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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振野云平屋。
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
十年参商,寂灭了多少希冀与豪情。
刀光剑影斩落了红尘滚滚,惟余灯寒剑冷,长夜难明。
只身孤影,踏过了长路漫漫,不知归期。
一阵疾风将帐帘掀起一角,似有晨光依稀。
恰似当年,残梦不散。
景和十九年,初夏。
梦靥般的混沌,难掩经脉俱焚的痛楚。自心口至太阳穴,仿佛灼烧般地撕扯着。
面前地上兀自立着的双刀,是完全陌生的模样。
抬起头 ,帐内一片狼藉。桌案被砍得七零八落,只能依据遍地碎木勉强拼凑出个原型。帐顶被划开了道长长的口子,露出一方晓空。
一双乌黑的眸子,在未明的天光中,显出几分无措茫然。
樊昭缓缓呼出一口气,试图驱散那缭绕在心魂间的火气。
他方才似乎和谁打了一架,看这架势,应当打得声势浩大。可是,和谁打的呢?他并无什么印象。
无法抑制的血气上涌,冲得他眼前有些模糊。
他像七年前在苏府时那样惶然立着。他自小就学会了用敌意保护自己,在陌生的环境中,他总是本能地用满身的刺将自己伪装得处变不惊而又危险。
他默默环视一周,似是想要找谁。
可惜,空空如也。
他抬手扶上了额头。以这个尽可能看上去从容的方式,死死摁住了太阳穴上几乎暴跳的青筋。
这不是走火入魔。他仅存的几缕思绪告诉自己。
至于这究竟是什么邪术,他不清楚。只觉五感都在慢慢淡去,心脉在灼烧,记忆在模糊。
他没有理会那双莫名其妙出现在帐内的长刀,贴着帐子慢慢走了出去。
他想要找到谁。
有个人,不该忘记的。
是谁呢?他想不起来。
衣襟与袖间沾染了些干涸的血迹,映着天光微微亮。
痛不过心脉的灼烧。
掐在太阳穴上的指节青筋凸起,他已听不清清晨的角声。
沿着某个好似熟悉的方向一步一步走去,每一步都像刀山火海。
周遭的帐子似乎掀开了帘,有人向他看过来,他却看不清对面的景象。
直到杯盏碎裂的声响,骤然迸开,惊退了一丝混沌。
面前是一方帅帐。
樊昭歪头看了看,没琢磨出个所以然。于是干脆抬手掀开帐帘走了进去。
帐内的人,好像有几分熟悉。须发斑白,谪仙般的样子。
这又是谁呢?
模糊的碎片自脑中闪过,记忆里,这个人坐于一张桌案旁,笑着看向他与他身旁的少年。他抬头仰视着,看不懂对方的神情,只记得,身旁一袭白衣,素淡无纹,刚好是他看得到的高度。
从此常驻他眼眸。
这又是谁?
为何像是,我放不下的模样。
他烦躁地撕扯着被血迹黏在臂上的布帛。可战袍还能细致到哪去呢被重新撕裂的伤口渗出了血,血珠漫过了粘连的细碎麻布丝缕。深浅不一的红,勾勒出一幅狰狞的图案。
突然,一声呼唤低低响起,好似来自地府的召唤。
“樊洗尘。”
樊昭抬头望过去,一人提剑立于身前数步处,黑衣玄甲。
他听到自己用全然超脱出此时痛苦的声音,淡淡地应道:“叶将军。”
那老者似乎是想要冲上来,却被几个士卒拦了下去。
“叶思存!你对他做了什么!”
“要不要猜猜看——师尊?”
“思存……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不必这样称我,我本也不叫叶思存。”
那老者挣扎着,近乎乞求地喊道。
那将军头也不回地立着,一字一句,轻如无物,重于山河。
樊昭注意到,那将军的玄甲上有几道刀锋划痕。可对方看着他的目光,却好像在打量一只绞断了利爪尖牙的困兽,轻慢,而又带着些假意的怜悯。
“师尊,你看,他这样听话多了,不是吗?”叶思存扬起未出鞘的剑,抵在樊昭颈间。
樊昭面无表情地垂下视线,目光落在了剑鞘上金色的“曰归”二字上。
“思存……回头是岸。收手吧……何苦一生囿于过去……”
“回头?我还有归路吗?”叶思存笑了一声,“说得轻巧,就像当年你放弃一个可有可无的我那样吗?”
“师尊,当年你赶我下山时,你有想过今天吗?我不符合你的意愿,那就换一个令你满意的弟子。那时,你想过今天吗?”
“思存……”
“何必如此。十多年前,你在南疆捡回孟伏清时就应该明白。你说人各有命,我偏偏觉得苍天不公!”
“思存!”
“师尊,反正在你眼里,我与邪灵并没有什么分别。我一直心存恶念,与你的负雪山派格格不入。如今我早已被你逐出师门,做什么都与你无关,你来拦我,又是何苦。”
“思存,为师当年带回孟伏清,从来不是为了寻找一个你的代替品。负雪山容不下你,不代表我愿意放弃你,你不懂得什么叫做不得已……”
“不得已?”叶思存笑出了声,“师尊,你何至于如此……”
曰归微微上挑,迫使樊昭将头仰起了些角度。
忽然之间,几乎是电光火石,樊昭猝然出手,右臂猛然隔开了长剑,随即一个转身,一拳直击叶思存眉间。
疾退一步,叶思存将左臂后撤,右手掷出袖中符纸。符纸打在樊昭胸口上,黑云萦绕。
樊昭低头看着符纸的黑烟,咬了咬牙,咽下了喉间血气,一言未发。
“没有我计划的老实。”叶思存活动了一下左臂,“哦,我忘了,负雪山的弟子,有几个老实的?任似兰到死还在顽抗,任如松干脆一个人闯到了我营里……不过,我怎么觉得,都到这个份上了,樊洗尘好像还是有点自己的想法?”
负雪山人没有再挣,只是默然而悲哀地看着两个人。
“樊洗尘他是不是从来不和人接近?”叶思存饶有兴趣地看着樊昭,似乎暂时忘记了左臂上被任如松砍出的伤。“当然,除了孟伏清。”
提到孟岌的名字的时候,叶思存明显看到,樊昭的双瞳亮了一瞬。
一丝冷意自眸中一闪而过。叶思存盯着樊昭缓缓道:“也真是感人。可惜,终有一天,你将亲手杀了他。”
“我当年就不该留下他。他何德何能,他的家人愿意保护他,师尊愿意教养他,你甚至甘愿替他背负这一世骂名……南疆三城百姓,又何差他这一个?”
“叶思存……你疯了?!”负雪山人看着他,满目骇然。
叶思存转过了身,看向负雪山人的目光中,有丝嘲讽的笑意。
“师尊,你知道吗,樊洗尘可是说过他想娶孟伏清。”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负雪山人的神色,却是并无意外。他只是哀叹道:“思存,你的家人不在了,你就要报复到他们身上吗?”
“我所痛恨的,是整个大郑王朝,是所有不懂感恩,愚昧无知的百姓。”
负雪山人猛地挣开了那两个士卒,在守卫震惊的目光中,径直走到了叶思存面前。
就在叶思存几乎以为师傅打算扬手扇他一巴掌的时候,负雪山人忽然沉沉地开了口。他看着叶思存的眼睛,布满血丝的双目中,满是凄然。他一字一顿道:“思存,为师知道对不住你。”
“当年的错,为师愿以死谢罪,你还愿意回头吗?”
叶思存愣了一下,忽然笑了。
笑得无比森然。
“师尊,”他轻声说,“你若是死了,我就让整个负雪山殉葬。”
负雪山人深深地叹了口气,掀帘而去,再没看叶思存一眼。
帐帘落下,带起了风。
风从门口直扑而来。樊昭茫然地转过了头。
“你知道他是谁吗?”身后的叶思存问道。
“师尊。”樊昭刻板地答道。
叶思存有些诧异地看向他,试探道:“为什么?”
“因为叶将军这样称呼他。”
这次,叶思存笑得没有那样阴森。他看着樊昭,像是看着一个成功的工艺品。
“你有个师兄,还记得吗?”
师兄?樊昭犹豫了一下,一时没有回答。
“没关系,很快就会忘了的。你将亲手杀了他。”
樊昭闻言看向叶思存,茫然依旧的神情里,无端掺上了些戾气。
“不会。”他就这样咬着牙,硬是挤出一句。
“会的,很快就会不记得了。”叶思存笑意深深,“我曾经也像你这样,说过很多句不会,可后来呢?”
樊昭没有再回答,也没有动作,可眉目间的戾色却是愈来愈重。
“樊洗尘,你可知身中傀儡术之人,除非彻底摆脱邪灵,否则一生都不会有自己的记忆与意识——等等,你去哪里?”
话没说完,樊昭忽然掀帘而出。叶思存出帐只见一骑绝尘,紧随负雪山人其后而去。
“叶帅,樊将军方才离开驻地……”守卫也是一头雾水,毕竟樊昭至今仍是叶思存副将,他无权阻拦。
叶思存望着破晓的天色,森然道:“追回来。若是不配合,绑回来也是一样的。”
注:北风振野云平屋。
——苏庠《菩萨蛮》 万里尘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