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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阳?”
阔别已十年。
“师兄,是我。”隔着几步远,封玄阳撑伞而立,眉眼弯弯。
幸而,人如旧。
这些日子,军中信件屡遭拦截,整个王师前锋并东路几乎陷入了与世隔绝的境地。多亏了封玄阳与施馨吾带领他们各自门派下的弟子加以应合,才不至于彻底孤立无援。
十年的沧海桑田。
水落鱼梁浅,天寒梦泽深。
年少时那个总是缺根筋的师弟,一转眼,竟也成了家,立了派,为孟岌的军中事务提供了如此多的帮助。
孟岌立于夜雨中,暗自感慨万千。
这真是……
真是……
真是令人意想不到————
“往哪边去了?”
“就在那里!”
“快快快!拦住他!”
一串马蹄声由远及近,直奔孟岌所立之处而来。
孟岌诧异地转过头,正好与马背上的程六郎打了个照面。
“孟帅快躲开!”程六郎一面策马一面疾呼,“你身后有个擅闯军营的驱邪术士!”
孟岌下意识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看到一柄花伞,突兀地放在积了雨水的地面上。
“孟帅小心!”程六郎高呼一声冲了过来,“那个人他他他他他他不见了!”
孟岌急忙闪身,才免于被一马撞翻的悲惨事故。
费了好大力气才总算是说服了程六郎,这个行踪诡异的驱邪术士他不咬人,安全得很,不必这样穷追不舍。
虽然一万个不放心,但毕竟是白甲军图腾亲口告知,戒心重重的小兵也只好一步三回头地,带着其他守卫士卒退回岗位,末了还不忘担忧地回望一眼,依旧一副如临大敌的神情。
孟岌目送程六郎远去,才上前捡起了那柄花伞——真的是一柄花伞,方才有封玄阳撑着,他还没注意到伞面上居然有如此繁复的花纹图案。
还有那暮霭沉沉都掩不去的姹紫嫣红。
“……”
孟岌没记得封玄阳从前还有这爱好。
雨不知何时已悄然停歇。孟岌将被雨水粘在脸上的发丝拂去,提着那柄令人不忍直视的花伞回了帅帐。
帐内点了灯,烛火微黄。
许是因着修习烈焰之道的樊昭在这里的缘故,深秋夜雨中,这小小的帐子,竟有些许暖意。
孟岌掀帐帘的动作不自觉地一顿。
好像是怕夜风灌进去,浇灭了这丝久违的暖。
要知道,往年的这个时节,他的帅帐里已是滴水成冰呵气成雾,冰寒仿若九重天。
“师兄?”这一声吓了孟岌一跳。
封玄阳自帘后探出个头,接过了那伞。
待孟岌走进,才发觉樊昭靠在椅背上,正睡得不省人事。
那日的伤太重了,以至于恢复数天,仍是明显的没精神。
“师兄,他这是受伤了?”封玄阳妥善收好花伞,向樊昭的方向看了一眼,问道。
孟岌从樊昭脸上移开目光:“数天前为万迟等人饲养的忆灵所伤。”
封玄阳摩挲着伞身,视线依然凝在樊昭身上,一时没有答话。
许久,还是封玄阳打破了寂静。
“万迟将他的家人藏得很隐秘。我的弟子遍寻不得。”
他收回视线,没忍住眉间笑意:“所以,英明神武的封道长只好亲自出马了。”
“……”
那该怎么接话,说太感动了能请道长亲自前往实在是我三生有幸?
“谁能想到万迟会把妻儿送到深山里?齐鲁又多山,一整个清扬派全军出动,在山中寻了整整三天才找到。”
封玄阳派名同剑名,名曰清扬。
正如施馨吾派名沉沙。
正如多年以前,任似兰也曾想过建立怀真派。
“万迟身为忆灵饲主,他的家人身上,应当多少还是会沾染些许邪气的吧?”孟岌声音放得很轻。
封玄阳了然一笑:“我们可以出去谈,没关系的。”
然而话音刚落,平戎帐另一角昏睡不醒的樊昭却突然坐了起来。他迎着两道讶然的目光看过去,眸光清明,显然是早就醒了不知多久了。
“我们可以就在这里谈,没关系的。”樊昭的笑不同于封玄阳的温柔明媚,他自有一种恣意的潇洒。
“……”
“……”
还有一种让人不想拒绝的粲然。
很好,现在白甲军机密要和叛军大将一同分享了。
“的确如此,我们也是依据此才确定了那户人家。”说起来,封玄阳少年时代与樊昭关系尚可,故而此时并没有多少不自在。
樊昭撑起身子,看着桌案旁的两人。封玄阳报以一笑,而孟岌还没完全从万迟的话中完全回过神来,触上视线时微微躲闪了一下。
“万夫人很聪明。她清楚应该怎样做,相当配合。”封玄阳将手中无处安放的花伞杵在地上,若有所思道,“她主动给我看了一样东西。”
“是一个小孩子的襁褓。”他伸出不拿伞的那只手比划着大小,“锦缎绣成的,上面有一朵莲花的图案。”
“万迟的儿子乳名叫莲儿。”孟岌提醒道。乳名莲儿,在襁褓上绣株荷花,在正常不过。
“不,”封玄阳摇摇头,“她之所以将这拿给我看,是因为,这襁褓本不是她儿子的东西。”
“万迟自南疆将孩子抱回来的时候,婴儿身上裹着许多层小棉被,这些大都不是他孩子被叛军抢走时带着的。”
孟岌听得困惑。莲儿是在街上被叛军明目张胆地从万夫人怀中抢走的,叶思存摆明了是为了炼制邪灵,又何必假惺惺地大发慈悲给孩子保暖?
“你的意思是,”一直默不作声的樊昭忽然开了口,“叶思存身边还常备一摞婴孩襁褓?”
孟岌一愣,随即想到了什么:“叶思存在抢走孩子之前,知不知道莲儿的名字?”
“应当是知道的,”封玄阳皱着眉,“毕竟目标那么明确,大概是提前把万迟祖宗十八代都调查清楚了。”
“所以,莲儿到底是哪点与众不同?这些年来没听说叶思存还炼制了哪个孩子。”樊昭自言自语似的,盯着自己的双手问道。
“但,即使叶思存早知莲儿名字,”孟岌目光落在那柄花伞上,“我也不认为他会特意准备一张绣了莲花的襁褓。”
“这确实是太过于巧合了。”封玄阳觉察到孟岌复杂的目光,默默将伞往身侧藏了藏。
“叶思存立国号为荷,”一语惊人,樊昭继续淡淡道,“我在想,他是否对莲花有什么执念。”
“叶思存流放西北数年,这期间,他或许经历了什么。”孟岌本能地看向樊昭,转而又觉不妥,迅速移开视线,“之前,他曾隐晦地向我提起过。”
“叶思存他……他他他向你提起?”封玄阳生生将一双桃花眼瞪成了铜铃大小,“什么时候的事?!”
孟岌沉默了一会儿。
他不知道应该如何提起十年前的往事。
这段记忆原本已模糊不清,可近来却逐渐明晰起来。不光是这些,确切的说,是他过去二十余年所走过的种种,都前所未有地,渐渐浮出水面一般,一点点在他心底苏醒。
吕梁山火,再度燃起。
“吕梁一战的时候,”他斟酌着字句,“他曾说过,他失去过亲人。”
“他……是不是曾经有过一个孩子?”封玄阳向樊昭看过去,虽然他其实也清楚,虽说樊昭在南疆数年,对叶思存的了解可能并不比自己多多少。
然而却见樊昭正紧紧盯着孟岌,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复杂。他沉沉问道:“他,还对你说什么了?”
孟岌没料到他会这么问,有些疑惑地看过去,却在触上视线的刹那低下了头,未予回答。
封玄阳敏锐地察觉到气氛陡然紧张,忙打岔道:“这么多年过去了,说过什么也无所谓了,要不我们聊点别的?比如,等天下太平,王业复兴,你们都有什么打算?”
这下,孟岌脑中登时蹦出了那句萦绕耳畔十年的话。
“等天下太平,海晏河清。”
“我娶你可好。”
万千思绪纷涌而来。孟岌不得不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回到现实。
那边,樊昭倒是忽地笑了。
“不如,我们先来聊聊,你这把伞是什么法器?”
显然,这把伞已然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呃,它不是法器。”封玄阳托着伞身,无奈道,“就是一柄普普通通的伞。”
“真的?”樊昭视线扫过封玄阳小心翼翼轻托着伞的手,“那它……那你为什么会……”
樊昭本来是想说,那它怎么这么花里胡哨。后来想想不合适,又想改口问那你为什么会挑了这么花里胡哨的一柄伞出门,想了想,觉得更不合适了。
“……因为这其实是我夫人的伞,所以比较……呃,比较……美丽。”
看看,好好学习功课的必要性这就显现出来了,要不然想夸一把伞都找不到措辞,虽然这柄伞的确长成了一副让人夸不出来的样子。
“你夫人?”孟岌倒是回过了神,“玄阳,之前我听施然提起,你是不是有孩子了?”
“哈哈,是。”封玄阳有些不好意思地一笑,“两岁半了。”
“那,恭喜。”樊昭作势抱了抱拳,笑道。
“恭喜玄阳。”孟岌亦抱拳一笑。
“好好好,你俩差不多行了啊。”封玄阳偏了偏头,正欲说些什么,忽然凝了神色。
“你们听到什么了吗?”
孟岌与樊昭对视一眼,皆是眸光沉沉。
“孟帅!”帐门处一声高呼骤然响起。
孟岌再回头时,封玄阳与樊昭都已不见了踪影。
“进。“
那小兵便掀帘而入,半跪下,双手捧着一方锦帛。
锦帛绣有繁复的金丝纹,上书二字。
“速归“
孟岌瞳孔骤缩。
这是圣上发出的加急谕令。
十年前,他曾一连接到了七道这样的召回谕令。
何其熟悉。
仿如宿命。
但最终,孟岌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他在深秋时节的丝缕暖意中,缓缓伸出手,接过了锦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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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水落鱼梁浅,天寒梦泽深。——孟浩然《与诸子登岘山》 万里尘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