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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牢比军营中的囚车更为幽冷。
好似地狱修罗的血盆大口,丝丝陈腐的血腥气熏得人直头晕。
而在这幽森地牢的一角,有个男人正被数道铁链捆缚着,垂着首,乱发披面。
哪怕此时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也依稀能看得出来,那人生得五官周正,轮廓分明,应当是个不错的长相。奈何此人神情实在狰狞,令人不敢多看。
听得脚步声,他抬起头来看向牢门。
目如火山,昼夜火燃。
对上他的目光,来人步伐一顿。像是望见了什么野兽一般,竟本能地有些退缩。
不过,大约是那响声迭起的铁链赐予了他在这凛凛深秋中的些许勇气。来人深吸了口气,一手按上腰间佩刀,缓缓向前走去。
声音紧绷着,唤了那囚者一声。
“施馨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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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帅!”
一声疾呼自帐外响起,惊醒梦中人。
樊昭倏然放开了孟岌。扶他坐下后,便后退数步,默然而立。
“孟帅,适才圣上召我进宫,托我捎句话给您。”崔旭掀帘而入,面色沉沉。
孟岌的神魂还没能从晴天霹雳般的真相中缓过来,一时反应不及,甚至没顾得上看一眼匆忙退开的樊昭此时是何神情。
“圣上听闻孟帅身受重伤,行动多有不便,故未予召见。”崔旭垂目道,“陛下已差人将陈小姐送回太尉府,付大人也已禁足家中,留待审理。”
“陛下令我转告您一句话,”这个半大孩子难得这样神色凝重,他抬眸看向孟岌,“孟将军,圣上说……这天下,终究还是姓段。”
“捎给我?”孟岌眉间尚未消去的戾色再度显现,在忽明忽灭的灯火中,眸光更显幽冷。
这天下,终究还是姓段。
大郑王姓为段。譬如晏清帝蒙,还有那□□年前夭折的、景和帝唯一的嫡出小皇子晰,其姓氏均为段。
只是,孟伏清半生戎马,何曾觊觎过皇权?
同为介胄之士,崔旭自是明白此话有多伤人。
纵马阵前,舍命为天下,为的是这段家的天下。
正如那年长歌侯堂上所言,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归来见天子,天子坐明堂,问你可知罪。
问你可知罪,告以这天下,终究还是段家的。
纵然君臣有别,又何以至此?
天地冰寒。
十三年征战,连这一丝信任都换不来吗?
换不来的。
孟岌早已清楚。
从他第一次踏入皇宫的那一天起便明白。
那天,自西北苦寒大漠流放数年的平疆将军叶思存起复回京,褪去了全部豪情,沾染了满身沧桑。
“臣只是在想,此子将来会有怎样的际遇罢了。”
后来,是叶思存反叛。
是潼关城下,任似兰捐躯赴国难。
是无定河一战,樊昭舍命换君安。
是明谋暗算,封玄阳提剑为红颜。
是蜀都阵前,孟岌衅鼓祭河山。
是七道谕令,是卑臣请辞。
是十年人间,是自甘孤寒。
是所恃,惟热血满腔,薄命一条。籍以此,付家国。
天下是段家的,这又有何干?
臣介胄之士,当以身镇山河,不胜不归。
“师兄,凝神!”
本就因失血而降低的体温,此刻更加寒凉。但肩上温暖而有力的双手告诉他,此地人间。
正如这些年来的白甲铮然。
他的阿昭回来了。
轻轻呼出口气,再睁开眼睛时,眸中又是那八风不动的清明。
“劳烦崔少帅回陛下,伏清无意于王权。在将军之位,便应舍命于疆场,从未有二心。”
语调淡淡。
崔旭神色戚然地抬眸看向他,不知该出何言。
生于官宦之家的崔旭,只是粗枝大叶了些,并非毫不懂事。他明白,若是孟岌当真有谋逆之心,晏清帝绝不会如今日这般安坐于明堂。
他始终看不懂这年少成名的沙场英雄。为大郑付出了那么多,到头来,却饱受猜忌提防,都是人,怎可能毫无怨言。孟伏清他图什么?
只是,这丝落寞的疑云顷刻便作鸟兽散了——樊洗尘衣襟上沾染的大片血迹实在过于醒目,想要注意不到都难。
崔旭对樊昭颇为陌生,但不知何故,不论对方是敌是友,崔旭总是对他没有敌意。虽然明知樊昭就是那荡平南疆小国的铁面将军,可他身上似乎有一种与他外表不相衬合的柔和,而这丝温和在此刻又格外明显,有着令人放宽心的力量。
然而,现下崔旭的疑惑已经从孟岌身上完全转到了樊昭前襟未干的血迹上。
樊洗尘莫名其妙地从乱军中忽然出现,一刀架住叶思存的剑,并率领王师将叛军击退百余里,一系列动作堪称风驰电掣,崔旭到现在也没想明白他究竟是如何在数招之内大获军心,以及正面对战叶思存毫发无伤的。
可问题就出在这里——毫发无伤的樊洗尘,穿着这么一件血衣在孟将军帅帐里晃荡,这是什么意思?
这么想着,崔旭的视线又落在了绷带缠得乱七八糟,以至于伤处的血沾了满身的孟岌身上。
“大概是樊洗尘出于善意主动帮孟将军疗伤时不慎沾上的?”一系列剧变下来,小将也是心乱如麻,是以未加深思,只这样告诉自己。
正琢磨着,却听一直立在孟岌身后的樊昭忽然开了口。
“崔少帅,”樊昭微微向前挪动了一步,将孟岌扶稳了些,“劳烦你请陛下放心,只言樊洗尘自愿归顺大郑,愿共同领兵击退南疆叛军。”
崔旭讶异地看向他,一抬头却看到了同样诧然的孟岌。
樊昭眼下敌我莫辨,因其极具将兵作战之能,又身手不凡来历不明,故晏清帝不敢轻举妄动。
晏清帝这放任不管的态度,绝非无动于衷,只是面对此关乎社稷安危的心腹大患的欲擒故纵而已。
假如樊昭心怀不轨,则能拖则拖,最好拖到陈济苍归京,眼下绝不能打草惊蛇;若他当真忠心不假,于大郑而言也并无损失。
只不过,到时究竟是论功封赏,还是秋后算账,那就不好说了。
可是现在,樊昭却放弃了这个能够暂时立于不败之地的机会,主动提出了归顺。
大郑建业数百年来,对叛军将领的招安向来提防有加,更遑论对方是令人闻风丧胆近十年的铁面将军。
一旦他归附朝廷,是无异于鹰隼折翼,虎狼断爪。
“阿昭?”孟岌抢在崔旭开口应下之前,神色凝重道,“你可想好了?”
帐内顿时安静地落针可闻。
崔旭脑中“轰”的一声,他不可置信地看向了孟岌。与此同时,樊昭以及孟岌本人,也一并意识到,说错话了。
事关家国,叛军将领的归顺怎可横加阻拦。崔旭着实惊得不轻,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孟岌这样为了大郑社稷可以舍生忘死的将军,有一天竟会在樊昭提出归顺之意时脱口而出一句“你可想好了”。
樊昭怔了一瞬,一丝难掩悲凉的笑意浮现于唇边。
“想好了。”他轻轻抬手,将孟岌眼前一缕乱发拂去,闭上了眼睛。
“洗尘自年少时起,便立志效忠大郑,也曾率王师征战于南疆。”
只是,世事难料,命运多舛。
十年蹉跎,半生叛名。
感受到孟岌猛地颤了一下,樊昭放缓了声音。
“师兄,那年,你问我,可有所愿,我未曾告诉你。”
“我愿尽己能以求世间公正长存。”
愿世间公正长存,愿南疆平,王业定,百姓不再流离失所,不再因朝堂权谋而无辜受难。
静默许久,孟岌费力地抬起右臂,将手覆在了樊昭扶在他肩上的手上。
“阿昭……你为何要如此?”
烛火昏黄,映在孟岌冷冽的眉目间,柔和了轮廓,也让崔旭看不清他此时的神情。
“我想和我的师兄并肩作战一次。”言罢,笑意轻浅。
他没说出口的是,有生之年,我还从未和你一同将兵。
死生契阔,未能与子成说。
秋风起函谷,劲气动河山。
似有滔滔江流奔腾不息,席卷过处,是丹心未泯,英魂未消。
小将放下帐帘,借势揉了揉发酸的鼻子和眼眶,不顾朔风呼啸,策马而归。
只是,在马上,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樊将军到底是以什么姿势给孟帅疗伤,才会在胸前染上那么多血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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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秋风起函谷,劲气动河山。——徐惠《秋风函谷应诏》
南荒外有火山,其中生不尽之木,昼夜火燃,得暴风不猛,猛雨不灭。——《神异经·南荒经》
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贺铸《六州歌头?少年侠气》 万里尘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