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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将破未破,号角未响。
孟岌猛然睁开了眼。心下一惊,转头看到身旁樊昭还在老老实实地和衣而卧,还是没醒的样子,这才松了口气。
悄无声息地起身,披上战袍,掀帘而出。
陆离出鞘,深蓝晓空下,寒芒凛然。
帐外一角,似有什么悉簌声响。
一剑倏然斩出,正横在那鬼鬼祟祟的人颈前。
“……”
“……”
阚煜猝不及防,惊骇地看着陆离剑身,后知后觉地停下了口中的念念有词。
“……长明?”孟岌撤了剑,纳闷地看了看东天,又看向恍如梦游一般的阚煜。
“……孟帅,你醒得好早。”阚煜努力作出一个淡然的神情,半天憋出了这么一句。
“……”
孟岌心说,平日里但凡有些细微声响,他便会立刻清醒,更何况阚煜已在他帐外低声自言自语了近半刻钟。
但是不知怎的,他却鬼使神差地想起来,面对他不设防的人,他远没有如此警惕,以至于某次睁开眼发现自己直接被挪了个地方。
于是沉默一会儿,他面无表情道:“不如阚将军早。”
阚煜目光落在孟岌唇角上,总觉得昨日似乎还没有这处伤。不过出于对孟帅无条件的崇拜,他并未多想。
“呃,我想了许久,决定还是……孟帅,可否去你帐中说清楚?”
这军营里,究竟埋藏有多少眼线,不得而知。阚煜清楚,若是谈论内容涉及军中机密,唯有帅帐是安全之地。
直到这时,孟岌才意识到,樊昭还在自己帐中……这似乎不是很好向阚煜解释。就算师出同门,毕竟不是年少时无所顾忌。
可正当他四下望去,打算另寻他处时,忽然间,一道冷光自二人眼前闪过。
猛地后撤一步,只听树后一声轻呼,随即传来铁器没入树中声响。
“你的人?”一柄长刀横在阚煜颈前,樊昭正神色不善地看着他。
“不是他。”孟岌一个箭步冲上前去。那被吓得不轻的小兵的衣袖正被一片银白铁片紧紧钉在树上。
可怜阚煜压根就没发现那个士卒有任何不妥,莫名其妙地被刀剑接二连三架上脖颈,只觉好似犯了太岁。
樊昭目光沉沉地打量了阚煜一遍,骤然撤了刀。
阚煜陷入了极度的迷茫中——他任白甲军副将十余年,何曾在自己的地盘上如此憋屈过?被怀疑就算了,为何樊昭一副想抢了自己位置的架势?
“误会一场。”孟岌与那小兵低声交谈了几句,便放了对方离开,转身对这二人道,“师弟忧心过甚,还请阚将军见谅。”
其实对阚煜这号人来说,道不道歉的倒是没什么所谓。只是眼下他不得不认真地思考一下,到底是何方神圣,能让面前这两位虎将同时伤在了唇角上,伤得还如出一辙。
思量未果,便已被带入了帐中。
不知为何,阚煜觉得,孟岌身上似乎褪去了一部分令人畏惧的凛冽感。虽说清冷依旧,却不似往昔那样幽暗。
而樊昭则无意打搅他们的谈话,径自坐远了些,垂首安安静静地擦拭着今是昨非。
“长明?”孟岌打破了沉默。
阚煜叹了口气,抬眸看向他,问道:“孟帅,你知道叶思存为何反叛吗?”
一语既出,樊昭拭刀的声响骤然停息。
孟岌敛了眸,不动声色道:“不知。”
“叶将军曾于西北苦寒大漠流放九年。”顿了一下,阚煜苦笑道,“孟帅,我这么称呼他是不是不太合适?”
“不必在意,”孟岌神色淡淡,看不出情绪,“你大概是这世上最后一个这样称他的中原人了。”
眸中似有微光一闪,阚煜默然闭上了眼睛。
“孟帅,你可曾听闻,叶将军曾有一个女儿?”
“……你说什么?”
“叶将军曾有一个女儿,名唤叶初阳,小名为小荷。”
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天地良心,孟岌从不知晓叶思存居然有个孩子。
像叶思存这样的人,向来少有人追究他的身世。一代枭雄,似乎生来就该是孑然一身,无亲无故的样子。
孟岌忽然想起十多年前,叶思存在吕梁战场上的那两句:
“我也曾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
“后来,却只能眼看着亲人死去而无能为力。”
这个“亲人”指的是谁,孟岌不是没有细想过。只是他实在无法想象,叶思存原来是成过家的么?
“景和八年,南疆再叛,叶将军浴血于蜀都,几乎全军覆没。”阚煜说这话时,神色分明是平静的。可二十二年倏然逝去,曾经伏尸遍野流血漂橹的惨象,早已成为了他心中无法磨灭的一部分,又何曾淡忘。
“叶将军以平叛不力、指挥失当的罪名,免职流放西北。”
阚煜轻轻呼出口气:“那一年,他的女儿才不满周岁。”
“叶夫人是南疆女子,据说曾为将军所救。她严守军纪,从未进过军营。我唯一一次见到她,是最后一战前。”
北风愈紧,一声声拍打着帐帘。
“当时,整个军营只剩下了不足五百兄弟。夫人敬了将军一杯,告诉他,不必牵挂,只管与叛党一战到底。”
向来心大如斗的阚煜,竟也有如此黯然的时刻。
“那时我想,这一战若是赢了,我也愿这样敬将军一杯。可我这辈子,大概是没有这个机会了。”
仅存十六名士卒的惨烈战况,在大郑国史上也是罕见的。
孟岌未发一言,只神色淡淡地望着他,等他说下去。
“回京后,我用了数年打探叶将军的消息。”
“那些年,但凡有机会出军营,我总会去酒肆与当铺打听一番。”
“可惜,关于他的消息,实在是太少了。”
“世人不会记住一个吃了败仗甚至全军覆没的将军,哪怕他曾为世人出生入死。”
阚煜探手自怀中摸出一只小小的、棋子一般的物什:“直到数年后,我偶然地在城外一间当铺里,发现了这个。”
孟岌伸手想要接过来看个仔细,那小东西却被不知何时站到身后的樊昭在半路截下了。
那是一只莹白的玉佩,用一线红绳系着,雕着荷花的图案。
“这是……荷花?”樊昭将玉佩在指尖翻来覆去看了一番,确认并无异样,才转手递给孟岌。
“荷花?”孟岌忽然想起了万迟案中,他的家人所说的莲纹襁褓。
阚煜接过玉佩,复又放入怀中揣好:“是的。据说这玉佩是叶姑娘的,在叶将军流放期间被当掉。”
樊昭注视着他收回玉佩的动作,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你打算寻个机会还给叶思存。”
语气不是质询,而是肯定。
阚煜的动作微微一顿。
樊昭素来如此,总是对他人充满了敌意。与孟岌的的威压感不同,他的敌意,一向锋芒毕露。
“对,十多年前叶将军被起复时,我便想还给他了。”阚煜苦笑,答得倒是坦荡。
为何没还呢?因为叶思存无视了阚煜的请求,执意选了樊昭作为自己的副将,而阚煜则阴差阳错地归于了孟岌麾下。
一时间,三个人都陷入了沉默。
当年那场阴差阳错,是他们都不愿回忆的往事。
“那叶姑娘后来……?”孟岌叹了口气,转移了话题。
阚煜目光似有悲戚:“叶将军被起复时,是只身一人回京的。”
拖家带口地走,只身一人地回。
后来,还能怎样?
那段连玉佩也须当掉的日子,母女二人大概是,都没有撑过去。
“世人负他,他便负了世人。” 万里尘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