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在楼道里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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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在楼道里3
大约是三年前,瓦莱纳在六楼楼道里最后遇见巴特尔布思,正好在不幸的埃贝尔居住过的套间门前。电梯又出了故障,瓦莱纳艰辛地爬着楼梯,他和巴特尔布思打了个照面,巴特尔布思可能去看温克勒了。他穿着平常衣着,灰色法兰绒裤子,格子外套,还有他特别喜欢的苏格兰麻纱衬衫,见到瓦莱纳时微微点头致意。他的变化不大,有点儿驼背,走路不用拐杖,但是脸部瘦削,眼睛几乎完全蒙上了一层白翳。瓦莱纳最吃惊的就是发现巴特尔布思一双眼睛的视线没有迎着他的目光,好像试图透过他的头部,看他身后之物,那里是被称为中性避身处的楼梯间,配以仿大理石花纹的墙面和仿木纹的墙围子。在巴特尔布思躲避瓦莱纳的目光中,有一种比茫然若失更强烈的感情,不仅是骄傲或是仇恨,而近乎是一种恐惧,一种失去理智的希望,如同呼唤救命,如同遇难时发出的求救信号。
十七年前,巴特尔布思外出旅行归来。这十七年来,他一直坐在桌前,重新把加斯巴尔·温克勒制作的由七百五十块拼图板组成的海景画拼出来。他已经拼成了四百多幅!开始他拼得很快,心情很愉快,满怀热情地重新拼好他二十年前画的海景画,如同孩子一样兴奋地看着莫尔莱仔细地把拼好的拼图板块之间的缝隙填满黏合。后来,随着年月的流逝,拼图板块好像越来越复杂,拼起来十分困难。尽管他的拼图技术、熟练程度、他的思路和他的方法都已经十分高超,几乎无可指摘;然而,即使他往往能猜出温克勒为他设下的陷阱,却不一定能找到相应的对策。为了一块拼板,他有时白白花上几小时,有时连续几天坐在拼图板块前苦思冥想,毫无结果。他一直坐在波士顿二外公的那把摇晃的转椅上,感到自己越来越没有能力在自己规定的期限内拼出拼图游戏的图案。
斯莫特夫为他送茶,送水果和信件时,看到铺着黑呢桌布的桌上摆满了拼图板块。巴特尔布思常常忘了喝茶,苹果咬一口就被扔到纸篓里烂了,偶尔才拆开信件。对于斯莫特夫来说,那些拼图板能引起他陈年的记忆,他仿佛闻到海藻的气味,听到海浪拍打在高高的海堤上的冲击声,想起了遥远的地名:马任加、迭戈苏亚雷斯、科摩罗、塞舌尔、索科特拉岛、莫卡、荷台达……对于巴特尔布思来说,那些拼图板块只不过是一场永无止境的赌博中一些奇形怪状的小卒,时间一久,他居然忘了这场赌博的规则,不知道对家是谁,不知道赌注是多少,也不知道把什么当赌注,这些奇形怪状的小木块变成了他噩梦的内容,变成了他孤独一人低声抱怨的、反复思索的唯一内容,变成了一个毫无目的的、没有生命的、愚蠢的、无情的探索的组成部分。马任加不再是一个城市,也不是一个港口,不再是那阴沉沉的天空,一群环礁湖,也不是地平线远处望去的库房和水泥厂。现在对他来说,马任加仅仅是七百五十块稍有不同的灰色拼图板块,一个无谜底的谜语的一些无法理解的片段谜面,一个毫无印象的空白形象——任何期待也无法填补这个空白——当然也是他装在陷阱里的幻想的唯一依托。
瓦莱纳和巴特尔布思在楼道邂逅后几周,加斯巴尔·温克勒去世。巴特尔布思基本上已经足不出户。有时,斯莫特夫告诉瓦莱纳那次奇特旅行的一些情节,而巴特尔布思相隔二十年之后,在他那寂静的带软垫的办公桌上继续进行着这个奇特旅行。“我们离开克里特岛。”——斯莫特夫常常把自己当作巴特尔布思,谈到他时用复数第一人称,实际上,确实也是他俩一起完成这次旅行的——“我们到达基克拉泽斯群岛:扎福拉斯岛、阿纳菲岛、米洛斯岛、帕罗斯岛、纳克索斯岛,这次航行可不易啊!”
瓦莱纳有时感到时间因某种无法解释的期待而停滞着,悬挂着,一动也不动。甚至当他一想到打算画一幅画的计划,那幅画的形象便立刻展现出来,随时缠绕着他的思绪,魂牵梦萦,不绝如缕,种种往事,纷注心头。他想象着把这座公寓解剖,把它过去的裂缝和现在的坍塌都赤裸裸地表现出来。那一大堆没有结局的伟大或渺小的、可笑或可悲的故事,使他感到这座公寓像是一座奇怪的陵墓,为了纪念,里面竖着一些小人物的石像,不管他们最后的姿态是高尚还是卑微,都一样地毫无意义。他似乎想预言或推迟他们或缓慢或突然的死亡,而死亡却似乎想一层一层地侵占整座公寓:马西亚先生、莫罗夫人、德博蒙夫人、巴特尔布思、罗尔沙斯、克雷比斯小姐、阿尔班太太、斯莫特夫,还有他,瓦莱纳自己,这座公寓里最早的住户。
有时他感到一种难以忍受的忧郁涌上心头,他在想其他一些人,想到那些已经不在的人,所有那些被生活或死亡吞噬的人:乌卡德太太已回到她在蒙塔基的小屋中去,莫尔莱在韦里耶尔勒比松精神病院,弗雷斯纳尔太太和她的儿子在新喀里多尼亚,还有温克勒和玛格丽特,堂格拉尔夫妇,克拉沃夫妇,总是带着一种令人恐惧的微笑的埃莱娜·布洛丹,热罗姆先生,养着一只小狗的老太太。他忘了那条狗的名字,忘了老太太的名字,那条狗还是一条母狗,他又想起了它叫多代卡,老爱在楼梯上拉屎——门房克拉沃太太总是叫它“屎多代卡”。老太太住在五楼左侧,格利法科尼旁边,人们经常看到她只穿着一条衬裙在楼上楼下走来走去。她儿子想当一名教士。战后,瓦莱纳在金字塔街遇见他,他正在向双层大轿车里的外国观光客推销黄色小说,他对瓦莱纳滔滔不绝地讲述了他和苏联人进行黄金黑市交易的故事。
瓦莱纳又一次想到搬运家具的搬运工,搬运尸体的殡仪工,房产经营所以及它的顾客,管道修理工,电工,油漆工,墙纸裱糊工人,铺瓷砖的工人,铺地毯的工人;想到平静生活中的一些小事情,塞满刨花的放餐具的箱子,放书的纸箱,一盏没有灯罩的灯晃动着发出刺目的光线;想到那些慢慢归位的家具、物品,人体慢慢习惯的空间,一些无关紧要的、无法叙述的各种琐事——挑选一个灯座、一件复制品、一个小摆设,在两个房门之间放一面长方形的大镜子,在窗前摆一套日本园艺盆景,在一个柜子的各层挂上一块花布——这些细致的动作忠实反映了一个套间内的生活。平常的一天里,有时会发生一些无法预测的、不可避免的丧事或喜事,短暂地或永久地使平静的生活起了风波,出现了裂口:有一天马尔基佐家的小女儿和雷奥尔家的儿子一起出逃;某一天奥尔洛弗斯卡太太决定回国,表面上没有什么原因,实际上也没有什么真正的原因;有一天阿尔塔蒙夫人对着阿尔塔蒙先生开了一枪,鲜血在餐厅的八角形地砖上凝结起来;有一天警察来逮捕约瑟夫·尼埃多,在他的房间里搜出他隐藏在拿破仑时代式样大床铜球里的东西,那是他从吕伊吉·伍德查伊亲王那儿偷来的著名钻石。
总有一天,这座公寓大楼将会消失,整个街道和这个住宅区都将会消亡。这当然需要时间,不是旦夕之间的事情。开始,这件事像是无稽之谈,像是令人难以置信的谣传:人们听说蒙索公园可能要扩展,或是计划建一个大酒店,在爱丽舍和鲁瓦西之间修一条直达公路和库尔塞勒大街周围的道路相联结。然后,谣言又更加具体了,人们获悉建筑承包商的姓名,从他们四色套版的宣传品里了解到他们宏伟计划的详情:
……根据第七个计划规定,鉴于近二十年巨大发展的公众需要,十七区布洛尼街中央邮局大楼必须扩建和安装现代化设施,周围地区全部整修是有可能和必要的……
以及:
通过政府机构和私营企业共同努力,这个多功能的大楼群将遵循环境生态平衡的原则,拥有一套必不可少的社会文化设施,使得当代生活更有人情味,以取代近几年已经饱和的地区……
以及:
“84年展望”楼群离戴高乐星形广场(大地铁)和圣拉扎尔火车站只有几分钟路程,离蒙索公园的繁茂树林只有几米远,占地面积三百万平方米,有巴黎最漂亮的三千五百间办公室:铺三层地毯,以浮动石板隔热隔音,防滑,自承重隔板,电传,内部闭路电视,电子计算机终端,同声传译会议厅,内部食堂,快餐部,游泳池,俱乐部……“84年展望”有七百套套房,从单间小套房到五居室套房,设备齐全(从电子门卫到电控炉灶),还有二十二套客房(三百平方米客厅和阳台),还有一个拥有四十七家商店的购物中心,一个可停放一万二千辆汽车的地下停车场,十七万五千平方米的绿化园地,安装二千五百条电话线,一个无线电调频调幅中转站,十二个网球场,七家电影院,以及欧洲现代化设备最齐全的酒店!“84年展望”将使你获得80年代新型建筑的感受!
在这个地块上建立起这些玻璃、钢铁和混凝土大厦之前,首先要进行长时间的扯皮,收购土地、折价补偿、置换安置、驱赶“钉子户”等等。商店将一家一家地永久地关上大门,每套套间的窗户将被堵上,地板将被撬坏,以防止乱占住房者和流浪汉住进去。这条街将成为一连串如同盲人一样的门面——窗户就如同无神的眼睛——栅栏上贴着破破烂烂的广告,涂满了乱七八糟怀念过去的漫画。
当一个人站在一幢巴黎楼房前面,难道他从来也没想过这幢楼房不是不可摧毁的吗?一颗炸弹,一场火灾,一次地震,都可能把这幢楼房摧毁,然而如果没有这些灾难,楼房又将如何呢?对于一个人,一个家庭,甚或是一个大家族来说,一座城市,一条街道,一幢房子,似乎是经久不变的,可以经得起时间考验,不受人生磨难的影响,以至他们认为可以把自己命运的脆弱和石头的坚不可摧相对比、相对抗。1850年,巴黎掀起一股盖房热,在巴蒂诺尔、克利希、美尼尔蒙东、鹌鹑之丘、巴拉尔、普雷-圣热尔韦几处纷纷盖起楼房,而如今有一股同样的狂热要把这些楼房都拆掉。
拆房工人将会来到这儿,他们的大铁锤将砸碎墙上的泥灰和地上的瓷砖,打通隔墙,扭歪铁条,拆下柱子和椽子,挖掉砾石和石块。一幢拆毁的楼房就像一幅可笑的图画,只剩下一堆原材料,戴着大手套的捡破烂的人将来此地争夺自来水管子、壁炉的大理石、梁柱、地板、大门和踏脚板的木头、门把手和水龙头的铜和黄铜丝、大镜子、镜框上的镀金、水池的石头、浴盆、楼梯栏杆的铸铁条……
平整路面的推土机日日夜夜地工作,把剩下的一切都推走——成吨成吨的瓦砾和尘土。 人生拼图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