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訾岳庭拿了一套干净的棉T恤和运动裤放在浴室门口,用叩门声向里面的人传递讯号。
三楼是顶层,房顶落下来的雨声和浴室的水花声遥相呼应。
浴室内的人屏息。然而脚步声很快离开,并未在门外多做停留。
听见脚步声远,林悠拿起了置物架上银灰色外壳的男士沐浴露,是超市常见的品牌。
打开盖子,浓烈的薄荷味扑鼻而来,是符合他的味道。
一扇上锁的门,让她能肆无忌惮地触摸他生活的痕迹。
浴室的布置很简单,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林悠偷偷打量,暖气架上挂着一条灰色的浴巾,洗手台放着单人用的牙刷、杯子,镜架上有一把刮胡刀和一支洗面奶……清一色的男士用品,一丝一毫女人的痕迹都没有。
林悠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
今晚,她是有预谋的。
下水之前,她没想过后果,是进到水里之后,才突然起的念头。
她是个简单的行动派,没有那些七弯八拐的心思。在她的思维里,直行才是到达目的地最快捷的方式。
从现实角度考量,她也许不够漂亮,不够解风情,但最不缺的就是勇气,勉为其难也能算她的优势。
放下东西后,訾岳庭转身进到客房去铺床。
在雨中见到林悠时,他确实嚇了一下,以致于下车匆忙,没顾得上拿东西。他从市区的家里带了些衣服和生活用品过来,里面正好有换洗过的床单被套。
在车库,訾岳庭顺便和林文彬通了电话,解释了一遍来龙去脉,其中也包括林悠跳进湖里给人捞书包的“英勇事迹”。
訾岳庭当时的原话是:“等雨小了,我再送她回去。”
但这雨下起来,就像无尽头,丝毫没有要停的趋势。这么大的雨,湿地公园肯定要涨水,外面的路估计淹得够呛。
以防万一,訾岳庭只有做两手准备,先将客房的床铺好。
房间是干净的,也就许彦柏在这睡过一两晚,但给客人睡,还是有必要换新的床单被褥的。
收拾好客房,訾岳庭打开露台的门,对着雨黑风高吸了根烟,没吸两口,就被雨给打湿了。
訾岳庭将烟摁熄在雨中,拿出手机,将原计划起飞于午夜的机票改签到了第二天。
再回来时,林悠已洗好了澡,坐在沙发上盯着手机,不知在犹豫什么。
林悠是在想,该怎么和林文彬解释。
她的工作性质特殊,到了值夜班那天,会在单位的寝室睡一晚,只要提前和家里报备,林文彬便不会多问什么。
但今天的情况,林悠不确定自己是否应该撒谎。
殊不知,訾岳庭已经帮她解决了难题。
“我和你小叔打过电话了。我这有空客房,要是后半夜雨还没停,你就在这里睡一晚。明天我再送你回去。”
林悠偷偷松了口气。
訾岳庭见她换上了他给准备的睡衣,宽宽垮垮,穿起来完全不像样子,头发也还湿漉漉的搭在肩上,就说:“吹风机在浴室的镜柜里。你的衣服我放洗衣机洗了,明早应该就能烘干。厨房是直饮水,杯子在这里,你可以随便用……”
完全是招待客人的语气和神态。周到,客气,不带任何私人情绪。
迄今为止,林悠一句话都还没说。
訾岳庭站原地想了想还有什么没考虑到的,很快就问:“你饿不饿?”
林悠答:“有点。”
訾岳庭应一声,去到厨房给她找吃的。
他不怎么吃零食,家里只有最简单的全麦吐司面包,柜子里咖啡茶叶倒是有不少。
客厅和厨房是相连通的,訾岳庭背对着林悠站在橱柜前,问:“喝茶吗?”
“喝了睡不着。”
“有不含咖.啡.因的茶叶。”
“那……喝一点。”
訾岳庭开始烧水。
Rooibos Tea,世界上唯一不含咖.啡.因的茶叶。原则上来说它并不能算是茶叶,而是一种灌木,这种灌木只生长在南非开普敦西北部地区,因为味道接近红茶,而被誉为南非的国宝茶叶,在当地与黄金和钻石齐名。茶叶盒上甚至还印有曼德拉的画像。
等待时间里,訾岳庭看着茶盒,突然记不起这是哪个朋友送给他的了。
但他记得,这个外包装设计拿过奖,大概是因为和政治沾了边。
这是个连艺术都要讲究政治正确的时代。
客厅的书架上放了不少进口画册,印刷版色非常好的那种,林悠没有去吹头发,注意力全被画册吸引走了。
訾岳庭泡好茶,又切了两片烤吐司,转身看见她手上拿着的画册,将杯子放下,说:“卡纳莱托,风景画家,威尼斯画派。”
林悠看着画册上底色泛黄的油画作品,这是她能够欣赏的绘画风格,写实逼真,色彩柔和,不像超现实主义那么抽象费解,也不像分离画派背离传统美学。
林悠问:“他画的是威尼斯?”
“嗯。现在的水城和画上基本没有改变,圣马可,大运河,尖角的贡多拉……一模一样。”
訾岳庭立在她身后,视线越过她的肩膀,同样在看画册,“卡纳莱托在十八世纪就运用了针孔照相的原理,将威尼斯的风景都撰绘在了画布上。我一般在课上叫他画照片第一人。”
林悠不解,“他画得这么好,为什么不出名?”
卡纳莱托并非不出名,只是不够主流而已。真正不出名的画家,连名字也不会留下。
訾岳庭抿嘴道:“当时的主流画风正逐渐往印象派发展,相较之下,卡纳莱托的风景画过于一丝不苟,色彩不够跳脱,技法着重写实,而显得不够有活力。所以他的晚年过得并不富裕。卡纳莱托是一个孤独的画家,他执迷于风景画,且终身未娶。画画就是他人生的全部。”
发尾顺落的水滴不留神打在了画册上,林悠意识到这不礼貌,赶紧用手将水珠擦掉,然后将画册放回原处。
书架上的画册,基本都是她不认识的画家,很少有大众熟知的名字。
“为什么没有毕加索?”
问出口时,林悠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可能很蠢。
訾岳庭也给自己泡了一杯Rooibos Tea,用的是多年前在美术馆纪念品商店买的马克杯,上面印着蒙德里安最著名的那副红蓝黄构图。
“不用看毕加索。”
“为什么?”
茶在起雾,訾岳庭抿一口杯沿,答:“因为没人能成为毕加索。”
成为一个艺术家分两步。
第一步,了解毕加索。
第二步,认清自己永远不可能成为毕加索。
这是他进入美院后,领悟到的第一件事情。
包括在课堂上,訾岳庭也很少提及那些举世闻名的艺术家。
在漫长的人类艺术史中,有过那么多主义,那么多流派,伟大的艺术家远不只那几个耳熟能详的名字。
不去迎合主流审美,已经成为了他的惯性思维。这和反叛无关,仅仅是他的个人取向。
林悠仍在问:“为什么?”
她对他有很多好奇,很多疑问。
訾岳庭说:“毕加索是被历史选择的艺术家,他的成功模板是不可复制的。”
林悠好像听懂了一些。今晚,她更像是来补课的。
于是,她怀揣着一份小心翼翼,继续发问:“放弃一件坚持了那么久的事情,不可惜吗?”
第一次来这里和现在,她其实反复都在问同一个问题。
他到底为什么放弃画画。
这一次,訾岳庭的回答不像之前那般敷衍。他说:“人生的阶段不同,专注的事情也不同。生活很精彩,总不能一辈子都耗在一件事上。“
林悠兀自说:“人一辈子,做好一件事情就够了。”
訾岳庭没有否定她的话。
二十几岁,他像她一样大的时候,也曾抱有同样的想法。后来,这种一往无前的执念是如何消散的呢?对,他有了家庭,有了小檀,房价开始飙涨,身边的投机主义者们纷纷开始收获第一桶金……而他仍一事无成,像个吟游诗人,一座城一座城地在流浪。
从二十岁到三十岁,是理想与现实撕扯的十年。
突然某一天,他意识到,这世界是靠双脚走不完的。
远方永远只是远方,而非彼岸。
哪个年轻人不想闯出一片天地?八零后的困苦,迷惘,他都尝过经历过。
那时,黄金十年尚未完全褪去余晖,地产业仍在蓬勃发展,高楼如雨后春笋在城市的东南西北攀高,直抵云霄……那些说金钱世界对自己没有诱惑的人,只是因为还没有见到过金钱真正的魅力之处。
最终,他亦投身浪潮。选择和时代妥协,把理想暂时放进行囊,蒙头上路。
经年后回首,他还是会安慰自己,这是人生最好的安排。
该有的他都有了,或者说,他都有过。
身边独身的朋友,日子过得浑噩,一塌糊涂的不在少数。
成了家的朋友,哪个没有婚姻问题?
訾岳庭觉得自己还算幸运,至少围城里外,他都见过了,也早早跳脱出了这个魔咒。
这么多年,女人给他的一致评价是,他适合做情人,做蓝颜知己良师益友,但绝不适合做丈夫。
偶尔,他也想反驳一句,你们也不适合我。
訾岳庭很难得的,在林悠身上看见了曾经的自己。他问:“所以你就跳进湖里去了?”
她今晚的举措,让訾岳庭感受到,她对自己的职业是怀揣有理想的。
林悠低头答:“她的书包里面有遗物,如果被雨冲走,可能就再也找不到了。搜救队的人走了,我同事都不会游泳……下水前,我没想那么多。”
很多时候,比起深思熟虑,她更擅长果断执行。
訾岳庭看着她,无奈中透着关心,“水冷吗?”
林悠如实答:“还好,就是湖水的味道不好闻。”
洗头的时候,她上了三遍洗发水,才算没了味道。
訾岳庭回想起方才在电话里,林文彬一直在说:“这孩子真是,老干些危险的事情,这要出了什么意外我怎么和老太太交代……”
也许在林文彬看来,林悠是任性且不考虑后果的。
但訾岳庭却觉得不尽然。
她其实是个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的人。
每个人生来不同。大多数人,都在为了合群而压抑自己的个性。
而她并没有那么做。
马克杯空了,只余孤零零的茶包挂在杯壁上,像岸滩上搁浅的鲸鱼。
訾岳庭看了眼窗外,雨是停不了的,于是道:“早点休息,记得把头发吹干了再睡。” 荒庭春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