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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雪

万里尘清 千秋不言 5538 2021-04-05 2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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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幻寒威夜扑人。

  行至金陵,正值夜雪初霁。

  四顾萧条,寒水自碧。

  郭外青山皆白首。

  “照眼下这个情势来看,叶思存恐怕是打算退守蜀都。”樊昭打量着暮色中萧杀的旷野,沉沉道。

  “太尉大人还在攻打蜀都,不知近况如何。”身旁策马并行的崔旭忽然冒了一句。

  自打叶思存攻至燕京城下的那天起,这孩子就和换了个人似的,将少年的稚拙抹杀了个干净,整个人都笼上了一层壮烈的悲愤感,大有破釜沉舟般的气魄。

  许是见识了朝堂之上的尔虞我诈人心险恶,又或是经历了敌军兵临城下家国存亡在此一役的惊心动魄,抑或是圣上那句诛心至无以复加的“这天下,终究还是段家的”,乍然惊破了少年一腔和以热血的家国大梦,孟岌觉得他似乎是在一夕之间就不再是那个倚仗父亲而不自知的毛孩子了。

  “蜀都久攻不下,陈太尉转移了部分兵力改用左右围攻的战术。叶思存在城下布置了太多防御,更有中原地区不常见的邪术,易守难攻。”孟岌自后方巡视一周,又回到了阵前。

  崔旭点头应下,看样子是已经习惯了孟岌对这些本不应该得知的军情的了如指掌。

  樊昭转头望过去,正对上孟岌投来的目光。

  点点凛寒的月光映照着银盔,又洒落在孟岌眉目间。额前散下几缕碎发,为他生得清冷的模样添了几分柔和。

  忽然四目相对,孟岌淡淡笑了一下。

  樊昭心跳漏了一拍。

  崔旭不经意地一转头,正看到孟岌唇角一丝将散未散的笑意。他是头一次见到孟岌这样自然而然地笑,诧异了一瞬后,没忍住犹豫着问道:“孟帅,听家父说,您出征南疆时只有十八岁,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

  孟岌看他欲言又止,大概猜得出他想问什么:“你是不是想知道,我长成这个样子,是怎么对部下和敌军起到威慑作用的?”

  崔旭认真地点了点头。

  前方山岗下的地势较为适宜扎营。孟岌一边估算着距离,一边淡淡道:“当年王师的弟兄们并未为难过我。至于敌军……杀一儆百总归还是奏效的。当你真正成为敌人的威胁的时候,对方的成见便都不重要了。”

  其实不难猜到,崔旭既然会有这么个问题,多半是自己也正在因此受困。纵然年少领兵,长驻军营,但自小养成的一身京城少爷气质,实在难以褪去。于是上了战场,难免会有敌将将他看成个骄矜自傲的半大孩子,因而出言不逊。

  不过孟岌没有告诉他的是,当年王师将士为何无人不把他放在眼里,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所有人都清楚他是如何通过先帝的重重考量成为东路统帅的。而敌军,叶思存那一句“小姑娘”对他来说堪称耻辱。像孟岌这样素来绝对强势的男人,初次正面对战敌军主帅,满腔少年豪情,却莫名其妙地被对方冠以了这么个称呼。士可杀不可辱,吕梁一战之后,叶思存算是彻底领教了这个道理,从此之后再也没这样叫过他。

  “当你真正成为敌军的威胁的时候,对方的成见便都不重要了。”

  崔旭深吸一口气,神情严肃地思索了一会儿。俄而转向樊昭开口道:“世传兰陵王以面具遮容以增威信,樊将军前些年,是否也是因此佩戴银质面具?”

  这些年樊昭在叶思存军营里究竟是怎样度过的,他自己不愿提起,除了孟岌,旁人甚至连他是怎样归顺大郑的都不清楚,对所谓傀儡术更是闻所未闻。

  樊昭明显地感到孟岌闻言顿了一下。他无声垂眸一瞬,再抬头看向崔旭时,已经恢复了往日散漫的笑意:“你猜?”

  “……”

  崔旭无语片刻。合着这货把这问题当作了夸赞,正在消遣自己玩呢。

  平心而论,崔旭直觉原因应当不是这样。樊昭这个长相,天生带着些野性的狂放,与清秀还是有很大区别的。更何况当初铁面将军用时八年荡平南疆数十小国,令人闻风丧胆的程度甚至不输叶思存,声名一度远播至中原,没必要如此刻意地遮容树威。相反的,他那样做,倒更像是……更像是,为了不被别人认出?

  崔旭困惑地移开视线,见孟岌正布置驻军。

  积雪覆于衰草之上,碾出一串串马蹄印痕。那将军于军中回眸一刹,似是像这边看了一眼。

  电光火石之间,崔旭猛然意识到了什么。铁面将军八年间未曾有人得知其身份,最后是怎么回来的?是孟岌在睢阳一战时带回来的。

  那么,假如……孟将军在这八年间早就知道叶思存的主力将领是他的师弟呢?他会怎么做?

  雪落苍山,星星点点。

  樊昭策马领兵,上前共同扎营。

  数九寒天里,前方两人远远地对望一眼,只一眼,便好似经年。

  崔旭恍然想起了陈疏影。

  生为太尉长女,自幼知书达理,其德淑雅。

  可后来,陈千秋遭人算计,战死于沙场。一腔热血,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于是,她拾起了妹妹的花枪。年复一年,终于出神入化。

  她终于活成了阿浅的模样。

  只可惜,她的眼睛里,再不会有星河璀璨。

  大抵世间深情,皆是如此撼人心魄。倘若孟将军知道……

  “崔少帅?”面前忽然伸出一只手,打断了他的思绪。

  崔旭转过头,见阚煜不知何时跟了上来,正面有担忧之色地看着他。

  “阚将军有事?”崔旭扫了一眼身后阵型,并未发觉任何不妥,疑惑道。

  “近来变动颇多,京城又大乱一场,将兵在外尚且忧心,更何况牵扯到家人。”阚煜说着,重重地拍了拍他的后背。

  崔旭被他拍得一头雾水,茫然地问道:“阚将军这是何意?”

  阚煜其人,粗犷的外表下,包藏着一颗保护欲过盛的心。他似乎特别看不得他人忧心忡忡的样子。只不过,年少时那可以为了义气两肋插刀的气魄,现在也不知是怎么了,渐渐地就有了一种操着当娘的心的感觉。偏偏又不是个心细如发的人,于是在屡屡送出驴唇不对马嘴的关心之后,全军上下都对这位耿直地过了头的将领深有了解。当年孟岌阶前请辞,一别就是十年,他独自镇守三万白甲军,得以守住军心,与将士对他的亲切及信任不无关系。

  唯一的问题是,崔旭对这些显然并无耳闻。

  “你还小,别想那么多……别担心,都会过去的。”大概是觉得拍后背还不足以表达自己的关切鼓励之情,阚煜干脆伸出了爪子在崔旭头发上胡乱揉了一把。

  瞬间凌乱在寒风中的崔旭彻底懵了——这到底是谁想了那么多?

  不过崔旭只是一瞬便明白过来,阚煜恐怕是以为他在忧心身处燕京的家人。他微微有些动容,只将错就错道:“多谢阚将军关心。”

  “你父亲应当安稳得很,放心好了。不过一路走来,我倒听说郎中令李忠李大人似乎是私自逃出了京城,圣上下令严查,结果查出来一串陈芝麻烂谷子。付大人禁足在家也没闲着,作为昔年最忠心的杨党,现在反咬了杨大人一口,非说他密谋已久,与诸多往事脱不开关系。这乱七八糟的,真是……”

  崔旭听着阚煜就这么旁若无人地口无遮拦,简直心惊胆战,不得不开口打断了他:“阚将军,家国之事,还是不要随意置评。”

  生于官宦之家的崔旭,对朝政的敏感度远胜过终日与刀剑打交道的阚煜。

  “……”成吧,这小崽子懂得还挺多。

  阚煜其实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对这孩子未免太过上心了些。

  崔旭让他不自觉地想起了年少时的自己。那时,他辗转奔波,只为了探得一丝叶思存的消息。面对命数,是那样的无助,那样的绝望。

  如今的崔旭,比那时的他已是要幸运得多。可他还是忍不住,像是要跨过时间拉年少的自己一把似的,想要安慰一下这个在党争浪潮中风雨飘摇的小小少年。

  生平不善于言辞,阚煜表达情绪的方式从来都是简单粗暴。只不过这一次,当他说着“不必多虑,我们都是你的家人”,同时又一次伸出那只作恶多端的爪子时,崔旭终于忍无可忍了。

  好不容易压下满身起义的鸡皮疙瘩,崔旭尴尬地笑了笑,默默勒马挪开了几步,躲远了些。在策马逃走之前,他盯着阚煜咬牙低声道:“阚将军,抱歉,我并没有那个……呃,断袖之好……希望您能自重。”

  阚煜看着他那一骑绝尘的背影愣了愣,终于反应了过来。

  “……”片刻后,好心又被当成驴肝肺的阚煜的吼声响彻驻地——“你没有,难道我就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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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幻寒威夜扑人,晓看云脚四垂阴。 ——刘过《金陵雪中》

  夜雪初霁,荠麦弥望。入其城,则四顾萧条,寒水自碧,暮色渐起,戍角悲吟。——姜夔《扬州慢》 万里尘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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