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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夫一回一回把那些淘气的鱼儿从木质船舱板上逮起,重又放回到竹编的鱼筐,两口子忙不迭的样子,更是把在网眼上取着活鱼的女孩子们惹得发笑。有备而来的鱼贩子们齐着劲儿把渔夫给围了起来,他们将早已卷好的叶子烟递到这个活着的弥勒佛的手里,从胸怀里掏出来金贵的洋火,哧哧一改朝换代擦着了,冒着青烟的火苗快要凑到渔夫的络腮胡子上。这种熟人熟面的热切,渔夫多有领教,他赶紧把攥在手里的香樟树叶子烟卷筒伸出来将火苗儿挡住,嘴唇就势咬住了叶子烟的屁股,随意吸了一大口之后,慢慢地张开了嘴,吐出一串长长的烟雾来,烟雾飘荡开去,把渔舱里做活的女人和孩子们也呛得直咳嗽。
渔夫和鱼贩子凭着几把手势就算是将整个船舱里的鲜美鱼儿卖给了商家,鱼贩子会兴高采烈地叫喊着那些腰圆体壮的力士们满舱顽皮的活物转运到商家的大货舱去,而女主人会更加起劲地带着姑娘们下网、装筐。
船家女德正在取鱼,那条长得像小毛毛一样大的小公鱼,似是有意要同船家女德亲昵一番,当乖巧的女孩子善意地正为它取下卡着腮帮的网绳时,这个太过淘气的家伙,先是瞪着圆溜的眼睛盯住她不肯眨动,继而弹起了鱼鳍,接着鼓动了充血的大腮,然后圆筒一样的大嘴也一阵紧似一阵龛动,像是在向船家女德表示着亲密和感激。
小公鱼脱离掉了网绳的缠绕,就出奇不意地把强壮的身体弯成了一张有劲的弓,几乎是在同时,它一个鲤鱼打挺,朝着船家女德击去,小姑娘猝不及防,胸脯和脸蛋儿同时遭到猛砸,被它打倒在了船舱的木板上。
船家女德慌忙中不知所措,她没有啼哭,动弹着要爬起来,小公鱼却不肯轻易放过到手的机会,突然蹦起身子,趁机往她脸上撒了一泡腥乎乎的稠尿。这腥物不仅糊住了她的眼睛,同时冲进她的鼻子灌进了她的嘴里,她抱着鱼儿爬起来时,人被呛得直是呕吐。
身旁的女孩子都被眼前这情景逗乐得直不起腰来,好心的女人赶紧冲过来帮助这个可怜的孩子,渔夫和鱼贩子们则在一旁笑得打饱嗝。那条淘气的鱼,还是挣脱掉船家女德的怀抱,在船舱木板上乱蹦乱跳。欢喜的鸬鹚眼看着船家女德出了个洋相,心中暗自嘲笑女孩子同鱼儿玩乐的技艺远没有自己熟练,也围着渔筏兴灾乐祸地叫唤不止。
逃过了蛟龙峡的死劫,纤夫们有着死里逃生的兴奋,他们对于船家和商人急于完成行程,想尽快把满船的货物运抵目的地的想法不管不顾,一致叫嚷着要在蛟龙湾的静水码头上作短暂的休整。老于世故的船家和商人,自知拗不过这些靠身家性命在香樟树河里讨食的纤夫们,心里虽然为行程和货物焦躁得发痛,因为通过了鬼门关蛟龙峡,心坎坎上悬着的大石头早就平稳地落地,暗中又痛惜纤夫们能够搏击阎罗,在龙王爷嘴巴里跑龙套赢回的宝贵性命,也就随喜了纤夫们临时在河湾的岸边上逗留,喝酒寻乐,以消去上路以来的恐惧,攒下了精力,好继续后一段行程。
蛟龙湾码头上惟一的酒馆是纤夫们瞅着了机会必定要来消闲的地方,挂在吊脚楼檐前亮着个大大的黑体酒字的杏黄色旗幌儿特别醒目扎眼,纤夫们才蹦过了蛟龙峡,围着那一堆篝火跳裸体舞喝老酒时,眼劲儿尖利的家伙就把它飘舞飞扬的样子看进了眼里。难在纤夫们只能用自己的脚板一步一步丈量艰苦的行程,看起来,近在眼前的地方非得经历一番拚命的挣扎才能到达,不然,眼尖脚利的伙计会从河水里冲上岸,一溜烟钻进那个香得醉人的去处尽情享受不知天高地厚的乐趣。
酒馆里的老东家,对于来自樟树港的客人,听着名字就可以说是耳熟能祥,只要他们进到店里,一定得亲自抱出一坛老陈美酒,以酬谢惠顾小店的纤夫们。
这可是收自民间的上好的香樟树酒,必定是深藏在酒窖里十年八载过后才启封的陈酿,没待老东家开坛,溢出的酒香就馋得这些肚子里长着酒虫虫的醉不死的冤鬼们口水直流。这时候他们忘记了不久前还在河滩上连吐带撒地出够了洋相,当然,那会儿喝下的老酒基本上没有落肚,它们要么生发恶热在驱赶纤夫们骨髓皮肉里的寒气时连同冰冷一起变成了流淌于男人裸体上的汗水,要么汇成了巨力绞动着纤夫们五脏六腑里的生冷河水从他们的三个透气孔中排泄而出。
其时,这些陈年的香樟树老酒,其实是一剂救人性命的良药,苦命的纤夫们挣扎出蛟龙峡以后,急切地在河滩上烤着篝火灌着老酒,经历了一场老酒和篝火的洗浴,他们有幸从性命到血性的男人器物都获得了重生。此时的香樟树老酒,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醇物。
到了正式的酒场,纤夫们不再像是一群让人一眼看低的乌合之众,他们知道大度的船家或者商客会为他们支付酒钱,就依着老东家的安排,觅一张八仙大圆桌坐定,一边用灵敏的猎狗鼻子吸吮着美酒醇香,一边心焦眼热地听着做东的人点要上好的下酒菜。店家因为有了可心的客人,小心谨慎地应付着这位做东的贵宾的吩咐,他一脸笑吟吟的热乎人,一甩手把沾着油腻的布巾搭在肩上,点着头,哈着腰,打着揖,唱着喏,然后屁颠屁颠地进了里间,旋即用小桌面大小的木食盘端出来几大碟酱菜、腊货,整整规规地摆放到了食客们面前。
纤夫们眼瞅着香喷喷的下酒菜,心头上有点急切,舌头不听话地同牙齿打起了架。店家对于食客们的馋劲儿早就心领神会,为了适时调起他们的口味,还会用粗放却又绵长的声音通报菜名,完了才躬身退下。又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店家已经从里间抱来一大摞鲜花大海碗和一大把竹筷,他把鲜花大碗一个个依秩放到客人面前摆得齐齐整整,竹筷则只是往桌上一撒,也不唱个喏,就缩回身去了里间或者厨房,那坛老酒就由着熟客们自己支配。
做东的人总是要最后一个在八仙大圆桌上坐定,这是为了表明他对纤夫们的尊重,没有苦力们的齐心协力,钱是不可能经受住恶浪狂涛的洗荡,进而生儿发孙的。大家都会自觉地把上好的位置留给这位有钱的贵人,正是因为他老人家的慷慨大方,纤夫们才可以在这方神仙来去的处所豪饮大吃,彻底驱逐附于身体上的阎罗阴魂,赢得天庭群仙和先贤的庇护,做天地之间不折不扣的男人。
做东的人总算把酒给开了,店家会躬身站立一旁,为食客们酌酒。摆在八仙桌上的大碟酱菜是酱牛肉、酱猪手、酱猪肚等,腊货则有熏耳尖、熏肥肠、熏猪舌、熏鸡、熏鸭、熏河鱼等等,全都是流行于香樟树河沿途两岸的传统下酒菜。酒既入碗,菜也备齐,纤夫们不再客气,双手捧起大鲜花碗,相互间唱了个喏,你对我,我对你,酒碗碰撞了一下,就开始海喝起来。一大碗美酒下了肚,各人才拿起竹筷,挑拣着自己喜爱的酱菜或者腊货大口大口,不顾左右在吃着,腊货和老酒混合的香味,充溢了人的脸面,也充溢了满桌满屋,食客们少不得涂了一脸的肥油,都变得红光满面的好看。
现在,这狂饮大吃的架势,决非先前在河滩上所比。
河滩上的喝酒全是为了驱寒保命,像是对于受苦受难的一种驱逐,人是在自寻一种折磨,以解救几乎要被阎王爷夺走的性命。所以,当时每个人受了酒力那呕天呕地的样子,在旁人看来有点像是自残。而眼下,贫贱的纤夫们围坐在八仙大桌上,品着美酒,尝着佳肴,唱着喏,划拳行令,满嘴可以胡说八道,无所顾忌地把上河以来的种种怨屈发泄出来,应该算得上是一种享受。
在凤凰楼里靠樟树港人供养,跟随着老和尚念经拜佛长大的船佬德,哪里见过这样放荡不轨的场面,才出蛟龙峡时老艄公灌他的老酒,一直还在生发着热力。从河滩上走到酒店来,他一路摇摇晃晃,眼前总是飞溅着从没见过的无数小小金星星儿。他时不时还得伸手在冰凉的前额上抹一去一大把冷汗,感觉到胸腔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个不停,肠子肚子烧得发焦发痛,嗓子眼里像是搁下了一块火烫的铁似的难受。
因此,他坐在酒桌上有气无力的神情,活脱脱是一根被寒霜打过的菜苗,正在挣扎的表现都看不出来。 树和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