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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礼和小礼眼睁睁看着母亲疯狂一般嚎哭,同时,又受到饥饿、疲劳、困倦、恐惧,一时间没有可爱的父亲娇惯,也跟仿着她们的母亲嚎哭起来。船家女德开始时是一劲儿喊着佛祖和观世音娘娘,她无数次地祈求神佛们显灵,来拯救她和可怜的孩子,这也是上天所赋予他们的本职啊!苍天虽有眼,却不肯答应她。听由这个女人怎样地求拜,老天爷只是板着一副老脸孔,坦然地漠视她和可怜的大礼和小礼,神佛在天地里游着,从不肯听一下她没命的嘶喊。
船家女德趴在雪地里,又是一劲儿喊着先贤、先祖,喊着凤凰楼里的尼姑、长老,喊着神灵托身的大樟树。先贤没有回应,先祖也不肯露脸,凤凰楼里的尼姑、长老都生死未卜,大樟树也早就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最后,可怜的女人终又回复到狠毒地谩骂自己的男人。这个时候,船爱女德内心深处是多么地需要这个可恨的家伙啊!这个人模鬼样的女人,倾尽了她有生以来所知的全部刻毒的言辞和语句,表达出她对于自己生命一半,在人生关键时刻断然抛弃亲爱,以身家性命去报答真情的感激涕零和深恶痛绝。她甚至一时抛开了与生俱来的对于神佛和先贤、先祖的虔诚信奉,禁不住要对神灵们生发隐藏于内心的埋怨和责怪。
这是一个善良的女人,她诉说着上天、神佛和先贤、先祖,她不满于神佛、先贤、先祖对她进行无情的惩罚。而以她知事以来对于神佛和先贤、先祖的无限信奉和摩拜来讲,这种惩罚是对于她这条可怜生命的残杀,又是多么的不公平!她真的希望万能的神佛和先贤、先祖能赐她一死,在这关键时刻,她没有了威猛的船佬德无异于死,或者比坦然地死去更为难堪。
她一万个需要那个可恶的男人,没有这个该千刀万剐的男人,凭着她的柔弱之力,怎么可能将这两条娇咻的小命儿带出这茫茫雪地,怎么能够带着这两个不争气的小囡囡逃出日本鬼子的魔掌啊!要是可恨的孩子们出了闪失,她这条浅薄之命,即使遭受五雷轰顶的惩罚,又有什么用呢?
两个孩子受到母亲的感染,在船家女德喊天喊地喊神佛的时候,也齐劲儿歪在雪地里,大呼小叫着她们的亲爹。她们知道,神佛离自己太过遥远,菩萨在眼下也多不过是,只能窝在母亲胸怀里享福的金像。她们心里千遍万遍地念诵着他们,祈求着他们,也没有解脱掉一身的疲乏、困倦和饥饿。此刻,她们最需要的是自己的亲爹,只有他,那个威猛、慈爱的父亲,能够背着、抱着、挟着她们走出这一段艰难险阻。她们宁肯任由父亲搂捏得浑身酸痛,驮在他宽大的脊背上,或者窝在他宽敞的胸怀里,在柳林中奔跑如飞。她们在雪地里打着滚,撕心裂肺喊叫着父亲的情形,应该早就感动了天神和土地。
有了孩子们的附和,船家女德的哭喊更惨更烈,这个可怜女人和她两个女儿的嘶嚎,一时淹没了响得激烈的枪炮炸弹之声。然而,雪依然下着,天帝和王母对于她们的可怜依然那样不管不顾。佛祖和观世音对于她们身处困境的艰难不管不顾,先贤、先祖对于自己的后人面临如此的灭顶之灾,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同样地不管不顾。大樟树没有了踪影,她们生命依靠的伟岸男人也是无影无踪。
兴许是这种放浪的嚎哭在倾刻间将身上的困乏和疲倦,还有一直闪现于脑际的恐慌与担忧发泄出来。船家女德在喊遍了天地、神佛、先贤、先祖和大樟树、凤凰楼、尼姑、长老、自己的亲亲哥哥船佬德之后,纠缠于身的饥饿被冰雪荡洗得没了踪影。
船家女德的神智总算在鬼哭狼吼之后清醒过来。她张开臂膀,伸出衣袖擦拭掉还是热气烘烘的泪水,跪下身子去拉起两个可怜的孩子,这才是她眼下最为要紧的责任。
大礼和小礼还是不肯起身,她们依然顾我地在雪地里滚打,大呼小叫着她们的父亲,对于越响越紧迫激烈的枪炮声充耳不闻。
船家女德突然记起,自己男人对她的交待,眼下孩子们玩耍戏闹的娇气样,别说要躲过鬼子的枪林弹雨,逃到桂花坝去享受安宁,就是往前走一里半里,也比登天还要难!
这个平时柔弱的女人终于动气,她不再理睬女儿们的哭喊,就势折下一根柳树的枝条,将粗壮的一端操稳在手,带着细枝的另一端对准了两个娇气女儿,暴风骤雨般地扫打起来。
两个平时里受到太多娇惯的女孩子还没有回过神来,河柳树的细枝就扎伤了她们脸面的皮肉,她们同时在仓促中进入到另外的一场哭喊。船家女德没有再生犹豫,紧握手中的柳枝越打越急,两个苦命的孩子慌忙爬起来仓皇躲避。当她们偷眼看自己的母亲时,突然发现平时慈爱的母亲竟然在不经意间,变幻成了一个可怕的恶魔!
而船家女德不但没有停手,而且是在咬牙切齿地咒骂:
“让你们嚎丧!你爹又没死!跟上老娘走,你爹他在桂花坝!”
不知何故,两个孩子受了一顿鞭打,倒是从雪地里爬起来,不再同母亲计较。她们依服了母亲的摆布,姐妹俩手牵着手,拉着母亲的棉衣,拄起柳条棍,跟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趟着积雪向前走去。
枪炮声响得越发剧烈,天空中传过来轰隆轰隆的声响。
没捱多久,有一个怪异之物从天而降,它直直地砸在留着一串长长脚印的柳林里,躺在雪地里像是一颗仙人要吃的圣果,那么温和可亲。
紧接着,黑烟在如银的雪地上弥漫开来,青烟穿过高大稠密的柳树蒸腾而上,像渔火引起的柔烟,受了湖风的吹拂而飘逸如带。柔烟又在慢慢地变大,变成了茅草街上早起的炊烟灶火,然后才弥漫成一朵好看的云朵,有点像笔架山上生发的灵菇,看一眼就知道它的鲜味。最后,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好看的云彩变成了杂乱的滚滚烟尘,骤然间冲天而上,成了一个肆无忌惮的魔王。
母女仨个在雪地里走到天快要黑时,柳树林里汇集到更多的逃难者,他们的情形也似船家女德和孩子们一样狼狈可怜。
庆幸的是,有的是大人挑着孩子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得艰难。有的背着一床破烂不堪的棉絮,或者衣衫垛成的包袱,走得缓慢。有的却是光赤着脚板,在雪地里走着,边走边像是在筛米筛糠。有的上身只穿着炎炎夏日里才穿的短袖单衣,一双胳膊搂抱在怀里,一路走着,一路摇晃脑袋。有的人脑袋上缠着布,却还在流淌着鲜血,每向前走一步,都要咬紧了牙关不放。有的人实在累极了,就地仆倒了,没有力气再爬起来。
赶在她们前面的一家人带上了一只不肯离去的小狗,这个可怜的家伙在这种时候也心甘情愿地跟随了自己的主人逃难。它走起路来要远比自己的主人轻松,它向上弯曲成一个小圆圈的尾巴总是在人前晃动。它灵巧的爪儿不惧寒冷地在雪地里乱摩乱擦,支撑着它小巧玲珑的身体于人前人后奔跑回旋,似是在给逃难的人增添勇气。
枪声炮声好像已经被逃难者抛远,这一路上只有孩子的哭声和大人的斥骂声交混在一起,吵闹得每一个人都觉得难有安宁。
大家的眼前只有雪光。其实船家女德和孩子们的双眼早就昏花,她们对于前面要走的路几乎没有任何感知。在雪地里走过的这一整天,多半是半张半闭着一双迷糊的眼睛,探索着向前寻路。哗哗流动的香樟树河会时刻提醒她们,娘女仨个前行的方向正是她们逃命的所在。只有滔滔奔涌的香樟树河的源头,才可能成为容纳她们的新家园。
雪花虽不稠密却大朵大朵地从天而降,它们正是挣脱了天皇老母的拘束带着仙气快乐而来,专意地钻过河柳干枯如光溜冰凌的枝叉。有姿态有势地飘扬而下,径直落到了这些渴待天恩的逃难者的身上,把他们晃动着不断前移的身姿也打扮得同冰天雪地浑然一体,算是施舍了天神的恩爱。 树和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