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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四
以粗鄙取胜的传统
自从五十八回宣布贾府的下人们在生事以后,勿谓言之不预,底下大事小事就鸡毛蒜皮地闹起来没有个完了。
丫头、婆子、“戏子”闹吧,到了六十回贾环少爷也搀和进来了。
蕊官给了芳官一点蔷薇硝,贾环要讨一点:
芳官心中因是蕊官之赠,不肯与别人,连忙拦住,笑说道:“别动这个,我另拿些来。”宝玉会意,忙笑包上,说道:“快取来。”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贾环的行情不佳,显然芳官也知道,对他冷淡已极:
芳官……便从奁中去寻自己常使的。启奁看时,盒内已空……麝月便说:“……你不管拿些什么给他们,他们那里看得出来……”芳官听了,便将些茉莉粉包了一包拿来。贾环见了,喜的就伸手来接,芳官便忙向炕上一掷。贾环只得向炕上拾了……
这么说,贾环是受到了冷遇,而且这种冷遇不是来自哥哥宝玉,而是来自奴才。从贾环的角度看,这实是狗眼看人低。背兴的与不识相的主子为奴才所冷淡,这确是气人。只因《红》书中贾环没有做过一件得体的事、说过一句得体的话,所以读者才永远不会替他不平。
而赵姨娘的腔调更是刺激:
“有好的给你?谁叫你要去了,怎怨他们耍你!依我,拿了去照脸摔给他去。趁着这回子撞尸的撞尸去了,挺床的便挺床,吵一出子……也算是报仇。……宝玉是哥哥,不敢冲撞他罢了。难道他屋里的猫儿狗儿,也不敢去问问不成?……骂给那些浪淫妇们一顿也是好的。……你这下流没刚性的,也只好受这些毛崽子的气!……你明儿还想这些家里人怕你呢。你没有屄本事,我也替你羞。”
赵姨娘是《红》中说话最生动的人之一,永远充满恶意,话怎么难听怎么说,粗野,下作,气虎虎,一扫一大片,用一种流氓、泼妇、光棍骂架的锐气使你听而却步。这种声口我们至今还有,文坛也有,过往的政治运动中也有。君子可欺之以方,你不是要脸面要一点点文明的外衣吗?偏偏他或她啥也不要,以污秽驱逐清洁,以恶骂打退讲理,以撒泼耍赖挤压礼貌与分寸。你拿他或她没有办法,他们就变得所向无敌了。当然,第二十回里王熙凤不是没有收拾过赵姨娘:
可巧凤姐在窗外过,都听在耳内,便隔窗说道:“大正月又怎么了?环兄弟小孩子家,一半点儿错了……说这些淡话作什么!凭他怎么去,还有太太、老爷管他呢……横竖有教导他的人,与你什么相干!环兄弟,出来,跟我顽去。”……凤姐向贾环道:“你也是个没气性的!时常说给你,要吃,要喝,要顽,要笑,只爱同那一个姐姐妹妹哥哥嫂子顽,就同那个顽。你不听我的话,反叫这些人教的歪心邪意,狐媚子霸道的。自己不尊重,要往下流走,安着坏心,还只管怨人家偏心……”
凤姐是以主子的身份压赵姨娘的奴才身份,如果没有这个先验的优势,光凭口才与耍弄光棍,凤姐与赵姨娘谁胜谁负还在未定之天。而且凤姐的优势也在粗而不在细,以粗以浑以蛮横战胜文明礼貌,看来也是一种传统。
另一个说话生动的人是贾母,她说点粗话是由于自信。自信的高位者敢说的话常常是别人不敢说的,说得越粗就越透露着优越,是以粗为硬,以粗为见识高超。流氓地痞有流氓地痞的粗,背后是他或她敢于撕下脸皮与你拼命,你要脸皮就处于下风了。贾母的粗是由于她有更多更宽阔的话语权,她怎么说都对都圣明。
刘姥姥也粗,粗里透着讨好与耍弄自己供高等人取乐的意思,那是另一类了。 王蒙新说红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