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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3 阿波罗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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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apter3

  阿波罗篇

  恋人之死

  ——————布洛克《雅辛托斯之死》

  ——————提埃坡罗《雅辛托斯之死》

  太阳神阿波罗是月之女神狄安娜的双胞胎兄弟,位列奥林匹斯十二神之一一相当于诸神中的顶尖高富帅。他的身体是男性美的最高理想,一般被描绘成没有胡须、容姿端丽的裸体花美男。

  大概是继承了父亲宙斯的性格,阿波罗也是个多情种子,而且同样男女通吃。这一次,他爱上了斯巴达国王的儿子雅辛托斯(Hyacinthus),把钟爱的竖琴、弓箭都抛在一边,一心陪伴在这位美少年的左右。

  某一个黄昏,这对小情侣在原野上掷铁饼玩。当阿波罗轻松地向远处抛出金色的铁饼后,玩性大发的雅辛托斯等不及轮到自己,就追在铁饼后面跑了出去。然而,铁饼落地后反弹回来一据说这是嫉妒两人感情好的西风之神泽费罗斯干的好事一直接击中美少年的面部,造成了致命伤,连神仙也救不回来了。

  “啊!如果我能与你一起死去就好了!”阿波罗哀叹到。在他的眼前,一动不动的雅辛托斯就像一朵苍白的百合花,头沉重得抬不起来。不久,被雅辛托斯的鲜血染红的大地上,一种形似百合却色泽如血的娇美花朵绽放开来。这就是风信子(Hyacinth,花语是“哀伤”)。

  自此以后,斯巴达在每年春季会举行盛大的风信子节。

  —本作是与宙斯和伽倪墨得斯 的神话故事并肩的“少年爱”主题。

  这两个故事曾经出现在诸多作品中,让我们先来看一看法国新古典派布洛克笔下的《雅辛托斯之死》。

  乍看之下,这幅画简直是日本少女漫画的鼻祖嘛!如蜜糖般甘甜,又让人感到脸热心跳的男性间的爱恋(Boy’s Love)世界。

  画中的阿波罗和雅辛托斯都拥有少年特有的光洁肌肤和优美线条,令人雌雄莫辨。被太阳神抱在怀里的雅辛托斯,与其说像断气的样子,更像是处于高潮后的松弛状态(当然这也是画家原本的意图)。

  虽然这幅作品打了色情的擦边球,但的的确确通过精妙的技法忠实再现了神话故事的情节:在黄昏时分(据说这个时候恋人看起来最美),远方是青翠而朦胧的山脉和森林,两个人在广袤的原野上,无须顾忌他人的视线,尽情地享受着裸体的游戏……

  阿波罗背着弓箭,一方面因为他是箭术的守护神,另一方面,箭这一意向也代表了太阳光线。夺走雅辛托斯性命的铁饼躺在画面左下角,风信子也已经在原野上盛开:阿波罗脚边的风信子开白花,而雅辛托斯脚边的风信子则开出红花。

  投掷铁饼的虽然是阿波罗,但真正下毒手的人却是西风之神泽费罗斯(在之前波提切利的《维纳斯的诞生》、《春》中也曾登场),画家利用从太阳落山的方向,也就是西边吹来的强风暗示这一真相。阿波罗的长发和红色披肩也在杀死恋人的风中剧烈地舞动着。

  在本作诞生的大约半个世纪前,洛可可时代威尼斯画派的提埃坡罗也以同一主题绘制了一幅名作,让我们来看看提埃坡罗版的《雅辛托斯之死》是个什么模样。

  与布洛克笔下两位宛如少年的主人公相比,这个版本中的一对主人公则是体态健硕的青年形象。而且如果不看标题,大多数人应该都认不出这两位就是阿波罗和雅辛托斯吧,因为关键的凶器一象征着太阳运行的圆形铁饼不见了踪影,背景也相当奇异:后方是古代的建筑,中央是一片草地,而最前方的地面却是大理石的。

  让·布洛克

  《雅辛托斯之死》

  1801年,油画,175cm×120cm

  圣克鲁瓦美术馆藏(法国)

  不过提埃坡罗还是在画中留下了解读神话的线索。已经是日落时分,可以从服装和武器上看出左侧的一群人是斯巴达人。站在人群之前,身着披风的白胡子老人应该是雅辛托斯的父亲、斯巴达王(虽然从现代日本人的视角来看,斯巴达王闪亮的头盔酷似倒扣在头上的钵盂,而那身竖条纹的衣服也与日式棉袄毫无区别)。

  用握紧的右手遮住半边脸,左手因巨大的悲伤而五指撑开的青年是阿波罗,这点可以从装饰在他耀眼金发上的月桂冠看出来。另外,画家在他与雅辛托斯之间配置了丘比特,意喻两人之间存在着爱情。倒下的雅辛托斯的左臂附近,也就是画面的右下角生长着白花,在白花接触到地面的鲜血时,花瓣的颜色变成了紫红色。

  丘比特的身后矗立着一尊牧神潘(Pan,又称潘恩)雕像,异常生动,几乎看不出是石造的。潘神半人半兽,拥有山羊的角和腿,还发明了放羊的牧笛。因为牧笛尖锐的声音常常让人吓一跳,所以现在我们常用“panic”这个词来表现突如其来的恐慌(从“pan”衍生而来)。也就是说,阿波罗因为突然失去了恋人陷入惊恐之中。

  在画面中,还有另一个地方出现了潘神的脸,就在雅辛托斯腰上系着的一现在已经松开了一粗腰带的带扣上。腰带搭扣圆环的部分正好形成潘神咧开的大嘴。阿波罗的腰上也系着类似的腰带,其实两人并非为了赶时髦才佩戴腰带,这其实是一种在比赛中保护腹部的护具。

  是掷铁饼的比赛吗?

  其实不然。请各位注意,画面中风信子花的旁边掉落着一只网球拍,形态与现代的球拍几乎没有区别。近处的地面上还有三个金色的球。如果再看得仔细一点,就能发现斯巴达王的右后方有一名手持长枪的士兵,从他的两腿之间可以看到后面的场地上垂着一张球网。

  从这些线索我们可以推论出,画中已经阴阳两隔的恋人其实之前正在打网球,而且还有一大群斯巴达老乡在观赛!

  雅辛托斯的死因不是被铁饼击中,而是被阿波罗一记超强力扣球打死的!

  这绝不是开玩笑说说的!

  在当时,也就是提埃坡罗活跃的18世纪,网球并不像现在这样拥有很强的弹性,而是以沙子、碎石为芯,外面一层一层绕上线和毛发后塞进皮革制成的,坚硬程度堪比凶器。网球作为王公贵族才能享受的高雅运动在当时非常流行,但同时这也是一种相当危险、粗暴的运动,在网球赛中受伤简直是家常便饭。实际上在本作品完成的两年前,就曾发生英格兰王子在网球比赛中死于非命的事故。而向提埃坡罗订购这幅画的德国伯爵的祖父也因为打网球去世。不过这些恐怖的事件都无法阻止伯爵对网球的满腔赤诚,所以在订购画作时还特别要求画家将铁饼改成网球。

  着实是玩性大发的修改啊。

  乔凡尼·巴蒂斯塔·提埃坡罗

  《雅辛托斯之死》

  1753年左右,油画,287cm×232cm

  提森·博内米萨博物馆藏(西班牙)

  因为古希腊也有与网球类似的运动(刚开始连球拍都没有,大家直接用手打),画中像是象征太阳神的金色球体虽然略小了一些,但与网球也没有太大差别。斯巴达王及民众们既是死者的国人,同时被设定为网球比赛观众也相当自然。

  现代人动辄认为有名的绘画肯定是严肃的艺术家带着严肃的艺术态度创作出来的严肃的艺术品,必须以端正、严谨的态度去鉴赏,而当年绘画公之于世时,当时的人们也一定是抱着这样的态度去观看的。

  然而事实上并非如此。其实只要想想小说家会兴高采烈地去写黑别人或自黑的作品就能理解了。

  画家也会利用作品娱乐一把。经常出现的例子是,明明时代、地点完全不对,但画家却在画中偷偷加上了现代的人物[波提切利让自己出现在耶稣诞生的现场,埃尔·格列柯让自己的孩子参加了14世纪真实存在的奥尔加斯伯爵(Count of Orgaz)的神圣葬礼等等]。阿楼瑞 在友第德 (Judith) 斩首何乐弗尼 的画中,把被砍头的何乐弗尼画成自己,而友第德的脸则是抛弃他的妓女的模样。卡拉瓦乔 自己彻底化身为美杜莎(Medusa),而达利 也画过无数张米勒 《晚钟》(The Angelus)的山寨版。

  顺带一提,其实歌剧演出的颠覆程度更加夸张。普契尼《蝴蝶夫人》 的背景从明治时代的长崎改成了“二战”刚刚结束时的横滨;威尔第《弄臣》 中登场的国王的原型应该是弗朗索瓦一世,却被改成了美国黑手党的老大;瓦格纳(Wagner)的神话歌剧《尼伯龙根的指环》(The Ring of the Nibelung)等甚至变成了遥远宇宙尽头某个未知星球上发生的科幻故事。

  另外,在芭蕾舞剧中也有相当具有冲击力的变更。

  柴可夫斯基《天鹅湖》的马修·伯恩 版中,化身成天鹅的美丽少女居然变成了性感魅惑的青年,也难怪这个版本能够获得世界性的巨大成功,因为出人意表的原创剧情让古老的故事焕发出全新的魅力。

  放眼到电影圈中,这样的例子就更多了。中世纪骑士故事和波旁王朝故事的背景音乐是流行歌曲(《圣战骑士》,美国,2001),罗密欧和朱丽叶变成了纽约的普通年轻人(《罗密欧与朱丽叶》,美国,1996),麦克白(Macbeth)变身成为古代日本蜘蛛巢城的城主(《蜘蛛巢城》,日本,1957),等等。

  正因为这些都是我们耳熟能详的故事,所以些许的变动让趣味性倍增。提埃坡罗的作品也因为在神话中添加了现代的元素,为同时代的鉴赏者们提供了许多乐趣吧。

  不过话说回来,雅辛托斯只是一个被神看中的对象而已吗?如果仅限于此,那为何每年斯巴达还要大张旗鼓地举办仪式去纪念神的男宠呢?

  所以说这其中还另有原因。

  一种说法是,雅辛托斯原本是原住民信奉的植物神,之后希腊诸神降临,战败的雅辛托斯被阿波罗夺走了原有的地位,从神被降格为人。这就与上述神话产生了连动:雅辛托斯被阿波罗的光轮击碎头部,变成了最初植物的模样—“花”。

  新兴、实力强劲的神将土著神流放到远方,从此这些土著神就被称为恶魔或妖怪,或者在被杀死后,被当作残暴的英雄受到纪念一这一连串的变化在全世界皆有实例,在日本,大国主神(Okuninushinomikoto)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创国之神兼农业之神的大国主神将自己的国家无偿出让给天照大神(Amaterasuomikami),然而所谓的“无偿转让”并非字面上这么简单,只要看看出云大社 中封印的大国主神的诅咒就能明白了。(关于这个典故请务必读一读井泽元彦 的《反论日本史 · 古代黎明篇》,像上乘的推理小说一样。)

  无论大国主神还是雅辛托斯,都在死后受人敬仰至今,然而围绕两者的故事却大相径庭。

  提到前者时,人们脑海中都会浮现出他拯救被剥皮而哭泣的因幡白兔 的故事。这种让人不禁感叹“真是一位心地善良的神明啊”的好人好事,的确很有日本风格。与此相比,雅辛托斯的存在则带着许多情色的元素,西方人这种对肉体和性爱毫不掩饰的歌颂赞美,实在让我们东方人有点儿吃不消啊。

  让·布洛克(Jean Broc,1771~1850)是新古典派泰斗雅克-路易·大卫(Jacques-Louis David)画室的一员,他在美术史上留名的作品仅本作品而已。

  乔凡尼·巴蒂斯塔·提埃坡罗(Giovanni Battista Tiepolo,1696~1770)是意大利洛可可风格的大家。他曾为王公贵族绘制了宏大的神话世界,可以从他的画作中看到时代特有的轻快、优美及考究的颜色感。

  随着“时间老人”的伴奏

  ——————普桑《随着时间之神的音乐起舞》

  这幅作品的内容并非某个神话,而是将不同神话中的登场人物一起安排在画面中,让鉴赏者在欣赏画作的同时可以化身名侦探进行种种推理。

  就像一部只有线索却没有谜底的侦探小说,或是只有内行才能听得出门道的现代音乐,这幅画作相当于画家发给所有鉴赏者的挑战书。

  在巴洛克富有戏剧性的表现手法风靡一时的17世纪中叶,尼古拉斯·普桑(Nicolas Poussin,1594~1665)确立了庄严肃穆、典雅的古典主义风格。在美术史上,普桑作为奠定法国绘画基础的大师而名垂千古,也许有人觉得他必定是利用了政治势力才能称霸画界,但其实不然。30岁之前的普桑在祖国法兰西默默无闻,直到他搬到了罗马一巴洛克艺术的中心,其才能才开始被人认可。除了在某个时期暂时回到法国外,普桑到70多岁去世为止都再没有离开过罗马的土地。

  回到法国是因为他应聘进入法国宫廷,成为法王路易十三的宫廷画家,但这份工作的时间仅仅维持了不到两年。普桑无法适应宫廷生活,觉得“如果继续待在这里,我也会和其他人一样变成劣种马”(如果没有超乎寻常的自信心是很难说出这样的话的),最终离开了祖国。比起地位和稳定可观的年薪,他选择了靠着少数几个资助人的订单,在异国他乡持续创作的道路。

  拥有这般人生经历的普桑不随意在画作中流露感情,画风严谨、富有哲理,深受那些感到巴洛克艺术已然超过了限度,却束手无策的人们的欢迎,其中当然大部分是知识分子。与类似现代美国好莱坞娱乐大片的巴洛克风格绘画相比,普桑的画是调动、探究一切古典文学、神话、历史等知识的高深游戏,而其具备协调感和稳定感的画面、明晰优美的色彩、由深刻的思想和学识支撑的崇高主题,才是学者范儿的订购者们长久以来梦寐以求的作品(所以这种小众艺术无法获得大范围的成功也是很自然的。)

  这幅《随着时间之神的音乐起舞》是当时最顶尖的文化人、哲学家,甚至还写过歌剧剧本的朱利奥·罗斯波里奥西(Giulio Rospigliosi),即日后的罗马教皇克雷芒九世(Clemens IX)向普桑订购的,指定的主题是“时间的流逝”,因而画面中才会出现大小各种与“时间”有关的象征物。然而罗斯波里奥西及在他的宅邸中接触过这幅画的人,能明白画中所有的寓意和暗示吗?其实就算看不明白,鉴赏者们也不会一个个要求普桑解释清楚,因为这样一来,难得的解谜乐趣不就索然无味了吗?

  飞翔在天际的诸神、起舞在大地的男女一由于画面中包括了天与地的宏大场景,很容易让人错误地认为这幅画的尺寸很大,出乎意料的是,这幅作品与米勒的《播种者》(The Sower)几乎是同样大小的。在这个相对小而紧凑的画面中,画家理性而严谨地画出了自己对于时间流逝的研究。

  多亏了图意学 研究的进步,身处现代的我们能比古人掌握更多的线索。让我们从上方开始鉴赏—

  在远方的天空中,乘坐四匹骏马拉着的黄金战车、骄傲地张开双臂的裸体青年一看就是“太阳神”阿波罗。每天都有一个全新的太阳升起在平坦的大地上一拥有这种观念的古代先民们认为代表太阳的阿波罗必然是一位拥有完美肉体的美青年。另外,太阳照耀世界每个角落这一点被人们看作理性和文明的象征,而“非理性”的概念则与酒神巴克斯(Bacchus)相对应。阿波罗双手支撑的黄金圆环是象征着“永恒”的圆,同时也代表了黄道十二宫,意味着太阳在一年之中会依次巡回12个星座。

  尼古拉斯·普桑

  《随着时间之神的音乐起舞》

  1634~1636年左右,油画,82.5cm×104cm

  华勒斯典藏馆藏(英国)

  一边撒花一边在马车前方领路的是拥有玫瑰色手指的“黎明女神”厄俄斯(罗马名欧若拉)。她带来早晨,一行人穿越夜晚的漆黑云海,一天就此开始。

  八位“时间”女神荷赖(Horae)追随着阿波罗的马车。[时间(hours)这个词起源于时间女神的名字(Horae)。]她们围成圆圈,像翩翩起舞一般飞翔着,与地面上的圆舞相呼应。

  把目光移到画面下半部分的左侧,这里立着一根石柱,上面有两张脸。这是门的守护者、“双面之神”雅努斯(Janus),他司掌着一切的起源。穿过门,眼前就开启了新的世界,这就是雅努斯神性中“开始”、“起源”含义的由来,而1月(January)的词根就是雅努斯(Janus)。雅努斯的后脑勺还长着另一个脑袋,这是开门、关门,也就是开始和结束的隐喻。另外,相反的两张脸还有暗示着雅努斯拥有同时看到前后,即同时看遍过去与未来、内与外的力量。

  雅努斯的立柱上装饰着花环。与象征着永恒的石头相对,鲜花则是虚幻、刹那的代名词。花环本身是代表着荣誉的物品,但用短命的花朵做成,暗示着任何荣誉都只不过是刹那间的灿烂而已。进一步印证这一点的是立柱脚下丘比特正在吹的泡泡。正如古罗马文人瓦罗(Varro)所说的那样,“homo bulla”(人生如泡影),泡沫清脆破裂的样子,正是人生苦短的写照。

  右侧还有另一个丘比特,这位的手中也拿着代表“时间”的物品一沙漏。沙漏使时间的流逝具象化,与“memento mori”(牢记死亡)的思想相关联。另外,只要把沙漏不断颠来倒去,就无法正确估算时间,沙漏的这一特性暗示着无限的反复性,表达永恒轮回思想 ,并且与画中黄道十二宫的黄金圆环及圆舞也相互呼应。

  原本沙漏是“时间老人”克洛诺斯的象征物,而他本人自然也被安排在沙漏旁边一背上长着大型猛禽的翅膀、正在弹奏竖琴的克洛诺斯=,是一位身体健壮的裸体老人。克洛诺斯以接二连三吞噬自己孩子的神话故事而闻名,然而无论是谁,都不会被无情的“时间”宽恕,即便克洛诺斯曾经是多么雄壮有力,现在也只不过是个鹤发鸡皮的垂垂老者而已。

  克洛诺斯身边的必备单品是一把月牙形的大镰刀,但在画中没有出现。(是因为不想让鉴赏者直接联系到“死亡”吗?)相对的是,老人手中握着一把结实的木质竖琴。他的视线投向前方的舞者们,嘴角泛起不易察觉的微笑,正弹奏竖琴为舞蹈伴奏。而这场圆舞也似乎才刚刚开始,因为沙漏中上半部分的沙子还有一大半没有落下。

  说到这里,问题来了:画中这四名舞者,他们到底代表着什么?

  画中的配角们都象征着“时间”,那么主角应当也与“时间”息息相关。根据这一思路,后世的美术史学家们给出了“四季拟人说”。具体是这样的—

  左侧穿着蓝色上衣红色长裙,脚蹬白色凉鞋的女性头上戴着花冠。说到鲜花盛开的季节,自然是“春季”。春是人生的起始点,相当于人的一生中最欢愉、最无忧无虑的“童年和少年时光”。

  旁边穿着白色上衣、金色长裙、金色凉鞋的女性浑身闪耀着阳光的颜色,所以她是“夏季”,也是人生中最美的时期—“青年期”。

  右侧身着橘红色长裙,戴着黄色头巾的女性紧邻夏季,她是“秋季”,相当于日复一日辛苦劳作的“壮年期”。

  四人中只有一位站在阴影中,只露出背面。这位穿着大地色服装,头戴枯叶冠的男子是“冬季”,是接近人生终点的“老年期”。

  —宇宙中太阳东升西落、往复循环,大地上四季轮回交替。季节可以与人生的各个阶段一一对应。这么看来这种说法非常有说服力,所以也理所当然地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成为标准答案。

  不过,各位不觉得这么解释太无趣了吗?

  如前文所述,普桑的客户希望绘画除了赏心悦目外,还能引起人们更多的思考,所以这幅作品中是否还蕴含着更为复杂、深刻的含义呢?而且普桑还积极研究达·芬奇的绘画论,主张画中人物的表情和肢体语言应当反映出人物内在的感情。这样一来,那四位表情丰富的舞者背后所隐藏的,可能就没有“四季拟人”这么简单了。

  对“四季拟人”的怀疑论一开,各种说法纷纷涌上台面。有人说,这四人不仅代表着“时间”本身,还是表现出在“时间”无情的摧残下不断变化的人生姿态。四人所跳的圆舞也并非逆时针,而是朝顺时针方向旋转。说得更加细致一些—

  那位被认为是“春季”的女性,长发被风吹起,视线投向画面外,仿佛正在向鉴赏者暗送秋波。她头上的花冠由玫瑰编成,这是美与爱欲的女神维纳斯的象征物,代表者“享乐”、“喜悦”,并引申出“怠惰”的含义。

  紧靠玫瑰花冠女子右侧的女性向我们展现了自己的侧脸,从她佩戴的昂贵珍珠发饰,以及金色的长裙及凉鞋来看,她并非“夏季”而是“财富”。

  被认为是“秋季”的女子戴着朴素的亚麻头巾,赤脚,虽然穿着裙子,但没有上衣,胸部暴露在外。这是“贫困”的模样,所以她才会拼命想要牵住身旁“财富”的手,可惜代表“财富”的女子虽然伸出手让对方错以为能够得到,但实际上连手指都没让“贫困”碰到。

  还有另一位赤脚大仙“冬季”头戴月桂冠。即使现在已经枯萎,但正朝着胜利的方向不断努力,所以他正后方的“财富”才会向他微微回首。这是“勤奋”的寓意。

  —这也是一种非常有魅力的解释。然而还是存在着巨大的缺陷,因为在这种解释下,四个人的圆舞就不成立了。

  如果圆舞象征着人生的循环,那么一个人为了摆脱“贫困”,必须“勤奋”工作,然后获得“财富”……一般来说这才是正确的顺序,但画作中“享乐”与“财富”的位置颠倒了,如果照画中的顺序推进,那么一个人在“贫困”时不知为何忽然获得了“财富”,而后沉溺于“享乐”,醒悟后虽然急急忙忙地开始“勤奋”工作,却又陷入“贫困”,完全不合理。即使换个方向,从逆时针方向来看,因为“贫困”,所以起初“勤奋”工作,但也许因为厌倦了工作,转而一心“享乐”,却因此获得了“财富”……这种超现实主义的成功故事比前一种说法更加不合逻辑,而且也绝对不是普桑这种积极向上的人乐意表达的内容。

  于是,有人提出了新的说法:大家是不是把“享乐”和“财富”的位置搞反了?重点在于她们的头发,在古代,纯洁的少女一般长发披肩,而妓女则会把头发挽起。普桑精通拉丁语,通读诸多古籍,说不定是在画中复古了一把。也就是说,之前被认为是“财富”的侧脸美女,其实只是通过贩卖“享乐”换取宝石来装饰自己而已。(在这里,珍珠被认为象征着奢华,而非财富。)

  —这个说法似乎也很有意思,不过仍然存在着矛盾之处。如果长发披肩的女子是“财富”的话,她头戴的玫瑰花冠又要怎么解释呢?

  终于,在摸索新解释的漫长过程中,出现了板上钉钉的强力见解!

  —位置相反的其实是“勤奋”与“贫困”!

  四人中唯一一位站在阴影中的男性代表“贫困”,他头上的枯叶象征着失去的财富。而戴头巾的女性并非“贫困”,而是“勤奋”,所以她才会非常努力地想要与“财富”手拉手。四人的循环其实是这样的:因为“享乐”失去了财富,陷入“贫困”,在反省后开始“勤奋”工作,获得“财富”。完全遵照“享乐”↑“贫困”↑“勤奋”↑“财富”↑“享乐”的顺时针循环,四人的圆舞终于顺理成章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因此,现在大部分的美术著作中,都据此进行解说。不过,就算这是定论,也只不过是现阶段人们的看法而已,并不一定是真正的正确答案。(不过,真的能找到正确答案吗?)

  话说回来,画中这四人真的是在跳圆舞吗?“财富”其实并未握住“勤奋”的手,从鉴赏者的角度也无法看出“享乐”和“贫困”是否真的连在一起。关系不睦的“享乐”和“贫困”相互之间应该并不乐意手拉手,说不定两人根本就没碰到一起。最关键的是,在人世间并非只要“勤奋”就一定能获得“财富”,这是从古至今众所周知的残酷真相,更何况绘制此作的时代,社会存在着巨大的贫富与等级差距。

  这幅作品就像一位充满故事的神秘美人,让人在思索、猜测中获得诸多乐趣。

  最后是笔者展开的想象—

  过去能够欣赏这幅画的,只有很小一部分身处特权阶层的人。这些人全是衔着金钥匙出生的,所以很容易产生怠惰,沉迷享乐。本作品其实意欲告诫这些王公贵胄,过度的享乐是贫困的根源,一旦失去了地位和财产,即便努力争取,也无法再度挽回昔日的财富与荣光。

  可怜天下父母心

  ——————鲁本斯《法厄同的坠落》

  ——————(传)勃鲁盖尔《有伊卡洛斯坠落的风景》

  希腊神话中,有两个因为将父母的叮嘱抛在脑后而不幸摔死的蠢儿子,这才让我们知道,原来神明和天才也有没出息的孩子。(这么一想,很多望子成龙的读者应该也能看开一点儿了吧!)

  首先是法厄同(Phaeton)。

  法厄同是太阳神阿波罗与海洋女神克吕墨涅(Clymene)所生的儿子。然而在那个还没有DNA鉴定的时代,一个非婚生小孩就算拍着胸脯打包票说“我爸爸是阿波罗!”,小伙伴们的态度也只是“哈?谁信啊!”,根本不把法厄同这个神二代当回事。他非常伤心,于是回家找妈妈哭诉。疼爱孩子的海洋女神向天空诉说了儿子的委屈,并鼓励他:“既然如此,你就前往太阳升起的地方,让你父亲亲口承认你的身份!”

  法厄同精神抖擞地上路了,很快到达了阿波罗的神殿。神殿内,一位光彩耀目的神明被日神、月神、年神、世纪神等时间之神簇拥着端坐其中。这位神明见法厄同前来,开口道:“你的的确确是我的骨肉。”

  被周围的强大气场震慑住的年轻人听到这话异常兴奋,向父亲提出希望能获得自己作为神之子的证明,阿波罗应允了他的要求:“你想要什么,尽管说就是了。”然而法厄同的愿望是这样的:“就算只有一天也好,我希望能够驾着父亲大人的太阳车驰骋在天际。”太阳神每天会乘坐四匹天马拉着的黄金战车,在时间女神荷赖们的环绕下奔驰于天空中(可参考普桑的《随着时间之神的音乐起舞》)。法厄同正是看到了爸爸工作时的英姿,觉得炫酷无比,所以才提出了这样的要求。

  阿波罗听了儿子的话,不禁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满口答应下来。因为除了他自己以外,即使是奥林匹斯的诸神也无法驾驭能够喷出火焰的飞马。“这个愿望不适合你,照亮大地的工作还是交给我吧。趁还来得及,你赶快换一个愿望,这次父亲一定满足你!”阿波罗如此这般劝慰儿子,但法厄同什么也听不进去,早已在脑海里勾勒出自己驾驭金车英姿飒爽的模样。无奈的父亲只得一边叹气,一边给予儿子最后的忠告:“天马野性难驯,时而狂奔,所以必须牢牢握住缰绳。另外,如果太阳车飞得太高会点燃天空,飞得太低会点燃大地,务必像画出圆弧一样稳步行驶在天地之间。”

  在父亲谆谆教诲之时,嘶鸣的马儿已经从马厩中牵出,被套在锻造之神武尔坎努斯(维纳斯的老公)制作的华美金车上,黎明女神厄俄斯也打开了大门。法厄同满心欢喜地乘上太阳车,手握缰绳,模仿父亲帅气的样子笔挺地站在车内(驾驶姿势与宾虚 一模一样)。

  顺带一提,敞篷马车,以及敞篷轿车(Open Body Type)的英文“Phaeton”都来自这个故事的主人公法厄同(Phaeton)。这个名字听来很是拉风,却也挺不吉利的,感觉是随时都会翻车的节奏。

  好了,言归正传。

  法厄同驾着太阳车飞上天空。刚开始,天马像往常一样穿越云海,轻快飞行,法厄同也陶醉在无与伦比的景致中。然而欢乐的时光总是这么短暂,不久,马儿们就察觉到今天的缰绳不如平时拉得紧,于是自说自话地加快了步伐疯跑起来,远远偏离了正常的路线。法厄同面对突如其来的状况不知如何是好,太阳车如同暴风雨肆虐下的一叶小舟般剧烈摇晃着,法厄同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力量是何其渺小。正在这时,黄道十二宫的天蝎座已近在眼前,如果这个怪物挥动巨大的钳子,把尾部的毒针对准自己可怎么办!年轻人陷入深深的恐惧中,不知不觉就松开了手中的缰绳。

  就像一辆在高速公路上逆行的赛车,完全失去了控制的太阳车在刹那间让大地陷入火海。这场天界交通事故的后果是:埃塞俄比亚人的皮肤被烤成了黑色,撒哈拉地区也化作一片沙漠。

  大地女神因此震怒,急忙向宙斯求援。宙斯为了迅速稳定事态,就将雷电扔向了法厄同。就这样,年轻人被雷电击中,燃烧着从天空坠落。

  母亲克吕墨涅疯狂地到处寻找,终于将儿子四散的遗骨收集到一起进行悼念。而姐妹们一直在法厄同的坟墓边垂泪哀叹,最终化成了白杨树(对于白杨这种蕴含悲剧气质的树来说,这的确是一个很合适的典故)。据说她们化成白杨树后仍然不停哭泣,眼泪就变成树脂滴落,化为琥珀。

  彼得·保罗·鲁本斯的这幅作品,描绘了法厄同被雷电击中,死亡坠落的一刹那。

  周围因主神的愤怒而恐惧战栗的女子们(长着蜻蜓一样的翅膀)是始终跟随着太阳车的时间女神荷赖。与从右上角斜切入画面的金色闪电相呼应,各种姿态的人物群也如雪崩一般歪斜在画面两侧。这强烈的色彩、明暗对比,以及生动有力的雄伟场面,都不愧出自大师鲁本斯的笔下。

  创作这幅作品时,鲁本斯才28岁,正在意大利学习绘画。作品的画面令人感到过分拥挤,而且也无法一眼看出谁才是主角,这些缺点暴露出年轻画家尚不成熟的地方。然而,面对着这幅画就好像亲临人、马坠落的现场,甚至能感受到从马身上散发出来的热气,听到马儿的悲鸣,这出类拔萃的描绘能力,不禁让人拜服:不愧是天才!

  “从本身的性格来说,比起小而精致的作品,我更适合创作大作。”鲁本斯经常这么说。的确,他本人就是美术界的阿波罗(他是“王的画家”,也是“画家之王”)。所以对能力不足却怀着野心的法厄同,鲁本斯未曾流露出一丝同情。画面中的法厄同会毫不起眼,说不定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接下来,让我们来说说另一个摔死的蠢儿子,伊卡洛斯。

  这位小朋友的知名度远远超过了法厄同,甚至还被唱进了歌里。

  伊卡洛斯的父亲是古代最杰出的的发明家代达罗斯(Daedalus)。受到智慧女神雅典娜指点的代达罗斯发明了风帆、斧头等各种物品,甚至连他雕刻的神像都能动。有一天,代达罗斯奉克里特岛的国王米诺斯(Minos)之命,建造了囚禁牛头人身的怪物弥诺陶洛斯(Minotaur)的迷宫。米诺斯王一心想让这位古希腊鲁班留在自己身边效力,于是将代达罗斯和儿子伊卡洛斯也一起关进了迷宫。

  虽然被囚禁,但代达罗斯仍然在高塔的工作室中埋头苦干,想方设法地计划逃跑。因为米诺斯王的监控非常严密,无法从海路出逃,所以唯一的求生路线就是空路。代达罗斯打定主意,开始研究鸟类飞翔的原理,收集羽毛,用丝线将羽毛缝制在一起,再用蜡固定,好不容易制作出两个可供人飞行的翅膀。

  那么,在父亲拼着老命想法儿逃跑的时候,伊卡洛斯帮了什么忙吗?

  这个真的很难说。书上只写着“收集空中飘落的羽毛、用手指捏蜡”而已(出自奥德维《变形记》),从字面上看,伊卡洛斯好像也并未太多地继承到父亲的才能,他们父子俩大约与阿波罗和法厄同的关系差不多吧。

  终于到了飞离高塔的时候。父亲一边为儿子安装着翅膀,一边叮嘱他:“不要掉队,一定要紧紧跟在我身后。必须飞在天空的中央,如果飞得太低,翅膀会被雾气沾湿变得沉重,但如果飞得太高,太阳的热量会让蜡融化。”

  这段话与阿波罗对法厄同的忠告几乎一样。无论是驾驶、飞行,还是为人处世,如果不保持中庸、平衡,就可能招致毁灭。不仅叮嘱的内容相似,这两位父亲在事前,似乎都隐隐感觉到儿子不会真正听从自己的忠告。

  回到代达罗斯和伊卡洛斯的故事。天才发明家制造的翅膀完美地发挥了作用,父子二人终于逃出,像自由的鸟儿一样飞过原野、山脉和海洋。田间的农民、海边的渔夫以及山丘上的牧羊人看到飞翔在天空的两人,都不禁大吃一惊,纷纷喊道:“天神下凡啦!”

  能以一己之力冲上云霄是人类从古至今的梦想,而那种被人仰望、赞叹的快感,对于年轻的伊卡洛斯而言,也不亚于一剂春药。刚开始,伊卡洛斯的确老老实实地飞在父亲的身后,但不久他就偏离了既定轨道,心想着“再飞高点儿、再飞高点儿”,不由自主地操纵羽翼不断上升,不知不觉间已经接近太阳,固定翅膀的蜡被太阳烤化,瞬间解体,羽毛四处飞散,伊卡洛斯也随即坠海而亡。从此以后,这一带就被命名为伊卡利亚,以此纪念在此不幸身亡的伊卡洛斯。

  这两个故事给我们的启示非常明确:可怜天下父母心;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凡事不能走极端;不自量力,必招祸端;等等。

  才华横溢的父亲其实早已洞察了儿子的无知和无能,所以才希望儿子选择无痛无灾的安逸之道,所以才会明知无用,却仍然苦心劝告(全都是“无”啊)。伊卡洛斯则成为“骄傲自大者”、“莽撞冒失者”的代名词。

  彼得·保罗·鲁本斯

  《法厄同的坠落》

  605年左右,油画,98cm×131cm

  华盛顿国立美术馆藏(美国)

  不过,这两个故事是不是还能这么解释:父亲的判断不一定总是对的。普天下到处是满肚子老皇历的老爸和一心想要创新、冒险的儿子。从根本上来说,超越极限的探索心与追求知识的精神一脉相承,同时也是进步的必备要素。从“经验”来看,儿子的所作所为的确很愚蠢,但从“未来”的视点来看,勇于冒险的年轻人们可以称得上是新时代先锋。而在向无人涉足的领域发起挑战时,冒着死亡的危险也是理所当然的。

  没错,死有什么好怕的!

  如果畏惧死亡就无法前进。伊卡洛斯眼前所见的一切,是无论父亲或其他人,甚至迄今为止所有的人都未曾见,甚至未曾想的事物。伊卡洛斯虽然无法将之握于掌心,但终究是见到了!这前无古人的创举难道称不上惊天动地吗?即使赔上自己的性命,只要能换取这一刹那的奇迹,伊卡洛斯也算是死而无憾了。而在他之后,应该会有更多的人不仅想一饱眼福,还打算将奇迹牢牢抓在手中吧。

  新时代的年轻人就像这样不断挑战着父辈所代表的陈旧思想,而伊卡洛斯也变成了“志向高远”、“爱拼才会赢”的代言人。

  放到今天来看,可能仍然各花入各眼,每个人对伊卡洛斯的评价各不相同。因为无论身处哪个时代,“老一辈”与“新一代”总是激烈地对立、竞争着。

  彼得·勃鲁盖尔(Pieter Bruegel,约1525~1569)创作的这幅作品(近年有人认为这幅画并非勃鲁盖尔本人所画,而是画室弟子创作的),不仅描绘了伊卡洛斯,画面中还充斥着异样的气氛。

  一眼看上去,我们无法立即在画中找到伊卡洛斯,只觉得这是一幅悠闲惬意的佛兰德斯风景画。画面的前景描绘着一个正在驱马耕田的农民(不知为何,这位农民伯伯打扮相当时髦),中景是正在放羊的牧羊人,而远景中,帆船被风吹动,行驶在蔚蓝的大海上,海岸边戴着红帽子的渔夫正在放线垂钓。

  嗯?那位渔夫的前方是不是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居然是一双倒立的人腿!再仔细一看,我们会发现碧波间漂浮着许多羽毛,原来倒立在海中的正是伊卡洛斯啊!

  悲剧就是这么静悄悄地发生在人们的眼皮子底下。

  在神话中,伊卡洛斯受到农民、牧羊人、渔夫的注目,但在这幅画中,他却被华丽地无视了。农民似乎屏蔽了一切外界干扰,正在全神贯注地埋头工作。牧羊人撑着手杖,故意望着相反方向的天空。而那位渔夫更是对扑通一声掉落在眼前海水中的大活人视若不见,只顾自己扯线钓鱼。

  (传)彼得·勃鲁盖尔

  《有伊卡洛斯坠落的风景》

  1567年左右,油画,73.5 cm×112cm

  比利时皇家美术博物馆藏(比利时)

  这么一来,难为伊卡洛斯拼上性命冒险了一回,却落得个无人问津的下场。即使挑战失败了,但如果在画里都不能露个正脸,那真是死得太不值了。事实上,现实社会对年轻人的新尝试一直以来都抱着较为冷漠的态度。对新事物的理解度,直到新事物变成了旧事物才会真正提高。说不定等到任何人都能随意飞翔天际的那一天,伊卡洛斯才会重新被人记起吧。

  不过,对于本作可能还有别的解释。勃鲁盖尔生活的那个时代,佛兰德斯挣扎在西班牙哈布斯堡王朝的压制下,每天都在反复上演着各种叛乱、告密、镇压、行刑的戏码。所以画中这名溺水身亡的年轻人,可能是一位奋起反抗统治者却无奈失败的“无名英雄”。周围的人虽然心怀怜悯,但为了防止惹祸上身,只能打碎牙齿往肚里咽。若说这是一幅伪装成神话画的政体批判画,也确实有十足的可能性。

  冥界归途

  ——————柯罗《从冥界带走欧里狄克的俄耳浦斯》

  ——————莫罗《伤悼俄耳浦斯》

  俄耳浦斯(Orpheus)的故事为大部分日本人所熟知,原因在于日本的古代神话著作《古事记》中有一个与此非常类似的故事—

  勤于创建国家的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生下了许多神明。由于在分娩火神迦具土(Gagutsuchi)时被火烧伤,女神伊邪那美撒手人寰。无法接受爱人之死的伊邪那岐为了寻回妻子,只身来到位于地下的黄泉之国。虽然他被要求不许睁眼看,却还是忍不住窥视了冥府,并且看到了妻子浑身爬满蛆虫的丑陋模样。伊邪那岐大吃一惊,头也不回地逃走了。深感羞辱、怒火中烧的伊邪那美虽然紧追其后,但男神伊邪那岐最终还是摆脱了妻子的追踪,回到了生者的国度。并且为了防止有人再次穿越生死边界,伊邪那岐还搬来巨石封住了黄泉之国的出入口。

  那么这个故事又是如何在希腊神话中开花的呢?

  色雷斯的诗人俄耳浦斯被认为是太阳神阿波罗在人间的私生子,是一位弹奏竖琴的高手,琴艺精妙绝伦。只要他弹起竖琴,不仅是人和野兽,就连树木、岩石也会沉醉其中。俄耳浦斯的爱妻欧里狄克(Eurydice)被毒蛇咬伤不幸去世,因为冥王哈迪斯也是俄耳浦斯的忠实粉丝,所以特别网开一面,同意将已经离开人世的亡妻还给他。不过,哈迪斯向诗人提出了要求:在离开冥界之前,绝不能回头去看欧里狄克。急于带回妻子的俄耳浦斯满口答应了冥王的要求。然而,在经历了漫长艰险的旅途,眼看就要离开冥界回到人间时,俄耳浦斯的心中忽然被一种不安感笼罩:如果妻子没有跟上来,那该怎么办?在内心无比惶惑的情况下,俄耳浦斯忍不住回头张望。就在刹那间,欧里狄克被死亡的力量拖回了阴间,再也无法脱身……

  连死亡都能穿越的深切爱意,却在“不能看”这句直指人性弱点的心理魔咒前彻底崩盘了。不过这也很合乎常情。一方面,生与死是必须彻底区分的两极。而另一方面,所谓“不能看”这类的禁忌,似乎根本就是为了被人打破才存在的,相近的例子简直不胜枚举,例如鹤的报恩、蓝胡子,又或是潘多拉的魔盒、罗得的妻子 等等。

  比起绘画,俄耳浦斯的神话故事更多地出现在音乐作品中。由于这个故事是以俄耳浦斯的视点来讲述的,所以我们与他本人一样,无法确认欧里狄克是否真的跟在身后,从而心生疑惑。这种无法一览全局、只能获取部分线索的惊悚故事,的确比较容易在文学及音乐领域出彩,却难以通过绘画表现出来。

  柯罗的《从冥界带走欧里狄克的俄耳浦斯》是一幅挑战难题的野心之作,但也给人一种异样感,大概是因为画中头戴月桂冠的俄耳浦斯一面高举竖琴,一面意气风发地牵着妻子的手的缘故。如果像画中一样紧紧握着对方的手,那也没有必要回头确认她是否跟在身后了吧。

  可能比起丈夫夺回妻子的场面,画家更想借由神话题材来描绘超凡脱俗的景致吧。画中的沼泽和树林笼罩在柯罗最具代表性的轻雾之中,乍看之下静谧而优美,仿佛真实的风景写生。不过仔细看去,就会发现在背景的林木之间,许多似乎立刻就会消失不见的亡者们像一片淡淡的影子般蠢动着。这种不同寻常的寂静中毫无生气,只带着黏着的厚重感,而欧里狄克也像个丧失了灵魂的玩偶,没有喜悦也不知忧伤,只是一味被丈夫拉着往前走而已。

  卡米耶·柯罗

  《从冥界带走欧里狄克的俄耳浦斯》

  1861年,油画,112cm×137cm

  休斯敦美术博物馆藏(美国)

  在柯罗这幅让人甚感阴森的作品问世四年后,莫罗(同样是法国画家,连名字都相似。不过画风却完全不一样)推出了极具独创性的《伤悼俄耳浦斯》。

  纵长的画面中,背景是嶙峋陡峭的石山,让人不禁联想起达·芬奇的系列绘画,而人物形象则富含着甜美的诗情画意。一位优雅的女性身穿精致的异国风格服装,像怀抱婴儿般抱着一把竖琴,在这把拥有两个红色桁架的华美乐器上,安放着一颗五官俊朗却已血色尽失的年轻男子的头颅。这就是俄耳浦斯吧。那么这位带着圣母马利亚般慈爱气场的女子究竟是谁呢?

  为了防止自己的作品像象征派的诗歌一样难以理解、妨碍鉴赏,在这幅作品进行沙龙展览时,莫罗亲自附上了解说词:

  “随赫布鲁斯河漂流而来,被河水冲上色雷斯地域的俄耳浦斯的头颅和竖琴,被色雷斯的少女郑重地拾起。”

  其实俄耳浦斯在离开冥界后,还有一段不为人所知的悲催经历—

  两度失去爱妻的俄耳浦斯从冥界归来后就一蹶不振,终日悲叹不止,再也不让任何女性接近自己。在色雷斯侍奉酒神巴克斯的巫女们爱慕英俊的诗人,却无法获得他的青睐。巫女们在盛怒之下用乱石砸死了俄耳浦斯,并在狂乱状态下将他碎尸,头颅和竖琴被扔进了赫布鲁斯河。俄耳浦斯的头颅一边唱着歌一边顺流而下,竖琴也继续为主人和音伴奏。漂流到岸边后,头颅被埋葬起来(据说仍然能听到歌声从地下传来),而竖琴被宙斯或阿波罗升为星座(天琴座)。

  莫罗所描绘的是这个故事的最后一部分。他也通过俄耳浦斯被砍下的头颅表现了自己的奇思妙想。

  “被砍下的头颅”是19世纪末美术界的一大潮流。经典的创作题材有:友第德砍下何乐弗尼的头、莎乐美砍下约翰的头 、大卫砍下歌利亚的头 等等。莫罗的这幅作品问世后,俄耳浦斯的头颅也光荣地登上了砍头名人榜,成为美术界的新宠儿。

  死后仍然歌声不断,这自然意指艺术的永恒性。画家有意在作品中传达这样的信息:即使俄耳浦斯的肉体被毁灭,但他的艺术却永垂不朽。另外,在原本的神话故事中仅仅打了个酱油的色雷斯少女,到了莫罗笔下一跃成为女主角,这是旨在赞颂能够理解伟大艺术的人。

  居斯塔夫·莫罗

  《伤悼俄耳浦斯》

  1865年,油画,155cm×100cm

  奥赛博物馆藏(法国)

  画中少女背后有一株矮小的柠檬树,这是悲叹的象征。

  从画中可以听到音乐。远处石山上的一位牧羊人,正吹着笛子与眼前的头颅、竖琴合奏着。

  少女脚边的右下角有两只乌龟。这是考虑到过去竖琴的共鸣箱是龟甲制成的这一渊源,还是在暗示《利未记》 呢?在《利未记》中记载了一则有罪的女人为了得到宽恕,将两只乌龟作为赎罪的贡品献给祭司的故事。画中的这两只乌龟,是不是那些将俄耳浦斯大卸八块的女人们获得宽恕的证明呢?

  因为这些富含知识性的主题解说、独特的色彩表现手法,以及画作本身的优美典雅,《伤悼俄耳甫斯》成为莫罗的代表作。不过令人遗憾的是,这幅作品存在着严重的瑕疵,这在作品发表时就一直被指出:画中少女的左腿腿盖以下部分明显过短,整体欠缺平衡感。莫罗在其他作品中也偶尔会出现人体比例稍不协调的问题,如果这与风格主义绘画 一样缺陷等于魅力的话倒还没什么,但就本作品而言,这个问题就像在一件耀眼华丽的饰品中发现了成色不佳的宝石一样,非常令人失望。而社会大众对画家本人的评价莫衷一是,可能也是因为这个理由吧。

  换个话题,正如前文所述,俄耳浦斯的神话是许多音乐家钟爱的题材。不仅李斯特 的交响乐和佩尔戈莱西 的大型声乐曲中有所涉及,更多的歌剧作品就取材于此。现存最古老的歌剧是1600年首演、佩里 创作的《尤莉迪斯》(Euridice,“尤莉迪斯”就是“欧里狄克”的意大利语发音)。另外,布鲁克 (Brook)、蒙特威尔第 (Monteverdi)的作品也相当有名。

  其中也有为了王公贵胄的结婚典礼而创作的乐曲,由于要在喜庆的场合演奏,所以特意修改了结局,让俄耳浦斯顺利将欧里狄克从冥界救出,夫妻二人从此过上了永远幸福美满的生活,可喜可贺!真是堪比贺岁电影的大团圆结局。

  时代的脚步匆匆来到19世纪中叶,欢愉无边的巴黎。观众们早已熟知了男女之间复杂纠葛的情事,再也无法满足于老掉牙的神话故事。于是搞笑又时髦的轻歌剧诞生了一雅克·奥芬巴赫(Jacques Offenbach)的《地狱中的奥菲欧》(Orpheus in the Underworld)(日本人所熟知的译名是《天堂与地狱》)。

  这部都市风格且充满讽刺意味的作品曾经在日本的浅草歌剧院上演,风靡一时。剧中康康舞曲的旋律广为日本人熟知,不但出现在小熊跳舞的蛋糕广告(文明堂)中,还是运动会上的固定曲目。

  在这部歌剧中,俄耳浦斯作为当代的人气音乐家奥菲欧出现在观众面前,他厌倦了妻子尤莉迪斯(=欧里狄克),整日在外花天酒地。而妻子尤莉迪斯在出轨方面也当仁不让,找了一个牧羊人做情人。但是这位牧羊人其实是地狱之王普路托(=冥王哈迪斯)变身而成的,他转眼就将尤莉迪斯带回了地狱。碍眼的妻子消失了!奥菲欧内心非常高兴,然而“舆论”却在耳边响起,烦不胜烦。

  在剧中,“舆论”一角由一位歌手出演(根据不同编排,这个角色既有女低音版本,也有男低音版本)。与西方美术中常常出现的“拟人化”一样,这是利用人物,将眼睛看不到的抽象概念具象化的手法。这位“舆论”认为奥菲欧在妻子死后所表现出来的态度“非常不像话”,对此进行了严厉批判,甚至命令他前往地狱寻找妻子,将其带回人间。身为公众人物、靠着人气混饭吃的奥菲欧自然不能无视社会大众的眼光,只得无奈地踏上了寻妻之路。

  他先来到了天堂,然而没有找到尤莉迪斯。不过,此行让他认识了许多了不得的大人物一以朱庇特(希腊名宙斯)为首的诸神。这些闲得发慌的神为了消磨时间,决定与奥菲欧一起前往地狱。

  另一面,在地狱中,尤莉迪斯已经完全成为普路托的情人,把地狱之王调教得服服帖帖。而且这位猛女趁普路托忙于工作,又与身边的新男友厮混在一起,彻底忘记了自己在人间还有个叫奥菲欧的老公。忽然,一只奇怪的苍蝇飞进了尤莉迪斯的卧室,明明只是毫不起眼的虫豸,居然色胆包天诱惑起尤莉迪斯来。

  没错,就像诸位猜测的一样。那位变光变云变公牛变到停不下来的朱庇特大哥,这次变成了一只苍蝇,打算将美人据为己有。

  在歌剧的舞台上自然无法使用真正的苍蝇,扮演朱庇特一角的男中音会穿着苍蝇的套装演唱。这种滑稽的造型已经直击观众的笑点,而尤莉迪斯居然还人尽可夫,就算调情的对象是只苍蝇也毫不介意,直接就对苍蝇朱庇特抛起了媚眼,惹得台下爆笑连连。

  正在朱庇特与尤莉迪斯你侬我侬的时候,奥菲欧登场了,他要带妻子回到生者的国度。地狱归途的条件仍然是那句“不能回头看”。由于两人之间早已没有了爱意,奥菲欧根本就不担心妻子是否跟在自己身后,所以不回头对他来说毫无难度。但是这让朱庇特很焦虑,如果尤莉迪斯被带回人间,就无法做自己的情人了。于是朱庇特劈下了他最拿手的雷电,奥菲欧被雷声吓了一跳,不禁转过头去看,而尤莉迪斯因此失去了回到人间的唯一机会。随即朱庇特就宣布让尤莉迪斯成为侍奉酒神巴克斯的巫女。

  这个结局相当恐怖。请大家回想一下前文中曾经登场的巴克斯的巫女,不正是将俄耳浦斯大卸八块的元凶吗?

  卡米耶·柯罗(Camille Corot,1796~1875)是19世纪最著名的风景画家之一。柯罗是富家子弟,无须辛苦卖画度日,可以随心所欲地进行创作,并三次前往意大利学习,一生富足无忧。

  居斯塔夫·莫罗(Gustave Moreau,1826~1898)出生于中产阶级知识分子家庭,与柯罗一样,在意大利留学期间学到了许多绘画知识、技法。莫罗与同时代那些旨在如实表现外在的印象派画家划清界限,他以神话和《圣经》故事为主题,构筑了一个精致华美的幻想世界。“我只相信看不到的和自己感受到的。”莫罗如是说。 中野京子的世界名画之旅(套装共6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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