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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过去,船佬德依然渺无音讯。
两个孩子似乎适应了没有父亲的日子。而船家女德却还是像逃难的那段时日里一样整天价丧魂落魄,她无法想像没有了自己男人的日子将是怎样,何况是在这么个人生地不熟的桂花坝。
而山外总是不断传进来受到日本鬼子轰炸或者屠杀、洗劫的消息。哥哥断然把她抛下,做妹妹的何以安生?
船佬德委托的管家,总算把竹山、水田交付到了女主人手上,这远远不足这笔家产的一半。因为没有地契作底,可怜的三娘女只能听由他人打发。
船家女德估摸着竹山和水田足够养活一家人,也不同这些跟着自己男人受过千难万险的苦命人计较。
她感谢神佛赐给了母女三个一条活路,尤其是两个可爱的女儿能够暂且在这里平平安安地生活。不必担心天魔会来扔炸弹,不必担心挨天魔上鬼子机关炮的扫射,不必担心有野蛮官长一样的歹人施暴。
有吃安乐茶饭的地方,有睡安稳觉的床铺,还可以自由自在地到桂花河边玩耍嘻戏,对于历经磨难的人,真是前生修来的洪福啊!
说大礼是一个大顽皮或者小可爱,实在是因为她有着贪玩好耍不知世事的秉性。以她乐天娇气的样子,还像一个要揪着娘亲吃奶的宝贝婴儿。习惯于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连擦屁股也巴不得喊来亲娘帮忙。
而这个娇滴滴的女孩子,论个头快要追上她的娘亲,论年龄算得是半个大人。比之娘亲船家女德,这时候正是受雇于他人,早起晚宿,餐风饮露的时节。
若比之桂花坝的同龄人,至少学会了早起种菜、砍柴,晚宿纺纱织布。
若再大一点儿,仰或怀里搂着亲生的娇娇喂奶,背上驮着亲生的宝宝哄睡,从早到晚奔来忙去而不知疲倦,体会够了做一个母亲的艰辛。还要受到男人的支使,公婆的数落。
是故,桂花坝虽然有着船佬德置下的家业,至少大礼的闲散在村人的印象中慢慢地生成了一种不可谅解的懒惰。
依此想来,这个没有男人只有三个女人的家庭,在桂花坝的生存挑战中,要像在樟树港一样,只顾显山露水地过着自己的舒心日子,会遇到她们想象不到的种种障碍。
当船佬德为了实践他青年时对于纤夫,或者是与自己同样苦命的贫贱阶层无限同情的梦想,以出生入死得来的银钱置办下桂花坝的产业,试图帮助那些行走江湖的苦命人摆脱“吊死鬼”的厄运。这些依靠友情实现了安居乐业梦想的纤夫、水手们,自告奋勇地在桂花坝传诵着一个现实中慈善、贤良的佛祖和观世音的美名。
这对在凤凰楼里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的兄妹,每一回收到受托人送来的粮佃和山租都如数转赠到了凤凰楼里,从不肯落下一分一廛。
笔架山的楠竹长得那样青翠茁壮,嫩竹造出的纸张百里、千里闻名,南坝、北坝的水田又是那样的平坦、肥沃,长出的庄稼逗动了天仙,结出的稻谷灿烂如金。
这些,夫妻俩只是从受托人的豪迈言语和得意脸色上体会,他们知道,丰收对于农人来说,远比仙人腾云驾雾要紧。
这对心地慈善夫妻的大度,在当初的确让那些步履艰难的人感激涕零。但持之太久,就会使这些浅薄的人产生出幻想。他们会认为大度完全是由于太多太盛。
桂花坝的竹山和水田,对于一个当船佬板的富翁来说,不过是肥肉添膘。反之,若是把肥肉切割下来,分散到拿身家性命,也只拚到个衣食难安的贫贱之命身上,当然是雪中送炭。
而船佬德对于他们的狂想,一直是不得而知。先前,这对菩萨的美好形象只是在所有桂花坝人的口碑中传诵,或者由着受泽受惠者的想象不断地完美、变化,他们对于这对富人夫妻的做法,总感觉到不可思议。
而眼下,传诵中的观世音活灵活现地来到了他们中间,而且还带引着两个娇小的乖乖菩萨。
桂花坝人的情绪必是生发了难有的激动,久之,这种激动也不可避免地要被另一种情绪替代。
人生之命,自天而来,大家都不过一个脑袋,双腿双胳膊,衣食住行,为什么会不可理喻地天差地别呢?
樟树港惨遭血腥屠杀的消息得到证实,船家女德又一次躲到楠竹山里大哭大叫了一场。这一回,她分明老去好多。额头上生发了一层只要抬头就突现清晰的皱纹,双眼溃进去一个深窝,脸色也由过去的红润变得寡白暗淡,整个的脸相再也没有了一个活乏的观世音的痕迹。
其实,对于船家女德来说,这样的一个消息完全用不着做任何形式的证实。当初在天魔的轰炸之下,船佬德甩下她们娘女三个而去,做妹妹的已知自己的男人已经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这个勇敢的善良人,一定是跟随了凤凰楼里的长老尼姑紧追神佛和先贤、先祖的灵魂升天而去,那里有他俩的祖父弹花匠信和人见人敬的瞎眼睛太祖母。
但是,船家女德自小养成了对于哥哥船佬德的依赖,她不能允许自己的男人就这么匆匆忙忙地舍她而去,她不能过那种顾影自怜的寡淡日子。她的命中注定,无论何时、何地、何种情形,她的身心都只能同可爱的兄长紧紧相随。
理智和情感的矛盾在船家女德的身心间互相残杀,有时是矛战胜了盾,有时又是盾战胜了矛。她本是平静的心,被这种残杀和撕打折腾得血流如涌。
现实使这个可怜的女人整天整夜地守在神佛面前,跪拜、焚香、念诵、磕头。也许,只有千手观音的笑脸能够带给她一丝一刻的安宁。除此为外,她的满腹辛酸该向谁去倾诉!
贪玩好动的大礼并不知道,她一天天长大,一天更比一天出落得美艳迷人,已经成了摆在娘亲面前的一个难题。
女大当嫁是亘古以来天经地义的恒理。人还在樟树港无忧无虑的时候,为大礼提亲的人就不老少。
只是碍于对孩子的爱护,做父母的都不肯答应。可那时还有着船佬德这个主心骨,他把大礼看成是自己身上的一块心肝肉肉。这个娇气女儿的许多事体,总是轮不到做娘亲的操心。
现在,就是内心里再舍不得,也得找个合适的人家把孩子嫁出去。再奉养下去,不但没有好处,会耽搁孩子的幸福,甚至于影响到她的一生。
媒婆这个角色在女人们的心目中从来都不会留下好的印象,这是因为大多妇女的苦难生活,都是从不幸的婚姻开始,或者苦难因为不幸有婚姻而雪上加霜。
媒婆总会不厌其烦地撮合各种不幸的婚姻。她们看到悬在头顶的那点儿蝇头小利,施展着花言巧语的能耐,为女家而好心好意地骗男家,为男家而好心好意地骗女家。她们魔法十足地凭着一张软乎嘴巴赚吃赚喝,尽可能满足各人的实物需求和精神向往。
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前人的古训时刻在告诫着每一个走进社会的青年男女。
但是,女人必是在并不知事的年龄嫁作人妻,她们凭什么对自己的终身作出选择,谁又给予她们这种可贵的自由和权利?
倍受宠爱的大礼也绝不可能例外。
才进桂花坝没有多久,抹在脸颊上的泥土、干粪加上一路奔逃结硬的汗渍被搓擦洗去。散乱如鬼的头发丝受到梳理,脱去那浸染了太多的泪水、汗水、泥尘、硝烟的衣服,再加上桂花坝特有的白饭、绿菜、香茶、玉液和温润气息的调养。大礼的脸颊儿肉生生的,像出锅的豆腐浸染了阳春三月的桃红。眼睛那样清纯透彻,眉头那样秀丽如蚕,飘逸的乌丝挽卷于后,人出落成为一个稚嫩的两手观音。
这本是一个受人瞩目的神奇之家,因了这个可爱小观音的美艳闪耀,而招惹到更多的眼光,桂花坝的各色人等,在暗中又为小观音生发起太多的议论。
总是有人怀着各种贴切或者荒唐的想象,他们都希望自己无从知晓的前生,能够为苦难的今世修来令人惊羡的福份。而这一切,大礼和她的娘亲还有妹妹都只可能是蒙在鼓里。
这只是事情的一部份而已,笔架山上的青山翠竹和桂花河边南坝、北坝上的镜面稻田,年年岁岁都不肯歇息地生发出滚滚财源。在桂花坝这地界,码在心头上的价值,远远胜过那洪荒中幸存的一大袋瓜子金。
无论是贫贱之命还是宝贵之家,对于一个两手观世音尚是求之难得,难得求到。更何况于她身后蕴藏的无尽财源。 树和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