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幅名画里的哈布斯堡王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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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幅名画里的哈布斯堡王朝(上)
前言
哈布斯堡王朝从中世纪一直延续到20世纪初,前后历时约650年,是历史上寿命最长的王朝之一。在这漫长的岁月里,哈布斯堡家族几乎独揽了神圣罗马帝国的皇位,坐拥欧洲中心,并积极地与周边各国联姻,如蜘蛛结网一般扩张领土。毫不夸张地说,哈布斯堡家族构成了欧洲史的核心和基础。
哈布斯堡家族统治时间如此之长,地域如此之广,其中的人和事也自然波澜壮阔,不亚于一部长篇小说。
哈布斯堡家族的两大美女之一玛丽·安托瓦内特被拖上断头台,另一位美女伊丽莎白皇后被无政府主义者刺杀;腓力二世因为扩充军备和异端审判,成了世界史上板上钉钉的大反派;因为反复近亲结婚,卡洛斯二世成了西班牙哈布斯堡王朝的末代国王;委屈下嫁拿破仑·波拿巴的玛丽·路易丝生下了拿破仑二世;弗兰茨·约瑟夫的弟弟马克西米连远赴墨西哥当皇帝,最后被枪决……
这些历史与人物编织的华丽而又沾满鲜血的世界错综复杂,时而让人无比振奋,时而让人毛骨悚然,同时又与现代的欧洲形势形成鲜明的对比,所以人们才会乐此不疲地阅读与哈布斯堡有关的海量书籍吧。
哈布斯堡帝国也成了许多艺术作品的舞台。就像歌剧有威尔第的《唐·卡洛》(原作席勒),传记有茨威格的《玛丽·安托瓦内特》,音乐剧有里维的《伊丽莎白》等杰作一样,在绘画领域中,也有丢勒、提香、委拉斯开兹、格列柯等天才挥舞画笔。
本书就尝试为您解读这些名画,以窥哈布斯堡帝国史的一斑。
这是一次小小的尝试,可能会有很大的偏差。因为,与杰出画家辈出的西班牙相比,德语圈里从来都是听觉动物(音乐)多于视觉动物(绘画),在近现代以前的美术史上留下名字的德语画家只有丢勒和克拉纳赫等寥寥数人。所以奥地利哈布斯堡这一分支留下的名画也很少,就连代表哈布斯堡的女中豪杰玛丽亚·特利莎,都没有留下一张有价值的肖像画,真是令人遗憾。
这种文化史上的偏差大概是不可避免的。如果读者能够在从丢勒到马奈的12幅作品中,透过画家敏锐的眼睛感受到这些杰出人物的魅力,体会到画面所讲述的历史的惊人与不可思议,笔者将深感欣慰。
序章
查理五世的纹章(绘有哈布斯堡家族的双头鹰族徽)
蓝血一族
哈布斯堡家族的族人认为自己受到神的特殊眷顾,拥有高贵的蓝色血液,他们以此为豪。这种自豪的背后,是他们连续几个世纪统治五大宗教和十二个民族,几乎独揽了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宝座而建立起来的自信。
哈布斯堡王朝的势力范围覆盖了现在的奥地利、德国、西班牙、意大利、比利时、荷兰、捷克、波兰、匈牙利、罗马尼亚、葡萄牙、巴西、墨西哥、加利福尼亚和印度尼西亚。一人兼任最多个国家君主的也是哈布斯堡家族的族人。查理五世拥有七十多个头衔,为欧洲历史之最;玛丽亚·特利莎的正式称号为“奥地利女大公,兼施泰尔马克女公爵,兼克恩顿女公爵,兼蒂罗尔女伯爵,兼波希米亚女王,兼匈牙利女王……”,一连四十多个“兼”字。即使到了帝国末期,在弗兰茨·约瑟夫加冕的19世纪中叶,王朝的领土面积依然是欧洲除俄国以外最大的。
出人意料的是,如此强大的一族起源既不在奥地利也不在德国,而是10世纪末出现在瑞士东北部偏僻乡间的一个相对弱小的家族。这个家族通过两三代人的努力,在11世纪初筑起了“哈布斯城堡”(Habichtsburg,瑞士布鲁格至今仍保留着城堡的一部分)。哈布斯(Habicht)的意思是“大鹰”,堡(burg)的意思是“堡垒”“城堡”,哈布斯堡(Habsburg)这个名字便是这样来的。到了12世纪,以这座城堡为根据地的子孙自称哈布斯堡伯爵,哈布斯堡家族的历史便由此开始。
说是“伯爵”,却与我们现在所说的爵位不同,这一名号是他们自封的。在那个为了争夺领地而混战的混沌时代,自报家门时夸张一点儿是没有坏处的。不过即便如此,也还是从侧面证明了哈布斯堡家族此时已经具备了自称伯爵并获得周边认可的实力。家族的领地虽然零零散散,但也以包括巴塞尔在内的莱茵河上游一带为中心扩张了不少。
之后又经过100年,到了13世纪初,仍是乡村大族的哈布斯堡伯爵鲁道夫迎来了堪称命运转折点的大好机会,那就是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宝座。
现存的哈布斯城堡
神圣罗马帝国的威风
不过,我们需要先解释一下什么是“神圣罗马帝国”。“帝国”是指统一多个民族和国家的君主国,“神圣”表示由罗马教皇加冕,得到了天主教盟主的承认。自962年奥托一世加冕开始,德意志(包括北部意大利)国王便自动获得皇位并接受罗马教皇的加冕。或许是因为梦想着有朝一日占领整个意大利,重现古代罗马帝国,所以帝国才换成这个名称。
德国纳粹把神圣罗马帝国(962—1806)称为“第一帝国”,把俾斯麦时代的普鲁士(1871—1918)称为“第二帝国”,把1933年开始的希特勒独裁国家(1933—1945)称为“第三帝国”。这些命名都以建设德意志民族的理想国家为目标,然而众所周知,它们的结局都非常悲惨。
说回13世纪,德国在名义上依然处在神圣罗马帝国的控制下。然而实际情况却与战国时代的日本类似,群雄割据,诸侯之间明争暗斗,很难建起中央集权的国家。而且,因为没有出现一个有实力统一全国的英雄皇帝,所以德意志国王,也就是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宝座不是世袭的,而是由七个有力的诸侯(选帝侯)选举产生的。
正如后来伏尔泰所调侃的:“神圣罗马帝国既不神圣,又非罗马,更非帝国。”神圣罗马帝国早已是徒有虚名,当上皇帝,既不能增加领土,也得不到集中的权力。
然而有趣的是,尽管这个皇帝称号只是象征性的,有名无实,但是它毕竟结合了天主教权威和对古代罗马帝国的继承,在心理上还是有着巨大的威慑力。虽然与财富和权力没有直接的关系,但这好歹是欧洲最高头衔(“皇帝”是“王中之王”的意思),是无上的荣誉——这样比喻可能过于粗暴——皇位之争才会愈演愈烈。
选帝侯们并不希望他们中的任何一个脱颖而出,于是会找各种理由推迟德意志国王的选举。尽管罗马教皇再三催促,帝位竟然还是空悬了近20年之久(大空位时代)。教皇终于等得不耐烦了,说“既然如此,就由我来指定吧”,选帝侯们这才开始无奈地物色人选,选择标准就是尽量找没什么能力,对自己唯命是从的人……这个人就是哈布斯堡伯爵鲁道夫。
皇位之争
对选帝侯们而言,鲁道夫可以说是不二之选。除了在阿尔卑斯山附近有一点儿贫瘠的土地,他没有任何背景,而且已经55岁高龄,财产不多,因此战争能力也有限。只要把皇帝这个名号丢给他,哪怕只是个没有工资的名誉职位,他也会像狗一样摇尾尽忠吧,无论如何也不会对其他诸侯构成威胁。
无知真可怕。这个时候,没有一个人意识到鲁道夫的野心和潜力。但是,他们很快就会知道了。
当时,势力急速扩张的波希米亚国王奥托卡二世——奥托卡能力很强,选帝侯最不希望看到他登基——对鲁道夫的加冕提出了异议。他直接向罗马教皇进言,说哈布斯堡家族来历不明,没有资格称帝!
鲁道夫一世
教皇就此质问选帝侯,他们拿出鲁道夫虔诚的天主教信仰为其辩护。鲁道夫当时正在与巴塞尔大主教交战,但他不想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于是当即讲和,为了加冕而赶了回去(就如听闻本能寺之变立即撤兵的丰臣秀吉一样)。就这样,一介乡野伯爵,摇身一变成了神圣罗马帝国皇帝鲁道夫一世。哈布斯堡王朝由此迈出了第一步,尽管它是如此侥幸(而又步履蹒跚)。
然而,鲁道夫一世与奥托卡二世的不睦却逐年加深。这位波希米亚国王在几年前趁奥地利领主后嗣无人,攻陷了维也纳,鲁道夫要求返还,他也不以为意。这是公然向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举旗造反,必须将其击溃——对于鲁道夫的决心,选帝侯们都表示赞同。然而他们都只是口头上的支持,并不准备施以援手,而是想坐山观虎斗。对他们而言,既能见识一下鲁道夫的本领,又能在两败俱伤后瓜分领地,是最好不过的了。
于是,加冕5年后的1278年,在维也纳东北部的马希费尔德,徒有虚名的皇帝率领着贫弱的军队,与出身名门、财大气粗的国王率领的大军展开激战。大部分人都预测鲁道夫没有胜算。果然,战役打响不久,老迈的鲁道夫就狼狈落马,预测险些成真。然而在这关乎王朝能否延续的紧要关头,鲁道夫拼了老命爬回马上,战役变得势均力敌。
最后鲁道夫获胜,哈布斯堡家族都相信这是他的虔诚得到了神的保佑(后来族人都称鲁道夫为“神君”)的结果,其实那不过是类似桶狭间之战 的奇袭战术取得的成效。
当时的战场通常是骑士之间的形式化的对战。鲁道夫知道这样必败无疑,于是准备了五六十骑的伏兵,趁敌人不备,在半路突然从侧面袭击敌人。这个战术说得好听叫创新,说得难听就是违背骑士精神,的确是“来历不明”的卑鄙战术,纯属蛮干,毫无战术美可言,一切都只为了赢得胜利。
马希费尔德之战(1278年)
奥托卡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战死沙场,敌人全线崩溃。
那帮轻视鲁道夫,认为他不过一介乡村野夫的选帝侯想必都傻眼了。鲁道夫一世凭此一战,将波希米亚收入囊中,不久又将奥地利据为己有,并把根据地从瑞士的深山搬到了奥地利。此后,他并没有在意大利故步自封,而是把扩张和维持哈布斯堡王朝当作第一要务。为了能让哈布斯堡家族世袭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宝座,他把人生剩下的十几年都用来为此奋战。
神圣罗马帝国皇冠
如果没鲁道夫一世这个打破常规的人,哈布斯堡家族可能会止步于阿尔卑斯地区的一个领主,而没有机会登上历史舞台。
无论哪个王朝的开创者都有着不凡的经历,但是考虑到鲁道夫的年龄和处境,哈布斯堡王朝建立的经过更像一个奇迹。也许正因为如此,才诞生了王朝持续近650年——只要和德川幕府持续265年、俄国罗曼诺夫王朝持续304年比较一下,就知道这是多么非比寻常——这一真正的奇迹吧。
第1章 《马克西米连一世像》 阿尔布雷希特·丢勒
等到皇位安稳地握在哈布斯堡家族手上,竟过了150年之久。15世纪末,马克西米连一世登上德意志国王兼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宝座。他才是哈布斯堡家族许久未出的英雄。
《马克西米连一世像》 阿尔布雷希特·丢勒
1519年,油画,维也纳艺术史博物馆,74cm×62cm
骑士、艺术家、金光闪闪的王
在鲁道夫一世的努力下,哈布斯堡家族的强大已不可同日而语。不过,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宝座也不是说世袭就世袭的。选帝侯已经开始警惕哈布斯堡家族,他们团结一心,坚决不让鲁道夫的儿子当皇帝。
于是,皇位落到了别人手里,不过很快又被鲁道夫的儿子夺了回来。这个儿子因此遇刺,皇位又被别人夺去,再由鲁道夫的孙子夺回来,战争爆发,他的曾孙又……就像橄榄球似的,一会儿到这边,一会儿到那边,等到皇位安稳地握在哈布斯堡家族手上,竟过了150年之久。
又过了50年,到了15世纪末,马克西米连一世登上德意志国王兼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宝座。他才是哈布斯堡家族许久未出的英雄。
“中世纪最后的骑士”——马克西米连一世之所以受到这样的赞誉,是因为在他治世的26年间,曾进行过15次远征,而且他在战役中并没有像他的先辈一样采用奇袭战术,而是每次都身先士卒,像骑士一样正大光明地战斗。另外他采用了雇佣兵(他被称为“雇佣兵制度之父”),要求他们一定程度地臣服,且仅仅把战争当作手段。他把领土扩张到勃艮第、西班牙、匈牙利,把国号也改为“德意志民族神圣罗马帝国”。比起重建古代罗马帝国,他更加侧重于巩固哈布斯堡家族在德语圈的地位,使其跻身欧洲屈指可数的名门。
而且,这位勇猛果敢的骑士还是“德国最早的文艺复兴人”。他为人文主义者和艺术家提供庇护,自己还写诗。他还创立了宫廷礼拜堂少年圣歌队,为现在的维也纳童声合唱团奠定了基础。
因为宫廷不设在维也纳,而是设在因斯布鲁克(岩盐的产地,具有财政上的优势),所以蒂罗尔的小城里至今仍保留着荣华的痕迹——“黄金屋顶”。这是马克西米连一世为了观看在广场上举行的马上枪术比赛,在原有的领主宫殿的基础上增筑的阳台,屋顶的2657块铜瓦全部贴着金箔。这样做的效果非常显著——阳台在阳光的照耀下灿烂辉煌,站在阳台上的皇帝的形象也变成了黄金般的颜色。想必人们都忍不住要拜倒在那神圣而庄严的情景下。
现存的“黄金屋顶”
马克西米连一世是非常老练的政治家,懂得利用艺术来做政治宣传。他陆续委托当时已经声名远播的阿尔布雷希特·丢勒创作了《凯旋门》《凯旋车》等大幅木版画,以及分发给臣下的祈祷书的插图。然而他并没有足够的资金来资助艺术家——因为战事不断,他欠下了奥格斯堡的富格尔家族一笔巨款——所以他没有能力雇用丢勒为宫廷画家,也没有委托他创作大幅的油画。不过,要以低廉的价格大肆宣传哈布斯堡的威风,版画(据说有上千种)的效果更大一些也未可知。
丢勒《凯旋门》(1515年)
丢勒《凯旋车》(1522年)
死后的画
我们来看《马克西米连一世像》。这是皇帝亲自委托的油画肖像。这幅画的尺寸不大,只有74厘米×62厘米,但是却充分展现了模特儿的风采。
丢勒曾两度前往意大利学习当地的文艺复兴绘画,所以在这幅画里,我们既能看到德国式的精确描线,又能看到意大利式的优美。虽然这幅画不像他平时的版画那样个性鲜明,但是依然保持了独特的味道,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是他的手笔。
你有没有注意到,画面右端刚好与帽子尖的高度相同的地方,有一个淡黄色的小小的(因为印刷的关系可能看不太清楚)签名——AD。这是阿尔布雷希特的首字母A和丢勒的首字母D的组合,类似于现在的品牌标志。A有点儿像神道教神社的鸟居,恰好把D套在中间。丢勒带着德国最杰出画家的自负——在画家稀缺的德国,丢勒至今仍被誉为最杰出的画家——在所有的完成作品上都画上了这款品位不俗的字母组合标记(不过讽刺的是,在这款签名家喻户晓之后,因为容易模仿,导致赝品到处都是)。
丢勒的签名(由1500年的作品放大)
这幅画遵循了当时的肖像画惯例,是一幅中规中矩的四分之三面半身像。
画中的马克西米连一世头戴黑色天鹅绒大檐贝雷帽,站在深绿色的背景前。从右手手指的样子来看,作画时右手大概是轻轻扶在桌子或者地球仪上的;他的左手还握着一颗石榴。这种水果因为果肉里长满了密密麻麻的籽,所以一直是“丰收”的象征,又因为无数的籽都被结实的皮包裹着,因此又被视为在君主的统治下团结在一起的人民的象征。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统治着多个国家,在画中用石榴作为代表物(也就是用来象征人物身份的物品)再适合不过了。
他身上穿着奢华的红色外套,里料是毛皮。衣领和袖口朝外翻着,外翻的衣领把肩膀和上臂盖得严严实实,这样的设计大概是为了保暖。老皇帝年事已高,无法忍受北国的严寒。灰白的头发、发黑的眼圈、松弛的脸颊和满脸的皱纹无不向人揭示着他的年龄。他已经年近六十。唯独沉重的眼睑下露出的目光依然锐利,然而已经看不到往昔雄壮豪迈的风采。与其说是骑士,这更像一张老谋深算的政治家面孔。
画面的左上角是哈布斯堡家族的纹章——双头鹰,画在顶着皇冠的徽章上,旁边是称颂皇帝的拉丁文铭文。它的大意如下:
“史上最伟大的马克西米连大帝,其正义、智慧和宽容,特别是其卓越,超过所有其他国王。皇帝于1459年3月22日出生,于1519年1月12日驾崩,享年59岁9个月21天。愿这位伟大的国王永垂不朽。”
也就是说,这是马克西米连一世去世不久之后的作品。
1518年,帝国议会在奥格斯堡召开。丢勒就在这期间为皇帝画了素描,并在此基础上制作了版画,油画的完成却晚了一些。他对这位已故英杰的脸做了少许修改,使巨大的鹰钩鼻、突出的下巴这些哈布斯堡家族的特征没有那么明显。
在丢勒画素描时,皇帝可能已身患不治之症,也或许只是疲惫之色太浓,我们已无从知晓。不管怎样,晚年的马克西米连一世确实已经心力交瘁。
马克西米连一世的一生几乎都是在战场上度过的,但毕竟也做不到百战百胜。瑞士事实上已经独立;在和英王亨利八世联手的威尼斯战役中屈辱议和;马丁·路德领导的宗教改革燃起烽火;自己英俊的儿子腓力的突然死亡还有被人下毒的嫌疑;马克西米连一世欠富格尔家族的债款越来越多,连答应给丢勒的报酬都还没有付。
丢勒的执念
画完《马克西米连一世像》的第二年,49岁的丢勒为了讨回尚未收到的200盾报酬,并要求继续领取马克西米连一世承诺的每年100盾的养老金,于是带着妻子和用人离开了故乡纽伦堡,准备直接到马克西米连一世的孙子、查理五世在亚琛举办的加冕仪式上去请愿。
这次旅行还兼有开拓新业务、游山玩水的目的,所以丢勒并没有直奔亚琛,而是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环游尼德兰(现在的荷兰),一路创作了许多作品,一边卖画,一边前进。丢勒在旅行期间还记了日记。
日记的内容叫人颇感意外。
与其说是日记,不如说是记账本——一个小气德国人的形象跃然纸上。交通费、住宿费、伙食费不用说,还有服装费、理发费、小费、礼物、赌博输的钱(很少)、没用自己的钱支付的伙食费(感觉赚到了)、送出去的画本来应得的报酬(惋惜),买了那个,收了这个,花了多少钱,大概值多少钱,花多了,赚了,亏了,每一天都有详细的记录,可说是了解当时物价和风俗的最佳资料。
丢勒36岁前后创作的《裸体自画像》(约1507年)
如果说永井荷风在《断肠亭日乘》中专写食物,可以理解为对生的执着,那么丢勒这种行为该如何理解呢?不管怎么说,这股在金钱方面不可思议的较真劲儿,无疑也体现在他的版画作品那令人叹为观止的线条中。要不是受过意大利绘画的影响,他恐怕在创作油画时也会在画布的每个角落精心地填满线条、线条、线条。
不管怎样,有这股韧劲儿,向新皇帝请愿的结果就不难想象了。丢勒心满意足地踏上了回国的旅程。
“结婚去吧”
回过头来讲马克西米连一世。
晚年的皇帝确实已经失去了昔日的风采,乍看上去,缺少生气。甚至有些诸侯开始觉得“哈布斯堡家族已不足为惧”。然而,马克西米连一世毕竟继承了鲁道夫的血统,尽管屡遭逆境,却绝不会淡出历史舞台。
能够证明他那即使跌倒了也绝不吃亏的性格的,是婚姻外交。
这原本是优柔寡断的父亲腓特烈三世为了逃避战争而抽中的一张幸运牌。他让儿子马克西米连一世娶了勃艮第公国(当时欧洲最繁荣的国家,地跨现在法国的勃艮第、比利时、卢森堡、荷兰)的玛丽亚,不费吹灰之力就为哈布斯堡家族带来了莫大的财富和领土。
据说,哈布斯堡家族的著名家训——“战争尽管交给别人。幸运的奥地利,结婚去吧!”(不知道是谁说的)——就是由此而来的。
马克西米连一世尝到了结婚的甜头,于是效仿父亲的做法,早早地就为子女做好了安排。他让儿子,美男子腓力娶了西班牙公主胡安娜,把女儿玛格丽特许给西班牙王子胡安。哈布斯堡家族和西班牙王室的双重联姻当然是有条件的:任何一方绝嗣,领地由剩下的一方继承。
至于结果,腓力和胡安娜生有两男四女,而胡安和玛格丽特之间却没有孩子。这位西班牙王子在结婚半年后突然死亡。
这样的结果对哈布斯堡家族简直太有利了。因为根据协议,西班牙王位迟早会传给腓力和胡安娜的孩子,也就是哈布斯堡家族的男嗣。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不过是在胡安死亡9年后),腓力突然死了。虽然没有证据证明是西班牙方面的复仇,但两个王子相继死亡,很难让人相信他们都是自然死亡。政治联姻之黑暗可见一斑。
丧子使马克西米连一世深受打击。不过幸运的是,奥地利后继有人,而且是一号杰出人物。
就这样,老皇帝有幸亲眼看着16岁的孙子查理登上西班牙国王的宝座,并确认了在自己死后,由其继承神圣罗马帝国的皇位。当时西班牙已经掌握了中南美洲,因此哈布斯堡家族的领土扩张可以用爆炸性来形容。
直到此时,那些觉得马克西米连一世年老体衰并对其掉以轻心的诸侯才惊呼上当。
而且,联姻战术并没有就此结束。马克西米连一世在临死之前,连孙子的婚姻都决定好了。查理迎娶葡萄牙公主,但这次没有换来更多的领土;查理的弟弟与波希米亚、匈牙利公主,查理的妹妹与波希米亚、匈牙利王子的双重联姻,都是和西班牙一样的协议联姻。
不可思议的是,与西班牙同样的情况再次发生了。儿子这边生了三男十女,而和女儿结婚的波希米亚、匈牙利王子却早早战死,没有留下子嗣!
哈布斯堡家族为自家的幸运欢欣鼓舞,但是真的只是靠“运气”吗?
不管怎样,哈布斯堡家族就这样得到了波希米亚和匈牙利。马克西米连如果地下有知,一定会纵声大笑吧。
第2章 《疯女胡安娜》 弗朗西斯科·普拉蒂纳
当时已经是卡斯蒂利亚女王的胡安娜在腓力突然死亡时正怀着第六个孩子。她知道自己必须接受丈夫已经死了的事实,却抱着丈夫肯定还会复活的愿望。这种矛盾的心理击垮了她。
《疯女胡安娜》 弗朗西斯科·普拉蒂纳
1877年,油画,普拉多美术馆,340cm×500cm
彷徨的葬列
冬日荒凉的原野上,夜已泛白。低矮的老树光秃秃的,狂风席卷着这片到处是石头的不毛之地。
从人们疲惫不堪的样子中可以看出,这支举着十字架的长长的队伍已经走了整整一夜,现在才终于可以休息一会儿了。不过,为什么不去前面不远处的小山岗上的修道院呢?到了那里,既不用靠篝火取暖,还能让身体得到充分的休息,为什么非要在这没遮没掩的荒野里点起数根蜡烛(眼看就要被风吹灭),让司祭(白色装束,留着胡子)做弥撒呢?这真是太诡异了。
没错,这就是一个诡异的情景。
这点从画面中央穿着丧服的女主角也可以很明显地看出来。她刚从放着厚坐垫的椅子上站起来,全身僵硬,像猫一样瞪着双眼,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围毯轻飘飘地掉落在地上。从腹部的大小可以看出她怀有身孕。
周围所有人都筋疲力尽,唯独她清醒异常,仿佛感觉不到寒冷,也感觉不到疲惫。然而,谁都没有对她这个突然的举动感到惊讶。只有坐在司祭身旁的女人从《圣经》上抬起了双眼,但眼睛里看不到特别的感情。
这群人真是太奇怪了。明明是一支送葬的队伍,却没有一点儿纪律,后方的人还在拖着沉重的脚步向前挪动。烤火的少女们似乎都在发呆,面无表情,甚至还有人在打盹儿。男人们毫不掩饰他们厌烦的表情,甚至背过身去聊起天来。
一身黑衣的女主角是那么悲怆,越发反衬出其他所有人的态度的冷淡。难道不能对她再多一些同情吗?难道不该对死者再多一些敬意吗?毕竟,棺材里躺的是对她而言非常重要的人啊。
“疯女胡安娜”
气派的黑漆卧棺上镶有金色的双头鹰纹章,因此可以看出死者是哈布斯堡家族的人。棺材的垫布上绣着勃艮第的纹章,由此可知,这是马克西米连一世的儿子腓力。这么说来,这个举止异常的女人就是他的遗孀胡安娜。她被称为“疯女胡安娜”的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她这种常人难以理解的行为。
当时已经是卡斯蒂利亚女王的胡安娜在腓力突然死亡时正怀着第六个孩子。她的精神状态一直都不太稳定,一方面,她知道自己必须接受丈夫已经死了的事实;另一方面,却抱着丈夫肯定还会复活的愿望。这种矛盾的心理击垮了她,她对遗体做了防腐处理,和遗体一起,在西班牙的荒郊野外彷徨了很长一段时间。
名义上她是要将遗体送往丈夫希望的埋葬地格拉纳达,实际上她是怕遗体被哈布斯堡家族夺走,导致自己不能和他合葬。走夜路时,时而绕远,时而走回头路,毫无章法。而且在此期间,胡安娜会犯病似的让队伍停下来,找人做弥撒,或者打开棺盖检查。她无法控制自己,忍不住要去确认遗体是否还在,或者丈夫有没有活过来。
于是,这幅画的谜团就解开了。腓力死的时候是夏天,所以这幅画里的时间距离这场日夜颠倒的漫漫旅程开始已经过去了半年。臣下和宫女都已身心俱疲,厌倦了看不到尽头的服侍工作,对女王的同情和崇敬也早就抛到了脑后。事到如今,即使表现出同情和崇敬,对方也感受不到。
从椅子上站起来的胡安娜大概是要命人打开棺材吧。随从们以前心里可能还会有同情或不耐烦的情绪,而现在都知道说什么也无济于事,有气无力,动也不想动。而且再走几步就到修道院了,非要在这种地方做弥撒,让他们疲劳倍加。
然而,胡安娜已经没有余力去忖度他们的心情了,她眼里只有至爱的丈夫。有时,她觉得丈夫已经到了神的座前;有时,她又觉得丈夫仅仅是睡着了;有时,她想给丈夫办一场隆重的葬礼;有时,她又相信那双手臂还能再次拥抱自己。明明是政治婚姻,而且已经结婚10年了,准备生第六个孩子了,和丈夫第一次见面时感受到的强烈的爱意竟然无可救药地一点儿都没有改变。
血脉传承的悲剧
“极富西班牙特色,并且极富戏剧性”,所以才不能自已地要画胡安娜,弗朗西斯科·普拉蒂纳如是说。
诚然,纵观西班牙历史,与资助哥伦布发现新大陆的伊莎贝拉女王相比,在政治上无所作为、饱受心病折磨的胡安娜更能胜任王室第一女主人公(就像与女强人玛丽亚·特利莎相比,玛丽·安托瓦内特更受欢迎一样)。而胡安娜的悲惨故事之所以能够流传到国外,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普拉蒂纳这幅历史画。
虽然也有人批评这幅画太过煽情,然而也正因为这种煽情式的感伤,这幅画才能将几个世纪之前发生的事展现在世人眼前,受到人们的喜爱。这幅画于创作后第二年,1878年在西班牙国内美术展上获得名誉奖,在同年举办的巴黎世博会上获得荣誉勋位勋章,并在4年后的维也纳世博会上获得荣誉奖。创作这幅画的年轻画家由此一跃成为画坛权威,胡安娜的悲剧也因此受到世人的瞩目。
胡安娜的悲剧根源可能要追溯到祖母的精神疾病。种子发芽需要光和营养,而胡安娜从来不缺这些物质条件。她的父母是阿拉贡国王斐迪南二世和卡斯蒂利亚女王伊莎贝拉,这也意味着她无缘过上那种没有压力的安稳生活。
西班牙一度长期处于伊斯兰教的控制之下,直到15世纪才由天主教徒夺回控制权。当时达成的协议是,阿拉贡(东部)国王和卡斯蒂利亚(中西部)女王结婚,由两个王共同统治。换句话说,这对夫妇的关系并非国王与王后,而是一个国家同时有国王和女王,两人地位平等。不难想象,这在将来会造成什么样的麻烦。
两个王生下一男四女,如上一章所述,嗣子胡安和次女胡安娜分别被指配给了哈布斯堡家族的女儿玛格丽特和儿子腓力。然而,胡安在结婚半年后突然死了。两个王马上指定已经嫁到葡萄牙的长女为王位继承人,而这个长女又难产而死,生下的孩子也在两岁的时候夭折。因此,王位继承人轮到了次女胡安娜。不久,母亲伊莎贝拉也去世了,情况变得更加复杂。正常的话,因为身为国王的父亲还健在,可以继续统治,不会发生王位继承问题,但阿拉贡和卡斯蒂利亚原本是两个不同的王国,所以根据伊莎贝拉的遗言,胡安娜成了卡斯蒂利亚女王。
胡安娜与父母。摘自《给胡安娜的祈祷书》,马可埃略的工笔画
这样一来,胡安娜的丈夫腓力不高兴了。他并不甘心做女王的男人,而想自己登上王位。为了寻求支援,他开始与敌国法兰西接触。胡安娜的父亲斐迪南因此勃然大怒,开始谋划由自己来兼任卡斯蒂利亚国王,娶个年轻的继室,再生一个孩子来继承王位。
被夹在中间的胡安娜所承受的痛苦是世人无法想象的。对任何一方而言,自己都是多余的。既然这样,只有死死抓住女王的王冠……
这早已超出了家人吵架的范畴,而是以命相搏的权力之争。但这战争尚未结束,腓力便离奇死亡了。
爱情的开始与嫉妒
说得太急了。还是先从未经世故的新娘和新郎的相遇讲起吧。
16岁的胡安娜才色兼备。在被许给哈布斯堡家族的长子、勃艮第公爵腓力时,她的内心充满了期待。
年长一岁的腓力一点儿也不随他的父亲马克西米连一世,是远近闻名的美男子(被称为“美男子腓力”),他有朝一日要继承哈布斯堡的全部领地。这样的婚姻是很理想的。幻想着尚未谋面的丈夫和王国,胡安娜于1496年离开了故乡。
胡安娜一到勃艮第,腓力没有提前通知便前来迎接。两个年轻人就像罗密欧与朱丽叶(不过那时莎士比亚还没有出生)一样一见钟情。腓力像传闻中一样英俊,胡安娜一下子坠入了爱河,而腓力——算不算是爱情呢?——至少,在这位黑眼睛、黑头发、充满异国气息的美人儿身上,他感到了新鲜的魅力。明明正式的婚礼还在几天之后,他却马上唤来城中的司祭,当场举行了空有形式的婚礼,迫不及待地抱起新娘进了卧房。
在300年后的法国,上演了几乎同样的情节,它发生在急于想要后嗣的拿破仑和哈布斯堡家族的玛丽·路易丝身上。然而,尽管性急地把新娘抱上床的行为本身是相同的,但是拿破仑不像腓力那样受年轻热血的驱使,而是一门心思地想要混合高贵的蓝血。玛丽·路易丝也不像胡安娜那般有似火的激情,到底是沦为一个暴发户的牺牲品的感慨占了上风。
不过,这两对夫妇到底哪一对更不幸,真是难分伯仲。
一开始,胡安娜无疑感到无比幸福。然而在顺利地生下长女和嗣子查理(后来的查理五世)之后,腓力的态度就开始变了。他不再掩饰对妻子的厌倦,频频夜不归宿。
胡安娜也终于明白,丈夫在床上的魅力都是长年在娼馆游荡的结果。爱得越深,打击就越大。胡安娜妒火中烧,歇斯底里,在旁人眼中,她已有些病态。
后来,胡安娜继承卡斯蒂利亚王位的事情确定了。为了处理相关事宜,夫妻二人前往西班牙。在故乡,胡安娜再度怀孕。继承事宜处理完毕后,腓力就一个人先回去了。有句话这样说:“翻过比利牛斯山就是非洲。”红土上的西班牙对于在富饶而又令人享受的勃艮第住惯了的腓力来说太煞风景,严格的天主教式的宫廷生活也无聊透顶。
在母亲的挽留下,胡安娜一直待到孩子出世才返程。她对丈夫的思念与日俱增,精神状态也变得更加不稳定。生下第三个孩子之后,胡安娜马上赶回勃艮第,却在宫女中发现了丈夫的情人,她发疯似的用剪刀剪了对方的头发。于是有关那个西班牙女人精神不正常的谣言就如涟漪一般在宫廷里传开了。
囚禁至死
不久,母亲伊莎贝拉女王去世,夫妻再次踏上西班牙的土地。这回,腓力和胡安娜的父亲斐迪南的对立已经包藏不住了。明明胡安娜才是卡斯蒂利亚女王,两个男人却开始争夺实权,胡安娜容易受伤的神经更是难以承受。不巧的是,她再度怀孕,而不久之前还朝气蓬勃的丈夫竟意外倒下……
这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胡安娜如同流离失所的鬼魂一样,开始和丈夫的遗骸一起在西班牙的荒野上游荡。不过,对于她究竟游荡了多长时间,人们说法不一,有的说不过几个星期,有的说到她腹中的胎儿出世为止共有接近半年的时间,还有的说持续了整整两年,直到她被囚禁起来为止。
不管怎么说,这场闹剧不可能无休止地进行下去。手握实权的斐迪南将自己29岁的女儿胡安娜囚禁在托德西拉斯宫殿。对没有能力处理政务的胡安娜而言,可能并不会感到囚禁有多么难受。在这里,有宫女服侍着,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直活到75岁高龄(被胡安娜深深吸引的普拉蒂纳也曾留下描绘囚禁中的胡安娜的历史画)。
普拉蒂纳《囚禁中的胡安娜》(1906年)
可能是因为单调的日常,胡安娜疯癫的发作似乎有所减轻。她只是在别人劝她退位时仍会激动起来,不肯让出女王的宝座,到死都没有忘记在签名后面加上“女王”二字。这个头衔大概是她的最后一道防线,哪怕只是徒有虚名。
说起被囚禁长达数十年的王室美女,还有一位,那就是乔治一世的王后索菲亚·多鲁西亚。她仿佛是用自己的悲惨命运作为交换,将杰出的孙子腓特烈大帝带到了世上。
胡安娜也因生下了长子查理而为历史做出了贡献,尽管她完全没有亲自抚养他。在查理五世的统治下,西班牙铺好了通往“日不落帝国”的道路,哈布斯堡家族也在西班牙深深地扎下了根。
第3章 《查理五世骑马像》 提香·韦切利奥
他继承了父亲美男子腓力的爵位,是勃艮第公爵;继承了外祖父的王位,又是西班牙国王;继承了祖父马克西米连一世的王位,所以还是德意志国王……
《查理五世骑马像》 提香·韦切利奥
1548年,油画,普拉多美术馆,332cm×279cm
头衔最多的皇帝
对我们而言,欧洲国家的王侯贵族的称号和名字因为发音复杂,很难搞得清楚。查理五世尤其如此。就算知道查理和卡洛斯的词源相同,一听说查理五世和卡洛斯一世是同一个人便开始讨厌世界史的人,恐怕不在少数吧。
要说为什么会这样,完全是因为领土的扩张(控制着欧洲的2/3和中南美洲)。
这位查理五世,即卡洛斯一世,继承了父亲美男子腓力的爵位,所以是勃艮第公爵;因为继承了外祖父的王位,所以又是西班牙国王;因为继承了祖父马克西米连一世的王位,所以还是德意志国王;罗马国王、匈牙利国王……头衔有七十多个,是欧洲历史之最。因此,他作为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是查理五世,作为西班牙国王是卡洛斯一世(后来他的玄孙称卡洛斯二世)。
查理——既不在德国,也不在西班牙——在父亲腓力的领地佛兰德斯出生,6岁丧父,母亲精神异常,无力抚养他,因此他由哈布斯堡家族领去抚养。
查理的教育由姑母(祖父马克西米连一世的女儿)负责,用的是当时佛兰德斯宫廷用语——法语。所以他是地道的佛兰德斯人,德语只会一星半点,西班牙语一句不会讲。无论是对哈布斯堡家族的大本营奥地利而言,还是对母亲的故乡西班牙而言,查理都是异邦人。然而,尽管是异邦人,但因为有父母结婚时的协议,所以在外祖父斐迪南死后,身为第一继承人的他16岁便成了西班牙国王卡洛斯一世。
第二年,为了参加继承仪式,卡洛斯一世第一次踏上西班牙的土地,并在那里第一次见到了比他小三岁的弟弟(后来的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斐迪南一世)。
弟弟是胡安娜在西班牙生下的次子,一直留在外祖父斐迪南身边,在西班牙宫廷长大,母语是西班牙语。外祖父希望让这个孩子继承西班牙王位,但最终以和哥哥交换的形式,见面后不久便被送到了奥地利(不过后来的事情证明,两兄弟的关系并不差)。
卡洛斯一世还要见一个重要的人,那就是被囚禁着的母亲胡安娜。她现在仍不肯放下卡斯蒂利亚女王的地位和亡夫,不知是否还记得从小便和她分居两地的孩子的模样。他又是怎么想的呢?他什么也没有说过。
罗马之劫
19岁时,卡洛斯一世登上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宝座(30岁接受教皇加冕),成为查理五世(仍然是由七个选帝侯选举产生的)。
这次登基经过了一番意料之外的苦战。因为一直以来,皇位由哈布斯堡家族成员继承成了一种默契,本来已经和德意志国王画上了等号,没想到却被人横插了一杠。一个完全不相关的人——法国国王弗朗索瓦一世和罗马教皇合谋,要参加竞选。
结果,查理五世为了收买选帝侯,不得不向富格尔家族借下巨债(给这个富商的回报是赎罪券的垄断销售权)。债务加重了西班牙的税赋,他失去了民心,甚至还拖欠雇佣兵的军饷。
1530年博洛尼亚加冕礼上的查理五世和罗马教皇
站在法国的立场上,周围是西班牙、奥地利和佛兰德斯,且完全被哈布斯堡家族包围了,所以法国无论如何都要打破这样的局面。此后,两者曾四度交战。查理五世以三胜一平取得压倒性胜利,甚至有一次还俘虏了弗朗索瓦一世,强迫他签下了不平等条约。然而,弗朗索瓦用签字换取自由以后,马上反悔,教皇竟然还对此表示支持。查理一怒之下,出兵罗马。
这就是臭名昭著的“罗马之劫”(1527年)。没有拿到军饷的雇佣兵在司令官阵亡之后,烧杀掳掠,无所不用其极,城池尽毁,据说罗马的人口减少到原来的1/3。
当时,胜利者的掠夺行径在一定程度上是被默许的,然而这次却因为太过惨无人道,受到了全欧洲的指责。当时只有27岁的查理五世强辩道:“自己不在当地,没有责任。”不过据说他还是受到了不小的精神打击。
而且,在这次恶劣的事件之后,仗还是不能不打。敌人不仅是法国,对基督教构成威胁的强大的土耳其、动摇天主教威信的新教,查理都想扳倒,实现统一天主教世界之梦。
查理五世在位39年的时间里共出征过40次,其中德国9次,意大利7次,法国4次,英国2次,非洲2次。用“一天到晚在打仗”来形容他一点儿也不夸张。(“战争尽管交给别人”的家训都不要了吗?)
虽然总的来说,他打胜仗的时候居多,但是战争毕竟是烧钱的,它就像黑洞一样吸光了来自中南美洲的莫大收入,查理五世也因此遍体鳞伤。他患有痛风、哮喘,才四十几岁就已经像个筋疲力尽的老人,也正因为如此,他更需要向世界彰显其英明神武。
轮到提香出场了。
查理五世30多岁时,在意大利邂逅了这位大画家的作品。威尼斯画派以亮丽鲜艳的色彩著称,精妙的写实和舒展的画风一下子俘获了查理的心。从此以后,查理五世一直请提香为自己和妻子画肖像。这位意大利画家虽然一直住在威尼斯,却顶着西班牙宫廷画家的头衔,到后来的腓力二世为止,服务了父子两代皇帝,并享受着养老金(还留下了“我已经90岁了,需要养老金”的书信。有趣的是,提香在这里虚报了十几岁)。
甚至还有一则逸事,说查理五世曾在提香的画室里帮他捡起掉落在地上的画笔。虽然很难相信这是事实,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产生,足以见得皇帝对画家的工作有多满意了吧。
纪念碑式的大作
《查理五世骑马像》是为庆祝1547年在米尔贝格战役中对新教同盟军取得压倒性胜利而创作的,完成于该战役结束的第二年。这是一幅高度超过3米的纪念碑式的大作。
画面截取了英姿飒爽的皇帝单枪匹马跃出树丛,来到晚霞辉映的原野上的瞬间——这正是英雄出场的瞬间。他用缰绳勒住正要顺势向前冲的骏马,极目远望。那是除他以外任何人都无法看到的遥远的远方,是一个理想的世界。
带护面的头盔上红缨跃动,查理五世全身披挂的甲胄闪闪发光。他右手握着一杆长枪,让人联想到屠龙圣人圣乔治,胸前挂着金羊毛骑士团(为保护天主教不受异端侵犯而创建)的勋章。这些细节暗示了米尔贝格战役是一场圣战,皇帝取得了胜利,但是战争仍未结束。
47岁的查理五世尽管眼角已经有了皱纹,但是脸庞依然精悍,就连前凸的下颚都带着一往无前的意味,充满了王者的威严。然而,他的眼神中却带着忧郁,表情甚至有点儿像哲学家。[这与同时代的亨利八世那张写满私欲的可怕面孔(72页)是多么不一样啊!]皇帝为了实现神所赋予的使命,舍身忘我地战斗,这为他增添了超然物外的气质……
肖像画家往往会迎合买主,在对待大人物时尤其如此。提香想必也对模特儿进行了很大程度的美化、理想化。事实上,皇帝当时已无法骑马,在战场上都是以马车代步,骑马这一形象本身就是虚构的。提香非常清楚自己的工作是什么,他肯定知道这幅肖像所要达到的目的,并用画笔加以实现。那么,这是否是一幅纯粹的迎合之作呢?不,名画之所以是名画,就是因为它没有那么简单。
提香才华横溢,精力充沛,名利双收。他享受人生,热爱世界。对于人,他基本上是喜欢的。他笔下的裸体,例如《乌尔比诺的维纳斯》,往往洋溢着健康的性感,肖像画里也完全看不到恶意和讽刺的影子。他可以在一瞬间抓住模特儿的优点,与其说是迎合,不如说是喜欢上了这些美,希望把它们画下来,所以才画的。如果模特儿器宇轩昂——就像查理五世那样——自然逃不过提香的眼睛。
王侯贵族争相请提香画肖像画,并不是没有原因的。
提香《乌尔比诺的维纳斯》(1538年)
母亲之死与引退
然而,在这幅威风凛凛的肖像画完成之后,查理五世的身体状况不但没有好转,反而继续恶化。耿直的性格和虔诚的信仰也催动着他对退隐的向往。在56岁那年,他把族人召集到布鲁塞尔,宣布退位,到修道院隐居。
这在当时可以说是史无前例。在专制主义的背景之下,还有哪个国家的哪个国王曾经像这样主动让位?在那个年代,国王看到亲生儿子势力膨胀都会动杀心,为了争夺王位而兄弟反目,即使落败,至死都不肯交出王冠的例子比比皆是。查理五世提出的理由——体弱多病,妻子早逝,独生子很优秀,已经不需要自己——都不能够成为退位的理由。
所以,查理五世退位并非出于外部原因,而是源自他内心的需求(因此我们更加觉得提香对他的刻画仿佛有着预言性的力量)。罗马之劫、印加帝国的灭亡,都可能触动了这个天主教徒。最重要的是,对于一直到死都不肯放弃女王身份的母亲胡安娜,他一定有着复杂的感情。他宣布退位的时间,正是胡安娜75岁去世之后的第二年。
查理五世在退位时就把一切都安排妥了。他让儿子腓力二世继承了与西班牙有关的地位和领土,让斐迪南一世继承了包括神圣罗马帝国在内的奥地利相关地位和领土,整个过程都是在和平状态下进行的。从此,哈布斯堡家族分成了西班牙和奥地利两个分支。在分裂时,西班牙在中南美洲拥有取之不尽的金矿脉,并且全部由天主教把控,占据着压倒性的有利条件,不过,他大可以不进行分割,而是全部传给自己的儿子。查理五世的英明决断让人不得不叹服。
在修道院祈祷的日子持续了大约两年之后,他去世了。
这里想提一下被当作有名的遗传案例的“哈布斯堡下巴和下唇”。当时的无名画家画的《马克西米连一世及其家人》(62页)很好地反映了这一点。
后排左边戴大檐贝雷帽的国王就是马克西米连一世。因为是侧脸,鹰钩鼻和下唇突出的嘴很明显,与丢勒的肖像判若两人。旁边戴黑帽子的,是胡安娜深爱的美男子腓力,右边是马克西米连一世的王后玛丽亚。前排左边是马克西米连的孙子,后来继承奥地利哈布斯堡家族的斐迪南一世。关于右边的人物说法不一,甚至性别都存在争议(查理五世的妻子、马克西米连的孙女婿等等)。
《马克西米连一世及其家人》(16世纪) [后排左起:马克西米连一世、美男子腓力、马克西米连之妻玛丽亚。前排左起:斐迪南一世、查理五世(卡洛斯一世)、姓名不详的人物]
引人注目的是中间戴黑帽子、下巴格外大的那个,这就是查理五世年轻时的样子。提香肖像画里的查理五世都蓄着胡子,并不十分明显,不过根据同时代人的证言,查理因为下唇严重突出,牙齿的咬合情况很差,嘴一直是张着的状态。下唇下垂、下颚前凸的情况恐怕比画中还要严重。
这项显性遗传因为反复的近亲结婚,传给了子子孙孙,特别是在西班牙哈布斯堡家族这边,家庭成员的面部都出现了严重的畸形。
第4章 《穿军服的腓力皇太子》 提香·韦切利奥
这是提香为查理五世的嫡子腓力二世画的第一幅肖像,当时的腓力二世二十三四岁。他年纪轻轻,已经结过一次婚,妻子死在产床上,膝下有一子。这张肖像画据推测是用作再婚相亲的。
《穿军服的腓力皇太子》 提香·韦切利奥
约1551年,油画,普拉多美术馆,193cm×111cm
“一种别样的性感魅力”
这是提香为查理五世的嫡子腓力二世画的第一幅肖像,当时的腓力二世二十三四岁。他年纪轻轻,已经结过一次婚,妻子死在产床上,膝下有一子。这张肖像画据推测是用作再婚相亲的。
身材修长的腓力二世腰间佩剑,身穿锃亮的铠甲。铠甲是定制的,上面有镂金和圆形装饰,过于轻量而不适于实战,作为一流的工艺品倒可能有些价值。他的无名指和小指上戴着并不显眼的戒指,脖子和袖口处露着高档的亚麻布,证明了他那名不虚传的时尚品位。
他塞着衬垫的短裤很短,衬托出修长漂亮的腿形(当时,男人也追求漂亮的腿部曲线)。从裤子中间探出头来的股囊,是从上个世纪开始流行的装饰性护具,最初是在战场上打仗的雇佣兵为了保护重要部位而戴的,后来颜色、形状、材质越来越高档。在现代人的眼里,这显得有些滑稽,但作为时尚领域的过度补偿的极端案例,倒是颇有意思。
腓力背后的桌子上铺着红色天鹅绒的桌布,上面放着带有饰穗、两侧有护面的头盔。腓力二世右手放在头盔上,将难以捉摸的目光投向画外的我们。
鹅蛋脸,宽额头,笔挺的鼻子,眼看就要连到一起的长长的弓形眉毛,红色性感的嘴唇。他蓄着小胡子的下巴有着明显的哈布斯堡家族的特征,不过不像他父亲那般严重,倒是有曾经是俊男美女的祖父母美男子腓力和胡安娜的影子。
他文静的外表之下,却有着不容掉以轻心的气场。提香想必已经看穿了这个未来将登上王位的青年的复杂内心,以及他压抑的感情。
腓力二世在给姑母的信中说不喜欢这幅画,甚至想让提香重画。对于提香的才能,腓力二世是欣赏的,所以还当他是宫廷画家,一直请他画画,只是他再也没有让提香为自己画像(也有说法称还有一幅)。他大概是感觉自己被看穿了吧。
但是,不管当事人怎么想,永久地凝固在画布上的这位年轻统治者的形象还是很有魅力的(新婚候选人也是这么觉得的)。我想起堀田善卫的一段话:“西班牙人散发着某种难以形容的忧郁,这忧郁在男人身上又作为一种别样的性感魅力表现出来。”(《谁一旦凝视过美本身》)
诚然,虽然同样是南方,西班牙却不如意大利那般热情奔放。炽烈的太阳,太阳炙烤下的红土和斗牛所象征的杀戮、狂热揉在一起,造就了西班牙男人忧郁、残虐而又性感的特点。从这幅肖像画来看,腓力二世身上也有着浓厚的西班牙气息。
然而,他只能算八分之一个西班牙人。
不过,腓力坚定地认为自己是西班牙人。虽然他皮肤白皙,外貌也有北方人的特征,但他的内心却完全是个西班牙人。他生在西班牙,长在西班牙,说西班牙语,由西班牙人服侍着,在西班牙宫廷学习帝王之道,在21岁之前从未踏出西班牙一步。
与英格兰的婚姻
腓力二世统治时期是西班牙的黄金时代。然而这黄金是掠夺印加帝国、镇压尼德兰得到的财富,渗着浓浓的血腥味。再加上接连不断的阴谋、叛乱、宗教战争、异端审判、鼠疫,这位专制君主的生涯——尽管不像他父亲那样驰骋沙场,而是几乎都在宫殿处理文件(有“文件王”之称)——可以说是沾满鲜血的一生。
甚至连他结婚似乎都免不了血光之灾。不仅仅是因为他经历了四次婚姻,还因为分别来自葡萄牙、英格兰、法兰西、奥地利的四个妻子无一例外地先他而去,以及虐杀新教徒,意外死亡,杀死儿子……
我们慢慢讲。
腓力二世第一次结婚是在他16岁的时候。对方是同龄的葡萄牙公主,无论从父方论,还是从母方论,都是他的表妹。遗传了哈布斯堡家族下垂的下唇、性格开朗的她为沉默寡言、不擅长社交的腓力皇太子带来了朝气蓬勃的喜悦。然而,幸福的时光持续了不到两年。难产之后没过几天,她便撒手人寰,把虚弱的儿子留给了年仅18岁的腓力。这个沿袭了祖父的名字卡洛斯的小男孩儿,就是后世威尔第的杰作《唐·卡洛斯》的原型。
第二次婚姻开始于他27岁的时候,对方是比他年长11岁的英格兰女王玛丽一世。这是父亲查理五世的命令,皇太子不得不从。在天主教与新教的斗争再度燃起的英格兰实现天主教化,是他的使命。根据结婚协议,玛丽不需要离开英格兰,西班牙不在英格兰驻军,生下的孩子继承英格兰王位。如果腓力的儿子唐·卡洛斯死了,则一并继承西班牙王位。
就这样,腓力为了制造后代,前往英格兰。玛丽已经看过腓力的肖像画(提香的真迹或临本),心中充满期待,怀着爱情迎接了年轻的新郎。她得知腓力二世的想法后,已经血祭了几百个新教叛乱者。“血腥玛丽”(Bloody Mary,后世成了鸡尾酒的名字,西方人的感觉真是叫人佩服)由此得名。
腓力二世彬彬有礼,在异国宫廷的名声不错,但是据说他并不流露情感,因此没有人知道他内心的想法。这原本就是政治联姻,大概没有人会相信他对妻子抱有爱情。腓力二世提前看过她的肖像画,对妻子的容姿恐怕也没有任何期待。
腓力二世的第二任妻子玛丽
玛丽是亨利八世和凯瑟琳(胡安娜的妹妹。也就是说,腓力二世和玛丽是远房亲戚)的孩子,人生饱尝艰辛。因为父母的离婚风波,她一度沦为私生子,和母亲一同被囚禁起来,因为担心安妮·博林(父亲的第二任妻子,后来的伊丽莎白一世的生母)投毒,所以她营养失调,在登基之前险遭暗杀。她经历了这些地狱般的遭遇,在结婚的前一年才刚刚当上女王。或许是因为生命一直受到威胁,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许多,头发和牙齿都开始脱落,体弱多病,骨瘦如柴。尽管如此,她还是希望自己能生下子嗣。
玛丽的父亲亨利八世
这个愿望几乎要实现了。半年后,侍医宣布玛丽怀孕,腓力二世也为自己完成了任务而感到高兴。如果生的是男孩,西班牙将更加壮大,近邻各国听说这个消息都惊惶失措。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可怜的玛丽是假性怀孕。而且,她腹部的膨胀被诊断为肿瘤(这最终要了玛丽的性命)。
腓力的态度表面上没有什么变化,不过他大概已经看明白了,要让年近四十的玛丽怀上孩子已经是不可能的任务。他以父亲宣布退位为由,离开了住了还不到一年半的英格兰。玛丽寄了一封又一封写满相思的信札,一直等他回国。但是,已经成为西班牙国王腓力二世的他再次出现,已经是一年零三个月以后的事了。
不祥的预言
就从这个时期开始,腓力二世逐渐暴露他作为反派的特征。他这次回来并不是因为想念妻子,而只是为了利用她对自己的爱,请求资金支援其对法兰西的战争。资金筹措完毕之后,他不但马上消失不见,甚至背着肿瘤恶化、命不久矣的玛丽,暗地里向下一任女王候选人伊丽莎白打探结婚的意向。
当然,他也没有出席玛丽的葬礼。伊丽莎白一世加冕之后,他立即正式求婚。遗憾的是,对于伊丽莎白一世,腓力二世的魅力一点儿神通也没有了。他千方百计地想把女王的领土,也就是英格兰弄到手,结果却被伊丽莎白百般愚弄,最后伊丽莎白以一句“不和天主教徒结婚”,断然拒绝了他。
善变的腓力二世开始接近仇敌法兰西。他与亨利二世讲和,顺便和亨利二世的女儿伊丽莎白订了婚,他的转变之快令英格兰目瞪口呆。按照当时的习俗,腓力二世委托代理人,在法国和伊丽莎白举行了婚礼。婚礼上,腓力二世的岳父亨利二世亲自参加了马上枪术比赛。
作为诺查丹玛斯成功预言的例子经常被提及的,就是在这喜庆场合发生的骇人事故。
诺查丹玛斯的诗文如下:
年轻的狮子战胜老人,
在一对一的对决中,
他将刺破金笼中的眼睛,
伤口有两处,并残酷死去。
在马上比武的“一对一的对决”中,“年轻的”对手的枪折断,穿过“老”亨利的金盔(“金笼”),刺中了“眼睛”。国王在饱受了9天的痛苦之后,“残酷死去”。
这就是腓力二世的第三次婚姻的不祥开端。32岁的新郎和14岁的新娘到底会不会幸福呢?
还有一点令人担心。其实,伊丽莎白刚出生不久便与腓力二世的儿子卡洛斯(与她同龄)定下了娃娃亲。虽然这样的婚约是国家之间常有的政治策略,随着局势的变化,也会有一定的变数,况且两个人素未谋面,但在形式上,腓力二世确实是夺了儿子的未婚妻。而且,卡洛斯和伊丽莎白在9年之后,也就是23岁的时候相继去世,令黑色的传说更加具有说服力了。
英格兰女王伊丽莎白一世
威尔第的歌剧《唐·卡洛斯》也是根据这一黑色传说改编的。故事有纵横两条线索,纵线是相亲相爱的伊丽莎白和卡洛斯被“老国王”腓力二世拆散的悲恋,横线则是支持当时独立运动盛行的尼德兰的卡洛斯被父亲横加干涉,最后惨死。
桑切斯·科埃略《唐·卡洛斯》(约1560年)
不肖之子
事实又如何呢?首先,腓力二世不但不老,而且魅力是儿子的几倍。关于卡洛斯,当时的波希米亚大使曾在信中这样写道:“他两边肩膀不一样高,右腿比左腿短,走路总是拖着。脑袋太大,胸部凹陷,背上有瘤。”然而,真正的问题并不在于外表。“他像七岁小孩一样,净问一些很傻的问题,除了吃以外,对任何高尚的事物都不感兴趣。因为饮食无度,他经常得各种病,脸色很差,恐怕活不久。”
其他的证言也大同小异,卡洛斯在宫廷里并不招人待见。查理五世接见他时,看到这个袭了自己名字的孙子言行举止如此不堪,毫不掩饰地表现出了不悦。腓力二世可能也觉得,与其传位给这个废物儿子,不如再生一个。至少,卡洛斯这边是感觉父亲抛弃了自己,怪异的行为变本加厉。
最后——这部分和歌剧里的情节是一样的——卡洛斯背叛了父亲,企图前往尼德兰,随后被捕入狱,一度自杀未遂,半年后病死在牢里。虽然腓力二世没有直接动手,但说他间接杀死了儿子也不为过吧。
故事到这里还没有结束。就在卡洛斯去世两个月后,伊丽莎白早产,仿佛受到卡洛斯的诅咒似的,母子双亡,只留下两个女儿。
据说,腓力二世对这位来自法国的娇妻宠爱有加,给了她锦衣玉食的生活,不过,他下一步动作之迅速又令人惊讶。就在失去第三任妻子的同一年里,腓力二世准备迎娶他的第四任妻子。就算是急着要生下子嗣,也还是显得太过冷血。这次的对象一定要健康而又多产。要说多产,就数自己那生了十个孩子的妹妹,于是,他选择了现代人无法接受的叔侄婚。准确地说,他娶的是堂兄和亲妹妹的女儿安娜。
这层血缘关系近得可怕。可能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安娜虽然多产,生下的孩子却一个接一个夭折,最终只留下一个儿子(腓力三世),她自己在12年后死在了产床上。在那个时代,生育对女人的身体造成的负担是多么大啊,真的是要冒生命危险。
第四任妻子安娜
这一年腓力53岁,又一次变成单身。他终于有了儿子,是总算不再考虑结婚了,还是像传闻中那样,又开始考虑苏格兰女王玛丽·斯图亚特了呢?他是否谋划着和她结婚,夺下伊丽莎白一世头上的王冠,一举拿下苏格兰和英格兰呢?不管怎样,因为腓力二世与囚禁中的玛丽暗中联络,后者最终被伊丽莎白定为叛国罪并斩首。
有人说“西班牙一有动作,世界就颤抖”,至少“腓力一有动作,就会有人流血”是没错的。
第5章 《奥尔加斯伯爵的葬礼》 埃尔·格列柯
《奥尔加斯伯爵的葬礼》是埃尔·格列柯的代表作,盾面上的下葬场面庄严肃穆,灵魂升天的场面则分外的热闹。
《奥尔加斯伯爵的葬礼》 埃尔·格列柯
约1586年,油画,圣托美教堂,480cm×360cm
“那个希腊人”
出生于希腊克里特岛的埃尔·格列柯(并非原名。“El Greco”在西班牙语中是“那个希腊人”的意思,后来成了通用名)曾游历威尼斯、罗马学画。他之所以来西班牙,是因为腓力二世正在新首都马德里郊外修建埃斯科里亚尔修道院,他是来找工作的。
埃斯科里亚尔名为修道院,实为以教堂为中心,包括王家陵墓、神学院、图书馆、美术馆、王宫以及16个庭院和15个回廊在内的复合建筑(现已列入《世界遗产名录》),经过20多年才最终建成。它可以说是腓力为彰显国威而建的宏伟的纪念碑。在修建过程中,修道院需要大批的画家来绘制用于装饰内部的宗教画。来自国内外的自荐、他荐的画家都云集到这里,格列柯也在其中。
埃斯科里亚尔修道院外观
格列柯的才能得到了腓力的认可,受托制作埃斯科里亚尔教堂用的《圣莫里斯的殉教》。然而,画好的画却没能符合腓力的心意(腓力二世本人也经常画画),他说它“叫人没有祈祷的欲望”,把它送去了教士会议厅。教堂里则悬挂了由意大利画家创作的同名作品。
格列柯原本觉得这是成为宫廷画家的机会,所以画得格外用心,而这样的结果大大地伤害了格列柯的自尊心。从此以后,格列柯和王室再也没有了联系,但这对他自由地发挥自己的风格——奇异的色彩与构图、拉长的人体、摇曳上升的动作——可能反而有利。他在故都托莱多安定下来(最后取得了市民权并定居),赢得了教会相关人士和知识阶层的支持,创作了许多作品。
埃尔·格列柯《圣莫里斯的殉教》(1580—1582年)
250年前的肖像
《奥尔加斯伯爵的葬礼》是格列柯的代表作,由托莱多的圣托美教堂订购。盾牌形状的画面分成上下两部分,地上部分的下葬场面庄严肃穆,而灵魂升天的场面——天上部分——分外热闹。而且,地上部分画的都是当时托莱多实际存在的知名人士(可以说是一种集体肖像画),别具一格,这幅画因此深受好评。
奥尔加斯伯爵也确有其人。传说他曾竭尽全力修复圣托美教堂,因为这一善行,在他死时,有两位天使把他的尸体护送到墓地。不过,这是13世纪的传说。而在格列柯的笔下,这一奇迹仿佛就发生在250年后自己所生活的现在一样。而且他还给奥尔加斯伯爵的遗体穿上了精致的铠甲(和年轻的腓力二世身上穿的那套很像),这连带着给因武器制造业而驰名的托莱多市做了宣传。
那从两侧抱起伯爵、身穿金色法衣的两个人是谁呢?他们是从天而降的圣者。右侧戴着主教冠的老人是圣奥古斯丁,左侧的青年副主祭是圣斯德望。圣斯德望被人群用石头砸死殉教,法衣的下摆上画着殉教时的情景。
在他们的上空,浮着一位长着翅膀的金发天使,他正小心地抱着一块云朵似的不明物体。这就是奥尔加斯伯爵的灵魂,左上方的圣母马利亚(红衣蓝袍)正伸手去接。旁边,施洗约翰(围着兽皮)似乎正在向站在至高点的耶稣基督述说奥尔加斯伯爵灵魂的善良。另外还有掌管天国钥匙的圣彼得、演奏乐器的天使、长翅膀的小天使,右边也是熙熙攘攘的圣者,好不热闹。
天上的圣者之间,混进了一个本来不该在那里的人。可能不太容易分辨,就是前排右起第四个人,其他圣者穿的都是罗马式的长袍,唯独他戴着皱领(地上的名士也戴着),由此可判断此人还活在世上。明明还活着,却跻身于天上的圣者之间,有这种殊荣的人,除了担任“天主教的守护神”“统治着半个世界”的西班牙国王,再无第二个。虽然并不明显,但还是能看到他突出的下唇和下巴——年近六十的腓力二世不知何时头发和胡须全都白了。
不过,格列柯为什么要把腓力二世画在这种地方呢?是委托者的要求,还是依然挂念着宫廷画家的职位,借此向宫廷献媚?这种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可能也是他的特色所在。正如和格列柯同时代的画家所说的:“埃尔·格列柯就像他的画一样奇怪。”
《奥尔加斯伯爵的葬礼》(局部)圆圈里的人就是腓力二世
日不落的西班牙
早在这幅画面世的几年之前,腓力二世已经取得了葡萄牙王位。葡属安格拉、莫桑比克、果阿、锡兰、澳门、马六甲、巴西统统归入西班牙,加上原来的尼德兰、卢森堡、那不勒斯、西西里、米兰、非洲各城市、墨西哥、委内瑞拉、秘鲁、智利、阿根廷、加利福尼亚、佛罗里达、菲律宾等,一天24小时里,无论何时都有领土处于太阳的照射下,这就是“日不落帝国”这个称号的由来。
然而月盈则亏,极盛时期不可避免地孕育着衰退的征兆。更何况西班牙的黄金时代是建立在掠夺其他国家的基础上的,对方为摆脱武力和恐怖的控制而进行的反抗可想而知。
最终,腓力二世不得不接受尼德兰在事实上已经独立的现实,处心积虑想得到英格兰的计划也不得不罢手。在与“处女”国王伊丽莎白一世的较量中,腓力二世可谓完败。他求婚时被戏弄,又因为玛丽·斯图亚特被处死,将英格兰天主教化的野心也彻底破灭了。而且德雷克领导的海盗活动也是受伊丽莎白支持的——我坚持认为这一时期的国王和诸侯与强盗并无区别,只是规模更大——忍无可忍的腓力二世派出无敌舰队,结果在阿尔玛达海战中惨败(如果腓力二世和伊丽莎白结婚,他们的孩子肯定了不得)。
西班牙无敌舰队与英国舰队的阿尔玛达海战图(1588年)
另外,尽管腓力二世通过拷问、火刑、活埋等无所不用其极的异端审判(正如蒙提·派森的调侃:“无论遇上什么样的倒霉事儿,都比遭受西班牙的异端审判强。”)固守天主教的权威,仍没能阻止新教势如野火的蔓延趋势。
而且,掠夺来的金银财宝毕竟是不义之财,不劳而获的状态持续久了,只会助长奢侈之风,且腓力二世没有为发展本国产业做任何努力。享受荣华富贵的只是一部分王公贵族,穷人没有得到半点恩惠,这是黄金时代的实情。腓力二世老了,这个国家也开始每况愈下。
向宗教画的倾斜
腓力二世越来越自大,也越来越谨慎(又有“谨慎王”之称)。他不放心把政务交给别人,什么都要亲力亲为,所有的文件都要亲自过目才放心。他工作如此勤奋(就像预算时期的现代精英官员),以至于“像腓力那样工作”成了一句俗语。他不再像年轻时那样喜欢打扮,穿的衣服都是黑色的,风貌也像严厉的僧侣,昔日的魅力已经大大减退。
从埃尔·埃斯科里亚尔宫快竣工的时候开始,腓力二世对美术的偏好似乎也起了变化。腓力二世在绘画方面独具慧眼,今天普拉多美术馆里悬挂的提香和希罗尼穆斯·博斯的许多杰作,都是他悉心收藏的。一边是娇艳欲滴的胴体,一边是奇形怪状的美,对这两位风格迥异的天才给予同样的热爱这一点足以体现腓力二世的审美眼光。
然而,随着腓力二世步入老年,信仰越发虔诚,性情越发内敛,喜欢被禁欲主义的宗教画环绕。他拒绝将埃尔·格列柯的画挂进埃尔·埃斯科里亚尔教堂,这或许正是他老了难以接纳新风的证明。
“我不想做国王,也不想当贵族,只想做个普通的骑士,活得轻松一些,哪怕穷也没有关系。”腓力二世晚年的述怀中想必夹杂着真心话,因为他的一生确实太不容易了。
腓力二世和他的父亲一样为痛风所扰,但比他的父亲长寿得多,一直到71岁,这位孤独国王波澜壮阔的一生才落下帷幕。
第6章 《宫娥》 迭戈·委拉斯开兹
《宫娥》是委拉斯开兹的最高杰作,被誉为“画中之画”,创作于委拉斯开兹去世前四年。在如歌剧舞台一般的巨大空间里,“国王的家人”栩栩如生。
《宫娥》 迭戈·委拉斯开兹
1656年,油画,普拉多美术馆,318cm×276cm
国王与画家的蜜月
结了四次婚,把长子卡洛斯逼上死路的腓力二世,最终只剩下一个糊涂儿子腓力三世。命运真是讽刺。
或许是因为一直看着父亲腓力二世忙于工作,心生厌倦,腓力三世把政务全都交给了宠臣,对他们中饱私囊的行为置若罔闻,一味地沉溺于狩猎,没有什么建树便早早地过世了。因此,他的儿子登基的时候只有16岁,一开始只能像父亲一样依赖宠臣。或许他原本就缺少动力和能力,所以后来也一直安于现状,在位44年,人送绰号“无能王”。
不过,或许是由于隔代遗传的关系,在艺术品特别是绘画的鉴赏上,腓力四世似乎继承了他的祖父腓力二世的审美品位,王室的收藏因此得到了进一步扩充[现在世界三大美术馆之一——马德里的普拉多美术馆(另外两座是巴黎卢浮宫和圣彼得堡艾尔米塔什博物馆)的基础可以说就是由腓力二世和腓力四世奠定的]。除了上一代传下来的提香画作,腓力四世还是当时被誉为世界最杰出画家的鲁本斯的画迷,他把鲁本斯死后拍卖的比较出色的作品几乎都买了下来。不过,腓力四世最大的功绩还是发现了初出茅庐的年轻画家迭戈·委拉斯开兹,任命其为宫廷画家,予以厚待(当时画家24岁,国王18岁)。
腓力四世在请委拉斯开兹画过一次肖像画之后,便再也无法忍受其他画家的作品,把它们统统撤出了王宫。高度写实、色彩美妙、表现丰富、笔法精巧,而且他似乎有一种魔法,能够不着痕迹地向观众传达王者的气度与威严——这不恰恰是委拉斯开兹本人所具备的气质吗?
委拉斯开兹笔下的腓力四世的脸并不算招人喜欢,又长又红的鼻子、突出的下唇和下巴这些代代相传的特征在画中表现得更加尖锐,即使是恭维,也没有办法说他是美男子,反倒算丑的。然而,这位相貌丑陋的国王穿着一身黑衣,往没有任何背景的空间里一站,竟散发着无法言说的王者风范。
看到如此理想化的君主形象,谁会不喜出望外呢?腓力四世对委拉斯开兹十分满意,甚至留下了为他捡画笔的传说。
委拉斯开兹《穿黑衣的腓力四世》(约1626—1628年)
是不是好像在哪里听过?没错,查理五世和提香之间也有同样的故事。这可能是用来证明国王与画家良好关系的约定俗成的桥段。
画笔的故事暂且不说,能够证明腓力四世对委拉斯开兹信任的证据不胜枚举。除了马德里市里的豪宅,腓力四世还在王宫内给他安排了专用的画室,甚至提拔他做官——最后升至宫廷总管——还授予他一般只授予贵族的圣地亚哥勋章。在那个把画家视为工匠而非艺术家的时代里,这是一个画家所能获得的最高地位了。
然而,沉默寡言、很少表达自己的委拉斯开兹是否感到幸福,我们却不得而知。甚至有艺术史家断言,没完没了地为完全没有魅力可言的国王一家画像,这样的工作绝不会带给他快乐。他会不会也想像鲁本斯那样,更加自由地创作一些神话、历史题材的规模宏大的作品呢?
他曾前往意大利收购绘画作品,一去就是三年,经腓力四世再三催促,才勉勉强强地启程回国。有人说他作品少是因为公务繁忙,死因是过劳死。他操办完腓力四世的女儿玛丽亚·特蕾莎和法王路易十四的婚礼两个月后猝死,享年61岁。
委拉斯开兹《玛丽亚·特蕾莎公主》(1652—1653年)
《宫娥》之谜
《宫娥》是委拉斯开兹的最高杰作,被誉为“画中之画”,令后世的戈雅、毕加索、莫奈都为之倾倒。这幅画创作于委拉斯开兹去世前四年。
在如歌剧舞台一般的巨大空间里,“国王的家人”(这是当时的作品目录中记录的原题)栩栩如生。透过委拉斯开兹的技艺精湛的笔触,鉴赏者仿佛穿越了几个世纪,与画中人物面对面。
左边,站在巨大画布前的就是画家本人。他长着一双西班牙人标志性的忧郁的眼睛。
画中央的小女主角是5岁的玛格丽特公主,她噘着嘴,仿佛在撒娇。两个负责服侍公主的侍女,一个仿佛在哄她,跪在地上,正用托盘递上水壶,另一个正看着这边行宫廷式的鞠躬礼。
后面的修女是侍女领班,她的旁边是一名宫廷侍卫,两人正在交谈着什么。在他们身后,另一名侍卫正准备出门,又突然转回身来。
右下角是一只正在打瞌睡的大獒犬。一个少年正用脚轻轻地逗它。少年和他旁边的成年女性都是患了侏儒症的小丑[当时西班牙宫廷里养了许多软骨症、肥胖症、巨人症患者和黑人、傻瓜之类的“消遣”(!)和奴隶。委拉斯开兹还单独为那些侏儒症患者画过肖像画]。
画面上的出场人物共有9个,但这还不是全部。画中央后方的四方形镜子里,映着玛格丽特的父母,即腓力四世和王后。这就是画家和侍女看向这边的原因。他们看的是国王夫妇,而不是我们这些鉴赏者。
委拉斯开兹是想通过这幅充满玄机的作品给观众出难题吗?如果是这样,那么他的目的达到了。时至今日,在这幅画里画家正在画什么,依然是个未解之谜。
人们有各种各样的解读。有人说,画家正在画公主的肖像,国王夫妇突然驾临画室;有人说恰恰相反,画家是在为国王夫妇画肖像画,公主带着随从闯了进来;又有人从画布的大小推测,画家在画的正是这幅《宫娥》,这样画是为了让鉴赏者同时看到这幅画(画布)的正面和背面;还有人说这幅画是为了显示将要正式继承西班牙王国的是玛格丽特公主……
《宫娥》(局部)
承认女王的预告?
最后一种说法之所以会出现,理由不用说(又)是因为继承问题。
腓力四世年轻时娶了法王亨利四世之女,有了活泼的王子巴尔塔萨·卡洛斯(委拉斯开兹画下了他少年时可爱的样子)和一个女儿(前面说的玛丽亚·特蕾莎)。然而不幸的是,这个重要的嗣子17岁夭折,之后王后也死在了产床上。
于是腓力四世只得考虑再婚,不过王室的婚姻并不简单。西班牙是超级大国,所以对方的国家太小不行,太穷不行,而且非天主教国不考虑。此外,对方还必须身体健康,生育能力强,这样一来人选就很有限了。最后,腓力四世——和腓力二世一样——娶了自己亲妹妹的女儿,也就是他的外甥女(这就是《宫娥》镜子里的王后玛丽安娜)。
委拉斯开兹《身穿猎装的巴尔塔萨·卡洛斯王子》(约1635—1636年)
实际上,玛丽安娜原是王子巴尔塔萨·卡洛斯的未婚妻(原定是表兄妹结婚)。因为王子死得早,玛丽安娜没了去处,索性嫁给了未婚夫的父亲,也就是她的舅舅。这样的思考回路,放到今天恐怕很难为世人所接受,而且天主教本身也是禁止近亲结婚的。但是王室基于上面的种种理由,选择面太窄,不得已而为之,教会也就视而不见。就这样,45岁的舅舅和15岁的外甥女的婚姻成立了。
让我们从第一代开始,重新回顾一下他们近亲结婚的情况有多严重。
第一代,卡洛斯一世娶了表妹;第二代,腓力二世娶了外甥女(亲妹妹和堂兄的女儿);第三代,腓力三世娶了堂兄的女儿;第四代,腓力四世娶了外甥女(亲妹妹的女儿)。婚姻线错综复杂,外祖母同时又是姑母,近亲关系之扭曲令人震惊。
在这样的状态下,出现死婴、先天性疾病、婴儿早夭的概率自然很高。对于这样的危险,王室并非全然不知,但他们宁可如此,也不愿在高贵的蓝血中混入低劣污秽的血液。“血统的纯洁”才是最重要的,这便是王室的选择。
就这样,玛丽安娜接连生了四个孩子,除了玛格丽特以外,都没能长大成人。委拉斯开兹画《宫娥》的时候,腓力四世51岁。这样的年龄在当时已经算是老年了,无论是他本人还是宫廷,都不再对男孩儿的出世抱有希望。
因为腓力四世和第一任妻子生的玛丽亚·特蕾莎已经许配给了路易十四,所以能够继承西班牙的就只剩下5岁的玛格丽特了。“为了让国内外承认将来的女王,这幅画很好地发挥了预告作用”这样的说法便由此而来。
委拉斯开兹《王后玛丽安娜》(约1652—1653年)
西班牙王国的夕阳
然而,奇迹发生了。5年之后,腓力四世最后的努力有了成果,玛丽安娜生下一个男孩儿。他就是玛格丽特的弟弟,将来的继承人。
玛格丽特的命运也因此改变了。她和她的母亲一样,在15岁的时候定了亲。男方是她母亲的亲弟,也就是她的舅舅,同时又是她父亲的堂弟(只是想象一下就觉得太疯狂了),奥地利的利奥波德一世。或许是因为近亲结婚的缘故,她和母亲一样,生下的孩子一个接一个夭折,最后在21岁的大好年华去世了(想到这些,图画中那任性地把脸扭向一边的表情也不禁叫人心疼起来)。
话说回来,这个姗姗来迟的男孩儿的诞生,对西班牙来说究竟是福是祸呢?至少对哈布斯堡家族而言是场灾难。如果玛格丽特当上女王,王朝的寿命或许还能稍微长一点儿。这个如奇迹一般诞生的男嗣沿袭了伟大的卡洛斯一世的名字,被称作卡洛斯二世,但是不久,他便成了人们口中的“被诅咒的孩子”。正是受频繁到异常的近亲结婚的诅咒,他没有繁衍后代的能力。
此时的西班牙已日薄西山。祖父和曾祖父辛辛苦苦打下来的家业,经过腓力三世、腓力四世、卡洛斯二世的消耗越来越少,不过历史早已证明,即便是连着几代国王都昏庸无能,也未必会导致王朝倒台。要说有什么可以彻底摧毁王室,那就是后继无人。西班牙哈布斯堡家族终于要面对这样的事态了。
据说腓力四世对长得像小丑一样的儿子大失所望,带去公众场合时都要让他蒙上面纱。腓力四世本人长得也并没有多么英俊,可见情况真的非常糟糕。此时委拉斯开兹早已不在人世,卡雷诺·德·米兰达为卡洛斯二世画了肖像画。不过这位宫廷画家似乎做了不小的粉饰,同时代人所说的“见过国王的人都会感到不安”“跛足”“总是流口水”“智力低下且心理也不正常”等特点都被巧妙地隐藏了起来(尽管如此,卡洛斯二世身患疾病这一点还是能从画上清楚地看出)。
卡雷诺·德·米兰达《卡洛斯二世》(约1673年)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预感到王子可能活不了太久。然而,在父王郁郁而终之后,卡洛斯二世4岁即位,在乳母和众多医生、占星师、祈祷师对待易碎的瓷器一般的呵护下,竟一直活到了39岁。当然,结婚也是免不了的。
可怜的是女方。路易十四的弟弟的女儿被逼着从华丽的法国宫廷嫁入了阴郁沉闷的西班牙宫廷,背着无法生育的指责(国民并不知道原因在卡洛斯二世),因压力导致体重攀升,忧郁早逝。
西班牙落幕,法国崛起
宫廷仍在盼望着奇迹发生。因为有着多产的血统,德国普法尔茨选帝侯的女儿成了再婚对象。这时卡洛斯二世的病情已相当严重,他曾掘开前妻的坟墓,而且非常喜欢看异端审判的拷问场面,看着别人的痛苦使他感到兴奋。终于,1700年,这个“自从出生开始就濒临死亡”的国王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卡洛斯一世(即查理五世)诞生于1500年,距卡洛斯二世之死整整200年,仿佛计算好了似的。历经五代国王,西班牙哈布斯堡家族就此完全终结。
同根而生的奥地利哈布斯堡家族当然不甘心把西班牙拱手让人。他们一边焦急地等待着卡洛斯二世的死,一边考虑下一步棋要怎么走。早就与西班牙联姻的法国也是一样。早在卡洛斯二世生前,两国就已剑拔弩张,在他死后更是发展成了西班牙继承战争。这场战争持续了13年之久,最终,法国波旁家族夺得了西班牙的王冠,哈布斯堡家族永远地撤出了伊比利亚半岛。
从此,世界语也改变了。在整个“黄金世纪”,西班牙语是国际语言,而以此为分界,法语逐渐取代了西班牙语的地位。 中野京子的世界名画之旅(套装共6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