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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八
青春的空洞
美丽的青春生活在丑恶的环境里,聪慧的青春和无所事事的寄生虫们为伍,男人们不是恶棍便是废物,女人们过几年就都变成了凶恶俗浊的婆子,物质的坐享其成无法掩盖精神与生活的空虚与钳制。这样的大观园里的青春,有什么事情好做呢?
一个是过生日。你过完了我过,要不几个人一起过,吃饭,喝酒,行酒令,说俏皮话,一男享受着众少女的青睐与欢笑,一群少女簇拥着一位美貌少年,本身也像少女一样纯洁而又无用、标致而又感伤的性别可疑的少年。
一个就是作诗。作诗不像做功课那样乏味,又能够联欢和智力竞赛。黛玉作起了桃花诗,并由众人议定将海棠诗社更名为桃花社。
黛玉便说:“大家就要桃花诗一百韵。”宝钗道:“使不得。从来桃花诗最多,纵作了必落套……”
宝钗的思维特点是不仅考虑想做什么,而且考虑能不能做得到;不仅考虑有利条件、兴致与趣味,而且考虑困难,考虑其可操作性。
其实黛玉的这首五言古体虽然上口、通俗、顺畅,却仍然是乏善可陈:
桃花帘外东风软,桃花帘内晨妆懒。
帘外桃花帘内人,人与桃花隔不远。
东风有意揭帘栊,花欲窥人帘不卷。
桃花帘外开仍旧,帘中人比桃花瘦。
花解怜人花也愁,隔帘消息风吹透。
…… ……
桃花桃叶乱纷纷,花绽新红叶凝碧。
…… ……
在《葬花辞》以后,黛玉已经写不出咏花的新意趣来了。这首咏桃花的诗毫无新意,多半是铺染成篇,敷衍似诗,因文生文,从句得句,字字相因,词词相生,没有原生气息,不是生自肺腑,而是前文生后文、文句生自文句。
“人比桃花瘦”也很勉强,李清照的“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则可,比桃花瘦则不可,盖桃花开得热热闹闹、咋咋呼呼,不瘦,而且桃花盛开的时候树叶未生,不会一面开花一面叶碧。
同作桃花诗的提议就这样无疾而终了,倒是咏柳絮还算有趣。黛玉的《唐多令》算是作得好的:
粉堕百花洲,香残燕子楼。一团团逐对成毬。飘泊亦如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
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叹今生谁舍谁收。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
由于有葬花在先,此词给人的冲击亦有限。而宝钗的“好风频(有版本作“凭”)借力,送我上青云”,1949年以来一直被诟病为钻营投降。宝钗自己解释她是故意要翻出新意,带有艺术上的求新求变意图,是逆向思维的产物。逆向的结果变成了投合趋时,不知我们的朋友们在批判宝钗时是否奉送帽子奉送得过于慷慨了些,她的“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本是写得不差的。
真正的青春并非在诗词里,而这一段写得最动人的不是诗,不是词,是放风筝。又是蝴蝶,又是软翅子的大凤凰,又是螃蟹,又是蝙蝠,还有美人风筝。大观园中不但有诗歌节,有雪花节、烧烤节,而且有风筝节,甚至让人想起潍坊的国际风筝节来。这些脱离生活脱离劳动脱离世事人情的青春少女们啊,你们的好景无多,你们的灾难将至,快快往上飞一飞,好风频借力,把风筝送到青云上去吧。 王蒙新说红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