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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
早春的潼关,嫩叶新芽,鹅黄浅绿。
雨声淅沥,点滴到天明。
玄袍玄甲的将军,点兵过后,立于军中,环视四望。
“任将军!”一个士卒突然闯了进来,高声喊道,“任将军,有一支约有五万人的军队正在向潼关进军!”
任似兰奇怪地看了气喘吁吁的传讯兵一眼,缓声道:“怎么回事?慢慢讲。”
传讯兵简直要急哭了:“任将军!我们可能中计了!”
“他们的旗帜不是叛军也不是王师!”
“他们不回应我们的问话!”
“全军披甲,不像是来驻军的!”
“任将军!我军紧急吊起了城门,对方喊话让我们打开大门!”
一个又一个传讯兵接踵而至,推推搡搡跌撞进任似兰的平戎帐中。
任似兰觉察到事态不对,抓起长剑怀真,跨上战马,带兵直抵城门。
城门下,已不复之前的青草依依,碧柳亭亭。
取而代之的,是黑云压城城欲摧。
金戈铁马,军临城下。
任似兰最后回头望了一眼,似乎是想要找谁,却再也没有找到。
***
“孟将军,”一个传讯兵快马加鞭赶上孟岌,“任如松将军正在临安城内戍守,属下截获了他来自姑苏的一封信件。”
孟岌神色一凛,接过信封拆开来看。
任如松是叶思存帐下的偏将,手下有三千将士,比身为东路牙将的任似兰要少两千。
两个月来,孟岌一直在暗中监视着这兄弟二人的动向,发现他们信件往来频繁,但,信中似乎永远都是些家长里短鸡毛蒜皮。今天任如松写信告诉他哥行军好累好累,明天任似兰就回信教育他要以身作则吃苦耐劳,后天任如松抱怨什么梅雨天气影响心情,他哥便会好言好语出言宽慰。
总而言之,这两人之间的对话对孟岌来说几乎毫无意义。但他每每读到,却常是黯然神伤。
孟岌已经快要忘记有亲人是什么滋味了。
能够随心所欲地分享自己的感受,总有个人会默默听着,末了说句,弟弟安好,我便放心了。这是多么美好而触不可及的梦境。
于是孟岌每次都会将信纸重新放入信封,小心翼翼粘好,似乎生怕打碎了这份美好。
可是,在打开这封信的时候,孟岌心中忽然毫无原因地“咯噔”一响。他皱了皱眉,取出了宣纸。
“叶思存反,潼关城破。速赶去潼关,支援叶思存。”
寥寥数语,孟岌周身的血都凉了下来。
叶思存反?
叶思存反?
什么意思?
忠于大郑数十年的平疆将军,率军反叛了?
率领西路反叛了?
孟岌不识字似的死死盯着那张薄薄的宣纸,脸上本就为数不多的血色褪了个干净。
他的阿昭,还在西路奉职。
最初的惊骇过后,孟岌感觉周身血液燥得要烧起来,但是四肢却是冰凉,冷到指节泛白发青。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可收效甚微。
传讯兵看出孟岌神色的异样,试探着问道:“还要封好再给任如松将军寄过去吗?”
孟岌过了好一会才理解士卒的话是什么意思,动用内力勉强压下火气,咬牙道:“不必,烧了吧。”
“烧了?”传讯兵惊奇道。但孟岌没有回答,径自策马扬鞭冲了出去,留下刚刚赶来企图搜集孟岌情报的阚煜,与传讯士卒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子夜时分,消息蔓延至整个中原地区。
平疆将军叶思存,毫无征兆地,率领五万将士,公然反叛。
潼关失守,守城将领任似兰带领五千士卒,誓死抵抗,最终不敌,战死城下,以身殉国。
孟岌立在帐中,俯视着跪在地上面无人色的任如松。
任如松乱发遮面,双眼红肿无神,沾满了灰尘的脸上冲出两条泪痕。
他还在一遍一遍重复着。
“师兄,我能找到的只有你了……只有你才能救我哥了……我求求你救救他……”
孟岌默不作声地后退一步,躲开任如松的手,脸色惨白,声音幽冷。
“人死不能复生。”
任如松抬起脸来,“孟伏清你到底是不是人!你是真的没有心吗……”
孟岌微微仰起脸,用力闭上了眼睛。
他是人,不是神。
他不会起死回生。
他不能时光轮回。
事已至此,他无力挽回,只能尽力弥补。
“无论你想要什么,”任如松还有一种稚拙未褪的感觉,他努力提了提嘴角,却做出了一个无比难看的表情,“只要你能救我哥,我都可以办到。”
“事已至此,你清楚我救不了你哥,”他冷冷地盯着任如松,“但至少我还护得住你。”
不然,他也不会选择销毁任家通敌的证据,也不会在紧急关头接纳率领三千将士前来求助的任如松。
“我想知道,这些事情中,你和任家出了多少力。”
风声过耳。
任如松愣愣地看着他,静默良久,思绪终于溃不成军。
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自古便是如此。
任家门衰祚薄数十辈,终于盼得云开见日出。一朝风生水起,便也不免落入窠臼,觊觎起了权势。
或者说,从勾结官府的那一刻起,任家就再也不甘于臣服皇权了。
家业日益兴隆,任家家主逐渐打起了不可告人的算盘。
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棋子,能够比自己的儿子更为易于控制了。
一个是自幼聪颖的嫡长子,一个是善于权谋的妾所出的次子。
可谓天时地利。
“所以,你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是在替你父母做事?包括负雪山修习,包括自荐为将军?”
孟岌目光寂然,任如松声音凄厉。
“是!我一直知道!但是……这些和我哥都没有关系!”
他依然记得,某一场宴饮过后,阿娘将年幼的自己抱在腿上,转头和一身酒气的父亲交谈着。
阿娘眸光熠熠,顾盼生辉。
“彼可取而代之啊,”父亲笑得疯疯癫癫。任如松被吓得想要往阿娘怀里钻,却被父亲一把揽过去,揉着脑袋道,“如松,以后爹就看你的了!”
十七年来,他似乎没怎么为自己活过。他惧怕严苛而疯狂的父亲,又不忍让心心念念盼着他遵循父愿的母亲失望。久而久之,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了。
没有人会听他说话,没有人会在乎他的感受。所有人都在为了不可明说的目的奔走着,机关算尽。
除了他的兄长,任似兰。
任似兰的生母,是当地有名的大家闺秀。
端庄典雅,娴静温柔。
幼时的任如松面对她,没有一丝一毫的畏惧,却总是充满了怜悯。
她终日温温柔柔地端坐着,教任似兰与任沐芷念书。偶尔看到闲逛进来的任如松,她也会招呼进来,诗书以待。
他知道,父亲并不喜欢这个发妻。毕竟,道不同不相为谋的道理,他明白得比谁都早。
姊姊任沐芷和她娘亲很像,寡言少语,对他这个在家中混世魔王般的存在,永远是温柔而包容的。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格外反感施馨吾。
但是,相比于任沐芷疏离的温柔,他更感念珍惜任似兰作为兄长的宽厚与疼爱。
任如松嘴上不说,但任似兰在他心中的地位,绝对是无可比拟的。
每一次摔跤后的搀扶,每一次闯祸后的求情,每一次委屈时的倾听宽慰……他无法想象,这么一个人,怎么会忽然就消失了,再也不见了。
他还记得,任似兰收剑入鞘,偏头对他笑道“此剑名怀真”;他还记得,任似兰合上书,笑看过去,“岂不罹凝寒?”,幼年的自己绞尽脑汁思索良久,才嚷嚷道,“松柏有本性”。
孟岌沉默地立着,沉默地看着。
他手中是传讯兵截获的信件,那是任似兰城破前派人送出的唯一一封信,写给了他的弟弟。
上书四字,
天理伦常。
天理伦常,是他活下去的理由,亦是他死去的原因。也是他希望自己的弟弟能够铭记一生的责任与信仰。
也许从一开始,任似兰没打算在这场与宗族的博弈中全身而退。
面对图谋不轨的父亲,他无力抗衡。
天理伦常如此,君子以身殉国。
他能做的,无非就是这样,一路走下去,不负社稷家国。
血溅潼关,以死明志。
何为君子?
君子如兰。 万里尘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