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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章 谋杀英格兰银行

　　善花与恶果

　　1696年英国土地银行破产是欧洲近代第一次金融恐慌，引发了英国银行业停兑，史称“1696年停兑”。在这场始料未及的恐慌中，各方都很无辜，没有人想故意制造危机，始作俑者威廉三世的初衷其实是整顿金融市场。

　　所以，关于1696年这场危机的探讨颇具哲学色彩：在金融圈，善花如何结出一个恶果？

　　土地银行倒闭之后，威廉三世突然发现市场上流通的金银币有太多的残次品。各家银行有各家银行的铸币方式，虽然确实有足值货币，但磨损的残币还占多数，即使皇家造币厂投入一些足值货币，它们也会立刻被人收藏起来。

　　从现代金融理论角度来看，货币残损理应收回重铸，无论作为国家统治者还是金融市场主管人，王室都有责任整理货币。否则，足值新币就会被人收走，拿去重新铸造，人们甚至会故意从足值货币上剪掉一些，拿着这些残渣重新铸币。

　　千万不要小看这点儿残渣，残渣就是钱。无论中西，动这个脑筋的大有人在。早在汉代五铢钱时期，我们就有“侵边五铢”（也称剪边五铢）这种古钱。所谓“侵边”就是人们把铜钱边缘剪掉，拿着残渣去铸造新钱。大约1500年后，即将崛起的大英帝国不甘落后，也出现了硬币剪边的现象。

　　有资料提供了一组数据：当时财政大臣朗兹提供的数字表明，自伊丽莎白时期以来，有1500万英镑白银被熔铸成银币，但是只有600万英镑正在流通，其中400万英镑已经严重缺损。而进入财政部的税收收入中，不足值的铸币占了50%，使得银块的价格高于银币所代表的价格，一盎司银子的价值为6先令3便士，而不是面值所代表的5先令2便士。“大剪刀”们打磨铸币的行为似乎在大同盟战争开始的时候更加猖獗了。1688年，手工铸币的含银量还是88%，但是到1695年就已经缩减到了50%。手工铸币被废止使用的传言也早在1695年之前就已经在街头巷尾流传。

　　对于这些残次货币，我们必须从历史的角度审视，不能以现代眼光看待它们。

　　在全球范围内，各国货币铸造都经历了“分散-集中”这样一个过程，货币刚刚出现的时候，自由铸币，货币重量、信誉靠市场调节；后来，随着世俗权力的发展，王室统一了铸币权；再后来，经济总量增加，货币超越了贵金属本位承载能力，由国家发行货币，直到今天，不同的只是虚值和实值。

　　在货币铸造主要依靠私商的年代，是不能用国家或者王室统一铸币的逻辑来解决现实问题的。

　　在英格兰银行出现之前，英国一直都是一个自由铸币的国家，只要有信誉，谁都可以铸造货币。千百年来，人们始终自由铸币，残损货币当然是市场上的常见品种。因为常见，所以人们早就见怪不怪，残损货币成为人们所接受的货币。公众接受残损货币，银行也接受残损货币，总体看来，货币流通并未出现问题，有人这样评论那段历史：有别于欧洲其他地方的是，英格兰在进入新的历史时期时铸币是稳定的，具有良好的声誉。

　　原本平稳的市场，如果有人突发奇想想干点儿什么，哪怕是国王，哪怕是出于善意，都可能引发动荡。市场制度是千百年来经济自动循环形成的，如果有效率更高的运转方式，它早就会被先人想出来——在钱面前，先人不比今人笨。

　　威廉三世怎么不想一想，货币可以整理一次，但流通多年之后一定还会有残损，难道再整理一次吗？

　　如果非要整理残损货币，那么也不是不可以，比如让市场上的残币在同一时间消失，又在同一时间供给足量足值货币，问题必定迎刃而解。遗憾的是，同时收放货币难度实在太大了，根本不存在可能性，货币回收必须一点儿一点儿进行，投放也不可能在瞬间完成，新币和旧币之间的替代一定要有一个过程。

　　更重要的是，整理货币是要花钱的，残币必定不足值，重铸成足值货币需要成本，这部分成本究竟应该由谁承担？

　　不要小看这个差价，这是非常重大的利益之争，放到哪里都不省心。在清朝，这个差距被称为“火耗”，每次出台关于“火耗”的政策时，台前幕后都腥风血雨，不知多少人头落地。有人估计，当时英国重铸所有货币的成本在200万英镑左右，要知道，整个英格兰银行的资本金只有120万英镑。

　　实际上，这是一个根本无法完成的任务。为什么？

　　现代金融学有一个格雷欣规律，通俗地说，它就是“劣币驱逐良币”。一旦市场上出现劣币，良币就会逐渐退出流通，被人们收藏起来，直至完全消失。在自由流通的货币时代，格雷欣规律导致了一个悖论：残损货币应该被整理，每次整理发行良币都会适得其反，在一定时间内，良币越来越少，残损币种反而越来越多。

　　谁都想先把残品花出去，遗憾的是，威廉三世却一厢情愿地认为，如果不整理货币制度，市场就将趋于混乱。历史事实告诉我们，自由流通货币制度本来已经形成，一旦有人试图重塑货币制度，重塑者又无足够实力，就有可能引发市场恐慌。

　　这正是：没有混乱，我们就制造混乱！那么，在自由铸币时代，究竟是否应该整理货币？

　　1696年，围绕是否应该重铸货币，英国展开了一场前无古人的大讨论，辩论双方的代表者在历史上都颇有名气。

　　现有资料表明，主张不能重铸货币、发行虚值货币的人是时任财政大臣威廉·朗兹。他不是金融学家，也没有拿得出手的经济学著作，或许是宦海沉浮让这位财政大臣洞悉世事，尽管不懂金融学，他也是一位能吏。他提出：重铸货币可以，新货币只是旧货币的八成重，旧币也不必收回，依旧流通即可。

　　在威廉·朗兹眼中，英格兰银行已经发行银行券，货币何必一定足值？货币只要按现在市场上的银价减重1/4，减凿货币就没有获利空间，就自然没人去做，只要能提高货币流通量，就一定能刺激贸易发展。

　　从实用的角度来看，威廉·朗兹提出的建议虽然存在问题，但总体看还是很好的，王室重铸货币减重1/4，与市场流通残损货币相仿，没有成本。否则，如果没有收益反而要倒贴，那么王室也不会有动力重铸货币。更重要的是，足值货币会被人立刻收藏起来，对整理货币没有任何用处。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重量级人物站了出来，极力反对威廉·朗兹的方案，此人就是世界历史上著名的约翰·洛克。洛克被视为资产阶级时期最具影响力的思想家，伏尔泰、卢梭、休谟，甚至富兰克林都自称他的学生，可见其影响力。

　　被奉为神的洛克，其实不一定有多高的金融造诣，他在金融界的号召力来自当时建立的道德制高点。洛克是思想家，是当时英国的道德标杆，是一位不折不扣的世界级伟人。在公众意识里，他认为错误的事情一定是违反道德的，所以不能做。在这一点上，洛克有点儿类似于中国古代王朝的“清流”，他们自诩清高，但有的人没什么办事能力。

　　洛克提出：天赋人权，人只受自然规律支配——在货币上，货币单位就是自然重量，所有货币必须足值。如果国王敢于拿自己的印鉴充当货币，或者在货币上减重，这就便宜了银行，是绝不能被自然规律允许的！

　　在贵金属作为货币的时代，官方货币减重是一种残酷的剥削手段，但是，私铸货币标准是否应该统一，在不同时期、不同历史条件下会有不同答案。我们再次强调，当时英国的铸币权并非只掌握在皇家造币厂，银行甚至私商都可以铸造货币，实际流通的货币是一个市场自身平衡的结果。

　　洛克是“光荣革命”的旗手，一言兴邦，一言丧邦。可是，这位思想家显然不太懂金融学，更不知道“格雷欣规律”。货币重铸固然是好的，但他本人不会支付货币重铸的200万英镑的成本。

　　洛克固执地认为银行和唯利是图的私商是货币减凿的黑手，数百年来他们因货币减重获益，当然应当为货币重铸承担所有成本。秉承这种思想，洛克提出了非常激进的重铸建议，官方强行收兑残损货币，回炉重铸，而成本则由货币持有者承担。让私商承担重铸成本看起来合理，实际上根本无法执行，残币在天下人手中，难道让天下每一个人承担成本？至于私商，人家就是干这个的，怎么可能与虎谋皮？

　　趁乱打劫，人们早就在等这一天了！

　　当时只有英格兰银行进行货币创造，如果没有百分之百的货币储备，发行的银行券和硬币越多，被挤兑的风险就越大。

　　如果这个时候制造英格兰银行挤兑，就一定事半功倍，商战如战场，这样的机会对手不可能不把握！

　　1696年5月，威廉三世发布了货币整理的命令：缺损的、不完整的货币都必须送回造币厂回炉重铸，不得在市面上再行流通。

　　整个货币重铸的成本加到了银行业头上，银行对于把残损货币送到造币厂这件事根本没有积极性，威廉三世又不允许银行发行残损货币。这样一来，银行实际上就没剩多少货币可以兑付了，危机立刻就凸显出来了。

　　打倒东印度公司

　　现金流是普通企业的实力，信誉是金融机构的实力。

　　对于金融机构来说，信誉永远是最重要的，有信誉就有现金流。正因如此，毁掉金融机构的信誉比断其现金流更可怕。要搞掉英格兰银行，首要目标就是搞掉英格兰银行的信誉，最佳手段一定是挤兑——无论谁来加持，只要金融机构无法兑付真金白银，它就一定会信誉扫地。

　　1696年5月，货币整理法令刚刚发布，各家银行就出现了挤兑——每一个储户都想得到足值新币，银行偏偏无法提供足值新币。无论银行还是储户，对其中的矛盾都心知肚明，围堵银行挤兑就成为最理性的选择。

　　新币有限，先到先得。

　　预期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心理现象，市场脆弱性源于市场主体预期的差异，从更深层次来看，则来自市场经验和风险承受能力不同。打破稳定的市场预期很容易，只要增加不确定性，各方对市场的判断就会迅速分化，非理性参与者就会通过种种手段表现出极端情绪，极端情绪一旦出现必然迅速传播，最终，整个市场就会失控，金融恐慌（在当代被称为金融危机）就出现了。

　　做生意讲究人气，人气旺，买卖一定旺，唯独金融机构是个例外。人多，有可能是在买某种金融产品，有可能是因为商业银行办业务太慢，还有可能是来扎堆提款，也就是所谓的“挤兑”。

　　如果仅此而已，那么挤兑不会演变为一场金融恐慌，毕竟所有的风险都已经明示，不存在太强的不确定性。

　　市场的可爱与可怕之处都在于不确定性，根据不确定性，人们无法估计结果，只有一种结论是确定的，那就是人为制造不确定性。恶意攻击带有明确的攻击性，目标非常确定，极易对市场、机构造成重大伤害。

　　自古至今，出现金融危机的原因通常都是有人在背后捅刀子。攻击英格兰银行，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一旦出手必是杀招！

　　1696年5月4日上午，英格兰银行门口突然聚集了大批来提款的人，关键是每个人手中的提款金额都非常可观，有人在历史文献中记录了当时估计的提款数字——3万英镑。这绝对是一个极具震撼性的数字——1650年，詹姆士二世以国王之尊发动王室大臣前往伦敦商家借款，总共才筹集到10万英镑。

　　可想而知，3万英镑巨款在一天内提现会给英格兰银行造成怎样的后果。

　　英格兰银行处置这场危机有几个有利条件，当时所有银行都挤满了兑换新币的人，并不是英格兰银行一家。更重要的是，对手把事情做得太明了，以至每个人都知道有人与英格兰银行过不去。

　　基于以上因素，英格兰银行开始回应——以财政大臣的名义提出要求，拒不兑付同业拿来的存单，普通商民仍旧照付不误（请一定注意这一点，仅仅停止兑付同业，商民照兑）。当时英格兰银行的总裁兼任伦敦市市长，在各种场合宣讲英格兰银行不会有任何问题。除此之外，英格兰银行股东承诺放弃本年股息，以支持银行发展，股东将更看重银行长远发展，不局限于一城一地。

　　处置金融危机，一定要给公众信心，给公众良好的预期，只要对未来有信心，危机自灭。

　　英格兰银行原本可以平安度过1696年，但谁也没有想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合股银行的第二个机会马上就来了，王室再次提供了一个毁掉英格兰银行的绝佳机会。

　　大同盟战争结束之前，威廉三世手头比较紧张，数次面临债务违约。从理论上来说，王室信誉不一定完全是英格兰银行的信誉，王室违约也不一定代表英格兰银行违约；在王室财务困难的时候，英格兰银行完全可以作为缓冲——王室仅仅暂停对英格兰银行兑付，英格兰银行保证对国债持有者兑付，王室一旦渡过难关，就恢复对英格兰银行兑付。

　　如此，英格兰银行便成为王室和市场之间的一个缓冲带，王室可以借助英格兰银行的货币创造能力，熬过最艰难的时刻。这个协议完全可以设定在英格兰银行和王室之间，不一定非要向公众公布相关消息，英格兰银行制度设计原本就有这层意思。

　　威廉三世却忘记了自己为什么能入主英伦诸岛，摇身一变，成了另一个詹姆士二世，他想到一种粗暴的解决办法——不但我不付钱，英格兰银行也不能付钱！

　　1696年7月13日，威廉三世违约，拒绝偿还一笔8万英镑的债务。英格兰银行没表示不兑付国债，但谁也没有想到，王室马上下令，不允许法院在7月14日受理诉讼英格兰银行的所有案件。言下之意，英格兰银行跟王室是一路人，可以肆意破坏市场规则。

　　在没有彻底取代王室信誉的年代，英格兰银行的出现可以增强王室信誉，二者互为支撑。如果英格兰银行与王室同气连枝，那么公众一定将二者等同，数百年来，王室所作所为原本就没什么信誉。

　　接下来的事情就在意料之中了，英格兰银行发行的银行券大幅折价，7月为9折，10月为8折，最低的时候达到7折。此后，整个银行市场持续紧张，谣言层出不穷。

　　1697年，为平息市场风波，英格兰银行再次扩股，获准特许权延期至1710年，并且破天荒地获得了王室1670万英镑债务特准权，这才平息了风波。

　　1696年停兑使英格兰银行两次遇险，但它总算涉险过关。接下来我们要说的第三次挤兑发生在1707年，这次挤兑差一点儿给英格兰银行画上句号。因为，一个比合股银行强大无数倍的对手——英国东印度公司出现了，它的江湖地位远高于英格兰银行。

　　关于英国东印度公司，我们第一次提及它是因为搞丢了查理一世的脑袋。这是一家在世界史上臭名昭著的公司，贩运奴隶、倒卖鸦片、抢占殖民地……总之，什么都干，就是不干好事，什么都不缺，就是缺德。

　　该公司成立于1600年12月31日，由伊丽莎白一世授予皇家特许状，特准其垄断印度对英贸易。英国东印度公司在殖民地获得的利益日渐丰厚，同时它也给予了英国王室巨大的利益，甚至获得了殖民地行政权和军事权。

　　你可能还不知道，英国东印度公司的主营业务不仅仅是海外殖民，它在英国国内的业务聚焦于金融，具体来说就是向王室提供巨额贷款，在国内信贷市场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1640年，如果不是英国东印度公司一时兴起对王室停贷，查理一世就不至于混到断头。

　　英格兰银行成立的原因是向王室贷款，最大的盈利点也是向王室贷款。毫无疑问，它对于英国东印度公司来说是一种强大的竞争，没有英格兰银行的时候，英国东印度公司可以要挟王室，英格兰银行的出现打破了英国东印度公司的垄断地位，此时的英国东印度公司正处在如日中天的时期，眼睛里怎么能容下英格兰银行？

　　英国东印度公司要人有人，要枪有枪，要钱有钱，英格兰银行一下子拿到了1670万王室债务，是可忍孰不可忍！

　　这里要说，英格兰银行在这件事上确实不太厚道。1702年，东印度公司面临危机，英格兰银行试图参与重组英国东印度公司，左右其高层人事安排，这就埋下了祸根。

　　1707年，欧洲发生了一件大事，由于种种原因，苏格兰和英格兰彻底合并为一个国家（之前虽然共有一个国王，但还是两个国家）。苏格兰接受英格兰的条件，很重要的一条就是英格兰为苏格兰提供40万英镑贷款。在这件事上，英格兰银行和英国东印度公司都有利益，争执不休又互不相容，新仇旧恨交加，双方大打出手。

　　与专营金融的英格兰银行相比，英国东印度公司是一个全能型选手，于是，它看准了英格兰银行的软肋。

　　据金德尔伯格的《西欧金融史》记载，1707年，英国东印度公司使用了这样的手段：首先使伦敦的硬币不断外流，然后向银行（英格兰银行）提交30万英镑的银行券，要求兑换成硬币。接着就发生了一场恐慌和挤兑。

　　历史文献对这场挤兑记载得不多，但我们仍旧可以想象当时的惨烈：苏格兰并入英格兰这样的大事只需要40万英镑贷款就可以搞定，本次挤兑居然动用了30万英镑，只有英国东印度公司才能有这么大的手笔。

　　集中提款之前，英国东印度公司会先釜底抽薪，据文献记载，英国东印度公司先将城里的大多数硬币和金银弄到伦敦之外。对英国东印度公司来说这不难做到：找到一种新奇的产品在伦敦城外销售，仅限于实物货币购买；在城外某家乡村银行开出高息，只需要很短一段时间，比如7天甚至隔日，储户就可以获得高息。等现金集中到一定程度，突然向英格兰银行挤兑，只需30万英镑，英格兰银行必亡！

　　挤兑之日的境况自不必描写，事件的平息则耐人寻味。

　　威廉三世已于1702年去世，安妮女王出面召集了一批贵族——多为英格兰银行的股东——出资资助英格兰银行，这才稳住了市场，使其平安渡过难关。

　　下一次，英格兰银行还能如此幸运吗？

　　南海公司Ⅰ：猜到了故事的开头

　　1720年前后，英国南海泡沫和法国密西西比泡沫（下章详述）先后爆发，范围仅限于英国、法国两个国家。18世纪初，欧洲爆发了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几乎整个西欧都卷入其中，从惨烈程度和历史影响力来看，这场战争远比两次泡沫重要。很有意思，就算在欧洲，今天也很少有人知道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人们反而对南海泡沫、密西西比泡沫造成的灾难记忆犹新。更有趣的是，尽管人们记得这些，反复把这些当作反面教材，金融危机还是时常发生。

　　呜呼！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于人类而言，金融危机与战争同样残酷，金融危机对财富的毁灭能力甚至比战争更触目惊心。弹指间，财富灰飞烟灭，也许正是这个原因，金融危机给人类带来的痛苦永远不可磨灭。

　　我们反复说，危机、危机，任何一次危机都一定是一次危险的机会。真正成就英格兰银行市场地位的历史事件是南海泡沫，造就英国日不落帝国的历史事件也是南海泡沫。密西西比泡沫之后，法国人抛弃了银行体系，历史则抛弃了法国，工业革命在英国率先破土而出，轰鸣的铁马把人类带出洪荒。

　　《西欧金融史》如此评论这段历史：英格兰银行的成功被称为一场金融革命，这场革命使人口只有法国1/3的英格兰能够在整个18世纪的战争中一次又一次地打败法国。

　　对于这一切，处于风暴眼中的英格兰银行并不自知，此时它还不明白自己在金融中心的位置。虽然未来一片光明，但当下的英格兰银行只觉得自己随时都有可能被干掉，作为一家商业银行，它最大的愿望是生存下去，活下去才是最好的选择！

　　继东印度公司之后，英格兰银行最大的威胁就是南海公司！

　　在众多记述英格兰银行历史的经典著作中，南海泡沫被反复提及。很多人一定奇怪，区区南海公司不过是个骗子，怎么能跟最强大的商业银行相提并论呢？

　　事实不是这样的。

　　南海公司完全不像传说中的那么不堪，要不是南海泡沫搞出的动静实在太大，它取代英格兰银行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这段历史，让我们从南海公司与英格兰银行的恩怨说起。

　　光荣革命给英国带来了《权利法案》，还有无穷无尽的债务，大同盟战争耗费了大量财富。伟大的亚当·斯密如此评价这段历史：缔结《里斯维克和约》的奥格斯堡同盟战争（大同盟战争）奠定了英国目前巨大债务的第一个基础。

　　大同盟战争的血迹尚在，一场更大的战争——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在欧洲爆发了，这是一场持续了14年（1701—1714年）的欧洲大战，几乎耗尽了王室所有财富。日复一日的借贷同样使得英国王室不堪重负，每年利息支出就占总收入的30%~40%。就算有英格兰银行做支撑，王室也已然债台高筑，恐怕再次颁布停兑令也未必能解决问题。

　　只要动脑筋，办法就总比问题多。

　　1711年5月2日，英国财政大臣牛津·罗伯特·哈利伯爵向议会提出筹建南海公司，目标是偿还国债。具体来说，就是国债持有者可以自愿将国债转化为南海公司股票。

　　那么，投资者为什么要换成南海公司的股票呢？

　　国债换成股票，股票持有者不但能获得保底收益——王室承诺的6%的利息，还能获得南海公司股息。

　　南海公司就一定能赚钱，一定能给投资者分红吗？

　　答案是肯定的，罗伯特倡议成立的南海公司可不是一般的公司，其定位跟英国东印度公司一样，英国东印度公司在印度有什么特权，南海公司在南美洲就复制什么特权。非但如此，南海公司还以东印度公司为信誉背书，东印度公司以货物、丝织品、鲸须及其他商品的关税为南海公司固定利息担保。在提交的《南海法案》修改稿中，甚至规定该公司董事长必须由国王兼任（这一条最后没有实现）。

　　南海公司地位有多牛，不用再解释了吧？

　　必须先告诉大家，南海公司刚成立的时候根本没有“南海泡沫”之说，南海泡沫发生在南海公司成立10年后。这段时间，伦敦金融市场从未消停，经常听风就是雨，一轮又一轮爆炒，只是还没有达到全民癫狂的程度。

　　《南海法案》最终版有这样的条款：王室特许，允许公众选择将947万英镑债务转换为南海公司股票。二者等值转化，100英镑国债可以转化100英镑南海公司股票。

　　从当代金融业务的角度来看，这是一个典型的“债转股”方案：国债转化为南海公司股权。在癫狂的市场上，对于转换者来说，固定利息收入早就可以忽略不计了，最重要的是由股票增值而来的资本利得。

　　有了这样的前提，债转股工作进行得非常顺利，在某种程度上转股根本就是一种特权，拿到股票就等于拿到了财富，又有谁不去转股呢？

　　对于王室来说，这笔交易收益也不错。既然947万英镑国债都已经转股，国王不再还债，那么成本仅仅是南海贸易特许权。

　　多划算的一笔买卖啊！

　　问题在于，当时南美还在葡萄牙和西班牙手里，南海公司要想拿到真金白银，必须自己动手去敌人手里抢，至于能不能弄到真金白银，是它自己的事。基于以上条款，当代很多人认为南海公司从成立之初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骗子。

　　我不这么认为。

　　在英国东印度公司获得王室特许权的时候，莫卧儿帝国还龙精虎猛，英国东印度公司照样实现了殖民，开拓了印度英属殖民地。按照这种逻辑，英国东印度公司应该同样是骗子，却从来没有人这么认为。

　　莫非只有成功者才不是骗子？或者真的是这样。所谓“金融”讲的是未来的故事、未来的收益，很多人猜到了故事的开头，却没有猜到故事的结尾，紫霞仙子遇到的英雄没有身披金甲圣衣，孙悟空如果不成为齐天大圣便一直是野猴子。

　　在故事的开头，英格兰银行是非常糟糕的。王室、南海公司、国债持有者实现多赢，整个事件看起来最糟糕的受害者就是英格兰银行。因为南海公司和三家合股银行组成了一个辛迪加，垄断了债转股过程，英格兰银行被排除在外。

　　更糟糕的是，1711年南海公司成立的时候，英格兰银行在王室特许权竞争中败北，其股票在市场狂飙的时候一落千丈。英格兰银行因经营王室债务而生，王室债务不但是最主要的业务，而且是信誉的根本。南海公司发明了“债转股”，已经把英格兰银行逼进了死角。如果没有后来的南海泡沫，英格兰银行很快会在历史长河中无声无息地消失。

　　历史给英格兰银行留出了足够的机会。它没有猜到故事的开头，却一直笑到了故事的结尾，或许这才是上天的安排。

　　南海公司虽然强大，南美商路却不是一天建成的，击溃西班牙、葡萄牙的势力更非易事。南海公司高管、董事们没有一个具备贸易经验，南海公司最大的盈利点在于对外贸易，结果，直到1717年，南海贸易公司才派出第一艘贸易船，20万英镑的货物在南美滞销，变成了废料；沾满鲜血且获利最高的奴隶贸易，又因为运输条件实在太差，众多不幸的奴隶丧命或被弄残，根本卖不出价格。

　　尽管商业经营不怎么样，南海公司的经营者却拥有非凡的金融炒作艺术，在市场上充分发挥了自己的金融特长，愣是把虚构的故事开头变成了真实的收益：1711年南海公司股价为70英镑，1712年就到了80英镑，1713年居然上涨到94英镑，而且继续一路飙红。

　　1715年，南海公司扩股，股本金扩大到1000万英镑，开始真正具备与英格兰银行角逐的实力。

　　南海公司Ⅱ：没猜到故事的结局

　　1719年，密西西比泡沫达到了巅峰。起码从表面上来看，密西西比计划极大地增强了法国王室经济实力。法国如果在经济实力上超越英国，哪怕只是暂时的，英国也会在世界或者欧洲竞技舞台上失去资格。这一瞬间的优势，已经足以让英国失去大国争霸的决赛资格。

　　密西西比计划毕竟是巨大的泡沫，难道世人就没有一个清醒的吗？

　　在金融市场中，“众人皆醉我独醒”的逻辑是不存在的，旋转的泡沫中，最清醒的人一定是最笨、最赚不到钱、最不符合西方经济学“理性人”特征的人，清醒者要为清醒付出极高的代价！

　　所以，在金融市场玄幻的泡沫中，所有人都希望“但愿长醉不复醒”！法国人在泡沫中长醉，隔着英吉利海峡，英国人闻着味道也醉了。

　　英国人有一种骨子里的骄傲，既然法国可以搞出来密西西比泡沫（不就是泡沫吗？），那么英国人的泡沫一定会在一个万众瞩目的情况下出现，旋转着，闪烁着七彩光芒，更大更漂亮！一个类似于法国密西西比计划的方案开始酝酿，南海公司必将因此被载入史册。

　　1719年，英国王室的债务史无前例地达到了3100万英镑，王室债务到了非整改不可的地步。很明显，能够解决这个问题的要么是英格兰银行，要么是南海公司。谁能解决这个问题，谁就会获得王室信任，从此，失宠者将被彻底踢下角逐舞台。

　　在这场无法躲避的战斗中，南海公司率先出招，一剑封喉，不就是3100万王室债务吗？

　　面对天价债务，南海公司毫不畏惧，提出了一个庞大的计划——《南海方案》。这一次，南海公司要整理的不仅仅是150万英镑，而是全部英国王室的债务。方法很简单，继续发行股票，并以股票置换王室债务。

　　经济学上有个术语叫“路径依赖”，通俗地说，就是某人、某公司、某国家一旦通过一种方式赚到钱，就会始终遵循这种方式走下去。1717年，南海公司债转股的成功加重了南海公司的路径依赖，从此，整个公司董事会对金融魔术更为迷恋。

　　南海公司的方案有一个致命的缺陷：融资能力完全取决于股价，股价不能下跌只能上涨，否则，将不会有投资者选择转股，南海公司也将丧失融资能力。金融市场永远不是单边市场，必有阴阳涨跌，南海公司又怎么可能保证股价只涨不跌？

　　这场游戏能继续下去吗？

　　答案显而易见，但是，局中人就是看不见。包括南海公司在内的广大英国人民都认为南海公司股价将永远上涨！

　　这种思维可以在精神病学上找到佐证，患有精神病的人是不知道自己身处幻境的，他们会把幻听、幻视当作真实的世界。正如身处泡沫中的人们一样，没有人相信眼前的财富只是幻象的一种，人们身处幻境而不自知。

　　英国人在幻境中集体迷失了自我，具体表现为接受《南海方案》。整个英国都狂热地相信，法国可以成功的事情，英国一定也可以。

　　1719年底，新任财政大臣约翰·艾思拉比上任，提出了一个异常宏大的计划。南海公司不仅要整理英国王室的所有债务，还要整理英国东印度公司和英格兰银行已经承担的王室债务。从此，南海公司要让英国王室变得既无内债，又无外债。

　　文献记载了当时南海公司一位董事的描述：正如约翰·罗先生前年已经采取他的模式对年彩票贷款加以改进的那样，他现在将要不惜一切代价对约翰·罗在法国的经营模式进行改进。

　　接受王室全部债务，取代英国东印度公司和英格兰银行。新任财政大臣怎么会有如此疯狂的想法？

　　你如果知道密西西比泡沫的疯狂，就一定不会惊异于新任财政大臣的底气。在不足一年的时间里，法国密西西比泡沫中的印度公司股价从1000里弗尔上涨到20000里弗尔，这是怎样的一种飙升啊，区区3000万英镑王室债务又算得了什么？

　　1720年1月21日，南海公司和财政大臣联合确认《南海方案》，简单来说，就是把所有不可赎回的、可赎回的王室债务全部兑换为南海公司股票，由南海公司垄断经营王室债务；作为保证金，南海公司将马上支付150万英镑现金给王室，另外，或可支付的现金为160万，总计310万英镑（请注意，这仅仅是保证金）。

　　如此庞大的债务整理计划，无论英格兰银行还是英国东印度公司都没有实力完成，但是，刀架在脖子上又不得不反抗。

　　第二天，英格兰银行马上做出回应，指责南海公司做事不讲规矩，提出《南海方案》不符合程序。按照程序，整理王室债务必须向下议院提出，而且必须通过竞标。

　　得到下议院认可之后，英格兰银行快马加鞭，6天后（1月27日）炮制出了自己的王室债务整理计划。英格兰银行提出，直接向王室支付560万英镑保证金，承诺将整理可转换的债务、不可转换的全部王室债务，比南海公司的保证金现金多250万英镑。（英国东印度公司也提出了自己的计划，在这里不再提及，有兴趣的读者可以自行查找相关资料。）

　　针对英格兰银行的反击，1月27日当天，南海公司迅速更新方案，把无条件马上支付的保证金提高到350万英镑。这样计算下来，虽然还是比英格兰银行少，但是，南海公司拿出来的债转股计划一再获得成功，又有密西西比大计划这样一个成功的案例摆在面前，王室不可能不动心。

　　在一片狂热的气氛中，下议院还算稍微清醒，给出了一个不算充分的讨论期限——4天。仅仅4天后，英格兰银行与南海公司双双提出了最终方案。

　　这一次，英格兰银行学乖了，开始模仿南海公司，给出了自己的债转股计划，拟以1∶1的价格将1700万英镑国债转换为英格兰银行股票。但是，王室债务总额实际上为3100万，英格兰银行未说明剩下的王室债务怎么办，没有在保证金方面加码，尤其没有提供债转股条款细节。

　　反观南海公司，它一如既往，气势如虹，提出将继续无条件增加支付的现金保证金，最终，保证金总额达到760万英镑，较英格兰银行高出200万英镑。

　　无论对王室还是议会，南海公司提出的方案都具备绝对诱惑力，王室可以立刻获得的现金高出英格兰银行一筹。更重要的是，南海公司的性质与密西西比大计划中的印度公司类似，英格兰银行股票能否转换成功则属于未知。

　　毫无悬念，南海公司在此次生死角逐中取得了压倒性胜利，仅仅一天后，下议院就投票通过了《南海方案》。按照《南海方案》，英格兰银行必须将手中的王室债务转换为南海公司股票，退出王室债务之争。如果这种趋势持续下去，或许英格兰银行还会存在，但仅仅作为一家商业银行罢了。

　　财政大臣约翰·艾思拉比口出狂言，将《南海方案》描述为“拍卖整个国家”，这份长达35页的《南海方案》可以概括为如下几条主要内容：

　　第一，南海公司将约3100万英镑债务转换为自身股票。

　　第二，南海公司获得全部王室债务专营权的代价之一，无条件支付王室400万英镑现金，随时可支用的授信 注释标题 按现在的理解应该是授信，文献上的描述方法比较拗口。 760万英镑。

　　第三，如果王室所有债务都被转换，那么，王室将在南海公司获得3150万英镑账面股份。

　　第四，王室在1727年夏至之前向增加的债务支付4%~5%的利息，从1727年夏至起，政府将开始偿还转移到南海公司名下的债务。

　　第五，王室向南海公司借贷100万英镑，作为流动资金。

　　有能力整理全部王室债务的上市公司具备怎样的实力？用富可敌国来形容，一点儿都不为过吧？在资本市场上，这家公司是怎样的一家上市公司？这又是怎样的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这样的股票怎么会出现下跌？

　　结果呢？出人意料，又在历史意料之中。

　　泡沫如美女

　　与日新月异的信息时代相比，南海公司诞生的时代同样非常奇幻，天翻地覆、人才辈出，人类当代文明就在此时奠基。今天，我们称它为“工业革命”。我们列出一个简短的名单，他们全都属于那个年代：

　　非著名金融学家（后文详述）、经典物理学奠基人、高等数学奠基人牛顿（英）；

　　经济学奠基人、《国富论》（全名《国民财富的性质和原因的研究》）作者亚当·斯密（英）；

　　化学家普里斯特利（英）；

　　化学奠基人玻意耳（英）；

　　蒸汽机改良者瓦特（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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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是有了他们，人类才有了高等数学、理论物理、化学和近代工业，这对人类现代文明产生了很大影响。

　　1720年国债转换是后世批判南海泡沫的主要理由之一，公平地讲，这确实是一个王室、投资者、南海公司多赢的方案，最大的输家是英格兰银行和英国东印度公司。

　　后世不断有人批判南海公司在债转股时玩花招，其实1∶1的转换比率并不高。人们连雷电都能从天上弄到地下，南海公司整理王室全部债务算什么？到了不靠谱的投资者嘴里，南海公司恐怕连“灭霸”都能召唤来。所以，无论怎样设定转换比率，英格兰银行都不可能胜出，失败的结局从一开始就注定了。

　　造化弄人，失败者转身变为胜利者，胜利者被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反转相当具有戏剧性。

　　非但普通人，任何生活在当时的智者都不会想到这样的结局，比如时任英国皇家造币厂厂长、非著名金融学家牛顿先生。南海泡沫中，这位非著名金融学家赔了很多钱，于是慨叹：我可以计算出天体运行的轨迹，却无法计算出人性的癫狂。

　　在金融市场，所有发生的事情终究都是有理由的，没有平白无故的偶然。只不过奥秘不在于转换率，而是在于另一个概念——杠杆。

　　我们一定要记得，对于很多人来说，金融市场是一个只修今生不求来世的地方，用最少的钱赚最多的钱才是人们最关心的事情，没有人关心负债率、没有人关心风险、没有人关心借贷成本！负债率、风险、借贷成本难道不需要考虑吗？如果面前摆着百分之几百、百分之几千的收益率，这些根本就不值得考虑。

　　我没有必要详述产生南海泡沫的过程，只是想复述一下过程中的杠杆操作手法。千百年来，金融危机表现形式可能有所改变，本质却从来没有改变。

　　所以，所有危机的开始和宿命都必然如此：成也杠杆，败也杠杆。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是。

　　整件事还要从南海公司募股总量说起。

　　按照原计划，南海公司以国债兑换公司股票，如果3100万英镑股本能顺利转股，南海公司的资本实力就能令人咋舌。南海公司根本不满足于3100万英镑，创造性地提出了7500万英镑的转股计划，整个转股计划不仅仅是一场史无前例的国债整理，还是一次南海公司股票增发。

　　按照正常理解，国债整理应该先收兑国债，再完成扩股。一笔一交易，按照这个模式操作不会出现问题。

　　问世间是否此山最高，答案是：没有最高，只有更高！谁也没有想到，南海公司提出了一个疯狂的方案：南海公司转股价格定为300英镑，入股兑换者以现金兑换，可以只支付20%的款项，剩下的款项在16个月内分8次付清。

　　1∶5，看清楚了吧，这是一个5倍的杠杆！

　　如果未来两个月内股价飙升1倍，那么初始投资的收益将是原来的5倍，从南海公司股价的历来表现来看，两个月500%的收益率并非不可能，如此规定，市场焉能不陷入疯狂？

　　——4月7日，议会正式批准南海公司开始推进转股，当时股价就跳涨到300英镑，4月12日，即开始募股当日，申购单就被填满。

　　——4月29日，仅仅22天后南海公司就开始了第二次现金募股（请注意此时已经不是整理国债了，而是现金募股），杠杆变得更加可怕，只需要1成资金就可以购得股票，其余分9期、每期3~4个月还清，短短22天内股价已经飙升到400英镑。

　　——6月17日，南海公司开始了第三次募股，杠杆虽然降到1∶5，付款期限却延长到4.5年，短短4个月内，南海公司股价已经上涨到700英镑。

　　——8月24日，南海公司开始了最后一次募股，杠杆仍旧为1∶5，期限再次延长到9个月。

　　这是一个递进的规律：

　　杠杆有多强大，市场就有多疯狂；

　　市场有多疯狂，前期投入的人就有多少盈利；

　　有多少盈利，灾难就有多沉重！

　　因为，这是一次击鼓传花的骗局，再灿烂的夕阳也有落幕的时候。对于任何一次危机，这都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这里要注意的是，第一个想结束击鼓传花的人居然是南海公司，如果不是南海公司挺身而出提早结束了危机，危机一定会更沉重，搞不好可能让英国几十年缓不过来。这个时候让别人抢了先手，英国的工业革命、日不落帝国也就无从谈起。

　　南海公司股价狂飙带动了整个伦敦股票市场，1720年1月1日，伦敦股票指数只有190点，到7月突破了750点，半年之内几乎增加了三倍。关键并不在于南海公司股价涨了多少，好歹南海公司是一家敢于承接王室所有债务的公司，股价狂飙还是有理由的。问题是整个伦敦金融市场都在疯狂，除了南海公司，还有一系列皮包公司，它们的股价也在狂飙。有的公司说能造永动机，有的公司说能改变孩子的命运，有的公司说能从水银中提取银……有一家公司的名字居然叫“经营和承揽巨大好处，但没人知道它是什么的公司”！

　　如果股价狂飙可以让利润源源不断地流入始作俑者的腰包，金融机构投资实业就会越来越少。与泡沫相比，实业边际成本与边际收益太不对等，人性无法经得起利润的考验。任何一家公司，只要能提出概念就能筹集到足够的股本——就能赚到足够的钱。说我是骗子，难道南海公司不是吗？

　　此时，伦敦金融市场定然出现了泡沫。所谓泡沫，不需要严格的学术定义，我倒是非常同意金德尔伯格提出的观点：资产价格泡沫就像美女一样，事前你不知道如何界定它，然而你一旦遇见，就肯定能认出来。

　　让我们看看“经营和承揽巨大好处，但没人知道它是什么的公司”是如何玩弄市场的吧，鉴于这家公司名字实在太长，姑且称其为“好处公司”，就算放在当代，它也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资本玩家。“好处公司”从未明说自己的主营业务，当然，仅靠吹嘘来赚钱是肯定不可能的，伦敦民众又不傻。“好处公司”声称，自己将承揽绝对赚钱的业务，共募集5000股，每股100英镑，总计50万英镑。

　　至于具体从事的业务，当然对大家都有好处，但是，“好处公司”声称自己处于筹建阶段，必须保密，不能透露相关信息。为了吸引公众投资，“好处公司”声称，现阶段每股仅需要交纳2英镑，你就可以在1个月后真正参加公司股份募集了。

　　南海公司的杠杆率是1∶5，“好处公司”的杠杆率就是1∶50。1∶50，多少人将为之疯狂！在没有电信的时代，人们口口相传，短短一个小时之内，这家名不见经传的“好处公司”就筹集到了1000个股份的认购保证金，也就是2000英镑。

　　“好处公司”喜出望外，拿着2000英镑就逃之夭夭了。

　　当时，2000英镑对于普通家庭来说已经是一笔终生可望而不可即的巨款了，没有任何成本，只有收益，在泡沫游戏中，如果跟随泡沫得到的收益远远高于创造，那么谁又会选择创造呢？仅就盈利而言，身处泡沫之中，不跟随泡沫才是最不理性的选择，毕竟现期收益才是最真实的收益。

　　只求今生，不修来世！一旦金融陷入癫狂，这就是必然的结果，只要现在赚到钱，管他身后大浪滔天！

　　泡沫具备自我强化机制，一旦形成很难停止。所有人都是共谋者，没有人希望泡沫破灭，只能继续把它吹大，也就是继续注入资金。道理很简单，你可以叫醒一个睡着的人，却永远不可能叫醒一个装睡的人。

　　无论怎样装下去，人都不能永远睡下去。泡沫毕竟只是货币游戏，一旦停止资金输入就会破灭——缘起缘灭缘自在，情深情浅不由人。

　　南海泡沫，缘起南海公司，缘灭南海公司，也许这就是宿命。

　　随着伦敦股票市场火爆，南海公司认为这些骗子公司严重侵犯了自身利益，好歹自己是为王室置换债务、有南美贸易经营特许权、有理想的。“好处公司”算什么，还有“威尔士木材进口”“伦敦街道建设”“土豆出口瑞典等北欧国家”呢！说它们是骗子都高抬它们了。

　　1720年5月6日，南海公司董事会要求律师和担任议员的所有董事代表公司向议会提案，阻止股市泡沫继续扩大。多数文献记载，南海公司这么做的目标是把更多资金集中到自身股票增发，而非遏制市场泡沫。最后，阴差阳错，南海公司砸了自己的脚。

　　这一指令被迅速执行，5月底，“授权成立两家海上保险股份公司、皇家许可特权保护与股市规范法案”在议会获得通过，该法案就是《泡沫法案》。《泡沫法案》规定：但凡成立股份公司，以及发行、认购和转移股票，都必须得到议会或者王室特许。没有特许状经营的股份公司属于非法公司，必须予以取缔。

　　南海公司将这些皮包公司送上了法庭，罪名是“未经许可擅自发行股票”。法院判决南海公司胜诉，7月12日公布了一大批非法公司名单，要求取缔这些公司以及其股票的发行流通，从此，市场开始暴跌。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一轮又一轮的暴跌终于把南海公司卷入其中，但仅从技术形态来看，南海公司股价仍然坚挺，9月8日股价仍旧稳定在700英镑左右。

　　9月12日，南海公司走了一步错棋——向英格兰银行求助。估计南海公司原意是借助英格兰银行声誉挽回市场跌势，至于英格兰银行是否注资，完全可以另案处理。只要投资者不再潮水般地抛售手中的股票，它就有能力稳定股价。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江湖开始流传一则消息：英格兰银行已经同意向南海公司的证券斥资600万英镑……

　　英格兰银行当时可能觉得：这时候想起我来了？怎么不提年初虎视眈眈地要吃下整个王室债务、把我逼入死角的时候了？如果南海公司渡过危机，那么它是不是还要继续“伟大”的计划？我后面是不是还拿不到国债承销？救助你？别逗了。

　　当天下午，英格兰银行发表声明，称自己不会救助南海公司。南海公司股价马上落到580英镑，次日又跌至570英镑，随后逐渐滑向400英镑。

　　英格兰银行还认为，仅有声明是不够的，必须痛打落水狗。接着，英格兰银行干了一件更阴损的事情。9月22日，它声称将以市场价的15%回收南海公司发行股票，然后，又于9月28日声称自己没有能力按协议价格收购。

　　按15%收购，英格兰银行的意思是南海公司的股票只值15%？果不其然，9月29日，南海公司崩溃了，股价灾难性地跌破200英镑。

　　回顾这段历史，即使仅仅面对故纸堆中的文字，肃杀之气仍旧扑面而来。南海公司的股票开始下跌，全国范围的大恐慌如影随形，即便如英格兰银行、英国东印度公司这样的巨无霸也未能幸免，股价开始一轮又一轮暴跌。

　　王室运转陷入危局，银行破产，曾经借钱炒股的人们变得一无所有，挤兑、抢购、骚乱……人们一下子从虚幻的天堂跌入了现实的地狱，犯罪和堕落充斥每一个城镇，几乎每天都有人自杀。

　　离开玄幻的泡沫，人们终于意识到，危机才是真实的世界。

　　1720年12月20日，英格兰银行终于等来了它最希望看到的结果，下议院通过一项提案，英格兰银行接手南海公司股票，也就是说，英格兰银行承接了南海公司费尽心力拿到的王室债务特许权。

　　在这场危机的最后，英格兰银行原本可以拒绝救助南海公司，此时它又不是中央银行，只是南海公司的对手。但是，英格兰银行仍然救助了南海公司，可能它已经开始意识到它们在金融系统中的特殊位置了。1725年，英格兰银行垄断了乡村银行票据清算，乡村银行储备明令储存于英格兰银行。

　　在一系列政治经济事件中，英格兰银行始终起着稳定金融市场的作用，被誉为“王室手中的最后一张王牌”。 中信出版2020年度好书-经济管理（套装共12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