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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
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
整队完毕,阚煜跨上马,自后方走向阵前。
景和十九年,距离无定河一战已过去了十七天。
这十七天里,白甲军与南疆叛军短兵相接共十次有余。叛军节节败退,从无定河一带直退到蜀都。
十七天前,无定河一战,敌军大将樊昭战死。
那一战,以樊洗尘血溅雪原结束。
战火总是如此,开始得轰轰烈烈,结束得平平淡淡。似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来如风雨,去似微尘。
高头大马行得平缓,阚煜在马上看着列队整齐的队伍。
朔风呼啸紧,雪花大如席。
冬衣薄,玄甲冷。
三军一路到此,跨越了大郑的一半江山。
江山多覆雪,皑皑映素魂。
一鼓。
角声凄厉,山呼震天。
在有如潮涌的高呼中,阚煜看到了独立于阵前的孟岌。
他未着甲,只一身暗红色的战袍,如火如血。
对面敌方,叶思存终于亲自出战。一如既往的黑袍玄甲,相隔太远,看不清神情。
但令阚煜脊背发凉的,是他的主帅。
相识一载,孟岌从来都是一袭白衣,好似南山雪,纤尘不染。
他还记得,无定河一战,当时樊昭战死,失去主帅的叛军顷刻乱作一团。但孟岌没有下达任何命令,既不乘胜追击,也未鸣金收兵。
只跪在雪地里,紧紧拥着樊昭尸身,没有任何表情。
任他如何劝告,总不肯站起身。
像个打碎了碟子的孩子,在用自己的方式赎罪,固执,而又惶惑。
直到阚煜强行抢过尸身,安放在一处未积雪的高地上。
阚煜没敢仔细回想孟岌那时的神情。只记得他并未有太多动作,见阚煜将樊昭安置好,也没有走过去看一眼的意思。
他安安静静地看着自己,眉目间是未曾见过的温柔。
阚煜毛骨悚然地走近过去,才发现他眸光是散的,眼中谁也没装下。
后来,阚煜鸣金收兵,他也没表现出任何反对之意。
阚煜几乎以为他丧失了人间七情。然而,第二天凌晨,三军还在睡梦中时,阚煜突然接到汇报,说孟岌一个人独闯敌营,斩叛军十三将,断旗帜,火烧敌军驻地。
三魂七魄差点飞出天际,阚煜跳起来就向外冲,却在帐外撞上了对方。
对方却是,平静得教人瞧不出情绪。
从那天起,他就一直这副神情,波澜不惊的模样。
仿佛无心无情,仿佛不哀不伤。
三军阵前,孟岌背对着他。
墨发迎风狂舞,红衣猎猎翻飞。
风雪扑面而来,阚煜敏锐地觉察到,风中似乎掺入了一丝血的气息。
他猛然勒马顿住。
这一方战场上的杀意太重了,裹挟着恨意与一些阚煜也无法辨别的气息。
霜重鼓寒。
阚煜忽然注意到,孟岌身前放置着的白甲军战鼓上,有着什么图案。
鲜红刺目。
却又凌乱难辨。
似字又似符,占满了整个鼓面。
遍体生寒。
因为今日,军中并没有行祭。
他遥遥望着孟岌指尖抚过鼓面,蓦然明了。
孟岌这是用自己的血,进行了衅鼓!
衅鼓乃兵家仪式,以祭品或活人血涂于战鼓,击鼓以壮士气。民间传言,男儿血集天地阳气,可佑军队出师顺利,百战百胜。
可谁听过将军用自己的血衅鼓的?
更何况鲜血遍布整个鼓面,还构成了这样一些莫辨的字迹。
远处急促的马蹄声奔将过来,阚煜抓紧了缰绳看向来人。
两军阵前,第五道锦帛送至了军中。
在白甲军向南行进的这十七天里,已接连收到四道谕令。
每一道都出自圣上之手,上书二字。
“速归”
在大郑,将军哪怕征战在外,都绝不能违抗圣明,自行权衡。否则……
否则,一律按谋逆论罪。
阚煜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向来循规蹈矩的孟岌,会一连违抗四道谕令,照旧进军,直到叶思存本人亲自应战。
在他忐忑不安的注视中,孟岌淡然地接过了锦帛。
下一刻,二鼓声起。
声如沧浪,轰然而作。
白甲军□□手听得鼓声,纷纷控弦。
敌军却是按兵不动,似冷眼打量。
阚煜默然立在孟岌身后,剑已出鞘,寒芒铮铮。
僵持了这么久,阚煜其实也不确定,这一战,孟岌是否决意要打。毕竟按照他的习惯,从来都是将速战速决奉为上计。
那五道谕令,对他而言,大抵如鲠在喉。
他豁出性命想要求取的,无非天下太平,万里尘清。
到头来,明谋暗算,算尽了机关,竟都是为了召他回京,将他心心念念的一切毁于一旦。
阚煜看着他,在心底默默地唤道,
“孟帅,放手吧。”
放手吧,收兵吧。
不值得。
真的不值得。
到此为止吧,你做得够多了。
但谁也没想到,孟岌还未做出下一步指令,冰天雪地里,竟又冲出一匹快马。
第六道。
阚煜面朝着那面鲜血淋漓的战鼓,脱力似的疲惫。
隔着风雪,敌营的主帅正漠然地看向这边,像是早已料到了结局。
恍如隔世。
恍如暮光下澈,远山苍凉。
手中的战旗浸了血,僵硬而艳丽。
身旁的人受了伤,正血流不止。
十三岁的他曾问过对方,叶将军,你方才为什么救我。
对方欠他一个答案。
欠了十一年。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尽百花杀。
他终究没能盼得满城黄金甲。
曰归曰归,岁亦暮止。
叶思存亦然。
长剑曰归自始至终未出鞘,好似来时便明了此时境况。
阚煜视线扫过敌营,复又回到白甲军中。
放手吧,何必走这一遭。
终于,鼓声停止,画角息音。
明明是在千军万马之前,可阚煜看在眼里,孟岌却仿佛,独一人立于莽莽雪原。
飞雪一片连着一片,沾在暗红战袍上,不消不融,格外显眼。
似乎这天地间所有寒意,尽数归于了他心魂,绕骨而生,千丝万缕,不灭不散。
西风席卷而来,战旗猎猎,舞失了精魂。
第七道谕令接踵而至。
按照大郑令法,圣上的亲笔谕令最多发七道。仍未遵旨者,将由禁军前往征讨。
阚煜怎么也没想到,景和帝会连发三道谕令,且抵达时间如此相近。
“孟帅,收兵吧。”
他终还是唤了出来。
趁着还来得及,收兵吧。
就让这一切到此为止,放手吧。
孟岌指尖的血迹还未凝固似的,在他苍白肤色的映衬下,好似雪岭红梅,灼灼夭夭。
阚煜没有找到他伤口在哪,正如他从未真正看懂过这位主帅,这位年少成名的沙场英雄。
万里悲风,萧萧不肯歇。
孟岌向身后军队看了一眼。
风低削碎中原路。
人间多少闲狐兔。
河山万里,我也曾想,与君同守。
当钲声铿锵。
当角音凄厉。
我也曾想,挽南疆于生灵涂炭,许大郑以国泰民安。
可南疆叛党残部未消,更甚者,叛军主将未及伏诛。
放虎归山,与功败垂成又有什么分别。
可终究,君命难违。
他不能为了一己抱负,眼看禁军出动。现在回京,至少,数万白甲军将士还不至于同他一道,担上个谋逆的罪名。
终于,白甲军重新列队,后撤归京。
纷纷扬扬雪漫天,万树梨花又一年。
恍如当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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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
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佚名《子夜四时歌·渊冰厚三尺》
风低削碎中原路。
人间多少闲狐兔。——醉落魄·咏鹰[ 清 ] 陈维崧
江山多覆雪,皑皑映素魂。——千秋不言《万里尘清》
孟岌作为修道之人,可自指尖逼出鲜血,故而阚煜看不出伤口。
本章第一次采用了阚煜视角。没有看懂阚煜的回忆的小伙伴可以翻一下第十五章《松竹老》~ 万里尘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