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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八章 雷奥尔2

　　搬到西蒙-克鲁贝利埃街不久，雷奥尔夫妇就在路易丝·雷奥尔当开票员的大百货商店里分期付款购买了一套卧室家具。单单一张床就价值一千二百三十四法郎。再加上床罩、床头柜、梳妆台、颜色相配的墩状软垫和带镜子的大立柜，一共价值一万多法郎。商店老板给了本店女职员二十四个月分期付款的优惠贷款，利率是13.65%，不必先交首付，可是加上分期贷款手续费、保险费和分期偿还的金额，雷奥尔每月需缴纳九百四十一法郎三十生丁，每次自然从路易丝工资中扣除。这几乎是他们收入的三分之一，因此很快他们就感到无法维持生活。莫里斯·雷奥尔是海运保险公司的助理公文拟稿员，他打算向本部门科长要求增加工资。

　　海运保险公司是一个十分庞大的机构，经营活动广泛，形式多样，而海运保险只是其中一项经营内容。雷奥尔的工作就是每月准备一份北方地区集体保险户头的数字和保险金额对照报表。这些报表加上与雷奥尔同级的同事起草的有关其他经济或地理部门活动（在中西部、罗讷-阿尔卑斯大区、布列塔尼大区等地的务农者、商人、自由职业者申请保险的情况）的报告都纳入统计和预算科的季度报告之中，雷奥尔上司、科长阿尔蒙·福西荣于三月、六月、九月、十二月第二周的星期四向上汇报这份报告。

　　雷奥尔一般每天上午十一点到十一点半即公文拟稿员会议时能找到科长，显然他不能在这种场合找科长谈他的问题。此外，科长常常让副科长替他出席会议，往往是在三月、六月、九月、十二月第二周的星期一，也就是说需要立即准备好季度报告时，他才亲自主持会议。

　　一天上午，科长居然出席了会议，莫里斯·雷奥尔下决心要求科长约一个时间接见自己。“请你和约兰德小姐商定。”科长非常客气地回答。约兰德小姐保管科长两本记事本：一本小的是科长私人约会本，另一本是办公室周记簿，专门用于工作约会。约兰德小姐最微妙的任务就是不要弄错记事本，也不要在同一个时间内定两个约会。

　　当然科长先生很忙，约兰德小姐给雷奥尔定的时间是六周以后。在这期间，科长要去马尔利勒鲁瓦参加北方地区科长年会，一回来，他就得准备审阅修改三月份季度报告。然后，按照每年惯例，三月份第二周星期四各部门领导会议以后，他将去山区度假十天。约会定于三月三十日星期二十一点半，公文拟稿员会议以后。这是一个好日子、好时间，因为科长不同日子、不同时间的脾气不同，这是科里众所周知的：星期一，他和大家一样情绪不好；星期五，他和大家一样心不在焉；星期四，他要参加计算机中心一位工程师组织的“计算机和企业管理”讨论会，他要用一天时间看一遍他上周会上的记录；还有，当然不要在上午十点之前和下午四点之前去打扰他。

　　雷奥尔真不走运，科长在冬季运动中把腿摔断了，四月一日才回来。上司任命他为双方代表人数相等的委员会成员，去北非审查公司和原阿尔及利亚竞争对手之间的争执。四月二十八日回国后，科长取消了所有他能取消的约会，关起门和约兰德小姐一起用了三天时间准备他从撒哈拉带回来的幻灯片说明。然后他去度周末，这次周末假又延长，因为五一劳动节正好是星期六，按照惯例，公司职员星期五或星期一也休假。科长于五月四日星期二上班，在公文拟稿员会议上稍稍露面，邀请他的科员和他们的夫人观看星期三晚上他在四十二号大厅放映并讲解的幻灯。他对雷奥尔说了一句客套话，提醒他还有一次约会。雷奥尔立即去见约兰德小姐，和她定了两天后，即星期四（计算机中心工程师到曼彻斯特实习，有关计算机的讨论会暂时休会）见科长。

　　幻灯放映不成功。参加的人稀稀拉拉，幻灯机的机器声压过了讲解的声音，而主讲人又把时期弄混了。科长放了一张棕榈树幻灯片以后，宣布还有沙丘和骆驼，可是在幕布上出现的是罗伯尔·拉莫勒在萨沙·吉特里作品《追梦人》中的剧照，接着是《可敬的妓女》中的埃莱娜·博西，然后是朱尔斯·贝里、伊夫·德尼奥和萨蒂南·法布尔穿着法兰西院士服在20年代通俗剧《不朽者》中的剧照，这部剧完全模仿《绿色外衣》。科长十分生气，打开了电灯，发现放幻灯片的幻灯放映师同时为福西荣报告会和第二天一位戏剧评论家题为“法国戏剧的顶峰和衰落”的报告会做准备工作。他很快纠正了错误，可是公司里唯一肯光临的最高领导——国外部部长已经趁机借口还有一个工作而离开会场。总之，第二天雷奥尔去找科长申诉自己的要求时，科长脾气很不好，他几乎不客气地提醒雷奥尔有关增加工资问题于十一月经人事部审查，不可能在此之前考虑他的问题。

　　雷奥尔反复思考自己的问题，认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重大错误：不应该正面要求增加工资，而是应该申请公司社会部提供的给年轻夫妇购置住宅，修建、改装主要住宅或购置家庭设施的补助。雷奥尔于五月十二日见到了社会部的负责人，他认为雷奥尔的情况完全可以考虑申请补助，但是要求雷奥尔必须真正办过结婚手续。雷奥尔夫妇生活在一起已有四年多，可是他们从来没有考虑过办结婚手续，即使是他们的儿子出生以后也没考虑过。

　　于是他们在六月初以最简单的方式办了结婚手续。在这期间，他们的生活条件越来越艰苦。因此，他们的婚宴在大马路自助餐厅举行，只请了两位证婚人，以黄铜戒指权当结婚戒指。

　　雷奥尔花了很多时间准备上司在六月份第二周的星期四所需要的会议报告，没来得及准备申请社会部补助所需的材料，一直拖到七月七日才都弄齐了。从七月十六日星期五到八月十六日八点四十五分，海运保险公司放假，而雷奥尔的申请上还没有任何批示。

　　雷奥尔夫妇当然不可能去度假，他们的小男孩去拉瓦勒外祖父母家过暑假。通过邻居贝尔热介绍，他们俩给他的同行当了一个月的临时工。他在饭馆洗餐具，她在一家名为“文艺复兴”的餐馆出售香烟和巴黎纪念品（烟灰缸、印着埃菲尔铁塔和红磨坊夜总会图案的头巾、跳康康舞的法国小布娃娃、标有“和平街”字样的路灯式打火机、圣心教堂下雪水晶球等）。“文艺复兴”是一家位于皮加勒和蒙马特高地之间的保加利亚-中国餐馆。在这里，夜巴黎旅行社每晚组织三批客人观赏灯火辉煌的巴黎夜景，每人收费七十五法郎。他们安排客人们在文艺复兴餐馆晚餐（“诱人的波希米亚情调，异国风味”），然后走马观花地迅速游览四家夜总会：“西半球”（“脱衣舞和游吟歌曲演唱，典型的巴黎风流精神”）、“橘梦”（扎乌阿和阿齐扎两位肚皮舞舞女献技”）、“瓦茨拉夫国王”（“拱形地窖，中世纪风格，游吟诗人，古老的黄色歌曲”），最后是“西方别墅”（高雅而堕落一代的秀场，西班牙贵族、俄罗斯大亨、各地体育迷穿越世界蜂拥而来）。每个人都灌饱了甜滋滋的香槟酒、劣等酒和无味的俄罗斯冷盘，然后被带回酒店。

　　雷奥尔回到海运保险公司上班时，获知一个意外的坏消息：社会部由于申请补助的人过多，决定只审查逐级提交并已得到有关部门的科长和部长同意的申请报告。雷奥尔把申请报告放到约兰德小姐的办公桌上时，请她尽量让科长写上三行有分寸的评语并签上大名。

　　可是，科长从不轻易签名，甚至他开玩笑说过，他拿起钢笔就抽筋。目前他最重要的事是准备九月份季度报告，只有他本人才知道的原因，他特别重视这份报告。他让雷奥尔重写三次，每次都指责他在统计中表现了悲观的倾向，没有突出已经取得的成绩。

　　雷奥尔满腔怒火，不得不再等待两三周。他的处境越来越困难，已经欠了六个月的房租，在杂货铺里赊了四百法郎的账。幸亏路易丝等了两年之后总算把儿子送进市托儿所，每日可省下三十或四十法郎托人看管的费用。

　　十月，科长不在：他去西德、瑞典、丹麦和荷兰考察。十一月，科长患病毒性耳炎，不得不休息三周。

　　雷奥尔绝望了，已不再指望他的申请能获得批准。在三月一日到十一月三十日期间，科长有整整四个月不在公司。雷奥尔再把科长延长的周末、假日连休、长期连休、让人替代的日子、出差、出差回来、培训、讨论会、其他出差等都算上，九个月中他上班时间不到一百天，还不算他花三小时用午饭，五点四十分就下班——以免耽误六点零三分的那班火车。几乎没有什么理由能使科长中止这种工作方式。可是十二月六日星期一，科长被任命为国外部的副部长，他在升职的极度兴奋中，终于批准了雷奥尔的申请并向上提交。半个月后，发给雷奥尔夫妇的社会部补助通过了。

　　可是，公司财务部发现雷奥尔购买卧室家具每月付款额超过了年轻夫妇贷款规定的最高限额——扣除主要住宅费用后收入的百分之二十五。因此给予雷奥尔夫妇的分期付款贷款是不合法的，企业无权批准。

　　第一年年终，雷奥尔既没有增加工资，也没有得到社会部补助。新任科长上任以后，他一切都得从头开始。

　　新科长刚从高等学校毕业，热衷于信息学和社会展望学。他上任的那天，把全科室人都召集在一起，告诉他们：统计和预算科的工作方式已经过时，甚至是陈旧的，不可能只是通过季度报告提供情况来制订中期或长期政策，在他的领导下，以后每天要根据定时的社会-经济模型进行估价，以便时刻可以以公司活动的变化中的模式为依据。计算机中心的两个程序员承担这项任务。几周后，雷奥尔和他的同事面前堆满了计算机的纸带，数据大概说明了17%的诺曼底务农者选择A式保险，而48.4%的南方比利牛斯山区商人选择B式保险。统计和预算科工作人员习惯于传统的工作方法，用线条方法统计申请保险或退出保险的情况（四条垂直线上加上一条横线），他们很快意识到如果不采取措施就会被工作压得喘不过气来，于是他们进行了一次“积极”罢工，即接连不断地向新科长、两位信息专家和计算机提出比较恰当的问题。计算机坚持下来了，两位信息专家也坚持下来了，可是新科长最后顶不住了，七周以后就提出调动工作。

　　这一段历史在公司广为流传，被称为“传统派和现代派之争”，但是对雷奥尔的问题没有丝毫帮助。他向岳父母借了两千法郎支付拖欠的房租，可是其他债务仍是越积越多，越来越无法应付下去。路易丝和他都加班加点，星期日、节假日值班或再承担一部分工作回家干（写信封、抄商业卡片、打毛衣等）。尽管如此，入不敷出的情况仍然越来越严重。二三月份，他们开始把手表、路易丝的首饰、电视机、莫里斯最最心爱的带有长焦镜头和闪光灯的柯尼卡自动反光照相机等都送进当铺。四月份，公寓管理员威胁要把他们赶走，他们不得不又向私人借钱。他们的亲戚朋友都拒绝，最后还是克雷斯比小姐救了他们的急，她把平时省下存在银行的三千法郎存款提出来借给他们，这笔钱是为她的后事所准备的。

　　既无法推翻社会部的决定，又没有科长来批准他要求增加工资的申请，原副科长代理科长怕丢掉职位而不敢负责，雷奥尔完全没有指望了。七月十五日，路易丝和他感到走投无路，决定什么款也不付了，如果有关方面查封他们的家，就随他们去吧。他们俩到南斯拉夫去度假了。

　　度假回来，门口垫子下面塞满了执达员的通知和最后通牒。管理员已经让人停止供应煤气和电，拍卖员已经打算强制出售他们的家具。

　　就在此时发生了一件令人难以相信的事件。就在公寓大门上贴出四天之后拍卖雷奥尔的家具（一套漂亮的时式卧室家具、一座大摆钟、路易十三时代式样的碗柜等）的黄色通告那天，雷奥尔上班刚到办公室就获悉他被任命为副科长，每月工资从一千九百法郎增加到两千七百法郎。同时，雷奥尔夫妇每月分期付款额就低于他们收入的四分之一，因此，海运保险公司财务部当天就合法地批准给他特殊贷款五千法郎。雷奥尔为了避免家具扣押，付给执达员和拍卖员一笔可观的佣金。两天后，他设法付清了房租、电费和煤气费的欠款。

　　三个月之后，他们付清了卧室家具最后一个月的贷款。第二年，他们毫不费劲地还清了向路易丝父母和克雷斯比小姐的借款，又赎回了当到当铺去的手表、首饰、电视机和照相机。

　　三年之后的今天，雷奥尔当上了科长，如此艰难购置的卧室家具丝毫不逊当年的风采。

　　后来，他们又添了四样物品：一部白色电话机、一幅画、一个摇篮和一张放大的照片。照片上雷奥尔一家四口：路易丝穿着小花连衣裙，手牵着她的大儿子，莫里斯的衬衫袖子卷到胳膊肘上面，对着镜头高高举着一个裸身小娃娃，似乎想让人看看他是多么结实。 人生拼图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