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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靡室靡家,猃狁之故。不遑启居,猃狁之故……”
漫天血雨瓢泼,浸润了南疆贫瘠的土地。
丘壑碎石,尽染胭脂色。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况乃,功未成。
南疆未平,家国未定。
冷雨潇潇。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忧心烈烈,载饥载渴。我戍未定,靡使归聘……”
万人的齐诵回荡在山野,有如挽歌,慷慨生哀。
战旗猎猎。一个浓墨写就的“郑“字以外,整面旗帜上遍洒血迹。
程六郎是自请作旗兵的。他说,他不会让这旗帜倒下。
他做到了。
那是他的家人,他的同袍誓死捍卫的荣耀。
“采薇采薇,薇亦刚止。曰归曰归,岁亦阳止。王事靡盬,不遑启处。忧心孔疚,我行不来……”
凛风载着诵声,一路向南。跨过了八万敌军,笼罩着万里疆土。
程六郎右手牢牢攥着战旗旗杆。血水、汗水、雨水混杂在一起,浸透了战袍。玄甲挡不住寒风。
一个叛军士卒一刀砍向旗杆,他猛地向一侧闪躲。大吼一声,一剑回击过去。
奋战数个时辰后,他执剑的手臂已在发抖,遍身的伤痛得他眼前发黑。
热血溅上冷甲,那掺杂着嘶吼与哀嚎的诵声随风入耳。血雨腥风中,他忽然感受到了一丝久违的安宁。
阿娘与大哥,都曾教过他这首诗歌。
“南疆未平,何以家为?”
大哥,我没有忘的。从没有忘的。
云太厚太厚了,看不出天色。此刻,应当已过晌午了吧?娘在做着什么呢?
是在家门前的那条小溪中浣衣?还是坐在院中织布?
“阿娘为什么总是坐在院中织布呢?多凉呀?”年幼时的他总是这样说着,想要拉着娘进屋暖和暖和。可娘每次都是笑得温柔,却不肯随他走。
后来他才明白,坐在院中,便离家门又近了一步。仿佛再近一些,再近一些,就可以看得到远在天边的孩子的身影。
可五个兄长,相继殉国。
如今,最后一丝盼头也要在他这里断了。
他还想告诉娘,王师战旗比他想象的重得多。
还想将孟帅给他写的那句话拿给娘看看……
雨雪将剑身的血渍融开,聚成了簇,缓缓流下。
哦,对了,是不是快要到年关了?那……娘应该会很忙吧?忙起来,或许就不会想起他来了。
他满是血污的脸上,似乎是显出了一点笑意。
那就再忙一些,好吗?不要想起我。
不要想起我。
不要想起我……
儿对不住你们……
“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阚煜不知这些句子是何意,心间却也泛上了酸楚。
阚煜十三岁慕叶思存之名从军,从此终身行伍。一生未婚娶,他自知愧对父母宗族,可世间忠孝,怎得两全?
这三万王师中,有近两万都是孟岌的白甲军。这些年,阚煜身为副将,虽名为镇守,实则对这些士卒早已亲如一家。
大郑已数十年未有过今日这般惨烈的战况了。
阚煜回马扬剑,一剑正中那正刺向他身旁士卒的叛军颈间。赤红的血喷涌而出,他在这漫天乱红中回过了头。
崔旭的身影已经彻底消失在了他视线里。
阚煜终于微微出了口气。他知道,孟岌最后塞给崔旭的那个小东西,是他的王师兵符。有这兵符在手,便不会有人揣度崔旭是临阵逃回来的了。
崔旭平安地回京,便是为大郑留下了一个难得的将才。日后,或许他还可以率军重整南疆,收复这三万王师的埋骨之地……
可惜自己看不到那一天了。
阚长明终其一生,终究没能闯出叶思存一般的名堂来。
他于心有愧。愧对未及尽孝的双亲,愧对无力守护的士卒,愧对昔年,没能寻得一丝消息的叶思存。
他至今不得而知,那年乱军中,叶思存的那一护,究竟是为何……
“曰归曰归,心亦忧止……”
浩汗霜风刮天地。
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
樊昭的视线落在孟岌挥剑的背影上,似有某种深情,盖过了无尽的苦痛,无法宣之于口,便随那目光奔涌而去。
浩浩汤汤,无尽无悔。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再未止息。
那身白甲,是他当年在叶思存营中亲手打造的。那时,他将所有闲暇时间尽数耗在了尚方令掌管的炼制上等兵器之所。尚方令大人当时已年逾古稀,那般老眼昏花,竟然看了出来樊昭花去全数俸禄外加亲手一步步制成的甲胄并不适合他自己。可惜,他刚刚完工托阚煜交给孟岌不久,那尚方令就莫名其妙地被下了狱,再没活着出来。
他此生经历了太多的生离死别。
年幼时娘抛下他离开的画面,在他梦中盘桓不去多少年。只是,年复一年,渐渐地,他忘记了娘的模样,甚至也忘记了她的声音。他曾竭力回想着,可残梦依稀,云烟般消散,再不留痕迹。
于是他戴上了面具。或许看不清神情,对离人来说,是一种宽恕。这是他,能给对方留下最后的温柔。
他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他,十年前,并不是叶思存救回了自己。满天飞雪中,是他自己恢复了意识,随后叶思存才出现。他当时已经同死人没有任何区别了,可冥冥中,有一线声音在一遍遍唤着他。他不能死,至少不能死在对方手中。他不能就这样离开,如果自己也不在了,这世上,就再也没有人陪他走下去了。他不能,不能……那是世间第一个真心待他的人。他还想再看看他,还想再陪他看那山河无恙,万里尘清……
可惜,终于是看不到了……
埋没于临川,白骨无人收。
犹记得,那年暮春时节苏府中。繁枝花落,白衣胜雪。那时他觉得,他的小师兄就像天上来的神仙。
可是,孟岌终究不是神。世人总是会忘记,其实他也是人,他也有太多无奈。与邪灵相搏数十年,遍识了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他依然选择守护他未曾放下的黎民苍生,生死不渝。
愿挽南疆于生灵涂炭,许大郑以国泰民安。
多么伟大,而又多么奢侈的愿望。
正如我也曾想,待南疆平,山河定,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缘浅至此,终不能如愿。
却又缘深如斯,生死契阔,得以与子成说……
“采薇采薇,薇亦刚止。曰归曰归,岁亦阳止……”
岁亦阳止……
颈下的伤深可见骨。伤口在撕扯下不断流血,这使得他护甲上被曰归一剑刺穿的地方,看上去格外骇人。
孟岌在这诵声中望向了远山。
“师兄,你知道‘岁亦阳止’的‘阳’是什么意思吗?”
那是他的负雪山。再也回不去的负雪山。
金陵一别,竟成了他与封玄阳和施馨吾所见的最后一面。负雪山人在天有灵,该为那二人感到欣慰吧。
阳是农历十月之意。而征战半载,如今已是寒冬腊月,年关将近。
年关将近。
他转头望去,见双刀生风。
夫风生于地,起于青苹之末。
他的阿昭……
他的阿昭还不到二十八岁。一生都在八苦中沉浮,替自己背负了那样多,到头来,却是如此,舍命于疆场。
孟伏清自认对得起父母宗族,对得起家国社稷。此生辜负最多的,是他年少时捡回来的师弟。
他的阿昭,本当如明星朗月。
洗尽满身风尘,惟昭质其犹未亏。
刀剑一刹相错,他正对上樊昭铁面下的目光。
即使粉身碎骨。
即使万劫不复。
再无须多言。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整片战场上,回荡着苍凉的诵声。
雨雪霏霏。
可这些将士,还有还乡的那一天吗?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
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可就在此时,一串疾驰的马蹄声闯到了阵前。
紧接着,是崔旭破了音的怒吼:“谁他妈要你们可怜了?!守土之臣死于封疆,凭什么要我当个逃兵?!有本事要死一起死啊!”
天地寂然。
刀光照亮了长夜,血水染红了河山。
“守土之臣,死于封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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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曹松《己亥岁二首·僖宗广明元年》
凄凉感旧,慷慨生哀。——刘克庄《沁园春·梦孚若》
浩汗霜风刮天地。——岑参《冬夕》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杜甫《兵车行》
补充一下各人年龄。
孟岌二十九,樊昭二十七,阚煜三十四,崔旭十九,程六郎十八。 万里尘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