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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这个人世间最可怜悯的孩子,在她钻出自己母亲的肚腹里时,就因为天生的性别而受到了生存的限制。接生婆伸出那一双跟生命连接的手,在从染布匠信的肚子里将这条不该来到人世间的小生命慢慢地拖拉出来时,那个守在一旁准备充分的婆婆,飞快地就已经伸手将可怜的孩子从她手上抢夺过来。她的动作快捷,这时候 一点儿也不像是一个年迈4 妇人,倒有点像是一个威猛的壮士。她的勇猛果断,就是年轻力壮的人也不会多见。她的行动平时根本不会出现,以致于这位老成的接生婆受了一惊,不过,她还只是认出了手底下这个孩子是个女孩儿。这可不是一个染布匠信的婆婆日思夜想的男孩儿无疑。
接生婆没有来得及往小家伙的小屁股上拍下一个重实的巴掌,以进一步断定她是不是一个天生的哑巴,那孩子就被婆婆抢了过去。对于染布匠信的老婆婆来说,是不是个哑巴是无所谓的事,或者说那是在于其次的事情,最关键的当然是她只想要男孩儿而从来没有想过再要一个女孩子!
眼下,这个人世间最不幸又是最幸运的小女孩子,被她自己的亲身老祖母掐紧在手里倒吊着。她挣扎的样子,像一条于垂死中求生的小小四脚蛇,着力地扭动着身子,一双胳膊划动的依然是那样急迫,两手的五根指头微微向外张开弹动,以致于这种拼出性命的挣扎,快要弄脏了她可敬的老祖母的新衣。
眼下,这个小生命的垂死挣扎,使得她的这位心里一直很硬的老祖母,在掌握着她又要转动自己的身体时,一双胳膊因为控制不住晚辈的撕扭而有了些微的颤抖。因而,出自染布匠信的身体里的脏污的鲜血终于揩上了那崭新衣衫的衣襟,小生命力也就在这一刹那间哇啦大哭了一声。小生命大哭了一声,这哭声像闷雷,打破了沉静的死夜,也唤醒了因为在生产中过度疲倦而陷入沉睡的染布匠信,她睁开眼睛时,首先必定是要寻找自己才出生的骨血。然而,染布匠信把眼睛睁得再大,还是只看见了婆婆的衣背,那个一直侍候着她的老接生婆像一个木头菩萨一样,呆呆在呆在那里,挡住了她再要看清屋子里一切的视线。她只好收回视线,发现孩子的胞衣正血污污地摊在床踏板上,连接胞衣和新生命的脐带在婆婆的身后延扯,其中一段恰巧像一根草绳一样绕在了婆婆的裤腿上,她的心中立刻产生出一丝不祥之感来。
在昏暗的松明灯光下,染布匠信的婆婆最先听到手底下这条小生命的哇哇大哭,这哭声,像一记重锤,狠狠地打击在这个孩子祖母的胸膛上,也打击在她的脑门儿上。染布匠信的心胸和头脑同时受到猛然的打击,使这个底气十足的老女人禁不住有了瞬间的晕旋。或者说是恐惧,或者是惊吓,或者是慌乱,染布匠信的婆婆再一次全身发颤起来,她手提小生命的情形,一时间有点像老农妇在丰收的场坪里筛谷筛糠。
当小生命哇哇啦啦地哭叫出第二声时,染布匠信提足了精神,她朝着婆婆的身子喊:“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也许是染布匠信的喊叫声提醒了她的这位心存杀意的婆婆,小生命的老祖母在浑身冷汗直流的筛谷筛糠状态中,用一种只有她自己才能清楚到发自何处的勇气,稳定了近乎崩溃的心境。她掐攥着自己小孙女的双手,在这个时候拼发出一种少有的力气来,本已酸胀的胳膊也一并使劲张扬,小孩儿那个快要坠拖于地面的小脑袋,又很快离开了地面给摸有两个拳头相垒的距离。因之,在短暂的一瞬间,她不会被什么不慎之物碰伤一根毫毛。
这边的染布匠信又一次叫喊着她的孩子,她脸色苍白,脸额为已经冷去的汗水沤浸着,强撑着伸出来的那只胳膊像禁不住风雨的朽木。而在此时,染布匠信那位不胜体力的婆婆,依然双手掐攥着自己的小孙女儿,像拈着一头死沉的小猪仔,挣扎着来到了她早就准备妥当的马桶边,一场屠杀眼看着进入高潮。
当孩子的哭叫声第三次响起时,她那圆得好看的头脑已经被自己祖母的双手按进了那个装着她的先人无限污秽之物的圆木桶里。这条可人的小生命,兴许是受了自己母亲和老祖母的尿液那浓烈臊腥的剌激,她那个被她祖母的双手按插进尿水中的小脑袋上的小嘴巴,竟然放开声嚎哭起来,而且带着响亮的鼻音,她喘出的热气,将马桶中的尿液从桶底下喷起,木质马桶的边缘也同样响亮地回应。
听到这种求生之声的染布匠信,已经判断出婆婆现在所做的一切,她本能地想坐起身子,以求救出自己才出生的亲亲骨血,然而,她只是双手掐捏着盖在身上的如意“火龙袍”,连喊叫一声自己孩子的力气也拼不出来。
染布匠信的婆婆没有再听婴儿的啼哭声,她在按下了婴儿的身子,将这个可怜之物的上半身浸沤进了马桶里的尿液,火速抽出手来,又捏住那双不老实的小脚丫连同小腿儿也按进了尿水里,并盖上了圆的木头盖子。
小生命的哭声戛然而止,但她顽强的一对小腿儿迟迟不肯就范,以致于她亲爱的老祖母手中的木头盖子没有把它们封闭于尿液之中,而依然伸展在木桶的外缘踢打蹬踏。同时,她弹起四肢而激起的尿液也不时溅溢出来,将她老祖母的衣裤弄了个半湿。
全身颤抖得不能自持的婆婆没有再犹豫,她使尽全力把那双不听话的小腿脚全都按进了马桶,双手按住那桶盖时不敢再有丝毫的松懈,也顾不得多想,就着势头一屁股坐在了马桶盖上。
人坐稳在了马桶上,婆婆却听到屁股底下嗵嗵嗵嗵的挣扎之声不绝于耳,这声响,同她急躁的心跳同幅起落,声响剧烈时,她分明感觉出那对小脚板在蹬踢自己的老屁股,她整个儿差点要被那两只小脚板踢翻。这时,她全身鼓出来的是黑汗,汗气很快盖过了刚才还充满一屋的尿臭,同染布匠信床踏板上的血腥味儿混和到了一起,在生出她的亲生孙女的房子里弥漫。
当这惊人的一幕发生在眼前时,守在一旁的老接生婆一直是呆若木鸡,她傻眼看着染布匠信的老婆婆坐在马桶上全身打颤跳跃。这个在白果园里富得让人嫉妒的女人,由于全身自发的剧烈颤动,使得她的牙齿也在急骤地磕打中发出了令人惊慌的声响,她平时好看的脸面变成了傩戏中的恶魔。老接生婆失去了向来已久的冷静和稳重,她手握剪刀,却忘记了将那孩子肚皮上的脐带剪断,以致从染布匠信婆婆的胯下,伸展出一根小孩儿身上的细小肠子来。这根细小的人肉肠子,像一根随地捡拾的草绳,一直绵延到染布匠信躺卧的木床的踏脚板上,同孩子的走胎盘紧紧粘结着而不肯分离。染布匠信终于合住了眼睛,她的灵魂骤然出窍,心也跟着从没见过面的母亲妙走了。
这是发生在一个温暖家庭中的寻常杀戮,它在可怜的染布匠信的床前接连演示了三次,给予染布匠信以铭心刻骨的记忆,以致于她在将要做第五回母亲时,及早地谋划了逃跑。
弹花匠信还是走出了白果园。
这回,他带走了小伙伴“小奔”,带走了祖传的弹花家艺,也带走了瞎眼睛太祖母教给自己儿子的童谣。弹花匠信临走时,专意来到瞎眼睛曾祖母身边,他拉扯着老人家的死松树皮手,突然觉得这双手掌冰凉得有点儿剌骨,他僵硬的心也突然软乎下来,不由得痛自心根儿起发,全身骤然火热,抑控不住伤心的情绪,禁不住泪如雨下,洒落在老人的手掌和衣衫上。老人只是默默地于微风中站着,如雪的银丝在她的头顶飘逸,那双因为衰老而窝进很深的眼睛只颤动了两下眼皮,从眼皮的缝隙间钻出来两串豆粒大的泪珠。
小喜鹊儿从老白果树底下飘下来,落在了瞎眼睛太祖母那堆着白雪似的头顶上,可爱的小东西伸长脖子,用小巧玲珑的尖嘴儿捡拾着老人眼窝里的泪珠儿。弹花匠信嗵的一声跪倒在瞎眼睛曾祖母的老膝下,重重地磕过三个响头,向着园外走去,此时,他的漂亮女人正站在不远的地方,孩子的曾祖母陪着,一手牵着可爱的儿子,一手揩抹着流溢于脸侠的眼泪。 树和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