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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佬德离开樟树港的日子,是船家女德最为难过的日子。
为了打发无聊的日子,也为了维持她一个人的生计,船家女德没有坐守在茅草街头的窝棚里。她走出家门,像原先一样,跟着香樟树湖边的女人们到渔港里给人取鱼、顺网,这样既可以消磨去太多的时光。这样可以挣得一份菲薄的工钱,足以补充家里的开支。
由于有雇主家的小妹妹来做伴,船家女德思夫心切,却也不会太过孤独。但是,一到夜深人静时,她时常会在睡梦中见到船佬德。这个可恶的家伙,或者艰难地跋涉在香樟树河里,只是一个劲地背着纤索,像只爬在石壁上的猴子,古灵精怪地胡乱叫唤。或者跟着老纤夫头一起,围坐在蛟龙湾那个亮着杏黄色旗幌的小酒馆的大客堂里,烤着松油柴火,喝着香樟树老陈酒,跳起傩舞,说笑扯谈,让热蒸蒸的汗在洗沫他的全身。要么就是随了几个老不正经的纤夫进到吊脚木楼里,和藏在那里的涂脂抹粉的女人鬼混,那些个不要脸面的女人跟着自家的男人竟然是轻车熟路,没羞没耻,真上让人脸红。
船家女德会在这种叫人不耻的时候突然醒来,由于对船佬德太过痛恨,由于对梦境中的女人太过痛恨,这个善心善意的女人会把自己的牙齿咬嚼得格格直响。这种痛恨延续太久,会使船家女德心生恶念,恶念一旦生成就难以消磨,又常常折磨得她彻夜难眠。当然,有时候船家女德还会梦见可爱的好哥哥回到了樟树港,他长得比原来更见挺拔,著长袍马褂,腰缠着装银钱的背褡,脚蹬圆口布鞋,一身英气勃勃,吸引了樟树港里所有的眼球。这时候船家女孩子德会高兴得直流口水,她会在醒过来之后仍然一声连一声地叫着船佬德的名字,甚至不喊他的小名而直接叫他哥哥。
没多久,船家女德发现自己有了身孕,这实际上是雇主家那个对于一切都心甘情愿的女人为她操的心,要不,没有任何同类经历的船家女德怎么会知道自己肚子里的古怪事情呢?这件事情对于一个天性以母爱作为自尊的女人来说,当然是天大的喜事。船家女德不再适合到香樟树湖边做事,她只能守在自己的茅草窝棚里度过产前的日子。
樟树港的雄气男人再也不能在渔港码头上看到花容月貌的船家女德了,樟树港的快活女人再也没有在渔港和码头上听到过船家女德最为迷人的织网调了。而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他们都习惯于享用先前在不经意间得到的一切,他们突然感觉到快活的日子有了无法弥补的缺失,于是,在他们的语言里倒是有了更多的对于船家女德的议论。
这个灵巧的小女人没有坐守家中以白白地等待孩子降临,她很快找到了为别人纺棉纱的活路。从此以后,住在茅草街窝棚里的樟树港人会在每天的夜晚听到纺纱车的绵绵细诉之声。有时,船家女德会唱起一段连接一段的纺纱歌,甚至,她还会把对于自己男人的思念也揉和进那如泣如诉的纺纱歌谣里面。
船家女德唱起的歌谣,承接到了瞎眼睛太祖母和母亲染布匠信的妨纱调,把她在香樟树湖边织网时哼唱的织网调也揉和进去,因而更是迷人。
在每一个沉静的夜晚,船家女德一边纺纱一边哼唱,她的歌声紧和着纺纱车的鸣唱,声音是那么的绵长,语气是那么的凄怨,曲调竟是那么的优美。扣人心弦的歌谣带着香樟树老陈酒的醇美,在不知不觉间缠住了男人浮躁的情绪,解开了女人绕于心胸的丝麻,把贪玩着不肯入睡的孩子引进到他们迷恋的外婆桥上。
萧瑟秋风不时拍打着窝棚的窗户,星星会向这间不眠的小屋探头相访,香樟树湖也会在宁静中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声叹息。
船家女德挺着一个像堆码了两盘石磨的大肚子,她在吃饭睡觉时都会感觉到肚子里面不老实的小家伙在蠢蠢欲动。这使她对于船佬德因为不可知的银钱和不知可否成为现实的梦想将她抛弃于茅草窝棚里的行为更加充满恶念。她一直在后悔自己死不应该放走那个可恶的罪人,她已经私下里将他作过了千刀万剐的惩罚。
有时,也许由于生恶太多或者恶念太深,船家女德会在自己的内心里生出对于亲亲哥哥的怜悯和体贴。她深感一个男人要顶天立地的艰难,他们两条幼弱的生命能够在樟树港存在到今天实属不易。贤明的先祖只赐给了他们生命,而余下的一切全要靠自己不懈的努力来搏取。人生是天生的不公平,有的人生来就拥有的东西,有的人即便是经历一生的奋斗也不能获取,而生来就有的东西谁又会真正将它视作珍宝呢?
寂静的日子里反使船家女德对于自己的生命有了较之先前更为成熟的认识,她把自己从凤凰楼里和香樟树湖边得来的见识发扬光大,在无奈的选择中学会了像那对小鸬鹚一样,心安理得地适应上天赐给自己的生存空间。有了这种磨练的船家女德,对于长在肚子里的孩子总是生发着无穷无尽的爱,而对于船佬德的种种怨恨,会在这种慈善的爱中渐渐地消没,这使她终于适应了没有男人的日子,事实上由不得她适应或者不适应。
船家女德从凤凰楼的老尼姑和雇主家那个虔诚的女人那里学会了怎么样敬奉神佛和先贤,这又成为她每天必做的功课。她在三磕六拜中感谢神佛、先贤和祖宗的赐福,也不断地祈求万能的神佛和功德无量的先贤保佑那个野性男人和自己腹中孩子的平安。
料想那天庭之上的神佛和先贤们,果真是亲眼看到这个肚子里像是堆码了两盘石磨的小女人,艰难地弯腰跪地向他们作揖磕头的情形,无异于是在受着折磨和刑罚,怎么不能感天动地呢?神佛和先贤们的眼睛一定湿润了,他们应该有充足的理由和不可推卸的责任来确保这个可怜小女人所企盼的一切都会水到渠成。
冬去春来,大樟树生出新叶,散发奇香,船家女德肚子里叠着的石磨终于不管不顾地蹦了出来。
雇主家的女主人和凤凰楼里的老尼姑,早就为这个可怜的小女人做好了新当母亲的准备。她们在船家女德临产之前,就亲手缝制好了新生儿的小衣小裤和小鞋小袜。船家女德临产前那个明月当空的晚上,她们又在茅草窝棚里烧上了一大铁锅滚烫的热水,以备新生儿和产妇用于洗抹。
船家女德临产时的一声声声嘶力竭的哭喊,也像是一首源自白果园而来的揪心撕肺的哭嫁歌,那哭喊声撼天动地而惊醒了天庭之上正在沉睡的神佛,那歌唱也惊心动魄缠住了绕系于大樟树上的先祖仙灵。樟树港的男人从睡梦中惊醒过后无不为这个花容月貌的小女人担忧,樟树港的女人被惊骇之声吵起来后径直跪于神佛前焚香磕拜祈求上苍保佑,孩子们或许能够延续他们的美梦。他们即使被凄惨的叫声吓醒,但听到神话中魔怪的恐吓,他们会跟着恐惧地大声嚎哭。
身体内部的撕裂,已经使得船家女德深感人生地狱的险恶与痛疾,那无形的剐骨钢刀在她虚弱的肉体里连捅带割加剐施刮,热汗如雨水淋泡着她的全身,她扭动的身子整个有如一条放进热锅里蒸煮的活鱼。
无论如何,顽强的生命一定要冲破禁锢而来到人世间,不管是来享福还是来受苦受难受折。就在男女之爱有了不顾一切的交合之后,生命的到来已经成为一个活生生的现实。
就在船家女德几乎嚎遍了所有的出嫁歌,再也无力作最后挣扎时,可爱的婴儿终于钻出母亲的胎盘,来到他还一无所知的茫茫人世。这期间,老女人们一直在按照她们自行确定的分工各行其事,尼姑们必是跪伏于神佛和先贤的雕像前焚香、磕头,女雇主正在将烧得发烫的热水舀进木盆,给新生儿沫浴,其他的女人则轮流着为产妇抱腰助力。
新生儿一落地,接生婆不紧不慢地将这可爱的小玩意儿抱起,以一手抓紧了小东西的一双小腿脚,另一只手松开了。小孩儿就已经被倒提着,她空出的那一只手就势往婴儿的小屁股上拍下重重的一巴掌,母亲的哭叫声恰巧停歇,婴儿响亮地啼哭起来。
婴儿的啼哭发动了茅草窝棚里的欢声笑语,大家会抢着要把可爱的小宝贝看一个究竟,抢着要为她洗澡,抢着去扶起精疲力竭的船家女德坐起身子,亲眼看一看自己和那个远在他乡的男人的共同杰作。这可是一个小葫芦里带有针剌的男子汉啊!船家女德一时激动得晕了过去。 树和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