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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阔

万里尘清 千秋不言 8379 2021-04-05 2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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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昭!”

  这一声,吼得樊昭霎时清醒了几分。

  转头时,一柄距他颈侧不过两寸的银枪刚好被险险挑落。

  他望向来人,在极度的骇然中,终于看清了对方的模样。

  入目,是颈下殷红的血,在银白的盔甲上,凝成了暗色的一片。

  肩背胸腹的甲胄,亦满是血迹。

  墨色的发丝被凝固的血黏在了脸上,映得他原本就没有多少血色的面容愈加苍白。于血雨腥风中,平添了几分桀骜与悍然的狠厉之色。恍如盛开于枯骨之中,带着血染的惊艳。

  身后,是突出重围的王师甲兵。

  黑压压如洪流般的敌军,再次退了数步。

  可惜,只有数步而已。

  樊昭看着他满身触目惊心的伤,一声“师兄”却止于喉间。

  他那在傀儡术中已伤痕累累的心脉,始终没能彻底痊愈,更何况内伤加之中毒,他只能依靠稳住气息来勉强支撑。

  可是,当他趁乱回头,才发现叶思存并未追来。

  目光相对,孟岌深深地看着他,亦是什么也没有说。

  可万千乱军之中,连这样的相顾都成了奢侈。

  又是一柄银□□来,樊昭勒马闪躲,随即一刀斩出。紧接着,他随着余光里泼洒的血骤然回头,只见身后一名王师士卒被敌军一□□中了颈侧,如断了线的木偶般,仰面摔下了马。昨非的刀光有如烈焰,所过之处,只剩那敌军的战马还在兀自嘶鸣。

  这是十年之后,孟岌第一次见到樊昭将兵作战。上一次,还是那年,在无定河畔……

  蓝衣玄甲,双刀生风。

  可玄黑甲胄掩不去血迹纵横。

  一支羽箭直刺眉心而来。孟岌挥剑斩断的一刹,忽然神色一凛——以他目力所及的速度,他敏锐地觉察到,那箭镞上是淬了毒的。

  叶思存无疑是有备而来,但照眼下的情势来看,他的援军的准备程度几乎是破釜沉舟。

  这一战,对于两方来说,关乎生死存亡。

  南疆边境,是叶思存也是大郑王朝的最后底线。今天,王师一旦撤退,只能是一撤再撤,节节败退。熟悉地势的八万援军,若是乘胜追击,后果不堪设想。是以,王师必须拼死一战,绝无后退的余地。

  “孟帅!”忽然之间,一片混战中,响起了一声高呼。

  孟岌转过头,只见王师战旗猎猎当空。

  那年少的旗兵已是遍体鳞伤,仍在高擎战旗。

  他顺着程六郎所指的方向望去,望见了沿着山麓行进而来的王师队伍——那是阚煜与崔旭率军赶到了。

  依托山势,不足三万人的王师三军布阵列开,面对着数量上占有绝对优势的叛军。

  积尸草木腥,流血川原丹。

  号角凄厉如哀鸿泣血。

  鼓衰兮力竭,矢尽兮弦绝。

  白刃交兮宝刀折,两军蹙兮生死决。

  相看白刃血纷纷。

  满目血光,不见山河。

  纵然三军将士已是全力以赴前仆后继,可敌军的数量,远非王师可相抗衡。

  魂魄结兮天沉沉,鬼神聚兮云幂幂。

  数个时辰的短兵相接后,临川的土地凝成了一片胭脂色。雨雪落于其间,如血肉融成的泥沼。

  大抵上苍亦有所不忍,故闭上了眼睛。

  浓云蔽日,雪落无声。

  “你觉得樊洗尘真的忠于大郑吗?”

  “他不甘臣服于任何人。他是自己的王。”

  叶思存的声音在脑中突兀地回响着,仿若幽魂,盘桓不散。孟岌竭力压下浮扰的思绪,目光扫过沙场。

  他清楚,若论实力,叶思存已不是他的对手。但同时,也绝非他轻易便能彻底击败的。他不能受制于叶思存而延误了抵挡那八万援军的时机。

  纵然,加上他率领的所有将士,在叛军面前,王师在数量上依旧是少得可怜。

  尽管,晏清帝还有五万禁军,以及另外数万候在营中的将士。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先帝为何要将战事名录放置在太尉府?因为他镇不住那些冤魂!你们以为陈千秋是怎么死的?她若是战胜了,那么大郑将多出来一个功高震主的将军……”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孟岌,郑国不需要你这样的石头,它也不值得你为之豁出性命。”

  “孟将军,圣上说……这天下,终究还是姓段。”

  这段家的天下……

  为了这段家的天下,多少人埋骨荒丘,有去无回。

  为了这段家的江山社稷,陈济苍将自己的亲生女儿送上了沙场。

  镇南将军身中百箭,杀敌至死。可怜她至死都不明白,原来在圣上眼中,她只是大郑王权的威胁,连她带她手下数万士卒的命,本就不值一提。

  但时至今日,陈济苍依然深入南疆,托孤而战。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忠勇如昔年的叶思存,浴血奋战到全军覆没,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兢兢业业如两朝丞相杨兴业,也不过替罪羊而已,免不了终于鸟尽弓藏。

  当真如同长歌侯所言那般,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归来见天子,天子坐明堂,问你可知罪。

  而说此话的人,已死于一桩不明不白的冤案。昔年高楼长歌,终究无人来和。

  他恨吗?

  人非木石皆有情。

  万迟为了不让儿子沦为邪灵,甘愿以身献祭饲养忆灵。王延为了替无辜蒙难的兄长报仇,不惜堕落至与叛军为伍。就连叶思存,亦是放不下死在流放中的妻女,终于负了世人。

  樊昭曾问过他,他恨两朝圣上吗。那时,他没有回答。

  扪心自问,若说当真不恨,已是不可能了。

  只是,但悲不见九州同。

  悲南疆叛未平。

  悲河山分裂久。

  天下太平,万里尘清……大郑真的值得吗?

  倘若此战未胜,临川便是这三万王师的归宿。如同当年蜀都,青山白骨。

  刺骨的霜寒之下,孟岌对死亡的感知分外清晰。

  流矢擦过耳畔,风声之外,哀嚎之声愈加凄厉。他分不清那是王师还是敌军。

  不时溅落的热血,在半空中和了雨雪,触地时已是冰冷,随即漫开在积尸断肢之间。

  战旗屹立依旧,可王师却已渐渐被迫后退了许多。厮杀声里,他瞧得见远处高岗上伏击的敌军□□手。

  这是大郑的河山……

  王土之境的临川……

  伏清愿挽南疆于生灵涂炭,许大郑以国泰民安。

  介胄之士,本当以身镇山河。

  不胜不归。

  无关于谁主春秋。

  那是他心心念念、甘愿为之豁出性命的山河社稷。

  那是他的故乡,他此生曾经拥有过的家。是铁骑踏过,血染长街的故里。

  千里绝烟,人迹罕见,白骨成聚,如丘陇焉。

  本当如此,义无反顾。

  角声震天。

  雨雪有愈下愈大之势,如刀割面。

  王师军中,不知是谁起了头,抑扬顿挫之声渐渐响起,盖过了哀嚎怒吼。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靡室靡家,猃狁之故。不遑启居,猃狁之故……”

  阵前的军士死死抵抗着,绝不让敌军前进半分。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忧心烈烈,载饥载渴。我戍未定,靡使归聘……”

  阚煜一剑挑落一名叛军偏将,顺势拭去溅在脸上的血。

  “采薇采薇,薇亦刚止。曰归曰归,岁亦阳止。王事靡盬,不遑启处。忧心孔疚,我行不来!”

  崔旭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前方企图伺机突破王师阵型的敌军,目光如炬。

  靡室靡家,猃狁之故。不遑启居,猃狁之故……

  猃狁之故,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

  猃狁之故,剑外从军远,无家与寄衣。

  猃狁之故……

  我戍未定,靡使归聘。

  再没有什么,比这支誓与叛军决一死战的队伍齐诵的声音更为催人泪下。

  寒风与号角,皆不及此。

  明知前方是刀山火海,仍长驱以赴。

  战旗迎风招摇。

  可纵是如此,王师三军又怎能抵挡八万叛军?

  “孟帅……”阚煜随着阵列变换策马至军前。已满身鲜血的将军,分明是有要事的神色,却几度哽咽。

  “孟帅,让崔少帅带着他的亲兵走吧……”说这话时,他始终没有去看崔旭那震惊而愤怒的神情。

  “我们今天要是交代在这里了……可崔旭他还未及冠,这样送死……”阚煜本就哽咽的话音,因语无伦次而愈显苍凉,“大郑将才,总该有后继之人……”

  孟岌原本冰寒的眸光微微动容。他其实也是这样想的。崔旭是如今整个朝堂之上唯一有实战经验的年轻将领,就这样捐躯于此,实在可惜。

  无需多言,刀剑起落,白刃纷然间,孟岌与阚煜为他开出了一条血路。

  他们都清楚,这一战几乎毫无胜算。纵然如此,他们必须要坚守到最后一刻,绝不能退让半步。

  可崔旭没必要这样活活送死。

  孟岌一把拽过崔旭未执剑的那只手腕,将一个小东西拍在了他掌心上,随即替他攥成了拳。阚煜则无视了崔旭的极力反抗,剑身狠狠抽上了马腿。受惊的战马哪里还听那小将的高呼命令,载着他一路狂奔,冲出了重围。

  陆离一剑挥出,斩落漫天风雪。

  剑落之处,入目是刀光熠熠。

  孟岌骤然转过了头。

  风雪下,乱军中,樊昭不知是如何一步步来到他身边的。

  这是他们唯一一次并肩作战。

  可樊昭却戴上了那伴随他近十年的铁面。玄纹交错,掩去了一切神情。

  “阿昭……”孟岌唤了一声,但声音却消散在了凛风中。

  布满血丝的双目,好似血泪盈眶。

  三军阵前,彼此的对视不过一瞬。

  一瞬,便足抵经年。

  生死契阔,愿与子成说。

  ※※※※※※※※※※※※※※※※※※※※

  注:

  积尸草木腥,流血川原丹。——杜甫《垂老别》

  鼓衰兮力竭,矢尽兮弦绝,白刃交兮宝刀折,两军蹙兮生死决。魂魄结兮天沉沉,鬼神聚兮云幂幂。——李华《吊古战场文》

  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高适《燕歌行》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曹植《白马篇》

  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

  千里绝烟,人迹罕见,白骨成聚,如丘陇焉。——用于形容侯景的残暴,但不知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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