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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樊樊……樊将军,呃,这是卢林将军命我交给孟帅的信……”一个小兵立在帐外,面有难色地将信件往怀里揣紧了些,“说一定要交到孟帅手上……”
晏清帝对他归顺一事并未发表什么看法,只是大手一挥便准了,像批复无关痛痒的文书似的。
而在此事上,晏清帝这反常的态度,无疑令举国上下都心生疑窦。
是以虽然改口称之为“樊将军”,将士们总不免在心底将其视为打入内部的叛军敌党,倍加防范。
看出那小兵的为难,樊昭没有上前。只一摊手,歪头笑道:“可你们孟帅伤得太重,方才服了药睡下了。”
小兵原本警惕万分的神情,变得有些复杂。
一方面,是他颇为意外,这传闻中遍染杀伐之气的铁面将军,似乎远不像他猜测的那般可怖。
另一方面……就算真如樊昭所言,他和孟帅师出同门,可毕竟阔别十年,他又叛名未销,这大半夜的,就这么姿态随意地守在自己师兄帐中,真的合适吗?
且不说樊洗尘居心何在,孟帅这般拒人于千里之外,有一天竟也会对旁人放心至此,也是神奇。
犹豫半晌,这来路不明的信任感还是占了上风。
只不过,打开信的樊昭,神情顷刻变得比那小兵还要复杂。
这信似乎有些年岁了,宣纸早已磨出了毛边,唯余字迹依旧铿锵——“南疆未平,何以家为”。
“???”
南疆未平,何以家为?
樊昭琢磨了一下,摸不着头脑。
自己昔年的副将,这是在劝导孟帅作战?这还真是……
“等等等等等……拿错了拿错了!”
还没等他真是出什么来,那小兵又折了回来,想都没想似的,一把将那宣纸夺了下来,又把另一封信塞进他手里,一系列过程行云流水,无比自然。
就这样,换完信的两人,面面相觑着,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程六郎的沉默,是因为他一时心急,这才反应过来了自己的失礼。
樊昭则是感慨良多——既慨叹于白甲军士卒的热血与执着,心底又因这小兵的率真而在不经意间荡起一层涟漪。
于是他向后一靠,笑道:“不必拘谨。孟帅军营中,应当礼数不多吧?”
的确,白甲军军纪向来是异乎寻常的严明,军规与繁礼却并不多。
“不多,”程六郎见他似乎并无责罚之意,忙仔细将那信装好,收入怀中,“孟帅一向对我们很好。”
朔气沁寒,月光下澈。
月色之下,程六郎不知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他发现,樊昭的眸光好像有几分朦胧。
鬼使神差地,这小兵脱口而出:“樊将军,你与孟帅感情很深吧?”
樊昭一愣,随即笑道:“师兄于我曾有救命之恩,一直待我极好,有如长兄。”
这下,轮到程六郎诧异了:“樊将军这般横扫千军的人物,也会有性命之危?”
“是啊,”樊昭拆着信封道,“那年我十岁半,快饿死了,他出现在我面前,说要带我上山拜师。”
他微微垂下了眼帘,轻轻一笑,“他一身白衣,当时我还以为他是天上的神仙。其实他也就比我大两岁而已。”
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程六郎打量着他的神情,忽然想起了另一个月明之夜,向来冷若冰霜的孟帅,在千军万马前,说了这样一句:“你的眼睛,长得好像我的一位故人。”
再想起卢林将军托自己送信时所言,他仿佛明白了什么,一脸若有所思的模样。
然而,程六郎还未理出头绪,正看着信的樊昭忽然面色一变。
“卢林现在人在何处?”樊昭抬起头,看向程六郎。
“啊?”小兵被问得一怔,懵然道,“诸位被孟帅遣散的将军眼下应当都在齐州境内,出什么事了吗?”
樊昭神情凝重地看过去,正欲说些什么,帐帘忽然从里面掀开了。
“哎?孟帅你醒了?”小兵欣喜万分地往前凑去。
然后,被樊昭抬臂按了回去。
孟岌接过那信,无奈道:“我一直醒着。”
然后,他也被樊昭推回了帐内。
“天太冷,你伤成这样,”樊昭不由分说,将他按到椅子上,“别乱跑。”
“……”
多年来孑然一身来去自由的孟岌,被这突如其来的前后夹击左右开弓围追堵截腹背受敌式全方位关怀兜头泼了一脸,实在是有些招架不住。
他抬手想推开樊昭,可惜没推动。
一句即将脱口而出的“我又不怕冷”,也就这么噎在了喉咙里,最终也没舍得说出来。
只在心底,为他们眼下这迷惑而尴尬的关系,默默叹了口气。
然而,视线扫过宣纸,孟岌连日不解的双眉越蹙越紧。饶是樊昭早有预感,双手稳稳地按在他双肩之上,孟岌还是猛地站了起来。
“别动!当心你的伤!”樊昭大概也没想到他会有这么大反应,连忙一手扶住他,一手抵在身旁的桌案上——他自己在齐州受的伤尚未痊愈,近来连日的奔波,加上情绪剧烈的起伏,对他那受到傀儡术摧残数年、严重受损的火性心脉来说,早已是在勉强硬撑。
经他这一吼,孟岌眸中骤然涌上来的血红登时消散了一半。他愣了一下,盯着近在眼前的樊昭认认真真地看了起来,好像辨认不出他是谁了似的。
樊昭被他这深似千丈的目光盯得呼吸一滞。
几乎是手忙脚乱地将他按回去,还没来得及辨认清楚这是不是邪灵发作的征兆,手腕忽然一紧。
脑中空白了一瞬。
孟岌的手比帐外的寒风还要冰凉。
指节苍白泛青,指骨明晰,有着习武之人惯有的力度。可那双手环在他左手手腕上,却带着丝小心翼翼的感觉,仿佛生怕若是不抓住,下一刻他就会消失不见;又怕攥得太紧,破碎掉一个虚幻的梦境。
樊昭怔怔地盯着自己被攥住的那只手腕看了许久。
明明知道,他对自己师兄的感情有违伦常,更何况像孟岌这样如霜如雪的人,似乎生来便不该与这尘世有太多牵绊,他又怎忍心因自己的一厢情愿,打破了对方心间一片纤尘不染。
年少时的失礼尚且让他后悔了十多年,如今,能够活着再相见,能够在有生之年坦白一切,已是足矣,又岂敢奢望太多。
有些路一旦走上去,就再也没有回头的余地了。
这是他在晋阳一战后,对孟岌说的。
只是,当时,这番话,并非单单为了蒙蔽。
他樊洗尘生来执着。一旦认准了什么,便是要一路走到黑,再不回头的。
洗尘愿祭此生与暗夜,渡我所念之人向光明。
愿尽己能以求世间公正长存。
一愿所爱安康无恙。
二愿社稷海晏河清。
岁月忽十年。
孟岌这一眼,仿佛跨过经年,从年少初见时起,直到沧桑遍历,其中似有某种深情从未止息。
只是,樊昭不敢去想,这是哪种感情。
明知道对方有如长兄,偏偏放不下,忘不了,舍不得。
本应是人之常情,在他这里却有违常理。
樊昭闭上眼睛,用了些力气,掰开了孟岌攥着自己手腕的双手。
“师兄,我在这里。”
听得这轻轻的一句,孟岌好像才回过了神似的。
看到他瞳孔猛然一缩,樊昭缓缓呼出口气,知道这是脱离邪灵干扰了。
“凝神,思虑过多担忧过重会影响心脉。”
孟岌看着他,没回答。
不同于方才的炽烈,他现在的目光要柔和得多,好似一个飘零许久终于望见故乡的旅人,眸光深沉,深藏着久违的眷恋与安然。
可惜,对方没能看清他此时的神情。
樊昭默然躲开他的视线,垂头望着地面,低声道:“信在路上被掉包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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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白居易《长恨歌》
人悄悄,帘外月胧明。——岳飞《小重山·昨夜寒蛩不住鸣》 万里尘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