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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六九

　　谁让你是出头的椽子

　　从家事兴衰的角度看《红楼梦》，王熙凤才是真正的主角。我们看到了她的巧言令色，无往而不利；我们看到了她的两面三刀，杀伐决断；我们看到了她的阴狠毒辣，手重心黑；我们看到了她的聪明过人，干净利落。她是难得的人才。

　　与一切心怀叵测的能人一样，她的做人行事关键方略在于依靠少数，压迫榨取多数。紧摽住贾母，靠拢着王夫人，保护着宝玉，敬礼着探春，拉拢住鸳鸯、袭人、平儿，压上贾琏一头，她以为她在贾府如入无人之境了。

　　然而不然。第一，她没有团结住一个关键人物，就是她的丈夫贾琏。这固然与贾琏偷鸡摸狗的腐烂行为有关，也与凤姐的争强好胜有关，例如在给贾蔷谋职方面，凤姐何苦非要明着压倒贾琏不可。第二，她强硬有余，宽厚不足；令下人畏惧有余，令下人拥戴乃至爱戴则全无。宽猛不能相济，服人不能服心，这样的管理迟早要垮台。第三，处在靠边位置的她的亲公婆一直对她虎视眈眈，潜在的威胁随时可能变成现实的威胁，潜在的对手转眼可能成为置你于死地的劲敌。她不懂，她一味自信自得自吹自逞，叫作骄纵有余，谨慎不足；逞威有余，施恩不足；争强有余，藏拙不足。第四，她太高明，太高明了就压了众庸人一头，就得罪了所有的一般般，就留下了后患，就早晚可能会走到众叛亲离、孤家寡人、民愤极大、国人皆曰可杀的地步。

　　为两个婆子口出狂言、不听尤氏指挥的事，凤姐惩治婆子为尤氏出气，却遭到了邢夫人与尤氏的双双讥讽。

　　邢夫人自为要鸳鸯之后讨了没意思，后来见……凤姐的体面反胜自己……自己心内早已怨忿不乐……又值这一干小人在侧……先不过是告那边的奴才，后来渐次告到凤姐：“只哄着老太太喜欢了，他好就中作威作福，辖治着琏二爷，调唆二太太，把这边的正经太太倒不放在心上。”后来又告到王夫人，说：“老太太不喜欢太太，都是二太太和琏二奶奶调唆的。”

　　这几句话交代了荣国府的权力与宠幸格局及潜在的对手威胁，十分关键，可惜的是自鸣得意的王熙凤完全没有看出来。她管理的手腕虽然高超，仍是小聪明、小胆识，不是大智慧，看不到长远，看不到危险，看不到现实权力运作中匿藏着的悖谬。

　　表面上看，除身体健康方面的忧患外，凤姐仍处在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有利态势下。然而，对她的不满正在堆积，正在发酵。其实在邢夫人与凤姐的矛盾中，道理并不在邢这边，曹雪芹的笔墨也从来没有向着过邢夫人。鸳鸯事件本是邢与其夫贾赦自取其辱，但是仇恨是不讲是非的，越是无赖越要记恨好人，他们对正确处理事务因而烘托出自己的无理取闹者反会恨得更加刻骨。任何一次成功都会让失败者记仇，任何一次正确都会让错误者咬牙，任何一个聪明的举动都会引起愚蠢者痛不欲生的伤害感与不共戴天的愤恨。被贾母特别宠爱的地位，有效有威地进行管理的地位，输出智力（协理宁国府）的地位，压倒一切（如尤二姐）的地位，是凤姐的骄傲与胜利，也是她走向失败与灭亡的根由。

　　不错，正如失败是成功之母一样，成功也是失败的嫡亲母亲。 王蒙新说红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