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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佬德回到了茅草街,他头上戴一顶青呢礼帽,脸上架一副牛眼睛大墨镜,身上穿着青色的长袍,脚蹬牛皮长统靴,手里还提着一个沉甸甸的棕色皮箱。
当船佬德神采飞扬地走在茅草街面上时,春来和顽童们的打斗正进行到火热处。玩得快活的孩子们突然看到,有一个身姿挺拔、步履轻快的人走地过来,他们不认识船佬德,以为来了一个湖外的老板。孩子们胆小,先是躲闪到街的两边,瞪大一双双幼稚的眼睛偷看。待船佬德从身边走了过去,春来一挥手,小家伙们手中的冰剑一齐对准了来人的后背,一径作着剌杀的表演,完了还鬼头鬼脑地笑闹。
街面上并不热闹,想来这是因为天气太冷的原因,湖水冻得太狠,出湖的人怕是歇下了。顺网、当力、贩卖的人也只好跟着停歇,鱼贩子没了生意。力夫们没了活路,船家去了远方,客商归了故里。
这样的日子里,樟树港的女人们会守在家中务事。或者怀抱可爱的婴孩喂奶,或者洗涤家人的衣衫被褥,或者清扫迁堂场院,或者饲养淘气的鸬鹚。而男人们似乎生来就应该活得轻松,家中有了女人的操持尽可以放心外出消闲,他们大抵会窝在酒馆里扯谈、打牌、吸烟、品酒、吃鱼、享清福。
船佬德一路走着,眼神儿扫视左右,他没有碰到一个熟识的人,玩儿得正乐的孩子们是不可能认出他来的。他一路走,他发现这五年来樟树港并没有太多的变故,茅草街上还是挤着从前那种没模没样的窝棚屋,屋顶上像盖了一层厚薄均匀的新棉絮,升腾在窝棚顶上的炊烟袅袅娜娜煞是好看。他听到了凤凰楼里传过来的鼓声,凤凰楼里的暮鼓依然敲打得那么不紧不缓,沉闷悠扬。
船佬德走近了自己家的窝棚,他听见纺纱车绵绵鸣叫的声音,附在这种鸣叫声中的还有一个女人凄凉哀怨的哼唱。
这是多么甜美的声音啊,这五年来总是像麻线一样缠绕在他的脑际不能松懈,同时也像利箭一样穿在他的胸膛上不能拔去。它曾经无数回融进了这个负心男人的梦乡。
船佬德扣响了柴扉,里面的女人听到后只是回应道:
“进吧,没拴门!”
里面的人没有停下手中的活计,当船佬德推门进屋并稳稳地站立在自己的家里时,船家女德才不情愿地放下手中的活路,向着这边回过头来。
船家女德真的没有立即认出自己的哥哥。她看见一个阔气的男人进到自己家里来,尤其是架在他脸庞上的那副牛眼睛大墨镜,先是吃了一惊,然后才站起了身子,丢开纺车向客人走来。
就在船家女德回转身看他的一刹那,船佬德一眼认准了自己的妻子。他丢下皮箱,张开双臂,不顾一切扑上前去,一把将朝思暮想的人儿揽进了怀里,并使着全身力气把她箍得铁紧。
突如其来的袭击使船家女德受了惊骇,她误以为遭到了歹人的打劫,她在自己丈夫的胸怀里一边冒汗一边打颤。她挣扎着去抓这个歹人的脸,若不是男人的胸膛把脸捂住了,她早就大声喊叫起来了。清醒后的船家女德没有再在自己男人面前哭泣,这五年的离别之苦教会了她面对艰难的一切。当他俩的儿子春来闯进茅棚时,船佬德掀开了木桌上的皮箱,那里面装满了白花花逗人爱的银元。
樟树港人认为纤夫出身的船佬德的发迹就是从这里开始的,这笔钱的来历是否正道,也有人怀疑,甚至于在樟树港还有着种种传闻和猜测。有人说钱是船佬德在赌场上赢的,这个凤凰楼里调教出来的小和尚竟然有着比天还大的胆量。神佛一直寸步不离在保佑着他,而财神爷则几乎附在他的身上,因之他有着别人不可相比的运气。有人说船佬德是凭着勇猛果敢吃掉了庄家,这个威猛高大的家伙身体里有着使用不完的力气,他心狠手毒地谋害了大庄家,劫下了这笔钱财,同时自己也落下了个独眼龙;也有人说船佬德的钱来源于他对一个客商的抢劫,以他的膘悍去对付十数个江湖上的生意人实实不在话下。
倒是很少有人认为船佬德的钱来自于他当水手做苦力所得,人们绝不会相信一个人做苦力能够发家发迹。
对于船佬德钱多钱少的说法也有着太多的版本。还有人说船佬德发迹回来不是用牛皮箱装的钱,而是将钱装在一个褡背布包里,回家以后在夜深人静时,他怀抱解开了的褡背布包往量谷量米用的木斛里倒钱。圆光晃亮的钱元叮叮当当从他的手上砸落到木斛里,好听的声音惊动了一个路人。那人从门的缝隙间朝里看,看到那新蔟蔟的银元盛满了斛斗,堆积成一座小山。
可惜由于时势的不断变迁,真正熟知细节的人早已不在人世。而他的后人像考古学家一样想发掘出当年的真实情况时,费去了太多的时间和精力,也没有找到答案。但是,无论如何,船佬德实现了从一个出力纤夫或者说水手向一个实业家的转变。而且,他日后在樟树港和樟树港以外的地方都有着非常好的口碑,我们为什么就不能相信依靠自己的勤奋之手和智慧头脑,就能光明正大地发财致富,出人头地,进而造福桑梓呢?
开春时,船佬德开始在香樟树湖边造船,他有足够的银元买来上好的木料,请来技艺最好的工匠,造出在樟树港屈指可数的大货船。
按照常规,造出来十数条大货船需费时一年光景。船佬德给工匠们添加了工钱,又安排了上好的酒菜,造船匠们自然做得比在别处起劲。
于是,位于湖边的工场上白天热火朝天,晚上又是灯火通明。只捱到仲秋时节,十数条货船稳稳当当地下了香樟树湖。
这期间,船佬德不单单守在湖边看着工匠们造船,他为凤凰楼里捐去了够楼里所有尼姑和尚吃三年的粮食,又用造船的余钱在樟树港的码头上开了一家供人穿著打扮的绸缎庄,还在茅草街的当街上开了一家像样的酒馆。
船佬德请人到香樟树河,到蛟龙湾去寻找老纤夫头和他的伙伴们。他希望曾经同自己出生入死的纤夫们,过来做这支新船队的水手,也正好跟上他走出香樟树河,走出香樟树湖,看一看外面的繁华世界。
请去打探消息的人只带回来十数个纤夫,他们是船佬德当年的好伴。这些人中间没有老纤夫头和老艄公,这两个喝香樟树河水长大到老的雄气男人,在一次事故中同时把贫贱的生命交给了蛟龙峡。伙伴们顺水而下,追寻至了香樟树湖也没有找到那哥俩的影子。还有好几个纤夫,或者因病,或者因伤,或者因为父母年迈,或者因为妻儿幼小而没有同来。
船佬德似乎早就预感到老艄公和老纤夫头的最终结局。这是两个苦命的家伙,在受够了人生的种种磨难以后,当理想的泡沫被香樟树河的惊涛骇浪冲散,竟然无声无息,随波逐流走了。
但愿他们在追随神佛和先贤的道路上不会被甩得太远。
船佬德不肯忘记曾经戏弄、挑逗、整治、帮助并像亲人一样关心他的同伴。
船佬德专程去了一趟蛟龙湾,不但给予友人相应的接济,而且在蛟龙湾的对岸,一个叫桂花坝的地方买下了一片竹山,还有一家用当年生嫩竹造纸的小作坊。在这里,他安排那些有病有伤有难处的纤夫当作坊的掌柜、伙计和看护竹山的守林人,从而供给他们的家庭源源不断用于生存的钱米。
之后,德记绸缎庄和德记老酒馆安排好了掌柜、伙计,船佬德的船队就满载货物出发了。
这回,船佬德可不愿意把老婆孩子都甩在樟树港不管不顾了,他带着船家女德和春来上到货船,一同去闯荡外面的世界。
船队先是出香樟树湖,船佬德陪着妻儿站在自家的大木船上,眼看着大樟树离他们越来越远,在他们的视野里越来越小,最后终于从视线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春来对于香樟树湖以外的世界充满憧憬,当然是乐意离开樟树港的,船家女德是知事后第一次外出,她对于凤凰楼、茅草窝棚、渔港、码头、大樟树的依恋是由来已久的。现在,她只得万般无奈地将未知的一切交付给自己的男人。她真有点担心,不管不顾地抛下抚养了自己生命的地方,还能得到万能的神佛和功德无量的先贤的庇护吗? 树和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