现后,对他严加管束,限制外出。他也曾一度收敛,用心看山打柴、打理竹山和田地,却又打心眼里不屑从事农桑,渐渐地故态复萌,隔三岔五便悄悄溜出去,或游逛玩耍,或饮酒赌博,免不了酗酒闹事,惹是生非。
在乡人眼里,戴春风成了与其父一样的浪荡公子哥,大事做不来,小事又不做,一个十足的败家子。
其实他内心十分痛苦,眼看着昔日同学或进大学读书,或中学、中专毕业后寻到好的出路,一个个日新月异向前发展,唯有他这个当年的高才生,成为与农夫为伍的一介草民,一向争强好胜的他,如何面对这个现实?每每想到这些,便禁不住借酒浇愁,沉迷赌博,麻醉自己。
如此浑浑噩噩,一晃就是两年。
醉倒在哥们儿的婚礼上
1920年春天,戴春风的儿时玩伴张冠夫回乡娶亲,给了他双重的沉重打击。
张冠夫(字衮甫)比戴春风小两岁,是戴春风在保安村最铁的兄弟,也是他多年来的忠实追随者。戴春风在学兵营练兵的时候,张冠夫考取了杭州商专。在以往的戴春风眼里,这实在是一所不值一提的学校,但如今张冠夫从商专毕业,在上海商务印书馆谋到一个职位,这无疑是一个令人称羡的正当职业,在乡邻眼中自然是学有所成修成正果了。
办完喜事之后,张冠夫将携新娘子一起去上海定居。而张冠夫的新娘子,正是戴春风的表妹王秋莲。也是王秋莲独具慧眼,几年前就看出戴春风难成大器,终于选定本分务实、有责任心的张冠夫,结果慧眼识珠。
尽管参加这个婚礼让戴春风有着太多的尴尬,但无论作为新郎的朋友,还是作为新娘的表兄,他都不能不参加。更让他难堪的是,他在婚礼上邂逅了昔日文溪高小同窗好友姜绍谟!
姜绍谟,字次烈,与戴春风同庚,江山县(今江山市)廿八都人,后迁居峡口镇。文溪高小毕业后,姜绍谟考入省立衢州第八中学,如今姜绍谟正在北京大学读预科,很快就会正式成为北大学子!
姜绍谟告诉戴春风,与他同时报考衢州联合师范的姜超岳,虽然成绩比他差,如今却以优异成绩毕业留校!这个消息令戴春风吃惊不已,他原以为师范毕业只能回江山当一名乡村教师,没想到姜超岳如此幸运。虽然几年前他对师范这个层次的学校并不放在眼里,如今经过一连串挫折,终于低下了他那高昂的头,开始用敬畏的目光重新审视周围的一切。
令戴春风最为震惊的,是另一位同窗好友周念行的消息!
周念行是江山吴村乡青塘尾人,不仅是戴春风最要好的朋友之一,更是他同班中的忠实追随者。戴春风考入省立一中时,周念行考入了衢州第八中学。由于看不起衢州八中,戴春风几乎敢肯定,周念行这个好友,或许这一生都是他最忠实的追随者。
殊不料,周念行中学毕业后,考入东京名牌大学——日本明治大学,如今已浮槎东渡,前程一片光明;而他自己则可能一辈子株守田园,终老牖下!
如此天壤之别,令他痛彻心扉。
他记不清自己是怎么离开婚宴的,记不清是怎么向姜绍谟告辞的,他并没喝多少酒,而他的酒量也非比寻常,据他后来回忆年轻时代的酒量,曾笑称千杯不倒,可见婚宴上的心情晦暗到了极点。
尽管不曾贪杯,他还是“大醉”了一场,又哭又闹,“醉话”连篇。但蓝月喜知道,醉酒不醉心,儿子是心里憋屈。
第二天醒来,戴春风犹如醍醐灌顶,大彻大悟,他对母亲说:
“书,不一定非要在学堂里读,村里在省城人多,我想去省城闯闯。”
都说“知儿莫如父”,在戴家则是“知儿莫如母”。蓝月喜知道戴春风不甘侍弄农桑,她苦心培养儿子多年,也不甘心让他在家打理山场,她相信儿子“双凤朝阳格”的命相,相信儿子只有走出去,才会出现“一朝遇雷雨”的命运转机。
“出去闯荡一下也好,你刚年过弱冠,时间还来得及,去找个事由,边干边读书。外面世界大,眼界开阔了,书念得多了,自然就会有出路。”
戴春风自知没有李密牛角挂书那样的勤奋,也知不会有杨素那样的大人物欣赏他,但他相信母亲的话,眼界开阔了,书念得多了,自然就会有出路。渔者走渊,木者走山,离开了学堂,同样可以到达成功的彼岸。
戴春风重拾信心,心境豁然开朗,像等待出场的斗牛士,做好了迎接一切苦难的准备。
母亲东挪西借,为戴春风筹足了川资。
1920年的春天,戴春风再次上路了。 戴笠:黑暗时代里最黑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