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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昭在满目芳菲中,听到了负雪山人一声轻如落英的叹息。
他感到脑中的混沌在一丝一丝褪去,似有什么在呼唤着他。
他听见负雪山人轻轻地说:“我看见他了。”
“谁?”樊昭猛地坐直了身。
老者转头看着他,忽然笑了:“没看见你师兄。”
“……”
他明白过来了。负雪山人大概看到的,大概是叶思存。
于是他又坐了回去。
虽说此人其实也算自己的开门大师兄,但是鉴于他幼时“此生只认一个师兄”的宏伟誓言,整个负雪山都只会在提及孟岌时称其为“你师兄”。
他当时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半是叛逆,半是诡异的忠诚,就有了那句“我只认你一个师兄”。
后来他才渐渐明白,他当初之所以会这样说,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只是街边再普通没有的一个乞儿,在孟岌身边太过自惭形秽。面对这样一个谪仙一般的小师兄,他显得太渺小了,实在是,身无长物。与生俱来的自尊令他迫切地想要报答,想要让孟岌将他放在眼里,可除了自己这么一个活物之外,他再也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了。
他就像是一只小野兽,唯一可以表现喜爱的方式,就是忠诚,绝无仅有、生死不渝的忠诚。
樊昭打小没受过疼爱,从没有人在意过他。他的娘只把他当作一个甩不脱的累赘,街上形形色色的行人甚至不肯给他一个正眼。
他不知道什么是喜爱,什么是仰慕。
只知道他的小师兄待他好,几乎胜过了血亲兄长。
但是,随着他年纪渐长,他才渐渐发觉,他对孟岌的感情,比他自以为的要复杂许多。
在他步入少年时代的那几年,刚好目睹了孟岌最灼灼其华风采过人的年纪。
一袭如华白衣,陆离的剑气,霜寒了十四洲。
他生性沉稳内敛,却掩不住那羽翼渐丰时盛放的风华。
皎如玉树临风前。
总是在不经意间落入樊昭眸中,搅乱他彼时乍起波澜的心绪,从此挥之不去,念念不忘。
以樊昭狭隘而又懵懂的审美来看,世间竟有男子可以长成他的师兄那般样子,那般气度,简直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然而后来,他才渐渐明白,或许某种情愫,本就不是他以为的那样简单浅白。
毕竟平心而论,就连和他势同水火终日刀剑相向动辄你死我活的施馨吾,在模样上都生得相当出众。更不用说封玄阳的俊美清朗,任似兰的风度翩翩。
可他还是觉得,他的小师兄,是其他任何人都无可比拟的。
为什么呢?
他不知道。
是因为他曾带自己拜师,给了自己一个全然不同的人生吗?是因为他待自己最好,有如长兄?还是因为他太过完美,仿佛遥不可及,高不可攀?
都是。亦都不是。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其实他隐约觉得,年少时,孟岌对他的心思多少是有所觉察的。一个不说,一个不问,就这么心照不宣地维持着心安理得的接近,甚至偶尔会暧昧得稍有过头。
樊昭微微笑了一下,他知道,从一开始,孟岌就从来没想过要推开他。只不过没有多想,亦没能明白自己是什么心意。
这些他都清楚。
可是他没想到,当孟岌彻底明白后,会选择接受他。
即使一生都等不到一个回应,他依然可以做到无怨无悔地空守着一个执念。他早已习惯了默然的守护,哪怕豁出性命,也绝无悔意。
但他到底哪点值得孟岌为了他去离经叛道这一场?
樊昭没什么占有欲,在他单薄的理解中,爱一个人,就是拼了命地对他好。用自己一辈子,换他一世纤尘不染。
可若要他就这样离开,他终究还是舍不得。
他每次想起,孟岌一个人,在千里绝烟的负雪山顶,那四面漏风滴水成冰的屋子里,度过了苦修一般的十年,都心疼得几近窒息。
樊昭天生命薄,他自己再清楚不过。是以他一直不敢靠得太近,他怕自己不能陪他走到最后。
临川战场上,援军到来之前,他一度以为要全军覆没于此。那一刻,他在心底,其实是欣慰的。至少,得以同生共死。也算得上是生同衾,死同棺罢。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他不想让孟岌再经历一次生离死别了。
但终究,世事无常。
他听着负雪山人的喃喃轻语,悄然垂下了眼眸。
他已有十多年未曾见过负雪山这般生机盎然的景象了。
这么多年来,即使是在梦里,负雪山也从来都是将他拒之门外。他亲手毁了那座山,烈焰滔天。从此,那山有灵似的,只肯以烧焦的枯枝朽木出现在他梦中。
他拈起一朵落花置于指尖,微风轻拂,花瓣随之微动。他看着自己的手,修长有力,指节分明,却少了那些征战沙场留下的嶙峋伤痕,更没有一丝血污,整洁得令他陌生。
他忽然发觉,原来在生命的尽头,他的灵魂竟是这样的干净澄澈。
唯昭质其犹未亏。
他也算是,对得起师兄年少时对他的期望了。
“我看见思存了。”这一次,负雪山人唤出了叶思存的名字。
樊昭其实不大明白眼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人是鬼,这场景究竟是真是幻。
但他依旧不想听到有关叶思存的消息。一场傀儡术,蹉跎了他十年光阴,让他与孟岌从此殊途。
于是他只是静静听着,没有应声。
而负雪山人却是温和地望着远方,继续了方才的话音,听上去近乎执着:“为什么不会呢?我一直都在等一个原谅你的机会,只要你愿意回头。”
樊昭诧异地抬起头:“师尊这是……在同他讲话?”
“是的。我看到他了。”
那声音,仿佛积雪初融般,蕴藏着年久日深的宽柔。这是樊昭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
樊昭皱眉道:“可我并没有看到他。”
负雪山人又笑了:“你不想见到他,自然看不见。”
这次,樊昭沉默了。
“我的时间不多了,剩下的,就让我去陪他吧。”负雪山人转过头看着他,话音有如叹息,“你该回去了。还有人在等你。”
樊昭没有听懂,依旧一言未发。
负雪山人便轻轻笑了:“你有想见的人吗?应该看得到的。”
你有想见的人吗?
樊昭的眼眸忽然亮了,像是点燃一束光,照彻了整片荒原。
因为他看到,那学堂门前的一株硕茂参天的桃树下,有一人白衣胜雪,正恬然拭剑。
他跳起来冲了过去,就像曾经无数次盼望的那样。
没有半分的犹豫。
远处的老者缓缓起身,望着樊昭奔去的背影,浮现出一丝淡淡笑意。而后,他向着另一个方向走了过去,扬手间,衣袂翻飞。渐渐地,便将身影淡去,隐在了满山葱茏之中。
树下拭剑的人闻声抬首,正撞上樊昭的目光。
繁枝花落,迎风拂了满身。
樊昭就在那双烙印在他心魂间的凤目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一如当年。 万里尘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