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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刻 又将飞向哪里(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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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娘娘,殿下得知娘娘回来了,要娘娘即刻过去呢。”这厢天晴刚刚见了王香月,凳子还没坐热,黄俨就急匆匆过来传话。

  “哦~好。”天晴心中哀叹一声来得好快,脸上仍笑眯眯的,“殿下现在哪里?存心殿?还是南书房?”

  “在西廷的兵器房那边,先前正带着三公子练功呢。” 黄俨也笑眯眯的,压根儿没意识到自己说出的话有多恐怖。

  天晴点点头,心中计较,他再气再疯,总不能当着自己小儿子面杀人吧?要真的变起态来,不听招呼,也只能房里随便挑一样兵器招架了……跟着黄俨便往西廷而去。

  岂知到了门前,才发现朱高燧早就给打发走了,房中只剩了朱棣一人。他正站在一排架子前,逐一抽起当中刀枪,端详玩摩,再插回架中,似在拣选。天晴暗叫不好,这么清场,是真的要灭口啊。

  这是在挑哪一柄戳死她更合适么?

  “那些人都安顿好了?”听到她的脚步声,朱棣头也不回。

  果然,为宣府行打的草稿全没用武之地。

  “什么?殿下说哪些人啊?”天晴问得懵懂,视线却飞速移掠,估算以自己站的位置最快能拿到手最有战斗力的兵刃是哪件,若他突然发动,不至于坐以待毙。

  “你还想跟我装傻么。”

  “哎……”见朱棣转身看向了她,天晴立刻垂下眼睫,大摇其头,一脸委屈,“听说前两天白莲教劫法场,当中有个妖人也能通鸟语,一下子叫来了一大群,把三卫士啄得是落花流水乱七八糟——我就知道,殿下定要把这笔账记到我头上了。”

  “哦?是我错怪你了?”朱棣冷笑,“那指使白莲教徒在换防时乔装官军,假扮张玉放他们出城去‘追索妖党’的,也必不是你了?”

  “啥?到底是谁有那个泼天狗胆?冤枉啊!我刚刚才回来的……用的路引是殿下给备好的,一个时辰前在和义门记的牒,如假包换,哪里分得出身来救什么白莲妖党?殿下不信的话,去跟城门卫对一对便知道了!”

  朱棣不耐与她蛮缠,扬手一挥,扔出一截断了的红缨枪头,“咚”地钉在砖面。

  “认不认得这是什么。”

  天晴做出一个狐疑迷惑的表情,看看那个枪头,又看看他。

  她不是装傻,是真把他当傻子啊!

  朱棣忍无可忍,当即反手拔出枪头,朝她直刺而来。天晴早就预料他会动作,根本没想到他是想诱她手刀当剑,使出当时马上那招“救赵挥金锤”切他手腕,心头顿时三丈火——亏我还对你保留了几分幻想!我自问待你们个个不薄,好心好意,尽心尽力,怎么最后你们全都把我当仇,动不动就要杀我?下意识一个反身避过,右足踢出右首壁上一柄宝剑,持在手中。剑锋如疾风电闪,落在离他鼻尖堪堪半寸之处。

  枪头一尺,宝剑三尺,虽与朱棣成相逼之势,但一寸长一寸强,高下立现。

  “哼。”朱棣意兴索然地丢了枪头,“把剑拿开,有屁快放!”他不认为她会伤他,但究其半生,自己还从没被人拿剑这么指过,何况是她,叫他如何不光火。

  “那我这臭屁,只能委屈殿下闻一闻了。”天晴双关说得俏皮,语调却是平板如肃,“有件事,殿下须得明白——如果我当真想与殿下为敌,你早不能站这里了。”

  这话他曾对她说过,如今她原句奉还,狂妄已极。朱棣不怒反笑。

  “有种,你不妨试试看!”

  天晴剑尖微颤,缓缓放了下来,反背肩后:“我没种……要你的命,你定要我身边所有人陪葬,这件事,早在你我从卢家村回来时,你就安排好了。他们能否平安,全取决于我,能否对你忠心。”

  朱棣冷哼一声:“你总算还不蠢。”

  “殿下也是聪明人,一定很清楚——”天晴望着他的眼睛道,“我从来没想过害你。”

  他当然清楚,不止是他,她从来没想害任何人。

  天晴接着道:“我蛰伏白莲教,全是为了燕王府的缘故。白莲教目前与殿下并非敌对,这点殿下也心知肚明。要是他们被一锅端起,安枕无忧的只有皇太孙而已。殿下为他人做嫁衣,如何能甘心?”

  养匪自重的道理,他当然懂,当初还是他拿来教训的她。白莲教同北元一样,本来就不是他最大的敌人,如今局面,他当然不必赶尽杀绝。

  “我要是真想将你们一锅端起,何必大张旗鼓去何足言的苦主家搜检?难道真蠢到以为,你们会躲在那里?”朱棣道。

  经他一点拨,天晴恍然顿悟——他是做给朝廷看的。

  他要昭告天下——来劫法场然后逃脱的正是大盗何足言,何足言是白莲教人,众所周知向来同他作对,那朱棣自然又洗脱了“包庇妖党”的嫌疑。

  这可真是意外之喜!天晴不禁感慨自己太不聪明,连她都懂的道理,“老奸巨猾”如朱棣,怎么可能不明白?既然他没真准备铲除白莲教……

  “我可以放过白莲教其他人,但——你得拿妖僧彭莹玉的首级来换。”毫无征兆地,朱棣忽然道。这次他一番布置,就是为了拿下彭莹玉一人,好向皇上邀功。可却被徐天晴搅坏了局面,事败垂成。

  天晴登时一凛,斩截道:“不行!彭莹玉眼下还不能死。他是圣教大护法,教中上下都以他的号令为尊,只要说服他一人,白莲教都可为殿下所用!但他一死,三坛十一堂必成散沙,如果他们各自成军,到时按下葫芦起了瓢,那就难以收场了!”

  “呵呵呵——‘圣教’三坛十一堂,看来你熟得很啊!怪不得,当初我说句解甲归田你那么惊慌,原是为了要靠我保住他们。本以为你就是棵墙头草迎风倒,这次竟能全心全意,为那帮反贼作想,真好生让人感动啊!”朱棣讽笑。

  天晴听得刺耳,脱口回道:“有饭吃有衣穿有活干,谁会放着好日子不过当反贼?就算尊贵如殿下,只要能抬头挺胸活下去,也不会想要造反的吧!”

  “臭丫头!你——”

  视线相接,她眼中的光芒如长出了锋锐,咄咄朝他逼来,朱棣胸中顿时一震。

  他何必一次次姑息她?

  如若发现她在书房偷听的那一回,他就快刀斩乱麻,将她杀了,也不会弄到今时田地。

  可——他真杀得了她吗?她长着那样一双眼睛,明亮一如他梦中的辉月晨星……

  但假使那天她不曾施救,他又怎会时时梦到她?假使当日他不在云南,未曾见过果尔娜伊朵,那她也不会这样平白出现在他面前。她将永远被当成一个不痛不痒的梦境,无损于他分毫。

  她会继续走她的天涯,直到一日,在某个不知名的小村小镇安家落户,嫁人生子。

  他则继续做他的王爷,筹谋布局,一心一意,宏图他的大业江山。

  可偏偏,所有的如果都只是如果。他最终还是这样一步一步,走进命运所设的圈套里。

  逃脱不及,避无可避。

  所以,他只能束手就擒么?

  朱棣闭上眼,深深吐纳一息。

  “……俗话说得好,双拳难敌四手。倘若做弟弟的有幸先找到,那时必要顾念四哥的恩义,分一半与四哥的。”朱橞说过的话历历响彻。

  “刚刚十九弟你还说,一旦找到宝藏,定是要呈交御库的,怎么这么快就忘了?”朱棣轻笑,答得不以为意。

  “哎——父皇的御库当然必然要交,可朱允炆他……他如何看待诸藩,四哥莫非不知道么?要让他解了北元这祸禳,宝藏又再收归己有,此后北塞还有你我立足之地吗?四哥,弟弟可不是光光为我、为你,切切是在为所有兄弟们作想啊!”

  为他作想?这世上会为他作想的人,都已经死了。

  朱棣睁开了眼,神情寡淡,无从拼凑情绪。

  “在怀来救你的人,就是那帮白莲教吧。”

  !?

  天晴始料未及,还没厘清头绪,他已接着说下去。

  “你拿宝藏当借口,实则是要去找苏集商会的陆竞,结果人找到了,却被十九的手下抓住,逼问铁木真秘宝的下落。这时你那群白莲教的‘弟兄’接信赶到,把你们都救了出来。

  “朱能自从给抓住起就昏睡着,醒来时你们早已撤出了山寨。你骗他说,是宣府三卫替你解了围,将两个山贼头目处死了;又骗十九说,是燕王府的人马救你出寨。你处心积虑,就是为要藏起白莲教那群人,对不对?”

  天晴心中大乱。朱能对朱棣知无不言很正常,可他确实一直“昏迷不醒”,对陆竞在寨中的事更加一无所知;事关花姣的安危,穆华伊也不可能会泄密。

  究竟是谁告诉他的?!

  朱橞……?!

  她知道几王原本相约在边境演兵,后因出了晋王的事,又同去了山西吊唁,碰面相谈都很平常;但两人明明都打着铁木真宝藏的主意,为什么朱橞要主动挑衅,不打自招……

  对,宝藏!

  正因为朱橞在她这里毫无斩获,又认定她一回到北平必定据实禀告,所以才另谋出路,要打朱棣个措手不及,威胁他交出印文!可他们各怀鬼胎半斤八两,朱棣有什么可被威胁的?难道是她在宣府留下了什么把柄……天晴迅速动念思索,不过两三秒,一阵气血直冲天顶。

  严霏轻!

  她假惺惺暗示自己压根没提过“徐天晴与蓝玉案有涉”,实则早就告诉了朱橞;他再利用各地眼线多方查探,没准已发现她根本不是什么“苗部圣女”果尔娜伊朵;在京师时,她还特意去过开平王府附近……朱橞跟朱权不一样,有晓得她底细的严霏轻出谋划策,若真想深究,最坏情况下,爹的身份可能都已暴露!

  不!不用这么悲观。就算严霏轻机警过人,连爹到底是谁都猜到,朱橞也没有证据,可……光“勾结蓝党余孽”这一项,已足够他拿来当做筹码交换宝藏了!而朱棣,又岂是甘心受胁之辈?必定会把所有隐患一一灭除。虽说卢家村有天机八卦阵在,外人不可能进得去,但对他……

  根本无效!

  刹那间,天晴心头悚然,虚汗直下,抓住他衣袖就问——

  “你把我爹他们都怎么样了?!”

  此刻,她的目光化如两柄长剑,自一片波谲沧澜中直刺进他的心魂。

  果然如此。

  那日朱橞拿徐天晴“蓝党余孽”的身份要挟,逼他拿三印印文来换,他才知道原来她已筹谋至此——她从来没把赌注单押在自己身上,否则她已拿到三印的事,旁人如何得知?至于她另外的主子,虽不是朱橞,但必也与朱橞有关,所以才让他窥出了端倪。

  原以为她当日说“大不了换个东家继续寻宝”只是气话,却竟然!

  朱棣登时痛怒难平。这个臭丫头!果然没半刻心是向着自己的,满脑子只想要宝藏而已!

  呵,是啊……如今没有了张之焕,她最看重的,就是那些财宝了。她要用它们来筹谋余生,至于他会怎样,她才不在乎。他就是死了,她也不会伤心……

  她对他,就和对那些天上飞地上跑的鸟兽一样,除了几分不咸不淡的恻隐同情,别无其他。不,他还比不上它们,毕竟在她眼里,他连禽兽都不如,为了一己私欲,可以杀人如麻,包括她的至亲家人在内……

  朱棣猛一下挣开了她,沉声道:“现在还未怎样。如果你再心口不一,不尽不实,却难说了。”

  听他语调锵然,知他所言确实,天晴急跳的心波终于渐渐平静下来。没错,她太惊慌了,只要稍微想想就能知道,不管朱橞如何威胁的他,他势必都已经想办法化解了,所以才有闲情余力在这里和她清算,就像上次贡女金匣时一样……

  眼下还有一颗羽印尚未找到,朱棣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将她逼绝。爹他们眼下性命总是无虞,应该还什么都不知道,在卢家村恬恬淡淡天复一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想到这里,天晴整顿精神,低头赔罪:“并非属下有意不尽不实,蒙蔽殿下……但现在形势诡变,谷王到底知道多少,属下也不清楚。本来准备理出头绪,最好拿到了最后一颗羽印,再向殿下禀告详细的……”

  “你还要撒谎!”朱棣怫然而怒,直接一斥断她话口,震得天晴不由惊抬双眼,“不清楚?白莲教你不清楚,十九觊觎秘宝,你也不清楚?所有的事,但凡我不追问,你全都不清楚!只会避重就轻,诸多搪塞,害我处处被动,受制于人!这就是你口口声声所谓的忠心么?!是否看我身首异处、满门抄斩,你才开心了?徐天晴!!”

  话一出口,朱棣自己心中也是一紧。

  他当然知道,她不会这么想,这王府里的所有人她都关心都在意,绝不会伤害炽儿、煦儿、瑛儿、月娘,甚至黄俨、马三保……只是他无法容忍,她唯独永远把他放在最轻末无谓的位置,满口谀词如潮,可除了哄骗就是敷衍。为此,他不得不动用最严重的指责。然而即便如此,被戳痛的也只有他而已。

  他的积郁、不甘、痛苦,全都愈演愈烈,无法释然……

  但,她又能怎么说呢?

  她不能告诉他,你是天选之人,命中注定你将如愿以偿成为皇帝。不管有没有秘宝,有没有我,可能都无碍你的至尊之路。

  他已经如此幸运,还需要她说什么、做什么呢?需要她的,只有像白莲教那样命若浮芥、运途未知的普通人们。

  朱橞诚然可恶可恨,但他毕竟是惠妃最疼爱的小儿子,无论如何,她不希望一直善待于她的惠妃白发人送黑发人,更不希望因为她一句不慎之言,让他心生仇怨,举起屠刀挥向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弟弟……

  看她开口欲辩,眼中潾潾万千深似沧海,朱棣的腔膛内顿时卷起一阵洪涛。

  他第一次觉得,她终于愿意对他说实话了!她身世的秘密,她长远的考虑,甚至她那段游荡在外不为人知的奇遇……她都会告诉他!

  只要她能敞开心扉,他也会向她坦白——我谅解你的所有为难;过去种种,我都不追究。有任何我能为你做的,说出来,赴汤蹈火,我将在所不惜!

  但凡你在我身边一日,我都会尽我所能,照顾你保护你!如果你真稀罕什么江山宝藏,拼死我也会替你夺下来;如果你只想自由自在无忧无虑,让我陪你四海为家,也没什么不可以。只要你能够开心快乐,乘桴浮海,我都甘之如饴。

  而他等了久久,她的舌结却始终无法解开。末了,如要间断一屏之隔,天晴后退半步,敛衽垂目,轻轻道:“……属下曾立誓对殿下忠诚,与燕王府祸福相依,荣辱与共,这绝不是虚言。只是属下做事轻率,思虑不周,致使屡屡差错,误触殿下逆鳞,以后一定不会了。还请殿下大人大量,再宥谅属下一次!”说着深深一拜。

  熔岩滚烫的心内炎波,顷刻一霎,冰封千里。

  他怎会这么傻呢?怎会产生那样的错觉?以为她真会对他卸下所有防备?

  “历此种种,你的誓言、忠诚,还剩下多少分量,你自己不清楚么……”转身间,这句话似从他襟前落下。朱棣无心讥讽她,可他已不知道该怎样作答。隐隐地,他甚至不知道,该怎样再面对她。

  “今日局面,都是属下咎由自取,无颜再做诡辩……等属下找齐四印呈与殿下,殿下再信我不迟。”天晴早知会是这样结果,此刻心口平静如一。他实话实说,反而有望放她一马,于她已是最完满收场,不能再奢求更多了。

  朱棣抬头而望,此时天光未尽,暮霭沉沉长天阔远,孤鸿徘徊似意归飞。

  “找齐四印,拿到宝藏,你我便两不相欠……”他颞颥喃语,天晴听不清切。正想上前,他却如要挣脱什么般,一拂袍袖,大步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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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明传奇志之肆羽易天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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