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2 维纳斯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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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2
维纳斯篇
满不在乎的维纳斯
——————托列托丁
《被武尔坎努斯发现的维纳斯和马尔斯》
“如果害怕刺,就无法摘下玫瑰;如果害怕奸夫,就无法娶到妻子。”
—这是留下了诸多名言警句的本杰明·富兰克林(Benjamin Franklin)说过的话。不知道这是否是他自己的亲身感受,又或者,他也是看了丁托列托的这幅作品才不由得生出了这样的感叹?
本作描绘了捉奸现场丈夫、妻子、男小三各自的行动,(从第三者的角度来看)的确是非常搞笑的一幕。
豪华的卧室。一张双人床隔着婴儿熟睡的摇篮摆放其中。刚刚从门口进入室内的老头似乎是这家的男主人,他粗俗的外表与年轻漂亮的妻子很不般配。老头伸手掀起盖在妻子下半身的轻薄内衣,想要搜寻妻子出轨的证据。然而,一脸无所谓的妻子连动都懒得动,就这么叉开双腿随丈夫搜查。
丈夫的脚边,一只小狗正在“汪汪”乱叫,想要通知自己的主人房间里还藏着奸夫。身穿铠甲的年轻男子躲藏在床底下,一脸焦急地想要让忠于主人的小狗安静下来,男神风采尽失。
各位可能会疑惑这位男小三为什么要全副武装地躲在床底下,其实这身铠甲是西洋美术中暗示特定人物的象征物,所以略有违和感也没办法。头盔、铠甲、盾牌这个三件套所代表的人物是战神马尔斯。咦?盾牌哪儿去了?请看画面后景中,摆在床上、靠着墙壁的那个大圆盘就是。盾牌被擦拭得锃亮,几乎与镜子别无二致,映照出丈夫可怜巴巴的背影。
既然出现了马尔斯,那就说明这场闹剧并非发生在某个贵族的宅邸里。那个睡在摇篮中肉嘟嘟的小朋友也能够佐证,画中的登场人物其实是奥林匹斯山的诸神。这个孩子的背上长着小翅膀,左臂还抱着一支箭。他是射出爱情之箭的丘比特(他还有很多名字:厄洛斯、阿莫尔、普特等),是维纳斯调皮捣蛋的儿子。
如此一来,眼前这位娇媚的裸体美人的真实身份就是爱欲女神。据说玫瑰是随着维纳斯的诞生而初次盛开的花朵,如果参照前文中富兰克林的警句,那么带刺的玫瑰正是维纳斯本人的写照,而成为维纳斯丈夫的男人也必须忍受奸夫的存在。甚至有人说,丘比特的生父其实并非维纳斯的老公,而是小三马尔斯(关于丘比特的身世有很多说法)。
这位完全不被放在眼里的老公,是火与锻造之神武尔坎努斯。他的头发虽然已经花白,却因为每天的重体力劳动练就一身结实的肌肉。不过,他看起来站姿不稳,有些摇摇晃晃,这可不是丁托列托急着赶工没认真画,而是要表现武尔坎努斯左腿僵直、不便的感觉。
武尔坎努斯其实是诸神中相貌最丑陋的男神一在这幅画里似乎不太明显。这对夫妻简直是美女和野兽的组合。而且武尔坎努斯每天只是默默地埋头工作,努力打造各种武器、用具,毫无情趣可言。即使前去捉奸,他能想到的头一件事也只是粗鲁地查看妻子的下半身,实在没法让人对他产生同情,只觉得他被戴绿帽子好像也是理所应当的。
这真是毫无浪漫色彩可言的三角关系啊。
以神话为题材的绘画中,很少有这么搞笑的作品(不是艳笑故事 而是艳笑绘画)。而且丁托列托还稍微改动了原本的故事情节,让当时的鉴赏者们更添推测、讨论的乐趣。
雅各布·丁托列托
《被武尔坎努斯发现的维纳斯和马尔斯》
1555年左右,油画,135cm×198cm
老绘画陈列馆藏(德国)
现在的我们普遍认为古典绘画是“值得尊敬的艺术”,但是在那个没有电视也没有电影的时代,人们在欣赏绘画时产生的大部分乐趣来自画作的“娱乐性”,即使是严肃的宗教画也有这样的倾向。当时的人第一次看到天使飞翔的绘画,就像我们看到超人在摩天大楼之间穿梭一样,充满了畅快感。而地狱图就像现在的恐怖电影一样,带给人刺激、心惊胆战的感觉。
被眼花缭乱的动态视觉信息包围的现代人,与古人相比,想象力已经大幅衰退。现代人在欣赏优秀的绘画作品时,已经无法运用想象力在脑海中将平面的图片转化为立体效果,所以很难感受到画作中的人物动作是多么栩栩如生。例如本作中,无论是武尔坎努斯想要掀起维纳斯衣物的样子,还是床底下的马尔斯嘴里发出“嘘、嘘”的声音驱赶狗的样子,在当时的人们来看,活生生就是一部黄金时段播放的狗血伦理剧。
而且,神话中的登场人物就像超级巨星一样家喻户晓,能够在著名画家创作的大版面作品上一掷千金的委托人,一般也都非富即贵。他们会将订购的作品当成镇宅之宝,邀请亲朋好友前来欣赏。众人会像读荷马 或奥维德 的作品一样品鉴画作,相互交流、点评画中男女主人公的性格、行动。
对男性而言,维纳斯无疑是最有人气的。她不但拥有完美无瑕的肉体,而且还非常乐意秀给大家看,实在是非常养眼。不过,对这位女神只可远观不可亵玩,要是与她扯上关系可就麻烦了。维纳斯执掌的不是“爱”而是“爱欲”,在短暂的激情过后,嫉妒、憎恶、烦恼、焦虑等无数负面情绪随之而来,“幸福”二字只会越来越遥远。
这位女神的经历从出生起就充满了戏剧性。
事情的开端是大地女神盖亚将镰刀交给小儿子克洛诺斯(Cronus),让其刺杀丈夫乌拉诺斯(Uranus)。乌拉诺斯碎裂的身体被扔进了七片海洋,其中吞没生殖器的那片海中泛起白色的泡沫[希腊语中,“阿芙洛”(Aphro)是“泡沫”的意思],阿芙洛狄忒,也就是维纳斯诞生其间。(出生的瞬间就已经是成年女性的模样,完全没有婴儿期、少女期等成长发育的经历!)
这位从世界首例杀人案,而且还是子弑父的残酷事件中降生的美人,乘着扇贝小舟悠然荡漾,一路来到塞浦路斯的浅滩[描绘这一场景的巅峰作品是波提切利的《维纳斯的诞生》(The Birth of Venus)]。而后,维纳斯被宙斯带往奥林匹斯山,立刻引起了诸神的骚动。女神们嫉妒她的美貌,男神们则争先恐后地向她求婚。
太阳神阿波罗承诺赠予她黄金的宝座,海神波塞冬(Poseidon)送给她海洋的珍宝,旅行者的守护神赫尔墨斯邀请她参加梦幻的冒险……诸神百宝尽出,只是为了一亲芳泽。然而维纳斯回绝了这些帅哥型男的求婚,令人意外地选择了朴实、终日埋头于工作的锻造之神武尔坎努斯,理由是武尔坎努斯发誓“一定做一个好丈夫”。
武尔坎努斯是个苦命人。他虽然是“皇上”宙斯和“皇后娘娘”赫拉所生的嫡子,系出名门,但因为相貌丑陋一就像冷漠地嘲笑自己的孩子是“胡萝卜须”的勒皮克太太 一样一被亲生母亲赫拉所厌恶,甚至被抛下了奥林匹斯山,造成严重创伤,从此腿上落下病根。大海的宁芙代替抛弃亲生骨肉的母亲养育了武尔坎努斯,这个可怜的孩子终于能够平安长大成人。而武尔坎努斯作为神重回奥林匹斯山,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
虽然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武尔坎努斯却丝毫不怨恨责任感几乎为零的父母,他听从父母的命令,在埃托纳火山跟随独眼巨人竭尽全力地从事体力劳动。无论是建设诸神的宫殿、打造二轮马车、为天马钉马掌,还是制作武器、首饰及能够在天空飞翔的黄金靴子,全是这位司掌火的锻造之神的功劳。不过令人悲哀的是,过于善良的人常常不被爱戴也不为人所尊重。几乎没有人把他当作制造大师,反而常常拿他被妻子戴绿帽子的丑事来取笑。
桑德罗·波提切利(Sandro Botticelli)
《维纳斯的诞生》
1483年左右,蛋彩画,172.5 cm×278.5cm
乌菲兹美术馆藏(意大利)
马尔斯身上那威风凛凛的铠甲和头盔也是由武尔坎努斯制造的,可马尔斯非但没有表达任何感谢之情,还与他的老婆搞在了一起(据说他是维纳斯的第一个出轨对象)。这位年轻勇猛的战神在象征着战争的破坏力的同时,也常常制造混乱,在希腊神话中是个不太受欢迎的角色。与他关系比较好的只有维纳斯和感谢马尔斯让他的国度人丁兴旺的冥界之王哈迪斯(Hades)。
在所到之处不断掀起超越善恶的爱欲风暴的维纳斯,与挑起战争、深陷杀戮的马尔斯,说白了就是奥林匹斯山的两朵奇葩。对这样的难搞二人组,老实本分的武尔坎努斯会如何应对呢?
正如前文所述,丁托列托的这幅作品与原本的神话故事有所出入。让我们来看一看原来的版本—
维纳斯和马尔斯的隐秘情事被看遍世界所有角落的太阳神阿波罗发现了。大概因为他曾被维纳斯拒绝过,早已心怀不满,所以他立即把这件事告诉了武尔坎努斯。武尔坎努斯不由得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他发挥自己创造发明的才能,制作出一张连神都看不见的、比蜘蛛丝还细却坚固无比的大网,设置在卧室中。
不明就里的维纳斯和马尔斯在滚床单的瞬间被大网牢牢网住,完全无法动弹。这时,武尔坎努斯将街坊四邻(诸神)请到家里观看妻子和男小三狼狈不堪的模样,以泄心头之恨。大家虽然都在笑,但似乎心里还是相当羡慕马尔斯的。赫尔墨斯甚至坦言:“宁愿被困在网里的人是我。”
武尔坎努斯为自己报了一箭之仇。
不过,仅仅如此还是无法督促维纳斯收敛自己的行为,她在这之后依然周旋于各种男人、男神之间,不断出轨,不断生下生父不明的孩子,而武尔坎努斯却无法每次都前去捉奸、复仇。这就像日本很多单身赴任的上班族一样,因为远在另一个城市,工作又忙,无法彻底把握妻子的动向,就算发现了出轨的证据,最终还是会原谅妻子。
因为他始终深爱着妻子。“好丈夫”,这也是维纳斯选择武尔坎努斯的原因。
丁托列托非常巧妙地在画中表现出了这种微妙的情感。
从爱欲女神那淡定、不以为然的态度和大胆的姿势,可以看出她根本没有反省的意思。估计在这之后,她会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勾引丈夫滚床单吧。本该对妻子的不忠怒火中烧的武尔坎努斯轻易地沉醉在她的美色中,把抓奸夫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对妻子唯命是从。
这期间,躲在床下的马尔斯大概会被狗追着逃出房间,而那块象征着他的盾牌被遗忘在了房间里。之后武尔坎努斯发现盾牌时会不会再次发怒,就不得而知了。
无论如何,武尔坎努斯从未打算与维纳斯离婚。就算别人提醒他说“你老婆是个经常出轨的坏女人”,只要本人满足于这样的婚姻生活,就根本不存在任何问题。
男人的“皮格马利翁”幻想
——————杰洛姆《皮格马利翁与伽拉忒亚》
奥黛丽·赫本主演的歌舞片《窈窕淑女》(My Fair Lady)(乔治·库克导演,1964年公映),当年在日本也引起了极大反响,相信有很多人都曾看过这部影片。
语言学教授希金斯(Higgins)与朋友打赌,夸口要把操着一口伦敦贫民窟口音、无学识无教养的卖花女伊莉莎(Eliza)在短时间内训练成贵妇人。伊莉莎不负众望,从粗鄙的毛毛虫蜕变成耀目的彩蝶,而希金斯也在不知不觉中被她的高贵美丽所吸引,最终两人喜结良缘,可喜可贺,真是个完美的大团圆结局。
不过,这部电影的原作戏剧《卖花女》(Pygmalion,1913年首演),不愧为讽刺大师萧伯纳(Bernard Shaw)的作品,才不会像好莱坞改编的版本一样肤浅。原作中伊莉莎拒绝了希金斯教授的追求,转而与平凡质朴却深爱着自己的年轻人共结连理。因为希金斯只把她的变化看作实验的成果,却不认可她人格的独立性。
说到这里可能有人会问,标题中所写的“皮格马利翁”是什么?
皮格马利翁(Pygmalion)是希腊神话中塞浦路斯岛的国王的名字。萧伯纳笔下的希金斯教授,就是现代版的皮格马利翁。
这么说皮格马利翁国王也是语言学达人?
其实,这位国王擅长的领域是雕刻。他的故事是这样的—
从海洋的泡沫中诞生的维纳斯乘着扇贝小舟漂流到塞浦路斯岛,当地人自然而然地将维纳斯看作本国的守护神。然而,有一部分女性不愿服从女神,维纳斯在盛怒之下就将这些女性贬为世界上的第一批娼妓。(惹怒维纳斯真是好恐怖……)看到这些卖春妇的丑行,皮格马利翁变得非常厌恶女性,决心终身不娶。
这是故事的前半段。
皮格马利翁既是国王,也是一位建树颇高的艺术家。虽然现实中的女性满身都是缺点,但如果是雕像就不用担心了,于是皮格马利翁就用纯白的象牙雕刻出一位完美无瑕的美人。而后一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一他居然对自己雕刻的这座冰冷、僵硬的雕像产生了恋慕之情。皮格马利翁起初会对雕像说话、向她赠送礼物,然后开始用宝石、衣衫去装饰雕像,发展到最后居然与雕像同床共枕。在某个瞬间他甚至觉得,眼前的美人不说话,是因为她太过害羞了。(与当今的某些二次元宅男有的一拼……)
不久到了维纳斯祭典的日子。皮格马利翁也带着祭品来到祭坛,全心全意地向女神祈祷:请赐给我像那位象牙少女一般的新娘。祭坛边的火焰三次熊熊燃起,这是祈祷将会应验的证明,大喜过望的皮格马利翁飞奔回到家中,紧紧抱住了雕像。也许是心理作用,他似乎感觉到了人的温暖,双手触碰过的地方也开始变得柔软、有凹陷。亲吻之后,他发现象牙少女居然正娇羞地凝视着自己。
终于,冰冷的雕像获得了生命。
皮格马利翁和少女一曾经的雕像,现在名叫伽拉忒亚(Galatea)的人类,在维纳斯的亲自见证下举行了婚礼,第二年还生下了孩子……
法国画家杰洛姆创作的这幅作品,正是表现了雕像变身为人的那个瞬间。柔软地向一侧弯曲、令观者也能感受到那沸腾鲜血的上半身,与依然是坚硬、冰冷的象牙脚部形成鲜明对比。
雕像脚下的底座上雕刻着一条大鱼,象征着这位象牙少女的名字:与著名的海洋仙女一伽拉忒亚同名。
画面右上角,丘比特乘着一片薄云正准备射出爱情之箭,暗示着皮格马利翁对无生命的物体会产生如此执着的恋情,全是因为丘比特淘气的恶作剧所致(不愧是奥林匹斯糟心女神No.1维纳斯的儿子)。
丘比特下方摆放着的假面,是古希腊戏剧中所使用的代表喜剧和悲剧的面具。这两张嘴巴歪斜张开、异样阴森的脸,不但为整个画面增添了噩梦般的诡异气氛,还象征着这个故事本身既是喜剧又是悲剧。面对故事中这个对自己的创造物产生情欲,并想方设法地妄图实现初衷的男人,作者表达出自己不敢苟同的主张(的确,皮格马利翁的这种心理,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人偶爱及恋尸癖)。
背后的架子上,排列着几个陶土烧制的塔纳格拉陶俑。这些装饰品正是杰洛姆活跃的时代—19世纪后半叶一在希腊的小村庄塔纳格拉附近的古代墓地被大量发现,当时普遍认为这些陶俑是陪葬品(后来发现其实古人也将陶俑作为日常的摆设)。画家特意在雕像周围配置这些物品的目的,是将雕像少女比拟为死者。
如果根据这种逻辑来观察四周的状况,会发现这里明明是皇宫中的画室,但由于画面中既没有窗户,光源也不足,整个房间给人一种呼吸困难的密闭感,好像深埋于地下的墓室一般。不过,这原本就是一场不适合展示在阳光下的病态之恋,只有在别人看不到的阴暗角落,才能开出狂乱、淫靡的花朵(这么一想,这个故事似乎又与僵尸片有点儿类似)。
我们看不到伽拉忒亚的脸。正因为看不到,鉴赏者才能享受自由想象的乐趣。伽拉忒亚的脸可以复制粘贴每个人心中最理想的容貌,而她几乎完美的肢体(幸好这幅画不是热爱脂肪的鲁本斯或总是画小腹凸出的提香画的),非常接近现代人的审美。紧致的腰部肌肉像流水一样延伸到蜜桃般的臀部,肩胛骨处像酒窝一样可爱地凹陷下去,上臂无一丝赘肉,八头身,还有嫩滑的肌肤,真是性感100%的背影。如此看来,不光是宅男属性的皮格马利翁,就连身为同性的女人,可能都忍不住要感叹一句:上帝你造我时到底打翻了什么?
不过,这幅画与原本的神话有一个明显不同的地方一两人亲吻时,不是皮格马利翁采取主动,而是伽拉忒亚先吻了过去。
原来如此,皮格马利翁怀着欣喜的心情从维纳斯的神殿赶回画室,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急忙搂住了雕像,这从他仍然带着风的衣摆和手脚的动作就能看出来。不过,雕像的底座实在太高,如果不一把抓住对方的头是不可能顺利接吻的。而此时此刻,明显是女方主动弯下腰去亲吻皮格马利翁的嘴唇。
可能你会说,谁先亲谁不都一样?
还真的不一样。
神话中的伽拉忒亚,在第一次得到男性的吻后才觉醒为人,双颊染上了娇羞的红晕。这才是少女(应当有)的反应。而本作中,杰洛姆笔下的伽拉忒亚不但在肉体上拥有成熟美,连亲吻都像久经情场的成熟女人一样热情奔放。看看皮格马利翁那个陶醉样儿,就算他为博美人一笑立马干出“烽火戏诸侯”这类的荒唐事,也不足为奇。
从这里,我们也能看出画家在作品中加入了19世纪末艺术界的一大潮流元素,即“命中注定的女子”、“让男人走向破灭的美女”。那么,皮格马利翁到底算不算真正娶到了梦想中的新娘呢?他接下来的命运又是怎样的?—然而我们能从画里读到的,只有这么多了。
不管我们有再多的猜测,神话里并没有交代两人结婚后是否幸福。不过他们的子孙却还留下了一个非常令人咋舌的故事供我们八卦。
如前文所述,皮格马利翁和伽拉忒亚之间有一个孩子,名叫帕福斯(Paphos),这个名字之后成为塞浦路斯一个城市的名字。帕福斯的儿子名叫喀倪剌斯(Cinyras),而喀倪剌斯又生下女儿密耳拉(Myrrha)。皮格马利翁的曾孙女密耳拉身为一个青春少女,却似乎搞错了恋爱对象,深深爱上了自己的父亲喀倪剌斯。密耳拉每夜秘密潜入父亲的卧室与其交合,最终生下孽种[这个孩子名叫阿多尼斯(Adonis),将在《女人的第六感》中登场]。
究竟要有多大的想象力才能跟上这个思路?这个家族的人难道都不顾血缘、不在乎世人的目光,尤其喜欢去争取这世上最不该爱的人吗?
密耳拉对“创造自己”的人,也就是对生身父亲产生了情欲。而皮格马利翁的恋情相当于这个故事的反射面,可以解释为对“自己创造”的人,也就是亲生骨肉产生了情欲。
正因为有如此多种多样的解释和联想,皮格马利翁的故事才能在漫长的岁月中始终充满魅力。
就现在的日本而言,那些只喜欢动画中的二维角色,却对真正的女性毫无兴趣的宅男们,也许就是皮格马利翁的后代吧。这么一想,似乎连伽拉忒亚的真实性也变得可疑起来。我们不由得要问:那座冰冷的雕像真的获得生命,化身为人了吗?这一切该不会都只是男人的妄想吧?
在教育心理学中,经常提到“皮格马利翁效应”这个词,比如老师的期望值越高,学生就越会努力达到这个期望值。但如果伽拉忒亚与长鼻子的匹诺曹是一类人的话,故事中难得的十八禁戏码也瞬间变得味如嚼蜡了……
让一里奥·杰洛姆
《皮格马利翁与伽拉忒亚》
1890年,油画,88.9cm×68.6cm
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美国)
即便如此,普遍还是会把皮格马利翁的恋爱看作男性的梦想之一,所以各种版本都花了大量篇幅描述皮格马利翁的热烈感情,但是对于伽拉忒亚的想法,谁也没有在意。
男人这种生物生来爱好培养、改造,喜欢把对方当作橡皮泥一样捏成自己理想中的形状。如果说皮格马利翁是平安时代版的光源氏 ,恐怕谁都没有异议吧。源氏公子在10岁的紫姬(Murasakinoue)身上花费多年时间,从举止动作到言辞谈吐,从挑选服装的品位到礼仪教养,甚至连嫉妒的方式(=不嫉妒),都一一培养,最终将紫姬教育成(对自己而言)最理想的女性,并娶她为妻。
而女性一般不会有这种想法。随便找一个10岁的可爱男孩带回家,还花大量精力将他培养成自己理想中的青年,这么做的风险实在太高了。与其这样,还不如“发现”一个已经是完成体的男性,扮演他中意的女人自然不是什么难事,而结婚之后,丈夫就更加翻不出自己的五指山了。大部分女性(大概)都是这么想的。
那么,这是文化的问题吗?如果从丑恶的男性优势社会转变为丑恶的女性优势社会,女人是不是也会变成皮格马利翁呢?或者说,由于女性已经有了“育儿”这座雕刻,从远古时代起就一直在创造“符合自己喜好的儿子”这一极致的恋人,所以事到如今已经对改造别人失去了兴趣?换句话说,男人改造他人的癖好,可能是对无法生育的心理补偿。
不,也许仅仅是因为男性的直觉要弱于女性,完全无法猜透女性的心思,所以才会一直妄想能够拥有稍稍心思单纯一些的恋人吧。
最后,让我们来说一说哀伤、虐心的皮格马利翁的希区柯克版。
《迷魂记》(Vertigo,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导演,1958年公映)的主人公,找到了一个与死去的恋人长相一模一样的女子。不过他很快意识到,这名女子与恋人相似的地方只有相貌,其他地方则有天壤之别。
他曾经的恋人是上流社会的富家太太,穿着打扮优雅精致,无论音色还是谈吐都凸显高贵气质,是位始终带着神秘气息的“梦幻女性”。而另一边,一眼就能看出新交的这位女朋友缺乏教养,爱穿花里胡哨的衣服,描着厚重的浓妆,就像一块广告牌,既没有深度也无法令人提起兴趣。
于是,他变成了皮格马利翁,对于要把新女友改造成旧女友的想法无比兴奋。他让她将深褐色的头发染成金色,将廉价的衣服换成定制的套装,化妆只是淡扫蛾眉,改掉话多、啰唆的毛病,言谈举止变得优雅得体。所有的一切都强制性地贯彻下去,只为了再次见到那个魂牵梦绕的人。
当然,她也很清楚他的用意。她知道他所爱的并非自己,只是希望透过自己的面容,去寻找一个已经遍寻不见的影子。不过,就算这样也没关系,即使你不爱我,我仍然决定去爱你。这个现代版的伽拉忒亚,实在让人觉得可怜又可爱。
皮格马利翁能不能也为伽拉忒亚考虑一下呢?
让-里奥·杰洛姆(Jean-Leon Gerome,1824~1904)是德拉罗什(Delaroche)的弟子。杰洛姆曾经是法国学院派艺术泰斗,时至今日已经几乎被人遗忘。他曾以土耳其等东方国度为舞台,创作了许多历史画,尤其以作品中的裸女过度性感而闻名(这位老兄在现实中一定超爱女人)。
结合的欲望
——————斯普朗格《赫耳玛佛洛狄忒与萨耳玛西斯》
这幅画似乎有些奇怪……相信很多人都会有这样的感觉吧。
异常狭窄的画面加上奇特的构图。前景与背景的距离感难以把握,看起来分明身处于森林中,却有一道好似探照灯般的强烈光线从画面一侧打到女性的背部。
纠结地扭曲着裸身的女子究竟在做什么?她和正逍遥自在地在泉水中泡脚的少年是什么关系?这些谜团固然叫人摸不着头脑,然而画中女子那经过精心设计的姿势、因人体比例被不自然地拉长而产生的反古典性,与其凹凸有致的扭身、臀部肌肉的凹陷,以及泛起红潮的耳朵相互映衬,会令观者(尤其是男性)产生奇妙的兴奋感。
众所周知,画家常常利用神话故事的题材,创作符合委托人兴趣的“情色艺术作品”。这在当时是非常普遍的事,所以即使画面的大部分都被裸女占据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不过即便如此,本作品中花大工夫精心绘制的左半部分,与让人怀疑是不是已经没有余力,所以只好草草了事的右半部分之间,存在极大的落差,让人觉得不如干脆把画面从中间切开,让左半边的女性像独立成画岂不是更有魅力?
话虽这么说,但如果丢掉了那个看似碍眼的少年,这个故事就无从开始了—
这位少年名叫赫耳玛佛洛狄忒(Hermaphroditos)。
这个名字的发音对日本人来说相当的拗口,不过其实这只是把父母的名字直接拼在一起,将词尾改成男性形而已,非常简洁明了。即是说,父亲Hermes(赫尔墨斯)+母亲Aphrodite(阿芙洛狄忒,也就是维纳斯)= Hermaphroditos(赫耳玛佛洛狄忒,类似于日本的太郎花子这样的名字,当然,这个命名具有重要的含义)。
商业和旅行之神赫尔墨斯是一位体态健美的运动型男,是希腊青年男子的理想典型。而关于美与爱欲的女神的外貌,相信已经不用再多费笔墨描述了。那么这两人结合生下的儿子,当然是个百分之百的花美男了。
花美男赫耳玛佛洛狄忒在15岁的时候[神应该是没有年龄的,但奥维德的《变形记》(Metamorphoses)中也清楚地写出了赫耳玛佛洛狄忒的年龄,这其中也另有深意]离开家乡四处漂泊,辗转来到了吕提亚地区一处清澈的泉水边。
住在这泉水中的宁芙(仙女),就是本作品标题中的另一号人物萨耳玛西斯,正在附近摘花。她看到从远方走来的少年,一瞬间坠入情网,于是立即上前求婚。即使对方吃惊、害羞,她也毫不在乎地上前强吻。
哇呀呀,真是个直截了当的小仙女!这个一辈子待在乡下,基本上与井底之蛙毫无区别的村妹子根本不知道害怕,所以才会毫无顾忌地对眼前这个属于超特权阶级的城里少爷(父母可都是位列奥林匹斯十二神的超级精英)展开技术含量为零的追求行动。虽然很勇敢,但无论怎么看成功率也是零。
不出所料,大少爷赫耳玛佛洛狄忒果然冰冷地拒绝了村姑萨耳玛西斯:“走开!你要是不走,那我走!”于是萨耳玛西斯只能沮丧地撤退了。然而,她终究无法彻底死心,仍然躲藏在附近偷看心爱的少年。
为什么赫耳玛佛洛狄忒不主动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转到别处呢?只是单纯地喜欢这个地方?还是因为天气太热懒得动弹,想在这里继续泡脚?或者说在内心深处,他其实对这位年长(?)的女性抱有些许好感?
巴托罗美奥·斯普朗格
《赫耳玛佛洛狄忒与萨耳玛西斯》
1582年左右,油画,110cm×81cm
维也纳艺术史博物馆藏(奥地利)
如果答案是后者的话,那萨耳玛西斯长得应该还不赖。(“宁芙”是寄宿在自然界的精灵,一般以美貌的年轻女子形象出现,但有一种说法认为萨耳玛西斯是丑女。)
终于,少年以为刚刚对自己纠缠不休的女子已经走远,于是脱下衣服将身体浸入泉水中。看到这一幕的萨耳玛西斯实在无法抑制自己即将井喷的情欲,无论如何都想让少年成为自己的人,因而迅速脱光自己的衣服,也跳入了泉水中—
说到这里,这幅画作的谜团解开了。画中这位让人震撼的女性是萨耳玛西斯,她面对裸体的赫耳玛佛洛狄忒已然忘乎所以,左手正急不可耐地扯下内衣,同时抬起一只脚,右手要去解开凉鞋的带子,而鲜红的上衣早已丢在脚边,乱成一团。
萨耳玛西斯对赫耳玛佛洛狄忒的裸体兴奋不已,而鉴赏者对萨耳玛西斯的脱衣姿态兴奋不已,这是画家原本想要达到的目的。不过很可惜的是,身为关键人物的花美男画得实在有点儿普通(只凭这副尊容,实在辜负了人们的期待啊……),故而没有彻底发挥作用。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这幅画看起来才会有些不同寻常,不过,女性在情欲之火燃起瞬间那份妖艳妩媚,的确被完美地表现了出来。
那么这个故事的后半段是怎样的呢?在水中,萨耳玛西斯扑上去一把抱住了赫耳玛佛洛狄忒,就像“藤蔓绕杆”或者说“蟒蛇缠住猎物”一般紧紧贴住少年的身体,向神祈祷:“请让我们两人永远像现在这样紧密相连吧。”于是一不知道是哪个糟心的神一居然接受了小仙女的请求!
结合在一起的少年和宁芙最终不分你我,彻底合为一体,变成了既是男人又是女人的姿态。
到这里,故事还没结束。在自己被压倒前的瞬间,赫耳玛佛洛狄忒也向神(听说是呼叫了自己的父母)祈祷道:“今后浸泡在这个泉水中的男性,身体全都会变得与我一样!”
这个愿望也被神所接受。从此以后,只要接触过这个泉水的男子都会变成双性人。
说到雌雄同体,我们常常使用“Androgynos”(=andro<男性>+gyne<女性>)这个词。现在这个词基本与Hermaphroditos(赫耳玛佛洛狄忒)作为同一含义使用,不过准确来说,Androgynos是指“本身具备两性特征的人”,而Hermaphroditos的意思是“对立两者的结合”。两者在意思上存在微妙的差别(虽然结果都一样)。
关于与生俱来的雌雄同体,柏拉图(Plato)在《飨宴篇》(Symposium)中阐述了著名的三种性别说,具体内容是这样的—
过去的人类有三种,分别是太阳所生的“男男”、地球所生的“女女”、月亮所生的“男女”。这三种人类都背贴着背,有两张脸,两副性器官,手脚八只,眼睛和耳朵各四个,呈球形(这种身材要怎么移动?)。与大地交合进行繁殖(要怎么做呢?)。
他们的视野有360度,听力也是现在的好几倍,手脚粗壮有力,连神明也不畏惧。由于人类过于傲慢,震怒的宙斯借助阿波罗的力量,将人类像切西瓜一样一分为二。如此一来,人类开始向往过去完整的姿态,因而永远地寻找着自己失落的另一半。也就是说,“男男”、“女女”成为同性恋,而“男女”就是异性恋。
萨耳玛西斯是不是也在赫耳玛佛洛狄忒身上,看到了自己失去的那一半呢?
其实不然。
因为赫耳玛佛洛狄忒已经同时拥有了父亲的男性名字和母亲的女性名字。这是他早已注定好的宿命,即是说,他虽然生为男性,但同时内含女性的特质,这暗示着无论同性还是异性都会被他吸引,而他本身也既能爱女人又能爱男人。
15岁这一年龄也并非偶然。这个年纪的少年刚刚脱离儿童时代,却又尚未进入青年期,其样貌身姿之美,很容易被误认为女性。这是选择作为男人活下去,还是作为女人活下去的临界点,同时也是既为男儿身又是美娇娘的最后时间。就像是白昼尚未退却、夜晚仍未降临的黄昏,妖冶而美好的刹那时光。
在那个时候,赫耳玛佛洛狄忒在遭遇陌生女子的猛烈攻势时,像不经世事的处女一样害羞地退避,丝毫不知道这只会让对方的欲火越燃越旺。
不,也许他其实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了什么。有一种男人(或女人)虽然嘴上拒绝,却摆出一副欲拒还迎的姿态,留出空间吸引对方不断深陷其中。
另外,或许可以解释为由于对方是女性,所以赫耳玛佛洛狄忒对其产生了厌恶感。如果接受了萨耳玛西斯,那么自己内在的女性特性也会增强,这让赫耳玛佛洛狄忒感到害怕。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为了成为真正的男人,他应该会接受男性的求爱吧!
虽然这个故事的主题旨在说明双性人产生的根源,但其中明显包含着男性对女性的憎恶情绪,甚至是对女性的恐惧心理。
男人有时会觉得女人的爱“像藤蔓一样”、“像蛇一样”纠缠不休、难以甩开吧。无论是被藤蔓覆盖而枯萎的大树,还是被蛇绞杀的动物,都似乎是自己未来的写照。男人们害怕被女人吸干精气,害怕被女人的爱牢牢钳制、无法呼吸。
科幻小说中有一种叫作“侵略系”的类别,经常以外星人侵占地球人的身体为主题,这种想法的来源可能也是男性眼中的一种女性的变形。甚至有人认为,瓦格纳(Wagner)的歌剧《漂泊的荷兰人》(The Flying Dutchman)中,荷兰人船长被女性救赎这样的说法是错误的,其实船长心里觉得,难得自己能够穿越大海不断冒险,尽享人生的乐趣,如果被一个女人拖了后腿那就惨了。
是不是男人都抱着扭曲的女性观?
其实也不尽然。男人的恐惧感并非空穴来风。女人这种生物,一旦开启恋爱模式,的确有很多夸张的行为。当爱的热情达到顶峰时,女人们就像神话中的萨耳玛西斯一样,会用自己的身体紧紧贴住对方的脑袋、身体、脚等各个部位。如果有可能的话,女人们恐怕会把自己从毛孔里注入对方体内。
不过,如果真的与对方一体化到这个程度,那对方在与不在其实都无关紧要了。我虽然不理解这么做到底有什么乐趣,不过也许因为自己也一起溶解了,或者是因为得到了奴隶,一部分女性对此感到非常满足。反之,也有人因此产生了地狱般的怨念:“过去的你到哪儿去了?”女人们恐怕会这么苛责对方吧。不过大部分情况下,女人都会因为厌倦这种状态,转而去寻找新的对象。
啧啧,真可怕……
不过这也是无可奈何的,就像男人终日任意妄为一样,女人也是一生不羁、爱自由的。
巴托罗美奥·斯普朗格(Bartholomaeus Spranger,1546~1611),出生于荷兰,在法国及意大利学艺后,成为哈布斯堡王朝的宫廷画家。
不久,怪人皇帝鲁道夫二世(见“‘英雄’诞生”一节)将宫廷迁到布拉格,聘请斯普朗格担任首席宫廷画家。由于皇帝的兴趣,布拉格成为炼金术师、魔法师、占星术士云集的“魔法之都”,城中汇聚了全世界的奇珍异宝。鲁道夫二世在绘画方面也偏好独特的作品,斯普朗格在他的宫廷里被授予爵位,一生为皇帝绘制了许多符合其口味的情色神话画。
女性运动健将
——————雷尼《阿塔兰忒与希波墨涅斯》
日本民间传说中,有一则叫作《赶车人和山姥 》的故事。某位赶车人驾着一辆载满青花鱼的牛车在山中赶路,当牛车即将走到山顶时,妖怪山姥突然出现,向赶车人讨要食物。于是赶车人赶紧扔下一条青花鱼,趁着山姥撕咬食物的间隙,驾着牛车逃跑了。然而吃光了鱼的山姥立刻追了上来,赶车人只好一条又一条地把鱼扔给山姥,最终好不容易逃出。
另有一种说法,认为这则传说与伊邪那岐 的黄泉神话息息相关。伊邪那岐为了找回死去的爱妻伊邪那美 ,单身一人赶赴冥界,却因为不慎瞥见妻子作为死者丑陋、污秽的样子而大惊失色,瞬间把当初的爱恋抛在脑后,一个人逃走了。愤怒的伊邪那美立即派出名叫黄泉丑女的鬼女们追赶薄情的丈夫。伊邪那岐一路狂奔,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抵达了阴阳两界的分界线一黄泉比良坂,他在此处的桃树上摘下了3只桃子扔向紧跟其后的鬼女们,终于驱散了这些追踪者。
青花鱼在佛教活动中被当作供养堕入饿鬼道的亡者的贡品,直至今日,日本各地还留存着许多手持青花鱼的佛像。而桃子,正如大家所熟知的那样,自古以来就被当作长生不老的灵果,具有辟邪消灾的作用。所以这两种物品在驱鬼除魔方面都效果100%。
那么,把话题转回本次的主题一美女阿塔兰忒(Atalanta)和美男希波墨涅斯(Hipomenes)。在他们的神话中,也存在着与伊邪那岐那神奇的逃跑方法相似的内容,相当值得玩味。
阿塔兰忒的父亲一直想要一个儿子,所以女儿阿塔兰忒的出生让他很不高兴。父亲将刚刚出生的阿塔兰忒抛弃在山中,然而幸运的是,女婴因为得到熊的乳汁而存活下来,不久被猎人捡到带回家抚养。随着年龄越来越大,阿塔兰忒也成为一个技术纯熟的女猎手。她像男人一样全副武装地驰骋在山野之间,拥有超越常人的速度。看到她健美敏捷的身姿,人们都以为是狩猎女神狄安娜降临人间了。据说阿塔兰忒既拥有少女的美貌,又具有少年的英气,相信她给人的感觉一定类似于宝塚歌剧团 的男役明星吧,凛冽俊朗之美动人心魄。
然而,如此耀眼的阿塔兰忒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大龄剩女。
关于她始终独身的原因有很多种说法。有人认为,由于阿塔兰忒信奉的女神狄安娜是处女神,所以她自己也追随女神保持单身。另一种说法是,阿塔兰忒思念自己死去的恋人墨勒阿革洛斯(Meleagros,两人曾经一起狩猎过大野猪等猛兽),故而发誓终身不嫁,表达自己对爱的忠贞。还有一种比较惊悚的说法一阿塔兰忒在少女时代曾为了自己的婚姻大事向神祈祷,可是得到了这样的神谕:“你不需要有丈夫。你最好别结婚,否则你的下场会非常悲惨。”
无论原因是什么,总之现在阿塔兰忒独自一人生活在森林中,然而求婚者却络绎不绝地前来,几乎踏破了她家的门槛。因为实在觉得太烦,阿塔兰忒对前来求婚的男人们提出了这样的条件:如果有人能在赛跑中胜过我,我就嫁给那个男人,但是反过来,如果输给了我,就要把命留下。
然而万万没想到,这古希腊残酷版的比武招亲一公布,求婚者不减反增。男人这种生物基本上都是相当自负的,比起唾手可得的娇艳花朵,更乐意费劲去摘取盛开在高岭上的一枝独妍,(从女人的角度来看)实在有些愚蠢。什么?这是赌上性命的赛跑?而且奖品还是绝世美人!那我不参加都对不起我家列祖列宗啊!就是因为这样的逻辑,男人们从四面八方走进了阿塔兰忒所在的森林,然后再也没能走出去。
比赛就像奥林匹克运动会一样,是在无数观众的面前举行的。有一天,一位名叫希波墨涅斯的年轻人前来观赛。比赛开始前,他还嘲讽参赛者们品位独特,居然为了一介女流而赌命。然而,就在阿塔兰忒登场脱下衣服的刹那间,他立刻收回了自己的话,而且还急不可耐地当即就报名参加比赛。不过,希波墨涅斯的头脑还是比较清醒的,他知道仅凭自己的实力无法赢得比赛,于是就向爱神维纳斯祈祷:“是您让我的心中燃起了爱之火,请您保佑我在比赛中取胜。”
偶然心血来潮的维纳斯听到了年轻人的请求,将三个金苹果交给了他。
比赛开始了。对自己信心满满的阿塔兰忒故意让对方一程,让希波墨涅斯先跑。年轻的求婚者虽然拼命飞奔,但眼看自己与阿塔兰忒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马上就要被赶超了。正在这时,希波墨涅斯掏出一个金苹果,全力往身后扔去。看到金苹果掉在地上,阿塔兰忒先是吃了一惊,目光旋即被华美耀眼的苹果吸引,为了得到心爱之物,她不惜脱离比赛去捡金苹果。希波墨涅斯趁这个间隙向前跑了一段,希望拉开两人之间的差距,但神速的女汉子阿塔兰忒又一次追了上来。于是希波墨涅斯抛出第二个金苹果。苹果落地。阿塔兰忒去捡。希波墨涅斯再跑。又被追上。当希波墨涅斯用尽全身力气远远抛出最后一个苹果时,终点已经近在眼前了。趁女运动员还在捡苹果的时候,年轻人宣告比赛胜利。
就这样,她成了他的新娘。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关于这次比赛,希波墨涅斯胜并非依靠实力,而是耍了小花招才取胜,实在是胜之不武。不过,会轻易地被这种雕虫小技蒙蔽的女人,恐怕也负有责任。这可能就是(从男人的角度看来)女人愚蠢的地方吧?
事实上,金苹果的魅力无人能敌。
古希腊没有桃子(据说桃子在公元1世纪左右才由波斯传入欧洲),所以西方完全没有关于桃子的传说。相对的是,从公元前就开始在欧洲广泛栽培的苹果,却拥有异常丰富多彩的故事。普遍认为苹果就是伊甸园里的禁果(其实《圣经》里只写了“树上的果实”,没有指明是苹果),是人类原罪的象征。
在希腊神话中,除了上述阿塔兰忒的传说,赫拉克勒斯的冒险故事也广为人知。正因为苹果是长生不老的果实(与日本传说中的桃子一样),所以这位英雄才会前往西方寻找金苹果。还有一个更有名的苹果,也就是“不和的金苹果”,在三美神的绘画中频繁登场。维纳斯、赫拉(宙斯的正妻)、雅典娜三位女神,为了证明自己才是“世界第一美女”,围绕着金苹果展开角逐,最终维纳斯得到了作为最美象征的金苹果(也因此引发了特洛伊战争)。关于这个故事,我们已经在第一章“来自鹅蛋的双胞胎”中详细描述过,苹果也因此成为维纳斯的象征物,所以我们就能理解为什么希波墨涅斯会从维纳斯那里得到苹果了。
除了神话故事外,在现实中的古代雅典,赠送、抛掷苹果是一种求爱的方法。这种风俗也在某种程度上渗透到了阿塔兰忒的神话故事中。
关于苹果还有别的说法。因为苹果一分为二的横截面与女性的生殖器官相似,所以自古以来被当作性愉悦及丰收的象征。阿塔兰忒拥有中性化的外貌及超越男性的速度,从这个层面来说,似乎与苹果的象征不太切合,所以她在比赛中会拾起苹果,也许只是无意识的行为。而得到了苹果之后,作为女人,迈向婚姻的康庄大道便瞬间在她眼前铺开了。
输了比赛,却赢了人生。她成为一个成熟的女人,得到了优秀的夫婿,还生下了日后成为底比斯攻城七将之一的帕耳忒诺派俄斯(Parthenopaios)。对她而言,这样的结局应该是幸福的吧。这对夫妇后来还一同参加了阿耳戈探险队(寻找金羊毛的远征)。
很可惜的是,阿塔兰忒与希波墨涅斯的故事似乎难以激发画家们的创作热情,以此为题材的绘画作品少之又少。而由著名画家所创作的,可以说就只有这幅17世纪意大利画家雷尼的作品而已。
不过,雷尼所重视的并非这个题材本身,而是希望借由这个主题尝试独创性的构图,故而创作出这幅与众不同的佳作。一对男女仿佛在舞台上翩翩起舞,以优雅的姿态交错在画面中,如果仅看人物,会觉得时间似乎在这一刻停止了。然而缠绕在裸体上的薄纱就像小船的风帆,又像海底的水藻一般随风摆动,巧妙地使画面产生了动态感。
背景是荒芜的原野。远方有一些零散的人群,那是观众们。由于画面中色彩的种类非常少,使得主人公们雪白、光洁的肌肤凸显出来,营造出一种幻境般的氛围。
希波墨涅斯笔直伸出的右手和右脚线条完美,但手的姿势与其说是停留在扔苹果的瞬间,倒更像是在拒绝对方。他的脸庞有些婴儿肥,充满了少年成长为青年这一转变时期的青涩之美,只可惜头发像是村口老王那里剪的(?)。
阿塔兰忒正弯腰捡苹果。她的左手中已经拿着一个,那说明这是第二个。这种只有乒乓球大小的野生小苹果,与现代人脑海中的大型苹果相差甚远,从此也能看出,现在的苹果是经历了无数次品种改良而成的。
阿塔兰忒的长发与身上的薄纱重叠,腿部比希波墨涅斯更加大胆地张开。她的面容相当女性化,虽然与原本神话中的阿塔兰忒不同,但也别有魅力。
不过对于她腰部的描绘非常令人遗憾。由于当时认为凸起的小肚子最能表现女性美,所以美人阿塔兰忒自然也拥有满是赘肉的小腹。原本这也没什么,但画中的阿塔兰忒根本没有腰,从背部到臀部的线条来看,完全是梨形身材,实在无法想象她站直之后的身材会是什么样的。要以这副身形跑赢男人着实有些困难,更何况她还是扁平足。
圭多·雷尼
《阿塔兰忒与希波墨涅斯》
618~1619年,油画,206cm×297cm
普拉多博物馆藏(西班牙)
不知是不是因为找不到有肌肉的中性化女模特,或者是画家觉得如果再画一个与希波墨涅斯相似的纤瘦裸体,整幅画就缺乏对比性,所以才画出了梨形身材的阿塔兰忒,让难得的独特构图美中不足一虽然我很想这么吐槽,但正因为这一星半点儿的缺陷,作品才会如此令人难忘。关于这点,在任何一个艺术领域都有相同的例子,不少作品也许正是由于这种出乎意料的不和谐感,才得以深深烙印在鉴赏者的脑海中。
说起身体机能远远胜过男性的怪力女汉子,最著名的应该就是《尼伯龙根之歌》 中的布伦希尔德 了吧。她与阿塔兰忒一样嫁给了战胜自己的男人,然而很多年后,她发现丈夫当年能战胜自己全靠别人的帮助,而帮助丈夫的人正是自己长年暗恋的对象。事情的真相已经很难让人接受,更何况揭开当年秘密的人正是暗恋对象现在的妻子,对布伦希尔德而言,屈辱感达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她如烈火般熊熊燃起的愤怒,最终毁灭了两个国家。
这是一出宛如北国灰暗天空般的悲剧,与之相比,阿塔兰忒的遭遇还不算太坏。即使婚后她意识到丈夫的能力不如自己,但当年助希波墨涅斯一臂之力的终究是女神维纳斯,这也不失为一种爱的理由。说到底,女人不会仅仅因为对方孔武有力或腿脚快就爱上他,一个身体羸弱却能拿出金苹果的男人,其实在女人眼中更具魅力。
换一个话题,为落日余晖中的哈布斯堡王朝带来最后一道华光的伊丽莎白皇后 ,为了维持身高170cm、体重50kg、腰围50cm这样惊人的身体比例,常年的运动量甚至媲美专业运动员,她会长时间的快走散步、骑马、击剑、吊环、举哑铃、柔软体操等等。
维也纳郊外的皇家别墅赫尔墨斯公馆(Hermes villa)内设有她的私人健身房,其中还摆放着体重计(一天称两次体重)。这个房间从天花板到四面墙壁,全部画满了壁画,几乎全是半人马(Centaurus)或赫拉克勒斯等肌肉发达的男性裸体像,其中只有一幅女性的画像,就是阿塔兰忒。
圭多·雷尼(Guido Reni,1575~1642)在生前就被称为“拉斐尔转世”,被认为是17世纪最伟大的画家。然而进入20世纪后,古典派画风没落,雷尼的人气也随之下滑。现在对其的评价再次升高。
女人的第六感
——————鲁本斯《维纳斯与阿多尼斯》
即使你对神话不太熟悉,也应该能看懂这幅画。对于即将离开的男人,女人一边说着“你不要走”,一边发挥自己的全部魅力极力挽留。然而终究还是无法阻止男人远行的脚步……我们甚至能从画面中读出这样的预感。
美艳的维纳斯自然魅力无穷,而这幅作品中丘比特萌态十足、令人忍俊不禁的动作也是一大亮点(可惜脸一点儿也不可爱)。丘比特站在维纳斯这边,为了不让阿多尼斯(Adonis)离开,不仅双臂紧紧抱住他的大腿,连圆滚滚的小短腿也在一起用力。鲁本斯希望通过这样的场景,表现出阿多尼斯内心的犹豫不决。
另一边,提香笔下的同一主题作品中,丘比特陷入了沉眠。爱神丘比特的沉睡意味着爱的消失,即是说阿多尼斯对维纳斯已经没有爱了。与鲁本斯版的阿多尼斯相比,这位仁兄俯视维纳斯的眼神异常冷漠。
那么,画中的这三位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某一天,维纳斯正在与胖儿子丘比特玩耍,一支箭突然从丘比特背上的箭筒里飞出,射中了她的胸部。虽然伤势不重,但丘比特的“爱情之箭”威力巨大,让维纳斯在瞬间就被爱情的烈焰包围。而她爱上的人,就是正好在那时遇到的下界人类一阿多尼斯。
(鲁本斯笔下的丘比特会牢牢抱住阿多尼斯的腿,也许是这个孩子也觉得自己必须为这件事负责吧。)
事实上,这位阿多尼斯的出生,与维纳斯有非常非常深的渊源。请各位回忆一下“男人的‘皮格马利翁’幻想”这一节,塞浦路斯国王皮格马利翁爱上了自己创作的雕像,于是到维纳斯的神殿中祈祷,请女神赐予雕像生命,最终如愿以偿,抱得美人归。两人结婚之后生下了帕福斯,帕福斯生下喀倪剌斯,而喀倪剌斯生下一个名叫密耳拉 的女儿。身为皮格马利翁曾孙女的密耳拉,由于疏于供奉维纳斯,而被女神记恨。
维纳斯的惩罚依然很严酷。她命令丘比特射出爱情之箭,设计让密耳拉爱上自己的亲生父亲喀倪剌斯。密耳拉爱得如痴如醉,居然伪装成其他女人每夜潜入父亲的卧室。然而,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当真实身份被父亲拆穿,密耳拉羞愧难当只得离家出走,在森林中流浪了9个月。这时,她的腹中已经怀上了因乱伦产生的罪恶之子。
接近临盆时,密耳拉向天祈祷,自己已经无法活下去,也没有颜面前往冥界,请将她生与死的权利一并没收。这份请求被上天接受,密耳拉在转瞬间变成了一棵没药树(从这种树上取得的树脂就是没药,据说是密耳拉的眼泪化成的。这种神圣的香料是耶稣出生时东方三博士赠送的礼物,可以作为防腐剂和镇静剂使用,同时也是抑制性欲的药剂。然而它却由一个犯下近亲乱伦大罪的女子化身而来,实在意味深长)。
不久,一个天使般的男孩从没药树的裂缝中降生。这就是阿多尼斯。他被森林中的宁芙抚养长大,成为一位拥有稀世容貌的花美男。而多年后维纳斯爱上阿多尼斯,简直就是古希腊版的“现世报”了。由于前世开始的各种因缘际会重叠交错,造成现世繁复错杂的人际关系,这与歌舞伎中因果轮回的世界观非常相似。
回到维纳斯与阿多尼斯的故事。爱上了阿多尼斯的爱欲女神自此之后就不再返回天界,不分昼夜与阿多尼斯厮守在一起,不愿分离。阿多尼斯爱好狩猎,经常驰骋于原野、山间,于是维纳斯模仿狩猎与月之女神狄安娜,紧紧跟随在情郎身边,所以大部分名叫“维纳斯与阿多尼斯”的绘画作品都会在背景里画上森林。
作为一个拥有大把时间可以挥霍的年轻人,阿多尼斯从来不在乎行动的后果,这让拥有永恒之美的女神非常担心。狩猎时,经常发生猎人与猎物角色对调的情况,野兔、鹿一类的温顺动物倒也罢了,但与熊、狼、野猪等猛兽对峙时就可能有生命危险。为了让年轻的恋人远离危险,维纳斯只能像个年长的妻子一样反复劝说:“虽然你拥有让我也迷恋不已的魅力,但野兽可不吃这一套。”
“真是个啰唆的女人,我爱怎样就怎样,不用你多嘴!”—阿多尼斯也与大部分男性一样,对女人的话表面上满口答应,但心里却毫不在意。于是,当猎犬因发现野猪而开始狂吠时,他也立刻热血沸腾,一把抓起长枪,准备从维纳斯身边离开(说不定他连丘比特都会一脚踹飞)。
故事说到这里,我们不是不能理解男人心中的浪漫情结一拒绝美女的挽留,为了事业、梦想而勇敢打拼。但是,也绝不能小看了女人的第六感。当女人觉得“危险”、“好担心”的时候,一般都会灵验,务必要当心哦!
彼得·保罗·鲁本斯
《维纳斯与阿多尼斯》
638年左右,油画,197.5cm×243cm
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美国)
言归正传。
维纳斯除了阿多尼斯之外,还有一个恋人,就是战神马尔斯(参阅“满不在乎的维纳斯”一节)。他对于自己被维纳斯完全遗忘非常不满,所以一直伺机杀掉阿多尼斯。猎犬们发现的野猪其实是马尔斯变身而成的,所以面对全副武装手持长枪而来的人类青年,这只野猪能轻而易举地用獠牙造成对方的致命伤。不仅如此,马尔斯还对不忠的恋人施以了小小的报复。当维纳斯听到阿多尼斯的惨叫慌忙赶到他身边时,马尔斯设下圈套让白玫瑰的花刺扎中维纳斯的脚底,鲜血流淌到白玫瑰的花瓣上,令玫瑰变成了红色。原本玫瑰是维纳斯的圣花,在此之前只开白花,但此后就开出红色的玫瑰。
在这个神话故事中,还存在着另一种花的诞生传说。
阿多尼斯在维纳斯的怀里死去了。他的鲜血滴落在地面,当维纳斯哭着洒下涅塔尔神酒 ,血红的银莲花(anemone coronaria)从阿多尼斯的鲜血中盛开。这种花因轻风吹拂而绽放,转瞬又在下一季的风中凋零,花期极短,却因为这份脆弱和虚幻,显得尤为美丽。银莲花的语源也来自希腊语的“anemos”(风)。
银莲花本身生长在中东一带,这种花与“死亡”息息相关。阿多尼斯死亡的传说被认为是古代中东诸国丰收祭祀的一部分,古代中东人把祭品的血洒在土地上,以此祈祷大地的丰收。
—我们的眼前是这样一幕场景:
山野的红土随着春雨流向大河,如血液般暗红的河水缓缓流淌。河流两岸,一片片鲜红的银莲花随风摇曳。近处,祈祷来年丰收的村民们举刀杀死身为祭品的年轻人,喷涌而出的鲜血渗透到大地中。远处的某个地方,死去的年轻人的恋人也淌下了血色的眼泪。到处都是血红色、血红色、血红色……
不知从何时起,这些真实的悲剧被纳入维纳斯的悲恋故事中,作为神话传说流传至今。
不过话说回来,这段爱情对维纳斯来说无疑是场“悲恋”,但阿多尼斯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无论是阿波罗多洛斯 的《书库》(Bibliotheca,公元前1世纪左右),还是布尔芬奇 的《希腊一罗马神话》(The Age of Fables),都没有写到这一点。这位花美男在得到爱欲女神的荣宠后,究竟是喜不自禁、得意扬扬,还是因为无法拒绝而勉强接受,又或者最初很开心,但不久就厌倦了,我们不得而知。也许神话典籍的作者们特意留出一些空间让读者自行想象,但也可能就像童话故事中经典的等式—“与王子结婚”=“人人称羡的幸福生活”一样,“被维纳斯所爱”也等于“没有后顾之忧的、彻底的快乐”吧。
提香·韦切利奥
《维纳斯与阿多尼斯》
1554年左右,油画,186 cm×207cm
普拉多博物馆藏(西班牙)
在文学性描述较多的奥维德《变形记》(公元10年左右)中是这么写的—“阿多尼斯比年幼时更为俊美动人,甚至深受维纳斯的青睐,这也让他为母亲(爱上亲生父亲的密耳拉)报了仇。”但这种程度的描述还是比较笼统。阿多尼斯究竟是凭自己的意志,为了复仇才与维纳斯恋爱(那么他的下一步计划是甩了维纳斯?),还是从客观结果来看算是为母复仇了(因为自己的死让维纳斯伤心欲绝)?《变形记》也还是没能说清楚。
正因为没有定论,画家们才在作品中加入了自己对故事的解释。提香版的阿多尼斯,无论维纳斯如何哀声挽留,都毫无动摇之色。如前文所述,沉睡的丘比特代表阿多尼斯心中的爱已然缺失,或者说爱已死去。
有人认为莎士比亚曾见过这幅画(1554年左右绘制)的复制品。理由是莎士比亚在1593年撰写了长达1194行的诗歌《维纳斯与阿多尼斯》(Venus and Adonis),在其中给出了年轻人始终拒绝女神之爱的新解释,被认为可能是从提香的这幅画作中得到了灵感。
莎士比亚笔下的维纳斯是个怪力无双的豪放女。她用刺激的语言挑逗阿多尼斯,想教他领略肉体的欢愉,但年轻的猎人对此毫无反应。维纳斯恼羞成怒,决定来硬的。正好阿多尼斯骑在马上,维纳斯便一只手抓住缰绳,另一只手直接把心爱的花美男连人带马鞍一起扯了下来(和赫拉克勒斯有得一拼,见“‘英雄’诞生”一节)。然后她一把按住挣扎的阿多尼斯,强吻了人家。虽然已经做到了这个地步,但阿多尼斯还是宁死不从,两人就这么白白折腾了一夜,迎来了第二天早晨的太阳,最终维纳斯还是没能阻止阿多尼斯前去狩猎野猪,眼睁睁看着小情郎被猪拱死了……
这首诗简直是为提香的画而写的嘛!
如果莎士比亚先看到的不是提香的作品,而是鲁本斯创作的《维纳斯与阿多尼斯》(不过这是将近1个世纪之后的绘画作品,客观上是不可能的),诗中的故事发展会不会截然不同呢?鲁本斯版的阿多尼斯并未表现出明确想要离开的意思。他的手臂被维纳斯的“美与情欲”扯住,腿被丘比特的“爱”紧紧抱住,所以心中依然恋恋不舍。阿多尼斯的身体并没有朝向猎犬,而是向着维纳斯的方向倾斜,与提香版阿多尼斯决意离去的肢体语言形成鲜明对比。整个画面呈现优美、哀伤的离别氛围,展现出鲁本斯浪漫的一面。
大部分日本人都对鲁本斯笔下丰满过头的女性裸体没有太大好感,但这位维纳斯却没有膨胀、臃肿的感觉,她肤白胜雪、肢体温润,加上那双颊绯红、眼含秋波的表情,反而会令观者对她一见钟情吧。也许你会觉得她胖,但这只不过是受了现代瘦过了头的时尚观的影响,维纳斯的双下巴在当时被看作有女人味、温柔的象征而大受欢迎,甚至有个别纤瘦的委托人,还特别要求画家在肖像画中为自己加个双下巴。
让我们再来看看维纳斯的脚,请注意她的右脚。脚的拇指朝着第二根脚指头侧弯,这是明显的脚拇指外翻症状,看起来好痛。全年365天都赤条条还光着脚的维纳斯怎么会脚拇指外翻?这可能是鲁本斯的女模特的症状吧。很有意思的是,当时女性的鞋子虽然鞋跟比现代要粗很多,但是七八厘米的高度最为流行。也就是说在我们熟悉的长裙造型下面,当时的女性都穿着高跟鞋。而长年累月穿着高跟鞋的后果,就是脚拇指外翻。这是从古至今时尚女性的共同烦恼,但鲁本斯似乎没有察觉到这一细节,照本宣科地让美神维纳斯的脚也患上了时尚病。
彼得·保罗·鲁本斯(Peter Paul Rubens,1577~1640)是构筑了佛兰德斯绘画黄金时代的天才画家。如果要列举他的过人之处,那真是令人目不暇接一帅气的外表,健康、长寿、完美的伴侣(而且有两位)、博古通今的学识、能熟练运用多国语言的才能、经营大型工作室的管理能力、作为外交官的才干,当然还有他出类拔萃的绘画天赋。综上所述,如果他人品不好反而就显得奇怪了,所以理所当然地,鲁本斯深受各方敬爱,财富和名誉就像雨点儿般落在他的人生道路上。无论生前还是死后,他的人气都不曾衰退,能够一生像自己的绘画作品一样满载幸福,实在是少之又少的特例。
春意正浓
——————波提切利《春》
多么华美烂漫的春日之景。据说画中的花草多达190种。(居然能数得过来!)
在这幅画作中,人与自然共生共荣,优美至极,且富有装饰性,散发着令人心情愉悦的韵律感。与此同时,画面也透露出一份淡淡的忧伤,既充满幻想,又精致细腻,即使刊载在现代的时尚杂志上也毫无违和感。然而就是这样一幅画,却与它的创作者波提切利一起,被世人遗忘了近4个世纪。等它再次进入人们的视线,时间的脚步已经迈入19世纪。时至今日再回头来看,如斯杰作和如此才华横溢的画家会失落在历史中,着实是个难解之谜。
说到谜团,这幅画本身也包含着诸多谜团,即便在今时今日也尚未被彻底解开。
我们可以把整幅画看作一个舞台。舞者们来到台前摆出优雅利落的姿势,相机的快门恰好在此刻按下,于是将这一场景永久地留存在了色彩缤纷的相纸中。
画面中九位登场人物一字排开,最关键的自然是正中央那位身着白裙、外披红色长袍的女性了。她究竟是谁?
与其他人物相比,只有她的位置略微靠后,站在比大家高一个头的地方。背后的橘子树仿佛帷幕般从两边分开,树枝像光环一样包围着她的头部。她轻柔地侧着头,右手举起,似乎正在祝福着别人。光这么看,无论是谁都一定认为这位女性就是我们熟悉的圣母马利亚吧,但事实并非如此。因为在异教的神话世界观中,基督教的马利亚并不存在。而且看看画中女子头顶上飞翔的小爱神丘比特,我们就会发现她竟然是一尽管完全看不出来一维纳斯!
奇怪,维纳斯不都是裸体出场的吗?
一般情况下的确如此。然而15世纪的人文学者对维纳斯做出了全新的解读:其实维纳斯有两人,代表了两种爱。“天上的维纳斯”,象征着永恒、神圣的爱;而“地上的维纳斯”代表着生殖的根源一现世之爱。两人都象征着美德,但后者只是发展到前者的过渡而已。因此“地上的维纳斯”衣着华美,而“天上的维纳斯”则一丝不挂。
嗯,好像还是不对?应该反过来吧?—平胸身材的日本人肯定会这么想。不过对于文艺复兴时期的人而言,裸体才是清纯的代名词。(折服啊……)
当时,波提切利经常与这些人文学者们一起愉快玩耍,非常赞同朋友们对维纳斯的见解,故而参考圣母的形象创作了穿衣服的“地上”维纳斯。
可能你会觉得上述关于维纳斯的理论相当繁杂,但这只不过是现代人的看法。在那个时代,由于基督教彻底批判、抹杀异教的诸神,使得文艺复兴的人文学者们只能通过委婉曲折的方式,费尽心思才把两者统合到一起。他们的主张是:希腊一罗马的诸神其实出乎意料的正经哦!
这让我想起了当年女权运动席卷全球时一当然这个运动本身为女性的权利和自由做出了巨大的贡献一所有艺术作品都基于女权主义的观点被贴上了新的标签。例如卡门 ,变成了被跟踪狂害死的可怜受害者。在这种解释下,卡门本身强烈的女性美以及拜倒在她裙下、宿命般堕落的男人们的痴恋变得毫无意义。将超越善恶的性爱束缚在家庭伦理道德的条条框框中简直是可惜了。
在波提切利的时代,维纳斯身上发生的悲剧与女权运动中的卡门一样。真是可悲,美与爱欲的女神没有让人小鹿撞怀的魅力怎么行?—一定有很多人这么想。因此,穿戴整齐的维纳斯在绘画作品中的登场次数逐渐下降,而原来那个牢牢抓住男人心的全裸维纳斯再次赢得超高人气。
不过,在如梦似幻的《春》中,端庄保守、略欠存在感的维纳斯,反倒与画面非常契合。
故事发生在维纳斯的庭园中。让我们从右边看起—
鼓着腮帮子,似乎马上就要从口中吹出一阵大风的青绿色人物(长得有点儿可怕)是西风之神泽费罗斯(Zephyros)。他不但曾在波提切利最有名的作品《维纳斯的诞生》中登场,还在雅辛托斯的故事(见阿波罗篇章的“恋人之死”)里出现。
风神四兄弟中最和蔼可亲的泽费罗斯这次为了强行虏获大地的宁芙克洛丽斯(Chloris),闯入了维纳斯的庭园。似乎是为了呼应他的险恶用心,画面中只有这个地方的树木大幅度弯曲。虽然被枝叶遮盖有些难以辨别,但泽费罗斯宽大的翅膀尖锐地斜切过画面的右上角。
克洛丽斯被呼唤春天的好色风神追赶,神色慌张地回头仰望紧随其后的跟踪狂。然而在手臂被抓住的刹那间,春日的繁花从她的口中不断溢出,飘落的花朵不知不觉间变成了旁边女子衣裙上的花纹。
桑德罗· 波提切利
《春》
1482年左右,蛋彩画,203cm×314cm
乌菲兹美术馆藏(意大利)
据说波提切利本作的典故取自奥维德的长诗《岁时记》(Fasti)。《岁时记》中记载,冬季白茫茫的大地经过西风的吹拂,变化成绚丽多彩的春之原野。“曾经名叫克洛丽斯的我,现在被称作芙洛拉。”花之女神芙洛拉如是说。芙洛拉就是泽费罗斯的妻子。
这是变身的绘画化。
代表冬日大地的克洛丽斯身着细雪般薄滑的白色轻纱,然而被西风虏获后,她化身成为穿着华美花裙的芙洛拉。也就是说,口中不断溢出繁花的女子,与挽起长裙、手持玫瑰,边走边向大地播撒花朵的女子是同一个人。她们俩衣裙飘动的方向正好相反,这象征着时光流转,冬去春来。
真是完美的赏析。
不过,仍然存在着让人无法理解的地方:无论怎么看,这两个人的长相都毫无相似之处。难道名字一变连脸都跟着变吗?容貌上差距如此之大,要硬说这两人是同一个人实在勉强。于是,新的说法诞生了一这位女子并非花神芙洛拉,而是春之女神普莉玛贝拉(Primavera)。甚至还有人主张这是花之都佛罗伦萨的拟人化。
无论如何,戴着花冠、花环,身穿花卉纹样的衣裙,而且还四处撒花的这位女子,如果不是与花密切相关的美神,就肯定是春天的化身。所有著作的作者都会拍着胸脯保证这一点。然而,也有一个地方是任何一部著作都未曾涉及的一画中的这位女子,真的年轻漂亮吗?
当然,不同时代对美的定义完全不同。不过波提切利画过许多美人,其中却没有一个长得像这位女神,这是不是意味着她并不在波提切利的美女排行榜内?一般来说,象征着春天、花朵的拟人化形象,应当是位活泼开朗的年轻女性,然而画中女子的模样相当憔悴,而且法令纹明显地从鼻子两侧一直延伸到嘴唇,让她显得苍老(人到中年才会长法令纹)。
画出徐娘半老的春之女神是何用意?这也是一个谜团。
让我们来看下一组人物。
在前文叙述过的维纳斯头顶上,她淘气的儿子丘比特像气球一样飘浮着。体形与丘比娃娃 一模一样的丘比特感觉十分可爱,但这位小朋友射出的箭有多么恐怖也是众所周知的。画中的他居然蒙着眼睛,正打算射出燃烧着爱情之火的箭,危险程度又比平时增加数倍。这种行为完美地诠释了“爱情是盲目的”这句箴言,而丘比特也一定会毫无预警地无的放矢吧。
在爱情之箭所指的方向,跟随维纳斯的三美神正优雅地跳着回旋之舞。她们在古代是象征着植物发芽、新生的女神们(“成长、开花、多子”),而后逐渐演变成带来欢乐的女神,最终成为“美、爱、快乐”或是“美、爱、纯洁”的拟人形象。然而另一方面,与上文中关于维纳斯的理论一样,佛罗伦萨的人文学者们认为三美神是爱的三个阶段,即“美”激起“欲望”,“充裕”人的身心。
看得出,波提切利的画作并未采纳这种见解,现在听起来最稳妥的说法是“美、爱欲、贞节”这个版本。三位女神虽然穿着相似的透明纱裙,但身上的装饰品略有不同。右边戴着项链和宝石发饰的端庄女神是“美”,左边佩戴胸针、青丝凌乱的是“爱欲”,而中央那位身上毫无装饰品的女神就象征着“贞节”。
据说丘比特箭头所指的,就是这位“贞节”。真的是这样吗?如果丘比特心中早有目标,又为什么非要蒙上眼睛呢?
另外,如果这位女神代表着“贞节”,为何只有她一人香肩半露?难道她与“爱欲”十指紧扣,因此染上了放荡的习气?或者说其实她才是“爱欲”的象征?实在叫人猜不透。
不过,无论谁是谁,从她们交错的纤纤玉指中流露出来的难以言喻的美,才是本作魅力的根源吧。
最后一位男神是赫尔墨斯,这点可以根据他身上的两个象征物轻易辨认出来一带着翅膀的靴子和双蛇杖。前者的用处是超快速移动,而后者是一根由两条蛇缠绕而成的特殊手杖,同时也是他作为神之信使的通行证。
赫尔墨斯是宙斯与阿特拉斯 之女迈亚 所生的孩子。因为他是在春季让大地变得肥沃的自然神,所以也一同出现在维纳斯的庭园中,正打算用双蛇杖拨开飘过来的云朵,维持庭园四季长春。
赫尔墨斯一般被塑造成年龄比太阳神阿波罗稍小的年轻人,与他相关的故事既搞笑又酣畅淋漓,他却鲜少成为绘画的主角,所以波提切利笔下的这位赫尔墨斯可以说是标准答案。无论是他少年般的神情,还是单手叉腰、用手杖拨开云彩的姿势,都实在是太赫尔墨斯了。
在赫尔墨斯刚刚出生,还是一个襁褓中的小屁孩时,他的盗窃生涯已经开始了。他曾偷偷离家出走,来到同父异母的哥哥阿波罗的牧场,偷了50头牛。阿波罗在找牛的过程中对赫尔墨斯产生了怀疑,但他实在无法相信这样的小毛头会偷东西,故而请求父亲宙斯裁决。宙斯通晓世间一切,赫尔墨斯知道再也瞒不住了,只得如实招供。
然而,牛最终并没有还到阿波罗手中。因为这位小朋友弹得一手好竖琴,阿波罗听后非常想要竖琴,于是提出了用牛换竖琴的条件。然而赫尔墨斯小同学才是个中好手,他巧妙地再次展开谈判:那作为交换条件,你要把双蛇杖给我!就这样,除了50头牛,魔法手杖也变成了他的囊中之物。
正因如此,赫尔墨斯不但是商人的守护神、理财之神,还是窃贼、诈骗犯和赌徒的守护神。而且他还拥有非凡的脚力,日行千里,所以能够在天界和冥界之间来去自由。(本作品中赫尔墨斯身着红衣,衣服上带有向下的火焰图案,这证明他从事着带领死者前往冥界的工作。)由于赫尔墨斯具备多种多样的特性,所以他的英语名墨丘利(Mercurius)是“水银”(Mercury)及“水星”(Mercury)的词源。
—这幅《春》的鉴赏者,在欣赏了中央与圣母马利亚别无二致的维纳斯后,目睹凶神恶煞的西风对仙女克洛丽斯的单恋,在担心丘比特手中爱情之箭的去向时被三美神的优雅所吸引,又因为满地花卉引发了对植物学的兴趣,最后联想到赫尔墨斯的小故事呵呵一笑。真是一幅信息量爆表的画。
桑德罗·波提切利(Sandro Botticelli,1444~1510)在后半生投身到神秘的宗教运动中,作品的质量明显下降。在他人生最后的十年再也没能画出任何作品。他会如此彻底地被世人遗忘,可能也与此有关吧。 中野京子的世界名画之旅(套装共6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