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蛟龙峡就在眼前。
这时候,水没有春夏初冬时节那么狂劲,浪涛也相对要低缓得多。但是,如冰的潮水汹涌而来,寒气封锁住了峡口,死水平潭处被冰封冻着,像镶嵌在峡谷间的一块亮闪闪的镜子。
载货的船队先是被纤夫们缠稳了缆绳,固定在峡口水头平缓的地方。纤夫们围着一堆篝火饮大碗的老陈酒,跳蹦蹦舞,唱纤夫小调。
天空灰暗,死沉沉的,一会儿又雪花飘飞。老鹰于峡关的上空横穿而过,消逝在了灰蒙蒙的深空里。乌鸦却老是盘旋在峡谷里哇啦——哇啦地呜咽。在它们的呜咽声中雪花越飘越大,像是天庭上一个不守规矩的小仙随意掏散了王母娘娘睡觉的绒被。羽毛越散越多,天空更是像才被大雨淋着的石灰窑,浑白浑白地几乎看不到眼前。
峡口的篝火燃烧正旺,香樟树老酒喝得正酣,蹦蹦舞也跳得正是起劲。三大碗老酒一下肚,纤夫们一个个被火力和酒劲激得汗涔涔的。老纤夫头一声吆喝,只见大家伙三下五除二脱光了身子,纤索套牢在肩背,一字儿排成一队,跟着雪花的轻歌曼舞,消失在奔腾直下的洪水中。
迎着涛声阵阵,纤夫的号子同高山峡谷较起了真劲:
“哎——呀——哎——呀——哎————
嘿——哎————
阎——王——爷啦————
嘿——罗——嘿呀!
蛟——呀——龙——峡——呀——啦——嘿——嗬——嘿——呀!!
你要我——命——呀——么————嘿——嗬——嘿——呀!!!
哎——呀——嘿——嗬——呀——嘿——嘿——哎————
苦——命——人——呀————哎——————
嘿——啦——嗬——嘿——呀————
是——神——仙——哟————喂——哎——————
香樟树河么——
嘿嗬嘿呀————
嘿嗬嘿呀————
嘿——哎————————
嘿——哎————哎————嘿!!嘿呀!嘿呀!!嘿嘿呀呀!!!
嘿嘿嘿嘿嘿——————————
不——松——劲————呀———————嘿————————哎哎————
纤夫们的吼声,淹息了乌鸦的呜咽,淹息了峡谷里呼啸的寒风,同咆哮的涛声较着真劲。
后人可能根本想象不到,这些勇敢的纤夫们,是怎样地用赤裸之身奋搏于洪流中,他们有怎样的英勇。冰凉的河水像无数根针剌,砭扎着他们的身体,砭扎着他们平凡的骨肉,砭扎着他们做为人世间一个普通丈夫,一个普通儿子,一个普通父亲或者祖父的精神。
惊涛骇浪滚滚而来,夹杂着上游浮来的朽木枯枝腐草,也夹杂着被冲天寒气凝结而成的冰凌。它们冷酷无情地掺和在雪花冰水里,缠绞着这一个个光身裸体。惊涛骇浪像碰撞岩石一样,撞击他们的脑袋,如剐割暗礁一样地剐割他们的皮肉,随时都要吞咽掉他们潺弱的生命。
纤索套在船佬德的肩头脊背上,摧残着他稚嫩的身体,他像背负着沉重的枷锁镣铐。冰水呛进他的鼻孔,冲入他的喉咙,灌进他的肚子,又很快被他肚子里发烧发热的香樟树老酒冲荡出来。
急浪时而将货船冲开老远,或者横于暗礁之上搁死不动,或者迫于巨浪的压力掉头往后撒退。纤夫们沫着惊涛在礁石上砸碎而成的暴雨,咬紧了牙关。虽然几近溃败,不敢懈怠地同洪流恶浪拉扯。
纤夫们一忽儿被卷入狂涛,一忽儿冲上了礁石,一忽儿又被巨浪从巨石上拖下了冰水,整个地成了一串被绳索吊着的猴子。但是,这伙快活的穷人没有泄气,他们的胸腔中燃烧着一团永远浇不熄灭的旺火,随着他们喊出的号子越响越烈,货船总算能够一步一步顶着浪涛向上移动。
也许,快活人面临的苦难和他们对待苦难的表现感动了万能的天神和仁慈的先贤,在这种不屈不饶的拚搏中,洪流虽然咆哮不息,却终是给他们乖乖地让了路,礁石虽然顽固恶煞,终究没有把货船撞碎。
经过十来次往返,十来条负重的木船,硬是被纤夫们背出了蛟龙峡这个鬼门关。
一场死搏过后,神勇的纤夫们几乎都瘫痪在了蛟龙湾的河滩上。
篝火烤化了河滩上的一大圈冰雪,烘烤着这一条条在冰水中搏斗了一整天的光向身体,先前喝下的老酒,再也不能生发驱散挟裹他们全身的寒气。老艄公和船家又在河滩上摆下了一坛又一坛香樟树陈酿,他们把酒大碗大碗地灌进纤夫们的肚子里,同时也大碗大碗地洒进燃得正旺的篝火中,使熊熊红火升腾起绿色的烈焰,闪亮了黑灰色的天空。
纤夫们还是对着大火一边烘烤着身体,一边双手搓捏着自己裆下的圣物,这个平时里雄纠纠的东西,被冰水和寒气所逼,这会儿缩进那小小的吊葫芦里怎么着也不敢再出来,害苦得纤夫们心急火燎地下是蹦直是跳直是喊直是叫。
船佬德这会儿已经学会了自己怎样地从小葫芦里拧出来那个属于男人尊严的圣物,他跟着纤夫们一起,靠着酒液和酒火的神奇之力。他还得学着他们的样子,自己不肯停歇地蹦跳喊叫。只有闹到这个下半夜,挣出一身老汗,才算是回复到了生命的本原。
船队逃出了鬼门关,纤夫们还是依着先前的老例,将船泊到了蛟龙湾。纤夫们对于自己才经过垂死的挣扎,在河滩上吐了个天翻地转不管不顾,照例上到河岸,先是由船老板请客到酒馆里喝酒,酒醉肉饱过后,去吊脚木楼里找自己先前的老相好快活。
这一次,店家在偌大的客堂里烧起了一堆松油块柴,把客堂烘得红光闪烁,热乎乎宜人。纤夫们挪开了八仙大桌,以松油块柴为砧,围坐着边烤火,边喝酒,边说笑,边骂天骂地,边怨爹怨娘,边掀开裤裆让别人看自己的命根根针剌是不是还有昨天那么灵醒。还有人索性像在河滩地上那样赤裸了全身,喝着酒,口腔里滞留了一半,对着裆部的东西哧——地一喷,借着火热捣弄那软不几几的物件。火越烧越旺,酒越喝越猛,话越说越浪,身上的汗也越出越多,在这种狂吃豪饮和胡扯乱谈中,白天的凶险被快活淡然洗去,一股不可遏止的狂奋和热情在这么些贫贱的生命中积蓄并随时可能迸发。
纤夫们醉饱之后,早就到了天明时分,正是一场不肯停歇的大雪,使香樟树河两岸依然被无垠的白布蒙着,屋外那样寒气逼人。纤夫们披上外衣,跌跌撞撞地走出酒馆,他们还是要寻进吊脚木楼里,或者发泄酒力推动的亢奋,或者要找回几乎失去的生命本原。
昨晚,吊脚木楼里一直燃着一团团松油块柴红火,松油柴燃过的灰烬粉细粉细地堆在屋中间,红火烤痛了女人涂脂抹粉的脸庞和嗵嗵跳动不止的心胸,将她们藏于心中的欲望烧起,又一次一次熄灭成那种细碎如粉的灰烬。因为她们一直在往火堆上添柴,红火不会熄灭,抑息的欲望总会再度燃烧,或者越是火旺。昨天,她们听清了响彻于蛟龙峡的纤夫号子,她们细心地聆听着,这些柔情的女人凭着上天赐给的直觉从疯狂的叫喊声中分辩出了哪一声出自她们心仪的男人,对于她们来说,那不屈的吼叫,就是她们心仪男人蜇伏于自己枕头对着她们耳朵眼窝的娇咻呓语。女人们被这种雄气的声音剌激着耳鼓,她们在瞬间红了脸颊,脸颊上的红晕竟是那样好看,好看得像是春天里开在河滩上的小野花。
号子声还是那样激烈昂扬,昂扬的纤夫号子敲打着女人的心房,她们慌张的情绪一但生发,再巧妙的手段也没法遏制,胸膛里乱哄哄地就失去了自我,她们会迫切地期待着那个在峡谷里喊天喊地的男人。女人的心里在盘算着这群威猛的男人在打败了风狂雪暴过后,一定会到自己的吊脚木楼里来驱寒取暖,她们的无限恩爱能够使他们在经历过生死劫难之后很快恢复作为一个男人的本性。纤夫的号子越响越近,隐藏在女人心头上的那头小鹿也跟着越跳越猛,像是随时都要撞出她们的胸怀,向着号子响起的所在飞奔而去。过后,女人们听到了酒馆里的豪饮放荡,她们受到压抑的心就会比蛟龙峡更为疯狂。不知何故,她们在无数从木格窗子的四方孔眼里张望冰天雪地的屋外以后,听到了男人踩踏积雪的声音,却红晕着脸,坐在红火前不敢起身。
门早已开了,死醉的男人撞了进来,女人这才像是慌忙不迭地迎了上去,男人猛地扑向了他魂牵梦绕的女人,女人则迎上去,一双柔软的拳头只管往男人的身上可劲儿擂,屋外那狂风卷着大雪冲荡而来,扫打着屋里的一切,吹熄了一直红旺的松油大火。 树和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