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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镞穿骨,惊沙入面。
平沙莽莽黄入天。
第一批叛军已经冲到了山下,正面交锋。
面前的敌将仰面坠马,昨非勾勒出一道刺目的血光。
河水萦带,群山纠纷。
黯兮惨悴,风悲日曛。
阚煜与崔旭皆在山麓另一侧,忙于对付叶思存一开始带来的叛军,全然不知浩浩荡荡的援军即将到来。
角声凄厉。
樊昭清楚,叶思存走到了末路,最恨的人是孟岌。他曾经经历过的家破人亡流离失所,他都想让孟岌也经历一遍。负雪山人最终也没放弃孟岌,那么余下的苦痛,他便要让他尽数尝遍。
兵败于南疆,乃至全军覆没。
朝堂之上的罪名,黎民百姓的抛弃。
孟岌没有家人,樊昭便是他在这世上最为在意的人。
叶思存或许并不打算这样轻易地至孟岌于死地,但对樊昭,他却是彻底起了杀心。
数万敌军在樊昭眸中渐渐化作了暗影。
他知道,他一步也不能退。
因为这是南疆边境,是郑国的底线所在。
这是师兄心心念念的万里尘清的万里之处。
是他豁出性命想要求取的天下太平的太平之疆。
他不能退。
不能再一次陷南疆于水深火热,不能再一次让王师功败垂成。
洗尘愿尽己能以求世间公正长存。
愿终有一天,山河不再支离破碎,百姓不再流离失所。
愿终有一天,这山川社稷,能如师兄所希冀的那般,天下太平,万里尘清。
可是,他还看得到那一天吗?
群龙无首的敌军一拥而上,今是昨非受制于周遭,几乎难以施展。
他还挡得住多久?
利刃穿透铁甲的声响传来,樊昭抽刀转头望去,只来得及看到身旁的士卒踉跄倒地。
虎落平阳,大概就是这样了吧。
叶思存清楚,任何一个叛军将领都不会是樊昭的对手,所以他采取了多兵少将的策略,利用士卒的数量来牵制他的行动。
这样的沙场,他来回过几遭?数不清了。只知从未像眼下这般,孤立无援。
相隔太远,他全然不知孟岌那边是什么情况。
冥冥中,他想起了孟岌那句,
“倘若我战死了,大概也算得上是魂归故里。”
孟岌的故里,是南疆,是大郑。
但樊洗尘没有故里。连自己的生父是怎么死的都不得而知,在母亲眼中甚至不配拥有一个名字。
如同天地一飘蓬。
对于他来说,这世间,能与家有些关系的,只有孟岌一个人了。
身着藤甲的敌军蜂拥而上,两翼的士卒被迫向后撤了数步距离。
昨非刀尖的血,滴落于泥土中,凝成了深紫色。
围困于数不胜数的敌军中,饶是樊昭这般敏捷,仍不免连连为周遭利刃所伤。
他在混乱的刀剑中抬眼,只看得到重重迷雾,与迷雾中黑压压的叛军将士。
仿佛陷入了沼泽,无从挣脱,只能咬牙眼睁睁地看着泥沼一寸寸漫上来,将窒息感填满胸腔。
他举刀挑开一柄直向他前额刺来的银枪,同时闪身避开对着他右肋砍来的长剑,却猝不及防地,被身后长矛刺穿了左肩后的护甲。他猛地转身,一刀将那个叛军挑下马来,肩后深可见骨的伤这才火烧火燎地疼起来。
樊昭横起昨非,替身旁的士卒挡下一击。伤处的剧痛与渐浓的血气,令他有些目眩。
而这不合时宜的眩晕感随即竟有愈演愈烈之势。当他挥刀击退下一批涌上来的敌军时,远处那洪水般的叛军,在他眼中竟有些恍惚。
与此同时,肩后的伤骤然褪去了烧灼之感,转而陷入了无知无觉的麻木中,迫使他放缓了每一式的速度。
心间陡然一凛,遍体生寒。
樊昭在一片混乱中,冷冷地扫了一眼那柄坠于地面的长矛。杂乱的马蹄自其上踏过,辨不出个所以然。
他深吸了口气 ,强迫自己定下心神。
身边一众将士皆在奋力厮杀。身为主帅,他绝对不能表现出半分异样。
哪怕那冰冷的麻木感已渐渐深入骨髓。
哪怕他连自己在毒发前还有没有一整天的时间都不得而知。
南疆多巫蛊之术,制毒业亦不遑多让。叶思存的士卒会在兵器上淬毒,他并不意外。
只是,现在这样的情形下,他实在不甘。
纵他并非药修,他也清楚这种封闭人五感的毒发作的机理——待这冰冷侵入心脉深处,人就彻底没有回生的可能了。
今是挥过的径迹凌厉依旧,血珠在刀锋上聚成了簇。
不知为什么,樊昭此刻却是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奇异般的,他竟生出几分安然来。
还有一天左右的时间,我还能,再为他挡一程。
双刀生风。
夫风生于地,起于青苹之末。
侵淫溪谷,盛怒于土囊之口。缘太山之阿,舞于松柏之下,飘忽淜滂,激飏熛怒。
是为烈焰。
昨非疾斩而下,近前的敌军终于向后退去。
他忽然忆起了自己当年初学这一式的时候。
那是某个初夏,草木正葱茏。
长刀掠过时带起的劲风呼啸过耳,却止于刀剑嗡鸣。
他诧异地望着半路杀出来的陆离,与骤然闪入视线中的那一片随风飘动的素白袍角。
“力气够了,可惜方向还是稍有偏差。”孟岌撤剑归鞘,淡淡道。
于是樊昭收势立好,认真地看着对方。
“此式为杀招,一击必中,不得有闪失。”孟岌打量着他,思索一瞬,“阿昭你不妨试试,起势时将右肩再打开些。”
樊昭按照他说的又砍了一遍。这次孟岌没说话,但从神色来看,应当还是差点火候。
他困惑道:“是我没理解好师尊的意思吗?”
“不是,”白衣少年的神情有些复杂,斟酌了一下用词,“是你的高度……略有欠缺。”
“……”
仿佛是为了保护他的自尊心似的,孟岌又欲盖弥彰地补了一句:“不用担心,过两年就好了。”
“……”
当他再一次将双刀提起时,孟岌绕到了他身后。
初夏的晨风中,樊昭感到他的小师兄一手按在他左肩上,另一只手握着他右腕,帮他调整出一个较为标准的起势动作。
“试试。”孟岌松开手,向后退了一步。
这一次明显好了许多。
他没有回头,只闷声问道:“师尊可是说什么了?”
毕竟自己整日离群独练,师尊虽未表示过什么,但定然是有所不满的。
却听身后的人轻笑道:“我就不能自己来看看你么?”
“……”樊昭愣了一下,一时不知是何滋味。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然觉得,哪怕是同父同母的兄长,大概也不会比师兄待他更好了。可素来不善言辞的他,终究是没有接话。
一刀斩下,草木随之零落。
“夫风生于地,起于青苹之末。”
他没听明白,于是回过了头,却正撞上孟岌认真而赞赏的目光。
缘太山之阿,舞于松柏之下,飘忽淜滂,激飏熛怒。
终成烈焰。
可顷刻之间,敌军便卷土重来。漫天箭雨亦随之而降。
黑云蔽日,不见曙光。
镇南将军当年,大抵也是遇到了这般阵仗。身中百箭,死无全尸。
孤山寂然,寒骛泣血。
樊昭双目血红地拔掉了一支没入左臂护甲的羽箭,殷红的血自甲胄中涌出,流淌成一道细线。
混乱的恍然中,他似乎听到有人在唤他。
“阿昭。”
刀上的血积在刀柄上,浸了他满手。他闻声抬起了头。
“阿昭。”那声音又唤了一遍。
“……师尊?”他茫然地看过去,却看到负雪山人正立于千军万马之前,白衣胜雪,宛如谪仙。
万千藤甲士卒,竟好似虚影一般,伤不到负雪山人分毫。
“师尊……”心中的苦涩弥漫而上,眼眶与鼻子皆是一酸。他哽咽着唤道,血沫却伴着话音呛了出来。
乱军中的负雪山人好似仙人,遗世独立,再不会为尘世所伤。他看着樊昭的目光,沉静而眷恋,就像当年看着大火燃起的负雪山那样。
正是这个人,替他瞒下了当年真相直至终生。
“师尊……我要死了吗?”樊昭咽下喉间的血,目光落在负雪山人飘扬的衣袖上,似有凄然。
负雪山人没有回答,依旧是深深地看着他,似是在问:“值得吗?”
值得吗?
这山河社稷,这黎民苍生……值得吗?
一呼一吸间,心脉尽染霜寒,惟余血气翻涌。
他说不出话,只有看着负雪山人,重重地点了点头,执着而无悔。
值得的。
这是师兄不吝生死想要守护的家国。
都值得的。
樊洗尘没有故里,又怎愿看到众多南疆百姓流离失所。
负雪山人好像明白了他的意思,在一片混战中,向他遥遥颔首。那是只有长辈才会有的肯定之意。
可当樊昭奋力向前赶去时,负雪山人的身影却悄然隐入了乱军之间,再也寻不到了。
他恍惚而迫切地搜寻着,可终究,再无踪迹。
天地黯然。
一片恍然中,身侧却忽然响起了一声疾呼。
“阿昭!”
樊昭猛地转头,只见银光和着血光,自颈侧相击,火花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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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利镞穿骨,惊沙入面。河水萦带,群山纠纷。黯兮惨悴,风悲日曛。——李华《吊古战场文》
平沙莽莽黄入天。——岑参《走马穿行奉送出师西征》
夫风生于地,起于青苹之末。侵淫溪谷,盛怒于土囊之口。缘太山之阿,舞于松柏之下,飘忽淜滂,激飏熛怒。——宋玉《风赋》 万里尘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