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魔(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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茫茫雪域冰冻彻骨,目之所及无有人烟。天苍地荒,不见生灵。而在雪山的另一面,仿佛正有一场巨大的风暴在酝酿,几欲撞碎一切表面的安宁。
对于周边悄然变化的时间环境,弗禾已经见怪不怪,只是忍不住担心被他无意之中抛在山洞里的人。
唉,一不留神,又要失信于人。
一把素伞圆满地撑开,挡住扑面无情的风雪,其余的事,弗禾现在想管也管不着,只能先找到出去的路。
他也算是明白了,冥冥之中或有神秘推力在促成自己一次又一次于时间与空间上的跨越,事出必有因,没理由不是一种注定的安排,等着看就好了。
脚上还是那双由乌栾亲自为他穿上的皮靴,正微微发着热,替他抵御严寒的侵袭。
雪域在天岘大陆的地位如同九死秘境,冷是一方面,路也不好找,此外,传闻还有凶兽出没其中,寻常修士来都不敢来。
弗禾也是抱着试试的心态,凭着直觉,向动荡中心缓缓靠近。来都来了,越危险的地方,他越要去探个究竟。
不出意料,那地方果然有动静,吵吵嚷嚷,似在争执。没办法,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哪怕是在雪域这鸟不拉屎的绝地。
弗禾思索一瞬,捏诀点香,身形渐渐隐没,这批匿息烛的质量不错,持久耐用,使他完全与周遭的冰寒融为一体。
他的移动速度不快,并没有因为轻敌而放弃谨慎,因此敏锐地发现了地底深处被人布造的某种结界阵法。
布阵的人境界比他低,破是好破,就是容易惊动里面的人。
这会儿情况还都未明,轻举妄动的话,容易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但好不容易碰上会说话的活人,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弗禾还想去打听一下如今天岘大陆的年份纪事呢。
原地沉吟了一会儿,他勾起唇,从袖子里摸出一只小瓶。
瓶塞打开,瓶口倾倒,过了一会儿,一只晶莹碧透的小虫从里面迟缓地爬了出来。
这是“祝弗禾”的私藏之一,也称得上是灵宝一件,只可惜成长的年岁还不够久。幸而有灵泉相助,最近在兽囊里又长大了一圈。
“懒虫。”弗禾笑笑,道,“看里面哪个人最不顺眼,咬他一口去。”
颁布完这句命令,他便悠悠然地站在结界边上守候,眼见着小虫安然无恙地穿过防线,结界毫无异动。
身为虫主,自然能与虫儿五感相通,甫一进入其中,弗禾便闻到了一股十分浓重腥臊的气息,比血的味道可脏污得多,看来向,就在这以拱形簇拥着的重重雪谷之中。
大雪山亘古屹立,也不知藏着什么秘密。
而这事实揭晓得也很快,雪域这时候还并不成域,没有浓厚不消的怨气,也没有经年不散的霜暴,但也快了。
因为它的护山神兽马上就要死了。
一只通体雪白的九尾狐倒在堪称巨大的血泊之中,毛色沾上团团脏污,那血泊大得宛如池海,血色还在不断向外围蔓延流淌。
仔细看,浓稠发乌的液体里还掺带了些别的东西。
天生狐胎并不足月,因此尚未成形。脆弱如此,根本斗不过蓄意杀胎的毒蛭。
再看旁边正在对峙着的两方人马,说不清谁好谁坏,不过无疑,这是一场违背人性的杀害。
小虫个头小,爬得也慢,弗禾能看到的景象没有太多,但匆匆惊鸿,还是令他捕捉到了自己想要看的东西。
“懒虫,再往那边去一去。”弗禾发出新的指令。
可惜那虫儿的道行太低,脑容量也不多,只光记着要咬人的事,还在不停爬动。
那探头探脑的样儿,明显是在寻觅一个最佳的目标。
弗禾扶着额头,不打算指望它多少了,正想索性什么都不管直接破界,接下来的视角里画面一晃,一截淡绿的衣角一闪而过,事情好似又出现了回转。
弗禾抱着臂,觉得妥当了,“好虫儿,就他吧。咬完了,回去给你多喂几口零嘴吃。”
祝莫添这次是听从师门安排带着门中弟子到凡间历练,即使这场历练并不在他的计划之中。自己在同辈里一向天赋佼佼,修为境界一日千里,那些愚钝者根本无法企及。
祝莫添本来很不情愿,毕竟说白了,这就是一个吃力不讨好的保姆活计。但师叔在临走前竟然提点了他一句,给他许下了一件大造化。
九尾贪恋人间情爱,怀胎十年,也躲了十年,就在大雪山里冒充山神吸灵养胎。想捉这妖孽炼丹炼器不难,化身成她那负心人的样子,下一剂猛药就是。
得知这消息后,未免门下那些天真悲悯的弟子多作妨碍,祝莫添费了一番功夫,才使谎言圆满。就说来除恶妖,山脚下哪些冻死的百姓就是证据。正巧前些时日刚刚学成幻化之术,哄骗一只为爱所迷的蠢妖,不难。
可他也没料到,难点还是出在了手底下那群小崽子的身上。
一个硬茬出现,就能冒出更多反对的声音。偏偏其中还有门内一位大长老的爱徒,口口声声要去长老面前告发他,实在棘手。
“祝师兄。稚子无辜,你从没跟我们说过要使这种下作手段捉妖。”
祝莫添收起手上银枪,随意甩了甩上面的血污,扯着唇道,“李师弟,你师父没跟你说过吗?妖就是妖,没有什么无辜不无辜,为了擒住它,还浪费了我一剂好毒,全程都是我一马当先,没让你们涉一点险,连声谢都不说吗?”
姓李的年轻弟子被他几句话堵得面色难看,左右看了站在自己这边的人,终于重拾了点底气,“师兄,话不是这么说,我们习的道法……”
“那要怎么说?”祝莫添夸张地挑眉,“几位师弟,知道你们的心地最是良善,可这妖,啧啧,可是害过人的。我为民除害,难道还有错吗?”
对面的几人你看我,我看你,一时说不出反驳。
一边的血泊里传来如同幼儿般微不可闻的细弱啼哭,渐渐息止,九尾狐半阖的瞳孔蒙上灰败的死亡气息,祝莫添用余光瞧着,心里愈发得意。
就在此时,他手背剧烈而短促的一痛:“啊!”
几乎是一瞬间,半边身体立马动不得了,“怎、怎么回事!什么东西!?”
祝莫添倒在地上浑身抽搐不已,眼睛如斗鸡般不由自主地瞪在一起,手掌成爪地缩在胸前,没一会儿,嘴也要歪得说不出话了。
几个弟子慌慌张张围过来瞧,水平半斤八两全都瞧不出毛病,乱遭遭诊判出什么的都有。
“祝师兄中风了……”
“更像是癫痫……”
“以前竟不知,师兄还有此等隐疾,这要怎么办才好?”
混乱之中,有人淡淡地插了一句嘴,“死不了。山下的雪暴不是狐妖干的,是有人在井里投了一颗冰珠……”
与此同时,蹲守在结界之外的弗禾摸了摸耳垂,翻开手掌朝上,表层浮出一层荧紫的浅光,迅速站起,转身直破结界。
刚把准备用来对付祝莫添的冰珠拿来冻住毒蛭的乌栾霎时抬头,蹙眉望向雪谷之外。
他布下结界,就是不想有祝莫添的帮手或是其它心怀不轨的人出现。
弗禾可不就是心怀不轨。他飞身如风,一手结印成诀再给祝莫添补一记痛楚,让他再多尝一尝活来死去、死去活来的滋味,一手将虫儿召回收入袖中。
这小功臣够机灵,知道自己抵不住半步元婴的一捏,咬完就撤,逃命的速度简直快得像闪电。
而剩下来最重要的事,就是劫人了。
唔,此时的乌栾已经长大成人,修仙了,达到金丹中期了,竟然还学他戴起面具了。
没时间多作解释,反正打人也打爽了,直接拿修为碾压,带走!
抽空瞥了一眼血泊里还剩一口气的狐婴,日行一善,也带走!
弗禾一通举止行为风风火火,反正等余下众人反应过来时,他们那个平常不太爱讲话的乌师弟已经给突然出现的神秘人掳走了!
*
掳人这种事,弗禾敢打包票,他还是头一回这么干。
刺激归刺激,冷静了点下来后,就剩下无措了。
细想他近来几番出现又失踪的行径,即使对方还是个孩子,又跟撩而不娶有什么区别。怎么看,自己都好像个渣男啊。
解释,必须好好解释,半点不能疏忽。
可当弗禾实施完对于小狐婴的救死扶伤,喂饱饿得肚子瘪平的白虫子,甚至用从路边民舍里顺来锅碗煮好了一锅羹,他也想不到该要怎么开口。
身后的男人从被劫持之后就一直不言不语,顺从得不得了,也沉默得惊人。
大了,心思摸不透了。
弗禾不由想,还是小时候乖巧可爱。
心里这么想,嘴上不经意就说出来了。
“……乖巧?可爱?”乌栾抬首,面具下的目光终于挪到了弗禾的身上。
只有他自己知道,手指要在掌心里掐多紧,才能确信眼前并不是一场梦。
仿佛多看几眼,这梦就会散了。
弗禾没听出乌栾语调里有任何不满的情绪,心里更愧疚,连忙从锅里舀了一碗羹,殷切地捧到男人面前,“你听错了,是帅,太帅了。吃,我第一次做,也不知道味道好不好。”
照着之前乌栾告诉他的方子做的,气味是没多大区别,味道应当也大差不离。
美食治愈人心,弗禾也想不到其它的法子了。
乌栾眼见着一碗冒着白汽的汤羹被强行塞到手中来,神思依旧恍惚。
温热烫手,香气四溢,似乎……不是个梦。
弗禾搓了搓手,弯着眼睛凑到乌栾的对面来,瞳孔里的神色是一种说不出的亲近美好,时光在此刻仿佛骤停,天地万物飘然远去,乌栾一时看愣。
温柔讨好的声音就从身边传过来,如兰的吐息近在咫尺,“天冷,是冻傻了吗?”
“没有。”乌栾听见自己的声音说,“不冷。”
“那就好。”弗禾仿佛松了一口气一样,突然想起什么,又从袖子里把装着狐婴的兽囊与装着虫子的小瓶分开放置,这下没什么事了,便有一下没一下地弹着小瓶。
时而做些自以为不起眼的小动作,例如朝一旁的乌栾偷瞄过来。
像某种惴惴的小动物。
乌栾这时便想,似乎从前那些年深刻印入脑海的孤独求索,百年期盼与百年落空,全都可以在这一瞬烟消云散。
他还扪心自问了一遍——事实上,自从见到这人重新出现在面前,对于他而言,就已经什么都无所谓了。
“你……你今年几岁?”弗禾在心里估摸了一下乌栾的骨龄,还是要再问一句。
乌栾顿了顿,先端起碗喝了一口羹汤。
于是弗禾视线所及,便是男人滚动的喉结与沾了一点汁水的唇。厚薄的程度刚刚好。
乌栾将弗禾不咸不淡、无滋无味、勉强入口的“心意”尝完,深邃的目光笼罩而来,“不轻不老,此刻你我相配,似乎刚刚好。”
闻言,弗禾先是老脸一红,而后便悟了,“你……都知晓了?”
“猜测到一些。”乌栾不仅灵体特殊,智慧也不输。已经走上修途,会看骨龄是一方面,看一个人的状态也能看出一些线索。
“你这次是误入了时空秘境?”所以才会平白无故地消失,又忽然出现。
弗禾苦笑:“差不离。”他想起来,“你当时昏迷不醒,灵体初显,可曾遇到危险?”
话落又懊恼地说,“遇到又能怎么样,没遇到又能怎么样,反正我把你丢下是事实,现在说这些废话还有什么用。”
他对自己有些生气,一百多年,几万个日夜,不是过去了,就可以当做不存在的。
一时间,弹瓶子的速度更快了。
吃我的喝我的,弹弹你怎么了。
就是这么蛮不讲理。
乌栾突然道:“我听见你给我唱歌了。”
弗禾一愣,动作停住,“啊?”
乌栾把那些珍藏了许久的宝贵记忆讲了出来,面容也因此变得极为柔和,“那时虽不清醒,外界的声音却能清晰入耳。你给我唱了很多歌,说了很多话……”
弗禾很快开始回想自己都跑了什么火车,脸不由分说地烧了起来。
“还说……”这边乌栾还在继续,低低地笑了一下,然后轻声说,“想我能早些长大,快要等不及了。”
“!”弗禾想钻地,捂着脑袋,差点崩溃,“我都成什么人了我!”这么变态的话也说得出口。
想不到昔日角色对调,老司机难为情了。
乌栾放下碗,垂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羞什么。”
弗禾预感不太好。
乌栾下一句来了,“讨道侣的事,是该羞的吗?”
这话弗禾当初臭不要脸地说出来就是逗小孩玩的,这会儿差点要社会性死亡。
心如油煎。
以前怎么没觉得这张嘴叭叭叭这么能叨呢,成年了就了不起啊。
弗禾朝着一脸笑意清浅的乌栾瞪了一会儿,忽然呲牙一笑,踮脚捧着男人的脸吻了上去。
唇碰唇,发出小小的“啵”声,像个猝不及防的恶作剧。而做出这个恶作剧的人,还十分得意地叉腰笑着。
那双笑眼,那道弯唇,乌栾没再压抑多年来对面前之人魂牵梦萦的恋慕,俯身回吻。
民宅荒废,有点脏,弗禾几乎整个人被揽在乌栾的怀中,有大腿坐,谁还坐地上啊。他的衣裳发丝寸片不沾尘,喘息交缠,其中有无尽思念,亦是热火柔情。
修仙之人耳鬓厮磨通常会有不少讲究,低克高,累。但乌栾就不一样了,人家有劲儿得很。
仙魔之体啊,弗禾私以为,它不是个坏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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