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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2幅名画里的哈布斯堡王朝（下）

　　第7章 《装扮成四季之神威尔廷努斯的鲁道夫二世》 朱塞佩·阿尔钦博托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由一对针锋相对的父母养大的关系，23岁继承皇位的鲁道夫二世成了历代哈布斯堡家族成员中最特立独行的人。

　　《装扮成四季之神威尔廷努斯的鲁道夫二世》 朱塞佩·阿尔钦博托

　　约1591年，油画，斯考克勒斯特古堡（瑞典），70.5cm×57.5cm

　　全族第一怪人

　　在西班牙哈布斯堡家族因为频繁的近亲结婚而自取灭亡之时，另一个分支奥地利哈布斯堡家族又是什么情况呢？

　　在另一种意义上，这边也是苦战连连。除了统治多个民族的困难——像波希米亚、匈牙利这种历史悠久的王国，即使是落入哈布斯堡家族的统治之下，仍会伺机独立——还有与奥斯曼土耳其之间的攻防，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更是形成了一股强劲的逆风。因为哈布斯堡帝国自任天主教宗主国，在对抗新教的战争中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斐迪南一世从哥哥查理五世那里继承了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称号和奥地利，他已经在为新教问题而苦恼，王子竟然还倾向于路德派，惹得国王不得不以剥夺继承权相威胁。此时的英国，腓力二世之妻玛丽女王正发挥着她血腥玛丽的本性，滥杀新教徒。

　　王子表面上假意顺从。然而在父王去世，他作为马克西米连二世即位之后，马上承认了帝国内的信仰自由，和自己的妻子反目成仇。

　　这位妻子是他的堂妹，查理五世的女儿，腓力二世的妹妹，不用说是个地地道道的天主教徒。在她看来，丈夫就是一个地下新教徒，不可原谅。尽管他们之间有16个孩子，夫妻关系却并不和睦。丈夫在快到50岁时去世，她马上就回到故乡西班牙，相传还说过“住在没有异教徒的地方更舒服”这样的话。

　　继承皇位的，是23岁的鲁道夫二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由一对针锋相对的父母养大的关系，他成了历代哈布斯堡家族成员中最特立独行的人。这从他让阿尔钦博托画的这幅破格的肖像画也可以看得出。当然，他也有普通的肖像画传世，从这幅画里我们可以看出，他的实际样貌比堂兄妹结婚的父母特征更为鲜明，下巴前突，下唇肥厚，是典型的哈布斯堡脸。

　　按照当时的惯例，鲁道夫二世也早早地订下了婚约。女方是腓力二世的女儿（第三任妻子伊丽莎白·德·瓦卢瓦之女伊莎贝拉），又是一次为了保持血统纯正而安排的表兄妹婚姻。不过，他让准新娘伊莎贝拉等了20多年，最后却终身未娶。如果在这里继续近亲结婚，恐怕会重蹈西班牙哈布斯堡家族的覆辙。插句题外话，鲁道夫的姐姐后来成了腓力二世的第四任妻子。所以如果他娶了伊莎贝拉，那么腓力二世不但是他舅舅、姐夫，还将成为他的岳父！

　　亚琛《鲁道夫二世像》（约1600年）

　　不过，鲁道夫没有正式娶妻恐怕并非出于这样的原因。如果不喜欢表妹，娶别的公主也并非没有可能（伊莎贝拉30多岁嫁给了托莱多大主教），既然有私生子，可见也并不讨厌女人。那么，为什么他身为皇帝，却选择了不留下嗣子呢……个中原因无人知晓，而这也越发证明了他的古怪，耐人寻味。

　　痴迷魔术，博学多识

　　鲁道夫二世不但不愿结婚，对政治也毫不关心。在母亲的感化下，他一度对新教采取高压政策，在发生叛乱后又转而采取和解政策，阴晴不定（看来对宗教也不是很关心），最后把国政完全交给臣下，于1583年离开了首都维也纳，将官邸迁到了布拉格。

　　鲁道夫二世在这里做什么呢？他不惜重金，一味地满足自己的“宅男心”。因此，他很长时间以来一直被认为是“无能的怪人”。但是近年来人们对他的评价开始有所改变，开始说他尽管行事怪异，但却“具备当时最高的才智”，而且是“学问和艺术的庇护者”。

　　大航海时代开始以来，王侯贵族都争先恐后地收集来自新世界的奇珍异玩，热衷于布置珍奇屋，但论藏品的规模和数量，没有人比得过鲁道夫。他收集的东西可谓包罗万象——美术品不必多讲，还有异国的动植物、昆虫标本、珠宝饰品、古董、外国货币、自动玩偶、动物内脏、畸形活人（这样的气氛在《宫娥》里表现得很清楚）或骨骼标本——在多样性方面无疑是后世博物学的先驱。

　　如果因为他招聘占卜师、魔术师、炼金术士这些从事可疑职业的人，就片面地断定他是个迷信的皇帝，只能说这是不考虑时代背景的诽谤。当时，不用说王侯贵族，从圣职人员到下层百姓，所有人都真心相信有天使和魔鬼。天文学家和占星术士几乎是同义词，占星术还是大学的正规课程。就连炼金术，也只是因为当时还没有“金是一种元素，不可能由其他物质合成”这样的知识，尝试制造黄金的化学实验并非那么可怕（半个世纪之后，炼金术士贝特格在尝试制造黄金的过程中创造了梅森瓷，并大获成功）。

　　鲁道夫二世庇护的最著名的占星术士（天文学家）是开普勒。作为宫廷聘用的学者，开普勒发现了关于天体运行的“开普勒定律”，并在皇帝死后编制了以皇帝的名字命名的星行表——“鲁道夫星行表”。另一方面，开普勒的母亲竟还曾成为一起审巫案的被告，经受了严刑拷打但没有屈服，最后被认定不是女巫，无罪释放，但因为过了6年的牢狱生活，肉体受尽折磨，出狱不久便去世了。

　　天文学家开普勒

　　单纯通过这件事，大概就能了解那个科学与迷信并存的时代了吧。鲁道夫身为皇帝却终身不娶，对政治和战争都漠不关心，所以说他是怪人。而爱好神秘学、爱好收藏其实是那个时代的潮流，只不过他搞得规模更大，旁人无法模仿罢了。

　　神话的视觉化

　　鲁道夫二世的美术鉴赏力之高，从他的绘画收藏（丢勒、勃鲁盖尔、科雷吉欧等）构成了现在维也纳艺术史博物馆的基础这一点上，也表现得很清楚。在同时代的画家中，他偏爱从祖父一代就开始担任宫廷画家、以奇异的画风著称的米兰人朱塞佩·阿尔钦博托，甚至赐给他贵族称号。

　　阿尔钦博托以创作“拼合肖像”著称，即将动植物、蔬菜、水果、鱼虾、书本等密密麻麻地组合起来，拼成一张人脸。这一独特的创意引来了无数的模仿者（甚至日本江户时代的浮世绘都受到他的影响）。现代的我们看到这种东拼西凑的画只会感觉滑稽、胡闹，但是他的作品里却饱含以较高的修养和学识作为支持的寓意和象征——恐怕今天已经难以完全解读——同时满足了看画人智力上的好奇心和视觉上的愉悦。

　　因此，这幅《装扮成四季之神威尔廷努斯的鲁道夫二世》虽然看上去全是蔬菜、水果和鲜花，但并不是对皇帝的嘲弄、不敬。事实上，这是鲁道夫二世亲自订制的宫廷肖像画，而且他本人对这幅画也十分满意。（不过，除了鲁道夫以外，还有谁会向画家订制这样的肖像画呢？）

　　威尔廷努斯是掌管四季变化的植物之神。奥维德的《变形记》等书中有一则关于此神的滑稽而幸福的故事——

　　威尔廷努斯暗恋果树与园艺女神珀茉娜，但是珀茉娜为了躲避向她求爱的众神和萨提洛斯 ，终日躲在自己的果园里。于是威尔廷努斯发挥自己的变形能力，有时变成农民，有时变成园丁，或者摘葡萄的工人、士兵、垂钓者，千方百计地接近她，追求她，却都以失败告终。

　　最后，他变成白头发的老妇人，力劝她选丈夫一定要选威尔廷努斯。“因为他爱你，而且第一个品尝你种的水果的也是季节之神威尔廷努斯”，但珀茉娜仍不为所动。失望至极的威尔廷努斯便突然地变回自己原来的样子……

　　珀茉娜看到威尔廷努斯真实的样子如此年轻英俊，一下子就爱上了他。从此，两位神就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阿尔钦博托自画像（约1575年）

　　阿尔钦博托《火》（1566年）

　　阿尔钦博托《水》（1566年）

　　用神的变形能力比喻季节的变迁，古人的想象力真可谓天马行空。阿尔钦博托也插上了想象的翅膀，将威尔廷努斯与皇帝鲁道夫的形象叠加，将他的变形能力诉诸视觉。

　　也就是说，这幅画描绘的是威尔廷努斯变成鲁道夫的形象的那个瞬间：

　　洋梨、葡萄、樱桃、桃、苹果、草莓、玉米、南瓜、喷瓜、洋葱、胡萝卜、豆、百合、玫瑰……不同季节的植物密密麻麻填满了画面，堆砌成一幅上半身像。当然，各种植物都可以根据图像学做出解释，例如苹果代表智慧，葡萄代表喜悦，洋葱代表长生不老，百合代表纯洁，等等。解读脸的哪个部位用的是什么植物，大概也能带来乐趣。但令人遗憾的是，就像前文中说过的，现在我们已经无法完全读懂这幅画的含义了。

　　不过大概可以确定的是，画家没有用宙斯或阿波罗来赞美鲁道夫二世，而是选择了威尔廷努斯，是因为这个神具有变形能力。因为皇帝甚至亲自做炼金术实验，提炼各种物质，想把它们变成黄金，而且还研究魔术，看来是真的想要变形。

　　三十年战争爆发

　　就在鲁道夫沉浸在自己的世界，置帝国于不顾的这段时间里，担任匈牙利总司令官的弟弟马蒂亚斯正在和奥斯曼土耳其打仗。哥哥不务正业，他自然怒上心头。

　　野心勃勃的马蒂亚斯相信，比起无能的哥哥，自己当皇帝更有利于哈布斯堡家族，因此他接二连三地从哥哥手中夺取实权。有传闻称鲁道夫晚年处于抑郁状态，或许也有这方面的原因。他将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位子让给了弟弟，最后被囚禁在城堡中，于60岁悄然离世。

　　王朝从此便由弟弟传下去了？并非如此，实际上马蒂亚斯也是近亲结婚，没有孩子。而且他在位5年后就英年早逝，皇冠因此再次易主。

　　坐收渔利的，是马克西米连二世的弟弟的孩子，也就是鲁道夫二世和马蒂亚斯的堂弟斐迪南二世。他和腓力二世一样是虔诚的天主教徒，因此对此前的新旧教徒和解政策未加一顾，哈布斯堡家族迈入了可怕的“三十年战争”（1618—1648年）。

　　三十年战争图（马格德堡战役，1631年）

　　席卷欧洲各国的三十年战争是天主教对新教最大的也是最后的宗教战争。德国沦为战场，遭到严重破坏，因此变得更加落后。哈布斯堡家族被波旁家族打败，法国在欧洲的优势由此得以确立。不过，哈布斯堡家族虽然领土面积缩小了，但因为自己领土上的新教徒被一扫而光，从此再也没有宗教问题的困扰。

　　顺便提一下，鲁道夫二世花费毕生精力收集的珍贵藏品，有很大一部分都在这场战争中损坏、遗失了。

　　第8章 《腓特烈大帝的长笛演奏会》 阿道夫·门采尔

　　这里是位于柏林效外波茨坦的无忧宫的礼堂。壁镜、椅子、谱架等的装饰飘荡着德国洛可可的奢华，在明亮的枝形吊灯和摇曳的烛光中，一场小型演奏会正在举行。

　　《腓特烈大帝的长笛演奏会》 阿道夫·门采尔

　　1852年，油画，柏林旧国立美术馆，142cm×205cm

　　只有男人的演奏会？

　　这里是位于柏林效外波茨坦的无忧宫的礼堂。壁镜、椅子、谱架等的装饰飘荡着德国洛可可的奢华。在明亮的枝形吊灯和摇曳的烛光中，一场小型演奏会正在举行。

　　露出端正的侧脸、专心致志地吹奏长笛的男人并不是身份低下的音乐家，因为除了女人以外，没有人敢坐在椅子上，都是站在那里聆听。这个男人才是这座宫殿的主人——使普鲁士跻身欧洲列强的“大帝”腓特烈二世。

　　腓特烈大帝虽然身为德国人，却认为“德语是马夫的语言”，不屑于使用。他醉心于法国文化，用法语读写说话（无忧宫——Sans Souci这个名字也是法语），还曾邀请启蒙思想家伏尔泰会面。不过他唯独在音乐方面喜欢意大利和德国的作品，所以他在这里演奏的可能是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所赠的赋格《音乐的奉献》。老巴赫的儿子卡尔·菲利浦·埃马努埃尔·巴赫做了很长时间的宫廷乐师，画中的他正在用羽管键琴伴奏。

　　右边靠近墙壁的，是腓特烈大帝的长笛教师匡茨。从他的表情中，我们无法看出他对学生的演奏水平是否满意。虽然有同时代的人做证说“所有人都为国王的演奏所陶醉”，但和年轻时候扮成太阳跳芭蕾的路易十四一样，国王的实际水平到如今已无人知晓（毕竟，能够被邀请观看大帝的演奏会就已经是莫大的荣耀了）。

　　大概是为了将这些也表现出来，德国写实主义画家阿道夫·门采尔再现百年以前的宫廷演奏会时，在由衷地欣赏演奏的观众（最左边）之外，还画进了一个无聊地望着天花板的观众（左起第三个）。

　　坐在红色的沙发上、把头歪向一边的是他的姐姐。应当在这里的王后却一次也没有踏进无忧宫——他们结婚后便一直分居。

　　这并非王后的过错，只是因为腓特烈讨厌女人——他只爱自己的母亲和姐姐——对其他女人碰都不愿碰（当然他也不考虑留下子孙，王位最后让给了侄子）。大帝的身边都是军人和文人。普鲁士宫廷与其他国家的宫廷相比，女性人数极少。在这个意义上，这幅历史画可能会令鉴赏者产生误解，让人误以为大帝的私人演奏会的观众有一半是盛装出席的女性。

　　肩负帝国的公主

　　那么，这位开明专制君主腓特烈大帝是哈布斯堡血统吗？——绝非如此。他们甚至是不共戴天的敌人。

　　就像曾经腓力二世遇上劲敌伊丽莎白一世一样，现在哈布斯堡家族又遭遇了不好对付的对手，和玛丽亚·特利莎女皇交手的，是“恶魔”。讽刺的是，跟腓力二世与伊丽莎白一样，玛丽亚·特利莎和腓特烈年轻的时候也曾定过亲（如果成真的话，因为一个孩子也不会生，当然也就不会有玛丽·安托瓦内特的悲剧）。

　　玛丽亚·特利莎的父亲是查理六世。在上一章中写到王朝从鲁道夫二世传给马蒂亚斯，又传给斐迪南二世。由此往下数四代，便是查理六世。不过他也不是长子，而是在哥哥突然死去之后继承皇位，留下来勉强重建由于西班牙继承战争而凋敝的国家。但是，继承人问题又来了。查理六世没有儿子，只好把国家托付给长女玛丽亚·特利莎。

　　让我们把时间再稍微往后倒退一点儿。

　　就在查理六世君临哈布斯堡家族将近20年的时候，邻居普鲁士上演了一场激烈的父子之争（或者说是父亲虐待儿子更为贴切）。新兴的普鲁士虽然只是一个人口200万的小国，但在第二代腓特烈·威廉一世的统治下，逐渐变身为一个质朴而刚毅的军事国家。遗憾的是，国王在长子（后来的腓特烈大帝）身上并没有看到和自己一样成为士兵国王的资质。吹笛子、读哲学书、穿得像法国人，又有恋母情结，这样的儿子在父亲眼里只不过是个“软骨头”。

　　于是他没收了儿子的藏书，毁了乐器，用棍子打他，不让他吃饭，进行着令旁观者都感到异常的“教育”。终于，18岁的儿子在少尉朋友的帮助下，打算逃往祖母索菲亚·多萝西娅的出生地英国，结果却被父亲发现。少尉朋友在儿子的眼前被处决（儿子冲着赴死的朋友大喊“请你原谅我！”，然后不争气地昏死过去），后者也被囚禁在要塞。

　　腓特烈·威廉一世当时真打算连儿子一起处决。幸亏查理六世从中求情，儿子才免于一死，而且没有被罢黜，平安无事地活到10年后即位，成了腓特烈二世。按说，他应该对哈布斯堡家族感恩戴德才对。

　　11岁的玛丽亚·特利莎（1728年）

　　再回来说哈布斯堡家族，这边依然没有子嗣。只要有个男孩儿，就可以让玛丽亚·特利莎和普鲁士的软弱儿子结婚（尽管对方是新教徒，可行性并不高），按照一贯的路数来扩张国土，然而天不遂人愿。

　　后来，软弱儿子奉父王之命和布伦瑞克-吕讷堡公爵的女儿结婚（虽然如前文所述，并无夫妻之实），玛丽亚·特利莎则如愿地和初恋、洛林公爵的长子弗兰茨·斯蒂芬结合。查理六世最后的心愿是在自己有生之年看到孙子，然而玛丽亚·特利莎却连着生了三个女孩儿。

　　腓特烈二世

　　不过，查理六世也并非糊涂的乐观主义者。以防万一，他早早地拟好了领土不可分和长子继承（承认女性继承）相关的诏书，不惜一切代价迫使法国、英国、西班牙、普鲁士等国同意。情形和丰臣秀吉恳请德川家康等有力人士让自己儿子丰臣秀赖继承天下一样。就这样，1740年，查理六世去世，玛丽亚·特利莎继位。

　　化为恶魔的腓特烈

　　结果怎样呢？

　　诏书变成了废纸。

　　半年前刚刚登上普鲁士王座的28岁的腓特烈二世最先采取了行动。这是“软骨头”成功变身为“怪兽”的瞬间。他不经宣战，直接往奥地利的领地西里西亚动员了三万大军。这一乘虚而入、有违人道的行径，被后世的历史学家断为“近世最骇人听闻的犯罪”。

　　所有人都大吃一惊。之前，谁也没有把这个对父王唯命是从的新国王放在眼里，更何况对哈布斯堡家族而言，这不是恩将仇报吗？

　　很快，周边各国也开始追随腓特烈的脚步。以“萨利克法不支持女性继承”为由，法国、西班牙、拜仁、萨克森陆续参战，意图消灭哈布斯堡家族。持续8年的“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就此打响。此时，23岁的玛丽亚·特利莎正怀着第四个孩子。她推开靠不住的丈夫——不过，弗兰茨·斯蒂芬在积蓄钱财方面能力过人，就像男版的山内一丰之妻 一样，源源不断地为妻子提供军费——亲自上阵，与匈牙利结盟，经过一番奋战，总算保住了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宝座。全欧洲都见识到了她巾帼不让须眉的政治手腕，对她刮目相看。

　　但是她最终不得不妥协，让丈夫作为弗兰茨一世出任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玛丽亚·特利莎名义上是他的皇后（实际上政治由她全权处理，因此通常称其为“女皇”）。不过，最让她不甘的，是最终没能收复富饶的谷仓地带西里西亚。

　　玛丽亚·特利莎一直到死都像面对蛇蝎一样忌惮着腓特烈，骂他是“恶魔”“怪物”“窃取西里西亚的盗贼”。连他爱喝咖啡这一点都成了她咒骂的素材。

　　令敌人也欣赏的国王

　　在哈布斯堡家族来看，腓特烈大帝确实是不懂得知恩图报的恶魔。不过，并非只有哈布斯堡家族的繁荣才是“好的历史”，大帝也有大帝应当保卫的国家。事实上，他曾公然说自己的侵略行为是为了国民而履行的“国王义务”。而且在夺取西里西亚之后，他并没有要求进一步扩大领土。

　　因为这样的新式君主登上了历史舞台，欧洲的势力版图被改写了，普鲁士这道刀刃从此插在了奥地利的侧腹。而且因为普鲁士与英国走得很近，奥地利不得不与以前的敌人法国联手（于是引出了安托瓦内特和路易十六的联姻）。

　　有趣的是，腓特烈大帝渐渐成了当时的超级明星。新兴国的年轻国王给强国好好地上了一课，这令曾经苦于哈布斯堡的压制的人们不由得拍手称快，而他宽容的宗教政策，又引得那些在各国饱受宗教镇压的人纷纷涌入普鲁士。大帝一代就将国家的人口增加到了600万，是原来的3倍（哈布斯堡领地800万，英国700万）。普鲁士成了与哈布斯堡比肩的军事大国，人们钦佩他的才干也在情理之中。

　　其中，俄国的彼得三世——因为在政治上过于无能，最终为妻子叶卡捷琳娜（后来的女皇）所杀——就对腓特烈大帝崇拜得五体投地，陈列大帝的胸像、肖像画，穿着普鲁士的军服。同时代的哲学家康德曾称赞说“这是腓特烈的时代”，莫扎特（虽然不确定是否也是仰慕者）的遗物中有《腓特烈二世遗稿集》也是众所周知的，想必是曾经读过吧。

　　不仅如此，令人惊讶的是，就连玛丽亚·特利莎的长子约瑟夫——大帝发动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时她所怀的哈布斯堡子嗣（！）——都是他的仰慕者。因为腓特烈大帝倡导“国王是国家第一公仆”，他的改革——废除刑讯和审查、信仰自由、法律秩序和军队现代化——无一不是同样以开明专制君主为目标的约瑟夫的理想，而且大帝过着禁欲的生活，却能够熟练地演奏乐器，还会自己作曲，振兴艺术，和伏尔泰等当时最优秀的知识分子深入交流，这样的形象让他不由得心生尊敬和憧憬。

　　长大后与母亲共同执政的约瑟夫二世明知母亲会生气，还是多次与大帝会见，甚至共同瓜分了波兰，这让晚年的玛丽亚·特利莎哀叹不已。

　　革命之路

　　腓特烈大帝又是如何看待玛丽亚·特利莎的呢？

　　私下里似乎也是佩服的。在那个弱肉强食的炽烈的领土争夺战的时代，能够挨过继承战争，守住哈布斯堡家族，不屈不挠地坚持联姻策略，成功地领导一个多民族国家，可见玛丽亚·特利莎是世上罕见的女中豪杰。无论腓特烈多么蔑视女性，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而且她在繁忙的政务之中，竟还生了16个孩子（其中6个夭折）。这是最终也没有组建家庭的腓特烈学不来的。

　　互为宿敌的两个人，在性格方面虽然一个打破常规，一个脚踏实地，但在敏锐的政治能力上，以及行事的冷静和透彻程度上有着非常相似之处。大帝以纯粹的科学探究的名义，用活人做过实验，尤其残酷的是用弃婴做实验。在实验中只给婴儿喝奶，禁止一切身体接触，看会发生什么。结果婴儿陆陆续续全都死了，由此证明对人类而言，皮肤的温暖有多重要。绝对主义时代的君主口中的“开明”的内容，很难被现代人接受。

　　女皇也一样。她把自己的女儿当作政治牌来打的做法——自己明明和初恋对象在一起，享受着圆满的夫妻生活——令人心寒，感觉不出她有多少母爱。想必对她而言，比起女儿们的幸福，还是哈布斯堡的繁荣更重要。

　　玛丽亚·特利莎对长大成人的女儿是这样安排的——

　　次女玛丽亚·安娜。因为身体虚弱，貌似不能生儿育女，于是特利莎建了一座女子学校，让安娜担任校长。安娜后来进入修道院，51岁去世，终身未婚。

　　四女玛丽亚·克里斯蒂娜。人们一致认为唯独这个女儿得到了溺爱，被准许和小国的公子恋爱结婚。56岁去世。

　　五女玛丽亚·伊丽莎白。玛丽亚一度打算把她嫁给路易十五，但后来因为染上天花，容貌变丑，于是和姐姐安娜一样被送去了女子学校。65岁去世，终身未婚。

　　六女玛丽亚·阿玛丽亚。明知帕尔马公爵愚笨，玛丽亚却还是为了维持领地，不顾女儿意愿，强行让她出嫁。后来公国财政破产，断绝了关系。57岁去世。

　　九女玛丽亚·约瑟法。在嫁给那不勒斯国王之前去世，年仅16岁。

　　晚年的玛丽亚·特利莎

　　十女玛丽亚·卡洛琳娜。因为这个女儿跟自己最像，原本被寄予厚望，但因为九女突然去世，只好由她顶上，嫁给那不勒斯国王。生了18个孩子，62岁去世。

　　十一女玛丽亚·安托尼亚，也就是无人不知的玛丽·安托瓦内特。政治家玛丽亚·特利莎对路易十六的无能和女儿的凡庸了如指掌，但还是毫不犹豫地将女儿当作棋子来用。

　　38岁被处决。

　　这样看下来，玛丽亚·特利莎作为帝王的决断令人惊叹，但又不能不感到命运的讽刺。如果九女没有那么早就死去，按照原先的安排嫁到那不勒斯，那么成为法国王妃的将是第一才女卡洛琳娜。而安托瓦内特嫁到一个更适合自己的小国，没准儿能过得很幸福。

　　法国革命可能就……

　　然而历史没有如果。

　　腓特烈大帝和玛丽亚·特利莎分别在革命爆发的3年前和9年前离开了人世。

　　第9章 《玛丽·安托瓦内特和她的孩子们》 伊丽莎白·维杰·勒布伦

　　画家用温暖的色彩描绘出了母亲和孩子们充满爱意的交流，但是却没有传递出幸福感。玛丽·安托瓦内特的表情有些恍惚，因为原先躺在这张床上的次女刚刚死去。

　　《玛丽·安托瓦内特和她的孩子们》 伊丽莎白·维杰·勒布伦

　　1787年，油画，凡尔赛宫，275cm×215cm

　　决定命运的政治联姻

　　看到英国和普鲁士联手，长期对立的奥地利和法国都有了危机感，遵循着“敌人的敌人是朋友”这条历史真理，他们改走友好路线。于是哈布斯堡家族的家训——“战争尽管交给别人。幸运的奥地利，结婚去吧！”——突然又复活了。

　　各种方案浮出水面。路易十五的妻子已经过世，情妇蓬帕杜夫人也先他而去，那把玛丽亚·特利莎的五女儿许配给他怎么样？（然而路易十五很快就找到了新任情妇杜巴莉夫人。）约瑟夫二世刚刚失去了他的第二任妻子，让他迎娶路易十五的三个女儿中的一个如何？（约瑟夫以不喜欢老女人为由拒绝了。）路易十五的孙子、王位继承人路易·奥古斯特和十女玛丽亚·卡洛琳娜呢？（卡洛琳娜最后成了那不勒斯王后。）

　　弹翼琴的玛丽·安托瓦内特（1769年）

　　最终，双方谈妥了路易·奥古斯特（后来的路易十六）和玛丽亚·安托尼亚（法语读作玛丽·安托瓦内特）这一对的婚约，不过从婚事谈妥到正式决定还需要等上一段时间。这令玛丽亚·特利莎忧心不已，因为这证明法国国内的反奥情绪仍未消除——因此后来安托瓦内特才被安上“奥地利女人”这个充满恶意的称呼——有人公然反对联姻，而且夜长梦多，如果拖得太久，难保腓特烈大帝那个恶魔不会从中作梗。

　　所以当提亲的外交文书终于平安抵达，女皇悬着的心一下子松懈了下来。虽然传闻这位未来的女婿生性平庸，其貌不扬，非王者之材，但是她并不在意；而自己最小的女儿迄今为止没有通读过一本书，任性贪玩，浅薄无知，她能否胜任一个强大国家的王后，似乎也不足为虑了。

　　不祥的婚礼

　　玛丽亚·安托尼亚变成玛丽·安托瓦内特的地点定在沿国境线而流的莱茵河中的小岛上。在一座匆忙赶建的圣所里，这位14岁的新娘被交给了法国。

　　那座建筑在仪式结束后不久便被拆除，如今已了无踪迹，不过幸运的是，我们有一个最有力的历史证人，他就是当时斯特拉斯堡大学的学生，后来的德国文豪歌德。他花钱买通了看门人，和朋友一起溜进了建筑内部（详见歌德自传《诗与真》）。室内挂着华丽的葛布兰式花壁毯，细看之下，发现毯子上的图画讲的竟然是希腊神话《美狄亚》——异国公主无法原谅丈夫的背叛，杀死了自己为丈夫所生的两个孩子——的血腥故事。歌德大吃一惊，激昂地说道：

　　“太过分了！年轻的王太子妃初进国门，就要目睹如此骇人听闻的婚姻悲剧吗！难道没有一个人明白，图画是会影响人的感觉和情绪，惹起人的预感的！”

　　然而，不祥的预兆还不止于此。在凡尔赛宫举办的婚宴上，原定将燃放史上最盛大的焰火，但是刚刚还晴空万里，突然却乌云骤起，电闪雷鸣，一场大暴风雨冲散了聚集的市民。改日换了地点重新举行焰火盛典，这次又因为人满为患，混乱之中死伤100多人。

　　最后是在礼拜堂举行的结婚协议书签订仪式。安托瓦内特用她幼稚的笔迹签下自己的名字“玛丽·安托瓦内特·约瑟法·约翰娜”之后，收笔时墨水滴在名字上方，留下了一个大大的——在任何人看来都是不吉祥的——墨渍（因为没等晾干就合上了，把前一页也染脏了）。

　　另外，除了新婚夫妇以外，还有路易十五等十几个人签字，尽管没有线格，但所有人都写得笔直（传闻中王太子路易十六生性愚笨，但这里的笔迹却令人意外的漂亮），唯独安托瓦内特的签名从墨渍处开始明显地向下倾斜着。这似乎预示着在度过无忧无虑的前半生之后，她的人生将开始走下坡路……

　　不过，对于这位未来的王后，大多数法国民众是欢迎的。人们将她看作和平的象征。她朝气蓬勃，天真烂漫，无疑赢得了人们的好感。虽然算不上正统派美女，但是她有着鹅蛋形的脸庞，光滑白皙的皮肤，炯炯有神的双眼。虽然鼻子稍微有一点像鹰钩鼻，但人们觉得这样看着更像贵族，就连遗传的“哈布斯堡唇”，在她身上也变得可爱起来。最重要的是，她身材苗条，举止优雅，与生俱来的女王般的态度，就连善于吹毛求疵的宫廷人也心悦诚服。

　　玛丽·安托瓦内特的结婚协议书

　　年轻放纵

　　开头如此顺利，乍一看，哈布斯堡似乎轻而易举地征服了法国，但这对安托瓦内特而言反而是灾难。她在离开祖国之前就受到母亲的谆谆教诲，当上王后之后，母亲仍在书信中叮嘱，说这次结婚对奥法外交乃至欧洲稳定意义重大，千万不要刺激宫廷内的反哈布斯堡势力，要铭记不久前两国还在敌对，凡事小心，不要招人反感。如今她却自大起来，觉得自己即使不做任何努力，仅仅是站在那里就能让人们满足，于是生来的惰性开始显露，完全没有了警惕之心。她无视死板的宫廷礼仪，一味地玩乐起来。看戏，赌博，参加假面化装舞会，热衷服装，迷恋宝石……

　　然而对于这种纵情玩乐的生活，只责备安托瓦内特一个人恐怕过于苛刻。18岁从王太子妃变成王后的她有着健康的肉体和多产的血统，而且母亲很早就催她生子，至今还没有成功。这对高傲的哈布斯堡家族成员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这都要怪丈夫路易十六（最大的幻灭就是这个年长一岁的丈夫），他因为胆小，一直拒绝做简单的外科手术，等到他终于拿出仅有的勇气矫正生理缺陷，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丈夫并当上父亲时，已经是结婚整整7年后的事。

　　7年，这是一段漫长的岁月。在那些无所作为的日子里，安托瓦内特重复着轻率的行为，渐渐地失去了人心。

　　蠢蠢欲动的反奥地利派与反路易十六派（弟弟和堂兄弟觊觎王位）、反安托瓦内特派（被她疏远的贵族）联起手来，甚至连把宫廷外的反王政派也卷进来，形成一大势力。另外，国库从上上代路易十四末期（战争过于频繁）就开始减少，上一代路易十五（浪费和寒冷时期的歉收）进一步减少，现在几乎是空的，因此从上层到底层都弥漫着不满情绪。无论向哪一阶层征税，都会遭到强烈的反对。国王对此束手无策，袖手旁观，使得经济进一步恶化，陷入恶性循环。

　　在这样的状态下，整个国家已经不会为王子诞生这种事而欢欣鼓舞了。

　　郁闷的怒火正在寻找发泄的出口。路易十六对女人的兴趣不大也是安托瓦内特的不幸。在此之前，法王一直有“宫廷情妇”起到缓冲作用。宫廷情妇不仅仅是情妇，而是从国王众多情妇中挑选出的一个，她在宫殿里住的房间比王后的还大，除了特别的活动，宫廷情妇几乎独占了宫廷的繁华。不过，一旦政策失误，或者出现严重的赤字，她就要承担所有人的憎恶：“都怪她参与政治”“都怪她奢侈浪费”（替路易十五执掌政务的蓬帕杜夫人一半是过劳死）。

　　因为宫廷情妇的存在，每一代的王后都得以保全，但是路易十六一直没有宫廷情妇，安托瓦内特自然就成了众矢之的，成了直接的憎恶对象，人们说她“提拔朋友做大臣”，是“买衣服导致国家破产的赤字夫人”。

　　讽刺的是，这些指责——虽然有些是自作自受，但也有很多毫无根据的造谣——都是在安托瓦内特挥霍无度的生活开始有所收敛，且作为抚养王位继承人的母亲而终于有了身为王后的自觉的时候喷涌而出的。玛丽亚·特利莎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然而，这位伟大的政治家在女儿最需要她的时候已经不在人世了。

　　历史的惊涛骇浪正在不断逼近，优柔寡断的国王和学识浅薄的王后只能听天由命了。

　　路易十六

　　画中的死亡气息

　　这幅《玛丽·安托瓦内特和她的孩子们》是安托瓦内特32岁时的肖像画。

　　画的作者是当时最成功的女画家伊丽莎白·维杰·勒布伦，她从8年前开始为王后画像，深得王后欢心，几乎成了安托瓦内特专属的画家，为她画了20多幅画。当时的肖像画家比的是谁能把服装的颜色和质感表现得更真实。维杰·勒布伦还懂得如何把模特儿画得比实际更优美，所以尤其受贵族女性欢迎。

　　《玛丽·安托瓦内特和她的孩子们》在她的作品中属于上乘之作，纯熟的笔法得到了充分的施展：正值女人最好年纪的王后的美，孩子们可爱的动作，裙子边上的毛皮和蕾丝的细腻描画。色彩虽然以华丽的红色为主色调，但整体上却给人以安详宁静的印象，完成度非常之高。

　　尽管如此，当时这幅画却并未博得人们的好感。这并不是画家的责任，只是因为模特儿被太多人憎恨。这幅画被人们当成了政治宣传画。因为著名的“项链事件”（以安托瓦内特的名义实施的诈骗案）刚刚以令人不悦的结局收尾——没有戴项链是因为这个原因吗？——放纵傲慢的赤字夫人希望能通过这幅画为自己洗去恶名，让自己温柔地抱着孩子的居家形象深入人心。

　　确实，这样的意图不能说没有。事到如今，安托瓦内特终于想要向受人敬爱的“国母”玛丽亚·特利莎学习了。只可惜，这一转变来得太迟了……

　　画家用温暖的色彩描绘出了母亲和孩子们充满爱意的交流，但是却没有传递出幸福感。每个人的视线都朝着不同的方向，安托瓦内特的表情也有些恍惚。长子指着一张绿色的婴儿床，上面空空如也，张着黑洞洞的大嘴有些瘆人。有这种感觉并不奇怪，因为原先躺在这张床上的次女刚刚死去。这幅画还传递着另一个信息：失去孩子的王后很可怜。

　　然而事到如今，谁还会去可怜那个据说曾经放言“没有面包就吃蛋糕”（这当然是反安托瓦内特派散布的谣言）的王后呢？而且因为长期的贫困和饥饿，对国民而言，死亡几乎是家常便饭，他们自顾不暇，并没有余力去同情那个“奥地利女人”。此时距离革命的爆发，只剩下短短两年时间。

　　库哈尔斯基《玛丽·安托瓦内特》（约1790年），绘于安托瓦内特囚禁于杜伊勒里宫期间，未完成

　　鉴赏作品的我们，想到革命的脚步正一天天逼近，不由得感到心情沉重。命运对这些没有任何罪过的孩子而言实在是太过残酷了。

　　在革命之前病死的长子路易·约瑟夫（以手指床的孩子，床代表着死亡）从某种意义上甚至可以说是最幸运的。哥哥死后，坐在母亲膝上的次子路易·夏尔成为王位的第一顺位继承人，因此他的遭遇比上断头台还要悲惨。他从懂事起就被囚禁起来，最后孤身一人，在不见阳光的单身牢房里，受着比动物还不如的待遇，被慢慢折磨，生不如死。

　　大女儿玛丽·泰瑞丝被囚禁时才13岁，正处在青春期。对一个女孩子而言，长达4年的监狱生活想必如同身处地狱一般，难以诉说。她后来通过人质交换回到了奥地利，据说起初一段时间出现了类似失语症的症状（不管怎么说，她是这几个孩子中唯一一个生还的）。

　　在某部希腊悲剧中，战败国的年幼的王子在被处决时问道：“为什么？”得到的回答是：“因为你是国王的孩子。”路易十六的孩子们的悲惨命运，也完全是生为国王的孩子所致。

　　断头台的结局

　　革命爆发后，国王一家曾试图在安托瓦内特的情人费尔森的帮助下逃亡国外，结果以失败告终。后来，他们在被囚禁的地方暗中请求奥地利进行武力干涉。结局众所周知，革命政府把路易十六和安托瓦内特先后送上了断头台。

　　20世纪奥地利文学的代表作家茨威格认为，安托瓦内特跌宕起伏的一生是普通人经历残酷命运而成为不朽存在的故事。他在为她所作的传记中这样写道：

　　“就像艺术家偶尔会摒弃包罗万象的宏大题材，而选取乍看上去很小的素材来证明自己的创造力一样，命运也会故意找一个无关紧要的主人公，来证明它用脆弱的材料也能产生极致的紧张，意志薄弱的灵魂也能展开伟大的悲剧。在这种被意外地推上主角位置的悲剧中，最美的一例便是玛丽·安托瓦内特。”

　　第10章 《罗马王（莱希斯塔德公爵）》 托马斯·劳伦斯

　　这个七八岁的少年看上去很聪明。他胖乎乎的脸颊线条柔和，望向我们的大眼睛令人印象深刻，向前突出的额头让人感觉到知性，将来肯定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

　　《罗马王（莱希斯塔德公爵）》 托马斯·劳伦斯

　　1818—1819年，油画，哈佛大学福达美术馆，58cm×49cm

　　拿破仑的面影

　　托马斯·劳伦斯是乔治三世的宫廷画家，因为他技艺精湛，可以把模特儿画得比实际更具魅力，所以很受欢迎，不仅祖国英国，全欧洲的王侯贵族都争先恐后地请他画肖像画。50岁时，大师地位已经无可动摇的托马斯·劳伦斯受邀前往亚琛。他借此机会花了一年半左右的时间游历各国宫廷，并且来到了维也纳，画了无数的肖像，这便是其中一幅。

　　这个七八岁的少年看上去很聪明。他胖乎乎的脸颊线条柔和，形状好看的嘴唇，笔挺的鼻子，金黄的头发，望向我们的大眼睛令人印象深刻，想必能长成一个英俊的青年。而且他不光是漂亮，他的眼神也有力，向前突出的额头让人感觉到知性，将来肯定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

　　抑或，这一切都是出自劳伦斯一流的粉饰？是他那善于讨人欢心的画笔，在画布上捏造了人物原本没有的美丽和气质？

　　这次好像并不是这样。有无数的证言证明，少年确实姿容俊美，10年后长成了身高186厘米的眉清目秀的青年，令无数女人叹惋。不过，真想不到当时的哈布斯堡家族里竟然还有这样的俊材……

　　画中的少年让人想起某个人。特别是那漂亮的额头和大大的眼睛，和曾经凭一己之力震撼整个欧洲的稀世英雄简直如出一辙。画家是否无意之间在脑海中浮现了大卫所画的那幅著名肖像画《拿破仑在书房里》呢？因为，这个孩子正是“革命之子”和“高贵的纯血”，即拿破仑和哈布斯堡家族公主所生的嫡子。

　　话说这个孩子为什么不在法国，而身处奥地利宫廷呢？

　　法国革命之后，安托瓦内特曾指望大哥约瑟夫二世的营救。约瑟夫突然死去，因为没有孩子，皇位便由弟弟利奥波德二世继承。利奥波德想尽了办法，但是不到两年也病死了，皇位传给了他的儿子弗兰茨二世。对弗兰茨而言，安托瓦内特是素未谋面的姑姑。或许是觉得没有必要为了救她而使王朝陷入危险，他没有出面阻止哈布斯堡家族的女人在异国他乡被送上断头台。

　　大卫《拿破仑在书房里》（1812年）

　　这个皇帝后来将自己的女儿当作牺牲品送给了敌人，但在那之前，还是先经历了惨痛的失败。他原本并没有把这个“科西嘉暴发户”放在眼里，结果四次交战均遭惨败，被当面羞辱（因此流下了懊悔的泪水），接二连三地失去国土，最终连神圣罗马帝国的皇位也不得不拱手相让。

　　虽然神圣罗马帝国已经与解体无异，但这次才算是正式且完全的灭亡，遥想当年鲁道夫一世和马克西米连一世的奋斗，不禁令人感慨颇多。

　　最后，弗兰茨二世只好把此前被称为“哈布斯堡世袭领地”的奥地利及其周边改称“帝国”，自称奥地利帝国初代皇帝弗兰茨一世（为避免混淆，下文仍统一称为二世），以保存体面。

　　神圣血统的交易

　　然而，屈辱还没有结束。拿破仑见爱妻约瑟芬不能生育，便与其离婚，开始物色新皇后。他希望能找一位出身显赫的王室公主来提升他的威信，确立拿破仑王朝的合法性，从而实现代代相传。他最初的目标是俄国罗曼诺夫王朝的千金，但又觉得能马上生育的更好，于是选中了弗兰茨二世的女儿玛丽·路易丝。

　　没错，拿破仑就是以献给神的供品的名义，让弗兰茨把女儿交出来的。拿破仑的命令谁敢违抗，更何况是弗兰茨二世。

　　不争气的父亲就这样同意把女儿交给敌人。这也意味着一直被固执地拒绝了几个世纪的“下贱的血统”进入了哈布斯堡家族。这对玛丽·路易丝的打击可想而知。而且，她对于将姑祖母安托瓦内特送上断头台的敌国法国本就心怀恐惧，自己也有过因为拿破仑军队的进犯而两次逃离皇宫的记忆。

　　听说拿破仑正在寻找新娘为他生育子嗣，尚未知晓自己命运的她还曾给朋友写信说：“要成为新皇后的人真可怜。”没想到这个可怜的人正是她自己。18岁的玛丽·路易丝万般无奈地嫁给了40多岁的已经开始发福的拿破仑。

　　无论谁听了，都会觉得这是一个战败国的可怜公主的故事。一般情况下，这样的故事很容易博得人们的同情，然而玛丽·路易丝的人缘却不可思议的差。

　　这可能也与她不是美女有关，不仅如此，她既迟钝又冷漠，言谈举止乏味，让人感觉不到魅力。对于曾经在杜伊勒里宫同一个房间里苦恼的姑祖母安托瓦内特，她不曾向谁打听一句，连遗骸葬在何处也全然不关心。她本来讨厌拿破仑，但在他无微不至的照顾和礼物的攻势下，她不但很快就适应了新的环境，而且觉得拿破仑怕她，还说感受到了爱。

　　然而她却把结婚第二年生下的儿子——一出世就被封为“罗马王”——完全交给奶妈照顾，自始至终没有对孩子表现出一丝兴趣。结婚4年后，拿破仑被流放到厄尔巴岛，她明明知道拿破仑希望和家人一起住在岛上，而且写信答应说“近期前往”，却早早地带着儿子回到了维也纳的娘家。她始终觉得自己是最可爱的女人。难怪她不受欢迎。

　　不管怎样，弗兰茨二世收留了重返娘家的女儿，后来任命她为哈布斯堡的领地帕尔马公国的统治者（政事实际由臣下奈佩格伯爵处理）。但是前往帕尔马的条件是把儿子留在维也纳宫廷（以防被拿破仑的余党劫走）。一般做母亲的都会犹豫，不想和骨肉分离，但玛丽·路易丝却没有一丝犹豫，即刻出发，之后返回家乡的次数屈指可数。她明知失去了父亲，又被母亲抛弃的儿子有多么寂寞，却还是屡屡承诺“几时几时回去”又屡屡爽约。

　　是哈布斯堡高贵的灵魂厌恶混了下等血统的儿子吗？似乎也并非如此。因为玛丽·路易丝的奇妙的宿命再次将她和身份低下的人结合在了一起，而且这次是平民出身（拿破仑好歹是下级贵族）的奈佩格伯爵，两人在帕尔马生下两个私生子（正式的丈夫还在流放地等待妻子前来！）。这似乎也成为她很少回维也纳的原因。

　　后来，玛丽·路易丝和奈佩格伯爵的贵庶通婚得到正式许可，因为结婚前私生子的事一直没有公开，儿子在青春期时才得知实情，受了不小的打击。大概是对背叛父亲的母亲感到幻灭了，据说他曾向友人吐露：“她配不上我父亲这个英雄。”

　　玛丽·路易丝肖像（约1811年）

　　高贵的囚徒

　　1814年被带到维也纳的时候，少年才3岁，大概还不懂事。在新的环境中，不准讲法语或者看法语书，也不准走出宫廷，见不到父亲，母亲也很少露面，这样的环境巨变，一定让幼小的心灵深感不安吧。而且，他不会感受不到周围人的为难，渐渐发觉了自己微妙的处境。

　　对哈布斯堡家族而言，拿破仑是他们深恶痛疾的敌人。不仅国土惨遭蹂躏，而且还不得不在他的恫吓下交出公主，这样的屈辱所有人都记忆犹新（所以才没有人指责玛丽·路易丝的荒唐行为）。而这个少年是可恨的敌人的亲生儿子。他聪明可爱，又是现任皇帝的外孙，所以在看这个孩子的时候心情总会很复杂。手握重权的首相梅特涅等人背地里称他为“小拿破仑”，明确地表示厌烦——后来维克多·雨果为了和大拿破仑对比，称拿破仑三世“小拿破仑”——确实，少年的存在对哈布斯堡家族而言只是个累赘。

　　但是，如果把他放出去会更加危险。在动荡的政治形势中，其他国家一直不安分地期待着英雄的血脉，想要搬出拿破仑二世——少年在父亲退位后，曾短时间地担任名义上的皇帝——这令奥地利头痛不已。

　　所以，他们一致认为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他藏起来，尽量不叫人发现。小拿破仑成了“哈布斯堡的高贵囚徒”，处于半监禁状态。因为他在法国的各种权利和罗马王的称号已经被剥夺，所以在他7岁的时候，弗兰茨二世封他为莱希斯塔德公爵，希望借此让本人和国内外都忘记他和拿破仑的关系，断绝他和拿破仑家族的接触，让他只属于哈布斯堡家族。

　　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莱希斯塔德公爵为了克服自我认同危机，还是不得不依靠父亲拿破仑。对父亲的骂声听得越多，他就越不能无视父亲这个稀世英雄的存在。

　　拿破仑在“百日王朝”之后被流放到圣赫勒拿岛，一直到死。据说10岁的莱希斯塔德公爵得知父亲的死讯后放声痛哭。后来他偷偷地搜寻被禁的文献，通过崇拜父亲来确认自己的根源，决心像父亲一样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军人。

　　这样一来，奥地利就像抱着一颗定时炸弹，梅特涅越来越觉得有必要勒紧缰绳。

　　因为上述缘故，莱希斯塔德公爵的交际圈很窄，但他毕竟是个英俊的青年，难免传出一些绯闻。19岁嫁给皇帝的次子卡尔大公（玛丽·路易丝的弟弟）的巴伐利亚公主苏菲便是绯闻对象之一。知性而美丽的苏菲比莱希斯塔德公爵年长6岁。与自由的巴伐利亚相比，维也纳宫廷让她感到压抑而难以适应，同样的寄人篱下的孤独让她和莱希斯塔德公爵的心彼此靠近。这对没有血缘关系的舅母和外甥起初形同姐弟，后来则亲密如恋人……

　　苏菲大公妃对脑筋迟钝的丈夫感到厌烦，对他完全没有爱情。可能也跟6年都没有生育有关系，她经常邀请莱希斯塔德公爵参加舞会，听歌剧，乘马车郊游，惹得旁人直皱眉头也不以为意。这位后来被称为“哈布斯堡家族唯一的‘男人’”的女中豪杰从这个时候开始就已经展现出她敢爱敢恨的非凡气度。

　　25岁时，她终于产下长子弗兰茨·约瑟夫，而莱希斯塔德公爵却从这个时候开始卧病不起。他患上了有“白色鼠疫”之称的肺结核，这在当时是不治之症。父亲拿破仑身材矮胖，但是胸部宽厚。儿子却随母亲，身材修长，胸部很单薄，从小身体就弱。

　　莱希斯塔德公爵被皇帝任命为匈牙利第十六连队大队长。当然还是在梅特涅的控制之下，虽然有匈牙利字样，总司令部却在维也纳，距离皇宫不远。尽管如此，莱希斯塔德公爵还是为这一地位感到自豪，燃起了野心，以为终于有机会向世人证明自己是伟大的拿破仑的儿子。

　　苏菲大公妃

　　然而他的身体却不争气。越是这样，他越想证明自己。他企图用精神的力量来弥补肉体上的脆弱，每每把自己逼到极限，直到身体消瘦得任何人见了都觉得异常，连声音都发不出了，都不肯听从医生的忠告。即使咳血倒下，经过短期的休养之后，他马上又返回处理军务，如此反复，导致病情不断恶化。

　　母子错过

　　维也纳的冬天很寒冷。有医生建议莱希斯塔德公爵到那不勒斯去疗养，梅特涅没有答应。因为他很清楚，拥有英雄血统的俊美青年一旦踏上意大利的土地，“推举拿破仑二世为国王”的合唱就会响起。就在不久前还有报纸报道称，法国已经有民众聚集在广场上高呼“拿破仑二世万岁”。为了国家的利益，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莱希斯塔德公爵离开维也纳。

　　因为苏菲的悉心照料——莱希斯塔德对她非常感激，称她为“温柔美丽的天使”——莱希斯塔德公爵熬过了寒冬，并于3月迎来了21岁的生日。尽管如此，谁都看得明白，他已时日不多，本人大概也有预感，到了5月，他开始恳求叫母亲来，想见母亲一面。令人难以置信的是，玛丽·路易丝早在两年前就得知儿子身患绝症，竟一次都没有前来探望。

　　大臣再三写信催促，剩下的日子真的不多了，难道不想在活着的时候再见儿子一面吗？冷漠的母亲终于从帕尔马动身。但她没有直奔维也纳，而是在中途的温泉地休息了数日（当时奈佩格伯爵已死，有人怀疑她是不是又怀了别的男人的孩子，或者流产了），才缓缓地推开病房的门。时间已是6月底，病床上的儿子几乎完全心灰意冷了。

　　这样的母亲，有什么好挂念的呢？也或许，正因为母亲是这个样子，孩子才更加想去依赖。可怜的莱希斯塔德公爵为母亲的探望而欣喜，再次找到活下去的勇气，多活了一个月。但这已经是极限。他是罗马王，是拿破仑二世，他有着很多巨大的可能性却没有实现任何目标，最后以莱希斯塔德公爵的身份结束了短暂而不幸的一生。既有能力，又有野心，还有能够俘获人心的容姿，却被关在笼子里一直到死，他的懊悔该有多深。

　　20年后，拿破仑·波拿巴的侄子（弟弟的儿子）作为皇帝拿破仑三世君临法国。如果莱希斯塔德公爵还活着，这地位应该是他的吧。莱希斯塔德公爵没有结婚，他这一死，拿破仑·波拿巴的嫡系从此断绝，但是孩子呢？莱希斯塔德公爵是否连孩子都没有留下呢？

　　大概在他死的10天前，苏菲生下第二个孩子马克西米连。苏菲和莱希斯塔德公爵在病房的亲密程度众所周知，而且早在孩子出世之前，苏菲就曾半公开地表示自己怀的孩子不是丈夫的，而是莱希斯塔德公爵的，这之中的真伪无从得知。但是，如果这个马克西米连——在大野心家这一点上确实和拿破仑很像——真的是莱希斯塔德公爵的血脉，那可以让拿破仑的血脉暂时还在哈布斯堡家族中延续。

　　莱希斯塔德公爵被埋葬在美泉宫内的哈布斯堡家族灵堂。

　　一个世纪后，奥地利再次惨遭涂炭。奥地利孕育的名为希特勒的怪物移居德国，成为德国总理，提出建设神圣罗马帝国的第三帝国，吞并了奥地利。他当时也已经控制了法国，因为实施怀柔政策，将莱希斯塔德公爵的遗骸搬到了法国。

　　就这样，现在——多么不可思议的机缘——拿破仑父子永远合葬在了巴黎的荣军院。

　　拿破仑之墓。莱希斯塔德的墓也在旁边

　　第11章 《伊丽莎白皇后》 弗朗兹·克萨韦尔·温德尔哈尔特

　　人称“哈布斯堡家族唯一的‘男人’”的苏菲大公妃曾是最有资格代表哈布斯堡的人。如果没有儿子的话，她说不定会像叶卡捷琳娜女皇一样杀死丈夫，自己称帝。

　　《伊丽莎白皇后》 弗朗兹·克萨韦尔·温德尔哈尔特

　　1865年，油画，维也纳艺术史博物馆，255cm×133cm

　　母爱与长期政权

　　弗兰茨二世死后，长子斐迪南一世（和约300年前的祖先同名）继承皇位。他身患重病（他似乎也是近亲结婚的牺牲品），政治才能平庸，留下子嗣的希望也不大，但首相梅特涅认为这样反而比较容易掌控，于是让他在宝座上做了13年的吉祥物。

　　但人们对这种保守反动体制的指责越来越多，梅特涅一度逃亡英国，斐迪南一世也不得不退位，由谁来做下一任皇帝成了问题。如果按继承顺序，应该是斐迪南的弟弟、46岁的卡尔大公，然而却出现了一个有力的反对者。是谁呢？他就是卡尔大公的妻子苏菲。她的意见是，如果让这个蠢货当皇帝，哈布斯堡家族必将走向灭亡（真是真知灼见）。

　　现在，苏菲大公妃是最有资格代表哈布斯堡的人，甚至得到一个绰号叫“哈布斯堡家族唯一的‘男人’”。如果没有儿子的话，她说不定会像叶卡捷琳娜女皇一样杀死丈夫，自己称帝。幸运的是，她有一个优秀的长子弗兰茨·约瑟夫。让这个从小就接受严格的帝王教育的孩子做皇帝，使得夕阳之色正浓的哈布斯堡家族一度起死回生，安抚了国民的不满。周围的人也一致赞同，皇冠绕过软弱无能的父亲，交到了儿子手里。

　　苏菲的目的达到了。人们对这个威严可敬的18岁青年皇帝的诞生表示欢迎，在法国二月革命之后紧接着发生的维也纳三月革命也很快平息，匈牙利的暴动也成功地镇压了下去。弗兰茨·约瑟夫将母亲和再次回国的梅特涅奉为政治顾问，从此谨慎、勤勉地运营帝国，保持了在位近68年这一长期政权。能够做到这一点的，除了他恐怕没有第二个人了。

　　抱着弗兰茨·约瑟夫的苏菲大公妃

　　唯一的一次反抗

　　弗兰茨·约瑟夫对母亲的统治能力给予百分之百的信任，他一生对母亲言听计从，唯有一次例外。

　　这唯一的一次却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效仿哈布斯堡家族的家训——“战争尽管交给别人。幸运的奥地利，结婚去吧！”——苏菲首先策划了与普鲁士的联姻，结果因为俾斯麦横加阻挠，计划受挫。于是她退而求其次，选择了自己妹妹的女儿，也就是弗兰茨·约瑟夫的表妹、巴伐利亚公国公主海伦。她觉得这个贤淑而生性认真的外甥女会成为儿子的贤内助。

　　在准备周全的见面席上，弗兰茨·约瑟夫一下子坠入了爱河。

　　对海伦？不是，而是对因为觉得姐姐相亲好玩而跟来的妹妹，15岁的茜茜。可爱的茜茜（即伊丽莎白）仍然稚气未脱，自由豁达，轻松愉快。对于被义务捆绑得一丝不苟、不懂变通的弗兰茨·约瑟夫而言，她大概就像天上飞的小鸟一样快活吧。和自己气质相似的海伦无法吸引他，他希望有一个性格跟他刚好相反的妻子。

　　无论母亲如何反对都没有用。23岁的年轻皇帝一反常态地坚持自己的意见，说在任何事情上都可以让步，唯独这次不行。童话故事一般的婚约就这样成立了。

　　伊丽莎白感觉如何呢？皇帝没有选择姐姐而是选择自己，刚开始觉得挺高兴的，可一旦要落实下来，她又觉得不安：“如果他不是皇帝，而是裁缝就好了。”为了准备半年后的出嫁，开始育成皇后的短期填鸭教育之后，喜欢打猎、看马戏、讨厌读书的她因为压力发了好几次癔症。

　　和安托瓦内特一样，伊丽莎白认为如果去做一个小国的王后或者大公妃，虽然不能在历史上留下名字，但或许还能度过幸福的一生。然而，从她跟着姐姐去相亲那一刻起，命运的齿轮就开始发出奇怪的响声了。婚礼当天，伊丽莎白从马车上下来时，头饰挂在门框上，掉落下来（不禁又让人想起安托瓦内特在结婚协议书上签字时滴落的墨水）。

　　年轻的弗兰茨·约瑟夫

　　就这样，伊丽莎白成了哈布斯堡家族的一员，然而她并没有做好准备，对社交界一无所知。宫廷里的种种限制，还有堆叠如山的正式活动，很快就让她叫苦不迭。每天早上4点起床、5点开始办公的工作狂丈夫只是像欣赏笼中的小鸟一样欣赏她，除此之外让她全照母亲苏菲的话做。

　　激烈的婆媳战争爆发了。

　　无数的传记以及近年大获成功的维也纳音乐剧《伊丽莎白》都倾向于将年轻美貌的伊丽莎白描写为悲剧的女主角，苏菲因此充当了倒霉的角色，成了一味欺负儿媳的坏婆婆，不过她大概也有自己的说辞吧。要说嫁入哈布斯堡家族这样的世家所受的辛苦，苏菲也一样经历过，所以她不能由着伊丽莎白任性妄为。既然当上了皇后，就必须舍弃个人，以维持帝国的稳定为第一要务，否则就无法渡过欧洲的动荡。她拼命地想让只顾打扮和玩乐的儿媳意识到这些。

　　结婚第二年，伊丽莎白的大女儿出生了。这时，伊丽莎白想必会说婆婆夺走了孩子的抚养权，但是从苏菲的角度，把宝贝孙女交给还不成熟的儿媳来带实在是无法放心。谁说的有道理，两年后便见分晓。伊丽莎白不顾苏菲反对，带着这个两岁的女儿去匈牙利长期旅行，使女儿病死了……

　　无论是对婆媳任何一方，还是对弗兰茨·约瑟夫而言，这第一次的失败都是决定性的。从此以后，伊丽莎白不再养育孩子，苏菲越来越不信任儿媳。她后来生下的一男二女都是由苏菲一手带大，伊丽莎白仿佛是为了获得补偿，不但热衷于美容，而且仿佛被什么追赶着似的，将丈夫、孩子、宫廷都弃之不顾，一次旅行接着一次旅行，过上了不安定的生活。所以才有人讽刺她不是“Kaiserin”（皇后），而是“Reiserin”（旅人）。

　　完美无缺的美女

　　在这幅肖像画里，28岁的伊丽莎白光彩照人。

　　当时已经有了照相机，她也有很多照片，证明王侯贵族御用的德国宫廷画家弗朗兹·克萨韦尔·温德尔哈尔特——与画英国的维多利亚女王和法国的欧仁妮皇后时不同——并没有着意美化什么，因为完全没有美化的必要。哈布斯堡家族的年轻皇后比后面点缀的鲜花更加艳丽，无论和历代哪个国家哪个王室的女性相比都不会逊色，这是公认的事实。

　　而且我们可以看出，她的美不仅在于精致的脸庞，尽管生了三个孩子，却依然维持着时装模特儿般的身材（身高170厘米，体重50千克，腰围50厘米）。她身上穿着当时非常流行的带克里诺林裙撑（一种钢制的状如圆形屋顶的裙撑）的裙子，这种裙子会让下半身像帐篷似的鼓起来，只适合像伊丽莎白这种腰细的人穿。

　　为了维持这样完美的体形，她节食过激，运动量惊人——骑马、击剑、吊环、铁哑铃——空腹长时间步行到晕厥，这种强迫症似的努力令人惊讶。

　　她长长的黑发要用加了鸡蛋的白兰地酒洗，每次花三小时保养。为了维持白皙的皮肤，她洗牛奶浴。钱、人手、时间都很充裕。为了填补内心或人生的空虚，她没有止境地修饰外表，甚至让人觉得可怜。

　　美的力量无疑是巨大的。伊丽莎白一年中有大半时间都在国外生活，说她擅离职守也并不为过。可尽管如此，伊丽莎白在民众中的受欢迎程度却丝毫没有受到影响。在成立奥匈二元帝国这种牵强的体制时，匈牙利人民还热情地欢迎她去担任王后。然而无奈的是，美貌有时间这个敌人，人注定要败北。不再年轻的伊丽莎白开始不愿意在众人面前露出自己的脸。用扇子把脸挡住的照片留存至今，令人不禁想象，她对当时已经存在的狗仔队的厌恶是否跟容颜已老有关系。

　　让我们回到画中。

　　画中的伊丽莎白风华正茂。她站在壮观的大理石宫殿前面，身子微微背向我们，亭亭而立，优雅地回眸看向这边。她引以为豪的头发上戴着几个星形的发饰，裙子上的金色刺绣熠熠生辉，穿在她身上如梦似幻，眼神似乎在夸耀自身的美，但又带着忧郁，仿佛不知该看向哪里。她的嘴唇上挂着王侯惯常展示的微笑，眼中却没有一丝笑意。广阔的天空也和她的表情一样，不够晴朗，加上由裙子下摆升起的阴影，让人无法从画面中感受到多少幸福感。

　　加冕匈牙利王后时的伊丽莎白

　　画家大概不是故意的，但在这幅画里，美与奢华之中蕴藏着深深的孤独和灰暗的预感，使它成为一幅令人难忘的作品。照片诞生之后，肖像画正逐渐失去存在的意义，但是提到伊丽莎白，所有人最先想到的不是照片，而是这幅作品，这就是绘画的力量吧。弗兰茨·约瑟夫在看到这幅画之后称赞道：“这是第一幅展现出皇后真正的美的作品。”让人感觉人生是如此讽刺。

　　这幅画在前面提到的音乐剧中的运用也令人印象深刻。在陌生的宫廷里，战战兢兢的少女茜茜生下子嗣，意识到自身的美的力量，作为皇后伊丽莎白以这个仪态万千的形象出场，让所有人为之倾倒。这时从上方吊下巨大的画框，告诉观众这幅画画的就是舞台上的人（维也纳观众咆哮般的欢呼声令人难忘）。

　　伊丽莎白遇刺

　　正所谓红颜薄命，伊丽莎白也不例外。

　　婆媳之间根深蒂固的对立和长女的死有着直接的联系，并在夫妻之间产生了裂痕，而这些还只是开始。她偏向亲匈牙利派的间接原因中无疑有着对讨厌匈牙利的苏菲的反抗，而且她只要待在维也纳就会出现忧郁症状，也是害怕婆婆的心理在作怪，因为持续的时间太久，即使苏菲去世（伊丽莎白35岁时），情况也没有改观。她常常取消正式活动，渐渐地淡出民众的视线。

　　但是她最大的不幸，还是关于王子鲁道夫的绯闻。因为这个孩子一出世就被带到了苏菲身边，作为下一任皇帝精心培养，所以对伊丽莎白而言，虽然是自己亲生的，却没有多深的母子之情。鲁道夫渴望得到爱，感到自己被母亲抛弃了，长大之后在政治上与父亲针锋相对。身体不够强健令他感到自卑，被逼与比利时公主结婚后，夫妻关系也不和睦。他匿名在报纸上发表批判君主制的文章，被父亲发现后遭到一顿叱责。他事事不顺，最后在31岁时发生了“梅耶林事件”——他在梅耶林的行宫里，和17岁的男爵千金一起饮弹殉情。

　　伊丽莎白被人用担架抬下船

　　伊丽莎白闻讯从旅行途中赶回，想必有万千思绪涌上心头，或许也觉得自己有责任，她搂着儿子的棺材，日夜悲伤，从此以后一直到死都没有脱下丧服。她比以前更加频繁地四处乱窜——仿佛担心一旦停下脚步就会被抓起来似的——继续毫无目标地游荡。

　　死亡就等在她游荡的路上。鲁道夫殉情一事已过去将近10年。1898年，初秋的瑞士，61岁的伊丽莎白和侍女走在湖畔，准备去乘坐汽船，一个男人冲了过来，将她撞倒在地。男人逃走后，伊丽莎白马上站了起来，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催促侍女说：“我们快点上船吧。”

　　但是上船不久，她就说自己胸闷，晕了过去。侍女慌张地帮她脱下衣服，发现紧身胸衣上有一块很小的血迹，马上让船掉头，返回酒店，但伊丽莎白还是在一个小时后如睡着似的离开了人世。因为是用很细的锥状锉刀一下刺中了心脏，几乎没有出血，大概也没有感到多少痛苦（留下了表情安详的遗容面具）。

　　伊丽莎白的遗容面具

　　犯人很快被逮捕了。他是意大利的无政府主义者，本来想暗杀其他皇室成员，结果失败了，便把目标改为刚好在附近的伊丽莎白。

　　“我只想要杀死一名皇室成员，不在意是什么人。”犯人的这句话，让伊丽莎白的一生变得更加虚无和寂寞。无论是结婚，还是死亡，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些紧要关头，她都承担了本该属于别人的命运……

　　日益逼近的帝国末日

　　据说弗兰茨·约瑟夫得到伊丽莎白遇刺的消息之后，只是说了一句“我已经尝遍了世间的辛酸”，就像平常一样回去工作了。

　　确实，工作刻不容缓。就像球一旦从坡上滚下就再也没有人能够阻挡一样，帝国的末日已经近在眼前。失去了意大利，被普鲁士打败，又被德意志联邦排除在外，奥匈二元帝国这一奇怪的体制不知道能维持到什么时候，民族问题已经镇压不住。他不能在这个时候停下手里的政务。

　　认为皇帝终其一生都深爱着妻子的看法未免太过浪漫了。伊丽莎白不是一个合格的妻子，也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她自始至终都在逃避作为皇后的职责。弗兰茨·约瑟夫在面对困难的政务时，长期由母亲苏菲支持，在母亲死后，又从女演员卡特琳娜·施拉特那里获取精神支持。这对不幸的夫妇花了44年时间，最终不过是向彼此证明了他们本不该成为夫妇。

　　弗兰茨·约瑟夫的个人生活可以说是凄惨的，其中掺杂着一桩又一桩不同寻常的死。首先是1867年，弟弟马克西米连大公之死（参见下一章）。那时他要安慰悲伤的母亲，无暇顾及自己。1889年的鲁道夫殉情事件使他失去了唯一的儿子，尽管打击沉重，他还是要勉力支撑，料理后事。因为天主教不允许自杀，如果殉情一事曝光，就不能葬入教堂墓地。于是弗兰茨·约瑟夫想了各种办法，终于顺利地举办了葬礼，却又传出了“王子因为支持自由主义者，所以被当皇帝的父亲杀了”这样的谣言。最后是1898年发生的伊丽莎白遇刺事件。

　　这还没有结束（毕竟弗兰茨·约瑟夫在妻子死后还要多活18年）。1914年，他失去了被指定为继承人的侄子弗兰茨·斐迪南。众所周知，斐迪南夫妇在萨拉热窝被塞尔维亚人刺杀身亡，成为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导火索。

　　弗兰茨·约瑟夫被称为凤凰（不死之鸟），晚年被神化。他死于86岁，正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最关键的一年。据说直到临死的前一天，他还在工作。他成了哈布斯堡帝国最后的皇帝。

　　第12章 《处决马克西米连》 爱德华·马奈

　　从小活在优秀兄长的阴影下，这位年纪轻轻的炮舰密涅瓦舰长擅自决定扩大海军部，与维也纳宫廷作对，让哥哥产生了疑心。

　　《处决马克西米连》 爱德华·马奈

　　1868年，油画，曼海姆市立美术馆，252cm×305cm

　　活在优秀兄长的阴影下

　　被人暗地里说成苏菲大公妃和“小拿破仑”（拿破仑二世、莱希斯塔德公爵）的私生子的马克西米连，随着年纪一天天增长，开始为自己的野心无处施展而感到苦闷。

　　明明只差两岁，哥哥弗兰茨·约瑟夫从小就接受帝王学的教育，最终当上了皇帝，而自己却要像影子似的，过无冕的一生吗……考虑到在溺爱环境中长大，过于相信自己能力的幻想家马克西米连的不满可能给兄弟关系带来裂痕，于是苏菲极力避免两人关系恶化。但是，在年纪轻轻当上炮舰密涅瓦的舰长之后，马克西米连擅自决定扩大海军部，与维也纳宫廷作对，让哥哥产生了疑心（因为历史上有太多弟弟篡位的先例）。

　　马克西米连25岁时和比利时公主夏洛特结婚，这个女人和马克西米连一样是个野心家，而且性格高傲——似乎对娘家身份不如自己的嫂子伊丽莎白当上皇后一事心怀不满——她求自己的父亲比利时国王对奥地利做工作，给丈夫更高的地位。马克西米连这才有机会出任哈布斯堡统治下的伦巴第兼威尼斯总督。但是，这对新婚夫妇只享受了这个头衔两年。在这里，他又违背国家的意向，对自由主义者寄予好感，惹怒了弗兰茨·约瑟夫，被免了职。

　　马克西米连夫妇隐居的米拉马尔城堡

　　马克西米连肖像

　　马克西米连已经没有了容身之所。年仅27岁就被逼隐居的他，在面向亚得里亚海的一处景色绝佳的所在建起城堡。夫妇二人乘船环游世界，打算借此消愁解闷，但这当然无法燃烧他富余的精力。就这样过了几年，1863年，法国的拿破仑三世提出了一个奇怪的提议，请他出任墨西哥皇帝。

　　当时墨西哥正处于内战状态。虽然已经宣布从西班牙独立，但其后44年里换了40个总统。在这样的大混乱之中，由印第安人出身的胡亚雷斯领导的革命军（共和派）和由英、法、西支持的旧统治阶级（保守派）展开拉锯战，近年共和派的势力日渐壮大。

　　迫于美国的压力，英国和西班牙都已经撤军，只剩下法国还在继续派兵，企图把墨西哥变成殖民地。拿破仑三世为了早日平息内乱，觉得需要在当地建立傀儡政权，交给欧洲王室中某个赋闲的成员。眼下来看，马克西米连正合适。

　　最后的希望破灭

　　听到“皇帝”这个词，妻子夏洛特最先动心了，她和父亲联合起来动员马克西米连。但是他本人一开始还有点儿犹豫，因为一向看人很准的苏菲对拿破仑三世极不信任，说他是“说谎的靡菲斯特”。拿破仑三世是拿破仑·波拿巴的侄子（弟弟的儿子），在莱希斯塔德公爵病故后成为波拿巴家族的一家之主。他利用上一辈的名号，被选为第二共和国总统，随后施行独裁统治。

　　然而，马克西米连到底是个浪漫主义者，他最终没有听从母亲的判断，接受了拿破仑三世的建议。昔日作为海军少尉前往西班牙时，马克西米连看到哈布斯堡家族的遗迹感慨万千。他心中想必还有着凭借自己的力量，复兴“日不落帝国”这种不合时宜的梦想。还有关于身世的传闻——身上流着稀世英雄的血——不可能没有传进他的耳朵，与拿破仑这个名字的关系可能也令他感触颇多。不管怎样，他都必须打破现状。

　　第二年春天，就在夫妻二人离开欧洲的当天，哥哥弗兰茨·约瑟夫带着臣下特地赶来。不是为了送行，而是要求他放弃奥地利的皇位继承权。亲近法国、受雇去当墨西哥皇帝的弟弟令弗兰茨·约瑟夫感到气愤。谈判进行了很久，不过马克西米连最终还是接受了哥哥的主张，在文件上签了名。退路已断。乌云笼罩的时候，他起航了。实际上，起航也因为这件事推迟了几天。

　　而且，在漫长航线的终点墨西哥，等待夫妻二人的不是热烈的欢迎，而是在法军的枪炮威胁下高呼“皇帝万岁”的人群。当地的紧张形势，听到和看到完全两样。在政治上，马克西米连也几乎没有任何权限，他终于知道自己被拿破仑三世骗了。但，真正的背叛是在这之后。胡亚雷斯的优势日益明显，在殊死对决的紧要关头，法国撇下马克西米连和少量的义勇军（奥地利人和当地贵族组成的混合兵）撤军了！本来皇位是以在当地驻军为条件的，结果竟来了个过河拆桥！

　　拿破仑三世固然冷酷，但是不得不说，马克西米连还是太天真了。不听冷静的母亲苏菲的意见，沉浸在未能实现的梦想里便是这样的结果。

　　徒有虚名的皇帝被逼无奈，只得先让夏洛特一个人回欧洲向各国求援。不过，从墨西哥到欧洲坐船需要两个多月。在祖国比利时，父王已经去世，又不好向哈布斯堡家族开口，夏洛特抱着必死的决心去找罗马教皇，结果在梵蒂冈——可能是求援遭到了拒绝——突然精神失常。她从此疯疯癫癫，被送回娘家比利时，像胡安娜一样被囚禁在城堡里（将近60年），结束了漫长而郁郁的一生。对于丈夫后来发生了什么，她一概不知。

　　得到妻子发病的消息时，马克西米连如果想逃走还来得及。共和派想必也觉得他主动逃跑更好吧。然而他——因为他浪漫主义的性格——选择了和他的追随者生死与共。经过激烈的最后一役，马克西米连被胡亚雷斯活捉并枪决。他临死前用西班牙语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愿我流的血给这个国家带来幸福！”

　　此时刚好是他踏上墨西哥的土地的第三年，死时年仅35岁。

　　画家的告发

　　哈布斯堡帝国皇帝的弟弟在野蛮的墨西哥被杀——巴黎市民一听到这个消息都感到不胜惊愕，一致谴责共和派的胡亚雷斯，但随着事情的详细经过逐渐明朗，人们才发现原来真正的恶徒就在自己的身边（这也间接导致了拿破仑三世最终倒台）。

　　爱德华·马奈也是发现真相的人之一。马奈现在被誉为印象派的先驱、“近代西方绘画之父”，但在当时还没有得到认可，他希望自己的画能够入选官方沙龙，但是因为他参展的作品常常存在争议，屡屡落选。这幅历史画《处决马克西米连》也是在事件发生后第二年的1868年发表的挑战之作。

　　实际处决的时间是6月的一个清晨，地点在克雷塔罗的山岗上。马克西米连以及两名亲信和行刑士兵之间只有5步的距离。士兵们一齐射击之后，又补了致命的一枪。因为留有行刑时的照片，所以我们知道这幅画有几个与事实不符的地方。画里中间的马克西米连戴着宽边帽，但现实中却没有戴帽子，围观群众也没有扒在墙上，而是站在枪手身后，且实际的人数更多。画中士兵穿的制服不是革命军的，而是和法国的军服很像。右端那个脸朝着我们，正在装弹的戴红帽子的男人，从鼻梁和胡子来看，似乎是拿破仑三世的肖像。

　　马克西米连行刑前的照片

　　也就是说，马奈用这幅画揭发马克西米连不是为胡亚雷斯所杀，而是被法国，更准确地说是受拿破仑三世利用，最后见死不救所害。他将这幅画在官方沙龙上展出，为的是哪怕落选，也要像《梅杜萨之筏》那样引起巨大反响。结果作品落选了。他的作家朋友埃米尔·左拉为他辩白，称落选的原因是因为审查者对拿破仑三世心存畏惧。

　　可能真的是这样。不过，这幅画在民众中也并不受欢迎。

　　拒绝观者共鸣的绘画

　　这也在情理之中。

　　马奈的画风一度被批评为“扑克牌上的人头像”，据说他强调“绘画的绘画性”，换句话说，就是让绘画回归二维平面，追求绘画的纯粹性。《奥林匹亚》《吹短笛的男孩》用这样的画法可能无可厚非。但是一旦以震撼性的事件为主题，单薄的人物、毫无真实感的阴影、不合常理的构图都适得其反。这幅作品究竟想要观者感受到什么，又如何去感受呢？

　　马奈在创作这幅作品时，脑海中一定浮现了戈雅的杰作《1808年5月3日的马德里》（描绘拿破仑军队虐杀马德里市民的历史画）。杀人者与被杀者近到令人窒息的距离，看不到脸、像机器人一样没有人性的行刑者，仿佛是无辜的证明似的白得耀眼的衬衫，这些元素都借鉴了戈雅的作品。

　　在《1808年5月3日的马德里》的画面中央，仿佛被钉在十字架上似的两手张开的男人的手掌上，有和钉过钉子的耶稣基督手掌上的圣痕相似的伤口。同样的，马奈也给马克西米连戴上帽子，希望让观者由此联想到神圣的光环（但这个意图似乎并没有达到）。

　　不过，在戈雅的作品里，牺牲者一个个都是那么的富有个性。机器似的杀戮者更加反衬出每个牺牲者的愤怒、苦痛、绝望和恐怖是多么的强烈。不仅如此，我们甚至可以感受到正在创作的画家本人火一般的愤怒。戈雅的灵魂站在被杀者一边，和他们一起为不公的命运而痛苦不堪。正因为如此，我们在看这幅画时才会被打动，尽管事情发生在历史久远的异国他乡，但感觉就像发生在我们身边，因为这是人间反复发生的共同的悲剧。

　　而马奈的画……

　　他有意识地避免戏剧性的表达，这可以理解。但是这样一来，本来应当受指责的拿破仑三世看上去只是没有注意到周遭发生的事，正在不缓不慢地摆弄自己的枪；马克西米连与其说是在临死前仍保持着威严，更像是一个面无表情的木偶。从墙的另一边探出头来的围观者是在为失去自己的皇帝而叹惋，还是为处决的残酷程度所震惊，我们也无法判断。

　　戈雅《1808年5月3日的马德里》（1814年）

　　没有戏剧性，画面上没有紧张感，人物的动作不自然，仿佛是纸糊的道具。最重要的是，并没有人感觉到画家有什么想要表达的东西。马奈在用头脑画画，却没有一颗火热的心。有颜色，有形状，但却没有灵魂。观者不会对拿破仑三世感到气愤，也不会对马克西米连产生同情。什么也感觉不到。

　　从丢勒惟妙惟肖的肖像画开始，经历了戈雅的一腔怒火、委拉斯开兹对人的深入理解，绘画已经走出了很远。

　　但是在某种意义上，马奈这幅拒绝观者共鸣的绘画，在一切都变得相对的现代，确实可以称其为新的表现形式。

　　简而言之，我们凭什么对拿破仑三世感到愤怒呢？虽然他欺骗了马克西米连，但是渴望独立的墨西哥人民却可能会感谢拿破仑三世做出撤军的决定，而憎恨把战斗延长、使损失扩大的马克西米连。这样说的证据就是，在枪决时马克西米连用金币贿赂枪手，请求他们不要打脸，结果却还是都瞄着脸打。而且直到现在，墨西哥都不承认马克西米连是皇帝。他不过是以奥地利的大公的身份被处死的。

　　正如上一章所述，从马克西米连的死开始，弗兰茨·约瑟夫的亲人接二连三地离他而去。

　　等到弗兰茨·约瑟夫像慢动作镜头一般经历了漫长的时间并最终离开人世时，哈布斯堡王朝事实上已经崩溃。但在形式上，还有一个皇帝卡尔出世。他是弗兰茨·约瑟夫侄子的儿子，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即位，战争结束后被赶下台（逃亡瑞士，后在流放地马德拉岛于35岁病死）。

　　持续了将近650年的哈布斯堡王朝，说结束就结束了。捷克和匈牙利都已经独立，新生的奥地利共和国沦为像现在一样的小国，领土只有曾经的八分之一，人口减少到了原来的九分之一。

　　后记

　　有关哈布斯堡帝国的书籍已经有很多，但是聚焦于名画的点画风格的读物，我多少有些自负地以为这或许是第一本。如果能借助绘画作品的吸引力，让那些对西方历史感到头痛的读者产生兴趣，我将深感欣慰。

　　这是我在继“胆小别看画”系列之后再一次执笔绘画相关的书籍，这样的工作让我感到很快乐！

　　毕竟哈布斯堡的人们都是那样个性鲜明，前所未有，即使明知会被无情的命运击垮，仍然以自己的方式继续战斗，纵使灭亡也是惊天动地，无与伦比。

　　我再一次体会到，读史就是阅人。

　　反派角色越强大，也就越能反衬出主人公的光辉形象。与腓特烈大帝的较量让我们认识了一个精明强干的玛丽亚·特利莎；通过与伊丽莎白一世你来我往的明争暗斗，才能更加显示出腓力二世的政治手腕。

　　这其中让我个人最为着迷的，就是这个腓力二世。

　　无论是提香所绘肖像的安静形象，还是他极其复杂的内心，对欧洲史的影响之深，总之，他是一个任何人都无法忽视的存在，他的所作所为也很耐人寻味。如果篇幅允许，我真想更加详细地写一下他和玛丽·斯图亚特的关系、异端审判，以及西班牙无敌舰队（包括被英国打败的历史）。但愿将来有机会对他做一个全面的描写……

　　本书的写作是在责任编辑山川江美女士的协助下完成的。她为本书的主题及方向性提出了许多宝贵的意见，并不时地发表感想，给我鼓励。在此表示衷心的感谢。

　　中野京子

　　主要参考文献

　　Allgemeine Deutsche Biographie（ADB［Bd.1—56］），Dunker&Humboldt/ Berlin, 1967

　　Der Treppenwitz der Weltgeschichte, William Lewis Hertlet, Haude & Spenersche Verlagsbuchhandlunng/ Berlin, 1882

　　Die Habsburger, Ein biographisches Lexikon,Wien, 1988

　　Geschichte der habsburgischen Macht, Georg Stadtmuller, 1966

　　Neue Deutsche Biograhpie, Dunker&Humboldt/Berlin, 1971

　　What Great Paintings Say, Rose-Marie & Rainer

　　Hagen, Taschen, 2003

　　《符号与意象事典》（Dictionary of Symbols & Imagery）A. de Vries/山下主一郎监译，大修馆，1984

　　《西方美术解读事典》（Dictionary of Subjects and Symbols in Art）James Hall/高阶秀尔译，河出书房新社，1988

　　《世界名画之谜》Robert Cumming/富田章等译，Yumani书房，2000

　　《尼德兰旅行日记》丢勒/前川诚郎译，岩波书店，2007

　　《哈布斯堡家族》菊池良生，夏目社，2008

　　《哈布斯堡家族史话》江村洋，东洋书林，2004

　　《哈布斯堡帝国》加藤雅彦，河出书房新社，1995

　　《哈布斯堡一千年》中丸明，新潮社，2001

　　《缔造哈布斯堡的男人》菊池良生，讲谈社，2004

　　《变形记（下）》奥维德/中村善也译，岩波书店，1984

　　《玛丽·安托瓦内特》茨威格/中野京子译，角川书店，2007

　　《玛丽·路易丝》塚本哲也，文艺春秋，2006

　　《雇佣兵的二千年史》菊池良生，讲谈社，2002

　　年表

　　（仅摘录与正文相关的事项）

　　1273

　　哈布斯堡家族的鲁道夫一世被选为德意志国王

　　1278

　　马希费尔德之战（鲁道夫一世战胜波希米亚国王奥托卡二世）

　　1291

　　鲁道夫一世去世

　　1477

　　腓特烈三世让嫡子马克西米连与勃艮第公爵之女玛丽亚结婚

　　1486

　　马克西米连一世即位

　　1493

　　腓特烈三世去世

　　1496

　　马克西米连一世让嫡子美男子腓力与西班牙公主胡安娜结婚

　　1506

　　美男子腓力去世

　　1516

　　马克西米连一世的孙子查理继承西班牙王位，成为卡洛斯一世

　　1519

　　马克西米连一世去世

　　卡洛斯一世继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位（兼查理五世）。丢勒绘《马克西米连一世像》（第1章）

　　1527

　　罗马之劫

　　1529

　　奥斯曼土耳其发动第一次维也纳之围

　　1533

　　西班牙的皮萨罗灭亡印加帝国

　　1547

　　米尔贝格之战（查理五世战胜新教军）

　　1548

　　提香绘《查理五世骑马像》（第3章）

　　约1551

　　提香绘《穿军服的腓力皇太子》（第4章）

　　1555

　　胡安娜去世

　　1556

　　查理五世引退，哈布斯堡帝国分为奥地利和西班牙两个分支（前者由弟弟斐迪南一世继承，后者由嫡子腓力二世继承）

　　1558

　　查理五世去世

　　1576

　　鲁道夫二世即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位

　　1580

　　腓力二世兼任葡萄牙国王。海外殖民地进一步扩大

　　1581

　　荷兰发表独立宣言，从西班牙王国分离出来

　　1583

　　鲁道夫二世将首都从维也纳迁到布拉格

　　约1586

　　埃尔·格列柯绘《奥尔加斯伯爵的葬礼》（第5章）

　　1588

　　阿尔玛达海战（西班牙无敌舰队败给英国）

　　约1591

　　朱塞佩·阿尔钦博托绘《装扮成四季之神威尔廷努斯的鲁道夫二世》（第7章）

　　1598

　　腓力二世去世

　　1612

　　鲁道夫二世去世

　　1618

　　三十年战争爆发（1618—1648）

　　1656

　　委拉斯开兹绘《宫娥》（第6章）

　　1683

　　奥斯曼土耳其发动的第二次维也纳之围

　　1700

　　卡洛斯二世去世。西班牙哈布斯堡家族终结

　　1701

　　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爆发（1701—1714）

　　1740

　　查理六世去世，玛丽亚·特利莎继位

　　普鲁士侵略西里西亚。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爆发（1740—1748）

　　1770

　　玛丽·安托瓦内特与法国王太子（后来的路易十六）结婚

　　1780

　　玛丽亚·特利莎去世

　　1787

　　维杰·勒布伦绘《玛丽·安托瓦内特和她的孩子们》（第9章）

　　1789

　　法国大革命爆发

　　1793

　　玛丽·安托瓦内特被处死

　　1805

　　拿破仑攻入维也纳

　　1806

　　神圣罗马帝国解体

　　1810

　　玛丽·路易丝与拿破仑结婚

　　1814

　　拿破仑流放厄尔巴岛（1815年逃离）

　　1818

　　劳伦斯绘《罗马王（莱希斯塔德公爵）》（第10章）

　　1821

　　拿破仑在流放地圣赫勒拿岛去世

　　1832

　　拿破仑二世（莱希斯塔德公爵）去世

　　1848

　　弗兰茨·约瑟夫即位

　　1852

　　门采尔绘《腓特烈大帝的长笛演奏会》（第8章）

　　1854

　　弗兰茨·约瑟夫与伊丽莎白结婚

　　1865

　　温德尔哈尔特绘《伊丽莎白皇后》（第11章）

　　1867

　　奥匈帝国成立

　　墨西哥皇帝马克西米连被处死

　　1868

　　马奈绘《处决马克西米连》（第12章）

　　1871

　　德意志帝国成立

　　1877

　　普拉蒂纳绘《疯女胡安娜》（第2章）

　　1889

　　弗兰茨·约瑟夫嫡子鲁道夫殉情

　　1898

　　伊丽莎白皇后遇刺

　　1914

　　萨拉热窝事件（斐迪南大公夫妇遇刺）

　　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1914—1918）

　　1916

　　弗兰茨·约瑟夫去世。卡尔一世即位1918

　　卡尔一世退位。奥匈帝国解体

　　奥地利共和国成立

　　1922

　　卡尔一世在流放地马德拉岛去世

　　本书选取的画家简介

　　（按出生年份顺序）

　　丢勒（1471—1528）德国文艺复兴时期最伟大的巨匠。有很多版画杰作。代表作《四使徒》《忧郁》。

　　提香（1488？—1576）意大利威尼斯派最伟大的画家。用色华丽，画风舒展。留下了很多作品，代表作《圣母升天》《田园合奏》。

　　阿尔钦博托（1527？—1593）意大利风格主义画家。被视为20世纪超现实主义的先驱。代表作《水》《火》。

　　埃尔·格列柯（1541—1614）出生在希腊的西班牙画家。因超前的独特个性而知名。代表作《托莱多风景》《拉奥孔》。

　　委拉斯开兹（1599—1660）西班牙代表性画家。晚年的技法被视为印象派的先驱。代表作《教皇英诺森十世》《玛格丽特公主》。

　　维杰·勒布伦（1755—1842）法国女性人气肖像画家。据说画过20多幅安托瓦内特的肖像。

　　劳伦斯（1769—1830）英国人气肖像画家。代表作《夏洛特王妃像》《威灵顿侯爵像》。

　　温德尔哈尔特（1805—1873）生在德国，住在巴黎。因受到英国维多利亚女王赏识而知名。

　　门采尔（1815—1905）德国现实主义画家。因创作了腓特烈大帝的一系列历史画而知名。

　　马奈（1832—1883）被誉为法国近代绘画之父。代表作《草地上的午餐》《奥林匹亚》。

　　普拉蒂纳（1848—1921）西班牙画家。曾担任普拉多美术馆馆长。代表作《格拉纳达开城》。

　　〇图片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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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62、p120、p150、p177、p190、p193 : The London Art Archive / Alamy

　　p123: INTERFOTO Pressebildagentur / Alamy

　　p132 : AKG / PPS通信社

　　p168: President and fellows of Harvard College

　　p172: The Print Collector / Alamy

　　〇pv插图制作

　　Design Place Demand 中野京子的世界名画之旅（套装共6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