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硝烟慢慢散开,冲击他鼻孔的是呛人的火药味,茅草房屋燃烧的浓烈烟气,活人、牲畜、家禽烧烤得毛焦、皮糊、肉熟的浓香、烈臭。这些替代了新鲜湿润的空气,使他快要窒息。船佬德颤动着身体,一边摆脱压砸他的废物,一边抖落身上的尘土,慢慢地爬着,跪着。终于,他靠着过人的体力,渐渐地在硝烟战火中站立起来。船佬德的身体高大威猛,那副焦黑灰塌的模样,就像一尊正在柴窑里烧烤,却还没到火候的泥菩萨。而挂在他身上的碎布烂衫,又将他装扮成才发掘出土的古老文物。
硝烟继续散开,硝烟与尘土裹紧的世界有所松懈,令人恐怖的黑暗渐渐淡去,黑锅笼罩的天空开始亮爽,西斜的太阳照射在大樟树上,同时倒映在香樟树湖里。
披着硝烟尘土和金色阳光的大樟树,金光灿烂,五彩缤纷,成了一尊新开光的巨型立佛。
太阳沉进湖水里,像一个巨大的圆饼,湖光正用那柔软而锋利的身体将它浑圆的身体一丝一丝地切碎,碎得湖面上也红泛泛的好看。湖岸的瓦砾堆里又陆续钻出来一些灰头灰脑的器物,他们在慢慢地蠕动着,或者爬行,或者站立,或者行走,有的没了腿脚,有的缺了一条胳膊,有的正企图收回破肚流出的肠子。还有的只剩下半个脑袋或者一截躯体,却还在蹦着,跳着,或者只是像正在死去的蛇尾那样无力地颤抖。出自不同的伤口且流淌不止的血,成为一股一股乌黑乌黑的浊流,在他们的身体上做出记号,也在灰黑的地面上画着速写图画。不难看出,这么一些怪物,应该算是一个一个的活着并且还有生命力的肉体。
硝烟越发散开,湖岸恢复到平静,船佬德看到,湖面上有飘扬着狗皮膏药旗帜的洋火轮,成群结队向湖岸急急驶来,越来越近。他回转身去,发现像他一样,从倒塌的房屋里爬出来的出土文物突然比刚才更多。他再擦了一把眼睛,老远的地方也飘扬着好多的膏药旗。仔细看时,膏药旗正招引着太多的军人向这边走过来,他们都一色黄狗皮装束,端着明晃晃的剌刀,明晃晃的剌刀受到太阳光的照射而亮闪闪的好看。
大樟树依然顾我地矗立着,袒露出坚实的腰身和胸膛。它顶天立地的样子,更像极了佛祖的神像。它背对无限广阔的原野,面向无限广阔的香樟树湖,一定笑得一脸自在。
自白果河漂泊过来的那一对枫叶树大木盆,依然像从天幕上剪裁下来的两片月亮,高高悬吊于密集的香樟树枝叶间,似隐似现。晚霞嫣红,佛祖身上的金装越披越厚,灿烂金色同发红的湖水交相辉映,使得神佛的灵光更是夺目辉煌。
船佬德努力地想听到一点什么,他一而再,再而三,三而四地试着要听见这个世界的许多东西。比如,那些鬼子兵手中的枪响过了没有,天上还会飞过来日本鬼子的飞机吗?或者,那些从凤凰楼的废墟里爬出来的出土文物会喊叫他的名字,是叫纤夫德呢,是叫船佬德呢,还是叫独眼龙德?凤凰楼的人该不会喊他独眼龙德吧?那绰号可是赌场里吃闲饭的人偷着喊他的。那些人胆子再大,也不敢当他面这样称呼,即使是背后偷着喊,也不敢让他听到。然而,现在他真的再也听不见什么了!
硝烟完全散光,浸在湖里的太阳更是红亮,洋火轮上的狗皮膏药在湖岸上立稳不动了。兵士们正从洋火轮上往湖岸上跳,动作快捷的正向着大樟树围拢过来。湖岸这边的狗皮膏药也向着古怪的活物越逼越近,穿黄狗皮军装的鬼子兵,端在手里的剌刀也越来越粗长。太阳光将明晃晃的刀照射得更是亮闪闪,甚至像涂了一层极薄的彩色,终于,快可以看见那些兵士的脸。
古怪的活物在剌刀和狗皮膏药的逼迫下也越聚越多,船佬德还看到,许多被剌刀从远处逼赶过来的人。男女老少都有,有不少是他熟悉的面孔,他们一定是逃出了樟树港再被抓回来的。所有的一切,都归依到了集合着神佛和先祖灵魂的大樟树底下。他心里格登直跳,睁大眼睛寻找,总算没有看见妻子和两个女儿,才松懈了一口气。神佛啊,你真的肯救我们!
船佬德想喊叫什么,费了很大的劲,却没能把口张开。他感觉到渴,太渴了,喉咙口在冒着烟呢!他突然闻吸到老陈酒的香味,这可是地道的香樟树酒啊!这个嗜酒如命的家伙不由激动起来,他的两个鼻孔吃力地扇动了几下,酒香果然沁人肺腑。船佬德就着香味寻过去,他惊讶地发现了一大堆破碎的酒坛,原来,自己是在德记酒馆的地界,老陈酒在地面上横流直淌,杏黄色的旗幌正在废墟上飘着呢!
船佬德找到了一个只是断去了颈口的酒坛,那里面还满满的一坛老陈酒呢!船佬德再一激动,弯下腰抱起酒坛,将它举过头顶,敞开胸怀,张开了冒着火泡的大口,香樟树老陈酒就顺势哗哗啦啦地直往他的肚子里灌。船佬德不肯歇气,酒往他的肚子里也越灌越猛,他甚至没有看到,好几把鬼子兵的剌刀正对准他的前胸、后背。淌溢出来的老酒,洗湿了他的胸衣,又洗湿了他只有几根布条的裤子,以致围着他的鬼子兵看到,他正喝酒的身子晃动的样子。
废墟上开始演动屠杀的惨剧,明光晃亮的剌刀正将手无寸铁的活人一个个捅死。东洋刀无所顾忌地砍着一个又一个活人的脑袋,机枪对着企图逃跑的活人扫射。有人正在剜着活人的心脏,还有人刀挑了婴儿的身子举起来戏耍。
船佬德依然不知不觉地自灌着老酒,他对周围发生的一切竟然不知不觉。当他喝够了老酒,把举过头顶的酒坛缓慢放下来时,立即被眼前发生的事情惊呆了!鬼子开始看见他的身上冒出青烟一样的热气,船佬德突然大吼了一声,酒坛在他手里跟着身体飞转起来。这声音他自己是没有听到的,但声音响起时围着他的鬼子纷纷倒地。当船佬德吼出第二声时,又有更多的鬼子受到酒坛的重击而脑浆迸裂。同时,狗皮膏药下的机关枪也发现了这边的混乱,枪口正向这边转过来。
船佬德待要叫出第三声,机关枪抢先冲着他响了。先是酒坛被子弹打穿打碎,接着,他的胸部被子弹钻穿成一个蜂窝。在鬼子的哇哇哇怪叫声中,船佬德轰然倒下。他仰着的躯体成就一个惊天的大字,身体燃起的青烟继续升腾,也不死的肉体在颤动。想要成就一尊神佛而站立起来。
残阳如血,湖静如镜,尸体如山,热血如潮。
大樟树的身姿开始有了变化。
它的腰身扭得柔和,胸脯挺得突兀,身材变得窈窕,眉头灵光闪闪,眼睛汪汪如水,脸面越来越柔媚可爱。那依着连天接地的主干向外支撑、伸展,扩张的粗枝、细枝,组合成对称着向外伸展的一双双玉润圆滑的胳膊和柔软迷人的巧手。这些对称着向外伸展的胳膊和巧手,由下向上不断抬升颤动,与它绽现的笑脸和扭动的身姿同时生发出耀眼的神佛之光,从而使这棵大树被湖光暮色凝合成为一尊再好看不过的千手观音。
慈祥的观世音娘娘那么笑吟吟,柔乎乎,轻盈盈地演动着她对于人世的慈爱、和善、虔诚、真情,好像所有的苦难与浩劫都会转瞬即逝,而幸运和洪福正徐徐而来。
残阳越烧越红,活泼着的千手观音身上,在不知不觉间竟然淌血,甚至喷血,她的腰身胸脯滴出热乎乎、稠粘粘的鲜血,那伸展晃动的一对对纤手也逐渐地喷射出红雨、红雾。再往上看,一直平静张开的船形叶子没有了五彩缤纷和金光灿烂的辉煌,全都在一刹那间燃烧起来,聚集起一堆连接高天的红色火焰。大樟树的身姿不断颤动,使热血成就的雨雾和火焰在向周围迸发的同时又蒸腾而上。它要努力地恢复到先前的劲挺和昂扬,从远处看它伟大的身躯,完全是一个横空出世的火把,正带着神佛的冲天之光,烧红了九霄云天。
在激烈的燃烧与蒸腾中,大樟树没有垮塌,它依然那么挺拔,不屈不挠的精神更显高贵。它一直抗争到残阳褪尽,把浑天烧得通红透亮。最后,它轰然仆倒,被汹涌澎湃的香樟树湖水拍打、拥抱、抚爱、亲吻直到淹没。 树和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