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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在飞机丢下的炸弹接连爆炸过后,四野里有了难得的安静。
枪声、炮声还时而将这种少有的安静炸得支离破碎,哗哗啦啦的香樟树河水在不知疲倦地为逃难者的舞蹈跳跃,奏着激进的交响曲。哭闹声和叫骂声被疲乏和饥饿消弱,在苍白的大地上,显得那样无气无力,那样逗人悲怜,像是将要老去的人在挣扎中的淹淹一息,甚至可以忽略不计。
感谢神佛,天黑下来后,如银的白雪倒是把逃难者前行的路途作了一番安排。积雪的晃白像是无数的照在人们眼前的灯光,使得这些可怜的人足可以看得见前进的方向。而挺直在前的柳树,也不会有眼无珠地碰撞这些可怜人的受伤或者受冻的脑袋,它们甚至可以在一些人快要跌倒时,成为一时的依靠而施福予人。当枪声、炮声有了片段停歇,人们不畏严寒,踩踏在雪地上的声音,很快融进到香樟树河水,融进到催人激进的交响曲里,给予这个无情的世界以坚强不屈的信念。
也许,饿极的婴儿已经睡着,他们窝在伟大母亲的胸怀里,无所顾忌地享受着天福,无所顾忌地享受着地恩,无所顾忌地享受着人爱。以他们幼弱的生命,难以感悟到这个伟大人世会理所当然地施发种种暴行。
若干年后,当他们长大成人,一定会庆幸自己是一个历经劫难的幸存者。而那时,他们无数的同龄者,只是在若干年前匆匆地赶到这个世界又于刹那间离开,对美好而丑恶的人世恍然无知!
美好的人世赐给他们生命和一切未知的幸福,而丑恶的人世又在刹那间使他们死于非命,看起来竟是那样的公平和不难理解!因之,无论在何时何地,每一个活着的人,何苦对于他人的幸福心生嫉妒。而对于发生在自己身上的那一点点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苦痛,却耿耿于怀呢?
尤其是肩负着人世重任和希望的年轻人,没有必要去计较自己的出身,不如他人显赫,或者是太过寒微而自愧不如?更没有可以说服他人的理由,把前人的缺失当做包袱,背负在自己身上而不敢轻装前进!
泱泱天地之间,人不过一条普通的生命而已,每一个人的存在,都经历了无数前人的巧合。如果你真有感知,一定能够知道,每一条活过来的生命,或者雄鹰,或者伟人,或者懦夫,或者大树,或者小草,或者肉眼看不到的微生物,都是多么的艰难!
就是那么些被你不齿的前人,他们生于忧患之中,侥幸地逃过一场又一场生死劫难,凭着不屈的信念顽强活着。一直坚持到宏伟的理想连同枯竭的生命一起泯灭,却还在无怨无悔地庇护着他们的后人,因之而生生不息,真是一万个不容易啊!后来者不应该对他们有那么多的指责和批评。
年轻人是可爱的,但千万别被幸福给惯坏了!
船家女德拉扯着两个孩子,继续行进在冰天雪地里。她们的饥饿可想而知,她们的疲乏可想而知,她们的恐惧可想而知。
可怜那两个在樟树港受够了娇惯的女孩子,一手拄着船家女德为她们折下的柳树枝条,一手吊着母亲的手腕,一边抗击着美梦的诱惑,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母亲身后。她们在雪地里走过了整整一夜,天明时再一次歪倒在香樟树河边。
船家女德拚力从雪地里爬起来,逃散的人群越集越多,也越来越乱,无数的人在漫无目的地奔逃。船家女德从雪地里跪起来,她发现,人已经走到河柳的尽头,如果再溯着香樟树河向上走,只有一堵高崖峭壁。
逃难的人开始走上大路,大路上的积雪已经被逃难的人踏平。
船家女德极力支撑起自己的身子,首先伸手去掐醒了大礼,接着又用同样的方法掐醒了小礼。这两个可爱的孩子,才抬起头来张开一下眼睛,又把小脑袋耷拉下去,激得她们的母亲只好下着了狠心揪死了她们的脸皮狠掐,才算把她们从无尽的梦境中扯回。
她们没等母亲手中的柳树棍子落下来,都知事地依靠柳条木棍站起身,伸出了无力的手,牵拉着母亲的衣背,摇摇晃晃地往前走。
接下来仍然只可以用路边的积雪来充饥解渴。老天一直在下着大雪,羽毛大的雪片断断续续从高天上飘下来,天地之间像在不停地撒泼细碎的石灰粉,浑浑然让人近处看不到远处,只有脚步下的路却还能辩认清楚。
逃难的人未必知晓,这可是天神在施发拯救苦难平民的魔法。浑天浑地的石灰粉正好遮蔽了一路的村庄和逃奔的难民,日本鬼子的飞机虽然能够飞越过来,却看不清地面的目标,只得停止对地面的狂轰滥炸。屠刀下的无数条生命才得以侥幸逃生。
但是,困倦、寒冷、饥饿依然无情无义地对逃难者施威,沿途随处可见被人抛弃不管的困死的尸体,丢在路旁瘫痪着不能再动的淹淹一息的老人,因为疲劳晕倒在地的妇女和儿童。
有时,你还可以看到并不饥饿的一群野狗,它们当着无数活人的面,用尖利的牙齿把路边还有点软乎的尸体上的衣衫剥开,争抢着撕咬死人大腿上的厚肉。
不多一会儿,好端端的一具人尸就被野物们剥得光身裸体,又撕咬得四分五裂。
也有一些受了困倦晕在路边的人,当野狗误以为他们已经死去而欲实施光身裸体和四分五裂的暴行时,他们会从恶梦中惊醒。他们挣扎着爬起来,以微弱的体力驱逐这些以食人肉为自己乐事的侵犯者,野狗们当然只得见好就收。而那些淹淹一息的怯弱老人或者孩子,则只能听由恶狗们剥衣啃肉,沦为牲畜的腹中之物了。
逃难的人都疲于逃命,对于自己能否保存性命也恐惧尤甚,摆在路边的死人或者还有活的希望他们一无所知。
于是,没有人对野狗们的暴行加以可有可无的干涉,当牲畜们从一息尚存的活体内叨出血淋淋,似在弹颤的人心于人前演动得意的姿势时,所有的人几乎都因为熟视无睹而无动于衷。
因为一时没有比九头鸟还要大的天魔作怪,也就不怕有枪弹、炸弹、炮弹的爆炸而夺去身家性命。逃难的路上多出来了鸡公车、牛车、马车等等之类的运输工具,那车上不仅装着人,也有大大小小的包袱,藏着细软的木箱,甚至于幼小的牲畜或者家禽。可见人只要活着,对于自然的依赖是无时不在的。
总是不断有消息传过来说,鬼子追到屁股后头来了,有多少多少人被活活捅死,有多少多少人被鬼子的军刀砍掉了脑袋,有多少多少女人被糟蹋,有多少多少孩子被当成活靶子让鬼子的剌刀给当胸当肚地挑了。
还有更可怕 的,就是有多少多少正窝在娘亲怀里吃奶的婴儿,被拿去放进蒸笼里活蒸或者滚开的大锅里清沌。
种种恐怖得叫人窒息的消息在慌乱的人群中传散。倒是一股无形的力量,催促着逃难的人们拚尽全力往前逃奔。
人对钱财的喜爱也在这种时候表现出来。
有些力气足实的人揪着了机会,张狂着勇敢在逃难者中间寻着做点生意,当然算是逮着了难得的商机。帮人解难而自己有所收获,互通有无,平衡了供求,可谓是两全其美。
不时有出售吃食、衣服被褥、小禽兽、身家力气,甚至少儿少女的人向路人招揽生意。衣服被褥偶尔有人问津,小禽小畜没人肯多看一眼,更难得有人拿出保命的积攒买下一个走不动路的孩子来当作逃难的累赘。因而,这些出卖者难以找到要货的主雇。
到于吃食,可是逃难者的救命必需,出售者患不着高声叫卖,他的要价尽管会高出平时十倍甚至更多。饥饿者只要怀里有硬货纸钞,都会不顾后路疯狂抢购。吃食也只以量多量少来计算市价,一个饭团卖到一块银元算不得怪事,一只烧熟的红薯甚至会喊价两块银元,成就一个难得的卖方市场。
而卖力的人生意也好,太多的人由于长时间逃奔,积累了太多的疲乏。对于身上揣着银元的人来讲,能够出钱雇请人背一程或者坐上鸡公车之类的运输工具捱过一段,简直是天赐的洪福。
但是,绝多的人都是两手空空地逃跑出来,身上早就一文不名,心中对于壮丁和鸡公车之类生发了太多的寄托。他们还是只能拖着无力的身体,作垂死挣扎,对于眼前的洪福求之而不可得。 树和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