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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章 渡劫

  血腥的开端

  治史者必须要有历史的纵深感和横向的时代感,金融史当然不例外。

  为何美国成为世界第一强国,美元如何超越英镑成为世界货币……这些问题离开“一战”的背景很难做出符合逻辑的回答。唯有把金融发展放在历史联系和世界格局中来研究,才能揭示其本质与地位,就金融谈金融、就历史谈历史是不完整的,如果把金融当作历史决定因素,那么这既不是研究历史也不是研究金融,而是哗众取宠。

  “一战”是全球政治、经济、金融等各种矛盾的集中爆发,深刻影响了其后世界历史进程。战争中共有2080亿美元的军费支出,相当于战前英国、德国、法国的国民财富总和。

  这场战争是一场世界性灾难,却成为美国崛起的契机。这个向来以正义自我标榜的国家历来如此。1907—1911年,美国国民生产总值为289亿美元,1917—1921年,这一数字高达703亿美元。

  1914年,美国并未参战,发生在欧洲的战争距离美国本土很遥远,但是,美国国内市场已经嗅到了血腥的商机,商界和金融界欣喜若狂。

  一场欧洲大战似乎可以保证世界经济的未来是属于美洲大陆的,尤其属于北美;欧洲战争对于美国制造业获取世界市场来说是一次极大的机会;这是一个世纪性的机会,一个潜在性的世纪性机会。

  美国抓住了这次绝好的机会。

  ——“一战”前,美国的工业品生产能力就已经达到了世界巅峰,战争为工业品创造了市场,也使得美国出口额急剧增长:这一数字从1914年的8.25亿跃增至1916年的32.14亿。

  ——除军火工业外,汽车、造船、铁路、化工都取得了飞跃式进步。从1914年开始,交战双方均在美国订购汽车、拖拉机,客车的产量从1913年的46万辆猛增到1917的175万辆;战前美国化工原料原本从德国进口,战争期间德国进口原料价格上涨了10倍以上,国内化工产业从此腾飞,杜威公司等一批化工巨头就是这个时候诞生的。

  ——最关键的是军火工业。1914年,战争刚刚开始,订单就如潮水般涌入美国。虽然美国的军火主要输出给协约国,但数量令人咋舌。截至9月底,业余选手伯利恒钢铁公司接到价值5000万美元的军火订单,职业选手温彻斯特军火公司则接到10万支来复枪和1亿颗子弹的订单。

  ……

  如此红火的买卖,怎么能少了金融业呢?托马斯·伍德罗·威尔逊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担任美国第28任总统。1914年8月,威尔逊向银行家呼吁,联邦政府不赞同国民银行体系向交战国贷款,美国银行家向任何作战的国家贷款都是不符合中立的真正精神的。

  在威尔逊看来,贷款是买美国的东西,钱从美国流出又流入美国,意义不大。这个逻辑如果在企业、家庭微观层面看来确实如此,借钱给别人买自己的东西,不等于把东西白白送人吗?相关行为在宏观层面却有着完全不同的含义,产出扩大伴随着经济繁荣、对外债权扩张,而且金本位时代的规则是借出美元,收回黄金!

  总统没有看懂,华尔街却看懂了。

  1914年10月,花旗银行副总裁公开表态:国际关系中,今后三四个月是美国金融业的关键时刻,如果我们允许协约国到其他国家购买,那么我们将在最需要和最佳的时机忽视了我们的贸易。言下之意,这生意我们不做有人会做,最后吃亏的还是美利坚合众国。

  威尔逊很快就明白了其中的含义。1915年3月,国务卿布赖恩在讲话中明确了美国联邦政府的真实态度:对于美国银行业给予外国贷款,既不表示赞成也不表示不赞成,用威尔逊的话说,就是应当为我们自己的利益而允许借款。

  自此,美元开始源源不断地流出新大陆,当然,借出去的是美元,换回来的是黄金。至1917年4月美国参战,欧洲各国运往美国的黄金在10亿美元以上。攫取了国际金融业的暴利,威尔逊才有底气在1916年说出这样一番话:

  最近一两年来,我们已经从债务国变成债权国;我们所掌握的黄金储备数量,比我们过去任何时期都要多;从现在起,我们的事业就是放债,帮助各个国际企业,推动它们向前发展。我们必须向全世界提供大量款项,谁对全世界提供贷款,谁就应当认识和了解这个世界,并且要善于靠自己的精神和意志来统治这个世界。

  戴着王冠的强盗重新瓜分世界,无论成败,战争后果对参战各方都是灾难性的。各国10%~20%的劳动力从普通人变为战士,经济更是一落千丈,1918年英国工业产值比1913年倒退了20%,德国则倒退了一半以上。

  即使是战胜国也负债累累,1917年美国参战后,欧洲协约国开始大量从美国联邦政府借贷,战争结束的时候协约国共欠美国100亿美元的债务——在当时可是天文数字,1917年英国一年的GDP也不过203亿美元。

  获益者只有美国一家,美国从债务国一跃成为全世界最大的债权国、最大的黄金储备国。相反,英国、法国、德国、俄国,无论胜败,都债务连连,黄金储备始终处于净流出状态。在金本位时代,谁有黄金,谁的货币就是硬通货,从此,曾经的全球金融中心伦敦只能远远地看着高高在上的金融新贵——“新约克”(New York,即纽约),英镑也开始在世界贸易中退居第二位。

  资本主义世界,变成了美国一家独大。

  上帝没有保佑美国

  从“一战”结束,到“二战”之前,整个美国都洋溢着一片喜庆,财富冲击着每一个美国人的生活。1928年12月4日,柯立芝总统在国会发表国情咨文,他这样表述美国人的信心:“美国从未遇到比现在更加鼓舞人的繁荣。在国内,人民安居乐业;在国际方面,和平是主流,可以乐观地展望未来。”

  “五月花”号的梦想似乎在这一刻实现了,无疑是爆发于美国的第二次工业革命创造了无比的机遇。但是,同样源于“五月花”号的冒险精神,美国人的财富还有另外一种来源:投机。

  20世纪20年代末期,美国经济繁荣已经出现了疲态。1925年年底,《纽约时报》工业指数为181点,1926年1月、2月连续下滑到172点。如果这个时候美国祈求上帝保佑,也许就不会折腾出一个1929年世界经济危机来。

  上帝没有保佑美国,美国反而来了三位不速之客。1927年年初,英、法、德三国尊贵的客人访美,历史记录了他们的名字:英格兰银行行长蒙塔古·诺曼、德意志银行行长雅尔玛·沙赫特和法兰西银行副行长查尔斯·李斯特。三位央行行长此行的目的:游说美联储放松银根、降低利率,说穿了就是让美联储多印美元。

  黄鼠狼给鸡拜年,良心大大的坏!此时的欧洲经济很不景气,又以英、法、德为最。凯恩斯说过,经济不景气的时候可以增发货币,问题是金本位时代国家不能增发货币,欧洲各国需要阻止黄金流入美国,维持自己的货币发行量,进而刺激经济。

  英、法、德打的算盘很好,美国增发货币,既进一步刺激了美国经济,又把货币留在了国内。也许是对当前形势的判断过于乐观,也许是为了攫取世界金融“制高点”,也许是觉得此时自己已经是世界老大了,美国答应了英、法、德三国的请求,多年之后,美联储将此次行动称为“75年来联邦储备系统或其他银行系统所犯的代价最为昂贵的错误”。

  原本美国货币政策已经相对宽松,经此一事变成了绝对宽松。不是每个人都有投入生产的经验和决心,所以,容易得到的贷款通常只有两个去处,一个是房地产,另一个就是股市,只有这两个地方才能激发全民的金融热情。

  宽松货币政策向来都是金融市场的兴奋剂,果不其然,道琼斯指数一飞冲天,1927年全年都在暴涨,最高曾涨到380点。从经济数据来看,1926—1927年美国汽车产量年增速超过10%,实业增长支撑了华尔街的繁荣,无论投机者、厂商还是政客,都对经济前景充满信心。

  中国有句古话,“一叶落知天下秋”,任何一次金融危机都有先兆;中国还有一句古话,“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一场大危机不可能突然在健康肌体内爆发,其先决条件必定是逐渐积累下来的,。

  1928年,市场显出疲态,变得非常敏感,稍有风吹草动便反应过度。3月12日,道琼斯指数因为一只无线电新股股价飙升而上涨18个点,次日开盘又上攻22个点位。尽管纽约交易所及时公布消息,准备调查这只股票,仍未彻底遏制市场飙升,整个3月市场仍旧处于高位。

  投资者不是傻瓜,相反,在泡沫中不置身其中的人才是真正的“大傻瓜”——在击鼓传花的游戏中,只要能传到下一个人,自己就不会是最后一个“大傻瓜”。只要能把球传出去,管他身后是不是大浪滔天!此时此刻,人们不再谈论上市公司的投资价值,市场上流传着各种离谱的传闻。这才是金融市场最恐惧的地方,所谓“金字塔式投资”,就是最初不敢投入太多钱,后期看到赚钱了就开始加大投入,即投资额度从小到大、越来越多,这样一来,“球”就始终在手里,根本传不出去。正确的投资原则正好相反,应该是“倒金字塔”,即一开始投入大量资金,随着市场的上涨,后期投入越来越少。唯有这样才能留住盈利,否则就算在平时的市场里也会输得精光。

  ——1928年3月23日,通用汽车公司董事拉斯科布预测,该年度汽车销售量将飙升,通用汽车公司的股价应该不低于12倍的市盈率(达到这个价格,通用股价至少要上升30%左右)。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通用股票真的上涨了30%。

  ——市场盛传,威廉·杜兰特(通用汽车公司的创始人之一)将携巨资进入股市;

  ——加拿大谷物投机大腕W.卡腾将在年内投资美国市场。

  总之,这些传闻归结起来只有一个结论:有神秘的大人物将冲入股市,以这些大鳄的手腕,必然要把道琼斯指数顶到天上去,发财的时机来了!

  市场中确实有机构投资者,有所谓“庄家”,这些人确实有资金实力,部分人对市场有着非凡的领悟能力,他们曾经在市场中毫无节制地搏杀,或者联手自买自卖做高股价,或者把卖空数量做到超出股票实际数量,或者毫不犹豫地把对手置于死地。

  侵染市场多年,我深知一个道理,希望大家能理解:金融市场只有一个神,那就是市场自身!只有市场永远是对的,市场才是道!市场永远都没有大人物,过去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如果真有万能的大人物,就没有市场!

  所谓“大人物”可能确实在某段时间内控制一两只股票的走势,不可能操纵整个市场,任何一个市场的指数走势都是千万个投资者的共同信念形成的图形,在市场之道面前,任何“大人物”都微不足道。

  在金融市场,判断对了大势,你就是大人物。

  实际情况是,拉斯科布作为通用汽车公司董事,理所当然看好自己的公司,当然也会对销售行情做出乐观预测;

  杜兰特确实是通用汽车公司创始人之一,但他此时已经被公司扫地出门;

  卡腾确实曾经笑傲全球谷物市场,但此时,他已经是行将就木的老人,国会听证会证明卡腾有着严重的失忆症和听力障碍……

  金融市场上的通病,是人们悲喜过度,乐观时喜欢听虚幻的神话,不喜欢骨感的现实。哪怕眼前只有皇帝的新装,也宁愿自己被贪婪迷住眼睛;哪怕只有点滴虚幻,投资者的市场认知也会不断自我强化,1928年的每一天都是好日子。

  1928年也是美国总统大选之年,当选者胡佛就是忠实的多方,他在竞选演说中已经清楚说明了联邦政府的态度。有这样一位总统,市场还怕什么?

  11月7日,胡佛当选的第二天,纽约证券交易所创造了489万股。1929年年初,人们不再谈论自己有多少钱,只需要琢磨能在经纪人那里融多少钱,能借到钱就一定能赚到钱(这就是所谓“金字塔式投资”,赚了还想再赚,投入更多才能更赚)!

  此时的华尔街已经疯了。面对危局,美联储终于拿出了勇气。

  1929年2月2日,美联储函告银行界:商业银行可以向美联储融资,但如果被美联储发现这种融资用于市场投机,就必须“承担严重的责任”。

  2月7日,美联储致函投资者:投机性信贷等于利用联储货币政策透支国家的未来,建议公众检举揭发此类行为,联储将竭尽全力调查。

  整个3月,美联储开始连续召开会议,却不对外透露任何消息。人们明明知道这些会议与市场有关,记者却无法从美联储官员口中获得只言片语。市场调控有很多手段,不一定掏出真金白银,甚至不一定表态,暧昧同样是态度:尽管没有提高资金成本,美联储的暧昧被市场理解为严重的警告,银根即将收紧,货币市场不会再这么宽松。

  面对无声的威胁,整个3月,货币市场都在紧缩银根,银行开始提前收回贷款,尤其是经纪人保证金贷款。此情此景,银行业一致判断联邦储备将造成短期利率持续高位,肯定不能放过这样的赚钱的好机会。资金拆借市场应声而起,很快,证券经纪人贷款的年化利率就上涨到了14%。

  股票市场对短期资金拆借利率最为敏感,资金成本一旦提高,流入市场的资金就会减少。果不其然,华尔街闻声而动:3月25日美联储会议结束,道琼斯指数单日最高跌幅甚至达到20%;3月26日,市场出现了天量抛盘,纽约证券交易所竟然出现了单日824.674万股的换手量,远远高于以往任何一天的交易纪录。当日,几乎所有投机者都接到了经纪人措辞强硬的电报,要求他们追加保证金。

  胜利就在眼前!如果美联储能继续这种强硬的态度,或许1929年大危机不会如此惨烈,不过,真实的历史跟美国开了个玩笑。

  或许是不愿意承担引发衰退的责任,3月26日,美联储以官方名义公开发表了一篇类似散文的文章,以春秋笔法暗示当前货币市场拆借利率偏高,收回经纪人贷款是不理智的。另一个原因是,美联储已经有心无力。

  1929年年初,美联储联邦债券仅剩2亿,要知道,美联储调控利息的方法不是直接指定利率,而是要货币市场通过买卖债券调控市场利率。联邦债券就是美联储的子弹,卖出债券,收回流动性(反之则反是),当时美联储每次在货币市场上仅仅能放出几百万美元的债券,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3月27日,纽约国民城市银行宣布向短期拆借市场投放2500万美元,然后,以持续低一个百分点的利率依次追加贷款,以确保利率保持在“合理”的水平。货币市场拆借利率应声大幅下滑,华尔街心领神会。

  疯狂的时候没有人能保持清醒,再伟大的人也可能被贪婪蒙住双眼。

  1929年6月,布朗大学、哥伦比亚大学、康奈尔大学、哈佛大学、普林斯顿大学、宾夕法尼亚大学和耶鲁大学等几所常春藤大学联名发表了一篇在历史上臭名昭著的声明:“数百万投资者的评价对纽约证券交易所这个令人赞叹的市场产生了作用,他们的一致判断说明,现在的股票价格并没有被高估……股价将达到并维持在一个永久高位。”

  这个世界上存在“永久高位”之类的玩意儿吗?恐怕大学一年级本科生都知道金融市场不可能单边上扬的道理。但是,所谓常春藤大学居然说出了如此愚蠢的话:道琼斯指数将只有更高,没有最高!

  8月,经纪人贷款已经达到了170亿美元,华尔街似乎还没有看到尽头。没有尽头的是风险,也正因为风险未知,所以才最可怕。该来的终究会来,只是事前人们不知道它会以怎样的方式到来罢了。

  9月5日,美国非著名“统计学家”巴布森在全美商业联合年会上发表演讲:崩盘迟早会发生,而且难以遏制。

  犹如魔咒一般,当天下午2点,纽约证券交易所放巨量下挫。

  今天人们把巴布森当作预言家。实际上,巴布森根本不是什么著名的股评人士,他的职业很多,有教育工作者、哲学爱好者、教徒、统计工作者……其中最重要的是占星者,归结到一点,这人的话对市场根本不应该有影响力。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引发了市场暴跌。10月,美国联邦工业指数、钢铁指数全线下滑,很明显,美国经济走入了下滑期。此时,几乎已经是一边倒地看空了,市场不停小幅下挫,没有一次像样的反弹。

  1929年10月24日,是二十四节气之一的霜降。对西方金融市场来说,这一天真可谓“霜降”,纽约市场经历了有史以来最惨淡的时刻,当天创出了1290万股的天量交易纪录,上午11点后,纽约证券市场终于出现恐慌性抛盘,顾盼之间已经银河落九天。

  没有人能想到1929年10月24日纽约证券市场会闪崩,10月29日,道琼斯指数创下了22%的跌幅和1641万股天量交易纪录,自动报价机打出的纸带超过1.5万英里,直到闭市后4个小时才打完。人们将这一天形容为“纽约交易所112年历史上‘最糟糕的一天’”。

  纽约证券市场暴跌,并不是最糟糕的,接下来的情况震惊了所有人。一旦市场信心丧失,原本顺畅的经济就好像被人诅咒了一样,企业倒闭、工人失业、银行破产、贸易萎缩、信用系统瘫痪……危机像瘟疫一样席卷全球,英、法、德、日……就连当时的中国也未能幸免。德国达姆斯塔特银行等大银行率先破产,接着银行破产潮席卷法国、英国和整个欧洲,金本位体系几乎在全世界崩溃。

  危机对世界经济造成的伤害丝毫不逊于第一次世界大战,成千上万人流离失所,不知多少人以自杀的极端方式结束了生命。据说,宾馆服务员总要问顾客一个问题:“您是要一个房间睡觉,还是要一个房间自杀?”

  关于这场危机的成因,人们有很多讨论:

  ——凯恩斯在《就业、利息与货币通论》中提出,大萧条的产生是总需求萎缩造成的,总需求萎缩又是因为人们预期悲观,厂家和居民对投资回报率、未来收入均持悲观态度,从而导致消费、投资均不足;这一过程又呈螺旋状态,进而使经济萧条加剧。

  ——弗里德曼在1963年著成的《美国货币史:1867—1960》中则给出了货币主义学派的解释。1929年大萧条的起因很简单,因为美联储缩减了货币供给,直接导致市场崩盘,这是一场外生变量引来的灾难。

  两者分别代表凯恩斯主义和货币主义给大危机开出的药方,在经济学中,所谓科学化的结论是不存在的,任何一个孤立的事件都不可能穷尽一切去解释一个社会问题。相比之下,凯恩斯的解释则有些抽象,预期悲观、消费不足、投资不足,最终导致了大危机。至于弗里德曼的解释,他最有力度的支持数据是1929年8月—1933年美国货币供应量降低了1/3。

  那么,我们又会对大危机做出什么解释?要想洞悉眼前的陷阱,必须拨开历史的迷雾,一场让全球经济陷入动荡的大危机,其成因显然不仅仅在危机本身。

  事情总有原因,不过不是华尔街。

  以电气化为特征的第二次工业革命发生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1924年,美国电力消费达到650亿千瓦,是全世界其他地区的总和。

  这是一个所有人都始料不及的时代,汽车、收音机、电冰箱、电熨斗、洗衣机、电影对于普通人来说已经不再是奢侈品,人们突然发现世界如此美好……

  一种工业品从基础理论到实验、试点、量产,再到普及到整个市场,其间有一个漫长的过程。基础理论在几十年甚至上百年前就已经出现,从实验品转到商品销售,产量必定很低,也就必定成为奢侈品;随后,经过一段漫长时期的工艺改良,这种产品则可能实现量产,市场会下沉,就成了大众消费品。

  回想一下我们20世纪80年代的电冰箱、90年代的空调,就明白这个道理了。当时几千块钱的价格,按收入占比折算到现在简直是天文数字。随着电子产品的普及,电冰箱、洗衣机、彩电就变成了很普通的消费品,一旦一种产品普及每一个家庭,利润就没多少了,市场也就开始萎缩了。市场萎缩,企业赚不到钱,但前期扩张期留下来的设备还在,工人还在,如果不能顺利转型,便会造成工人失业、生产下降。

  一个电子行业也就算了,如果一个社会生产的根基都在某类产品上,那么积累到一定程度便会发生停滞。在经济学上,人们用“延续型创新”和“毁灭型创新”这两个名词解释相关现象。

  所谓“延续型创新”是指在现有技术基础上进行改良,不是开天辟地的创新。顾名思义,“毁灭型创新”就是毁灭一个旧世界,创造一个新世界,所谓“毁灭”就是把现有技术模式完全推翻,改变整个世界。例如,蒸汽机对水力、风能的取代,电气动力对蒸汽动力的取代。

  被毁灭型创新摧毁将是人类历史上所有行业、所有产品的最后归宿,所有曾经辉煌的产业都会归于寂静。如果所有产业真的都长盛不衰,停滞的就是人类前进的脚步。

  每次毁灭型创新都会建立一个全新的世界,从无到有、从稀少到普及,必然会在全球形成巨大的市场,也必然会刺激经济飞速发展。可是,一旦毁灭型创新的潜力释放殆尽,也就是说,产品在普通人家庭普及,延续型创新就会释放能量,但这种能量是很有限的,因为在繁荣时期积累的货币、产能还在,那么有效需求不足与过剩的生产能力之间就会产生巨大的冲突。

  其中的关键就在于从毁灭型创新向延续型创新过渡,毁灭型创新积累了大量资金,这些资金与其他资金没有任何区别,一定是要追求高回报的。如果金融政策应对不当,游荡的货币便不会流向实体经济,反而有可能产生虚假繁荣的泡沫。很显然,实体经济不能再产生超额利润了,金融体系如果还想在繁荣中生活下去,就会埋下危机的种子。

  从本质上来说,1929年大危机与2008年全球金融海啸的逻辑是相同的,不同的是,1929年大危机是由电气化创新动能耗尽造成的,2008年全球金融海啸则是由信息革命创新遇到了瓶颈造成的。结果,当年是股市崩盘导致全球大萧条,如今是次贷者破产导致全球信用链条断裂。

  从这个角度来说,世界范围内的金融危机、经济危机都是不可避免的。面对危机,人们需要了解的是如何减轻疼痛,又该如何尽快迎接下一次毁灭型创新。

  让我们来看一看美联储和美国政府是怎样应对1929年大危机的吧……

  被冤枉的胡佛

  提到1929年美国政府的救助措施,每一个人想到的都是罗斯福新政。罗斯福新政,从他的上一任总统胡佛开始。

  赫伯特·克拉克·胡佛(1874—1964年),1929年大危机爆发时担任美国总统,是唯一曾经在中国工作过的美国总统。清朝末年,胡佛成为大清王朝开滦矿务局的美方员工,这段经历为他积累了人生第一桶金,凭着在中国积累的资金,胡佛才登上总统宝座。

  主流文献认为,胡佛深受古典经济学影响,坚持市场可以自动出清,联邦政府最重要的作用就是静观其变。最明显的例证,1929年12月之前,胡佛召开了一系列会议,呼吁工商企业和银行界快速恢复生产和组织资金投放,劳工组织应该本着自愿的原则不再提高工资。

  总之,一切依靠市场……

  无为而治,确实是胡佛任职初期的救市政策,很快他就发现依靠市场自身恢复信心是不可能的。只要信心不恢复,人们就不会产生良好的预期,消费萎靡不振,生产就会下滑,破产就会继续,胡佛开始高呼:“我们可以什么都不做,但那样就会导致毁灭。相反,面对这种局面,我们应该采取经济防御和反击计划,对于私营企业和国会来说,这可能是合众国历史上最为庞大的一项计划!”

  胡佛拟定了多层次反击计划,奠定了罗斯福新政的基础。1933年总统大选,民主党攻击胡佛是“自由经济”的信奉者,还真是冤枉胡佛了。

  先看一下财政政策,在胡佛总统任期内,美国政府的公共投资为7亿美元,是1900—1929年联邦政府所有投资的3倍。胡佛依靠联邦财政,共修筑37000英里公路,国家公共设施投资亦飞速上升,电影《变形金刚》中囚禁威震天的亚利桑那州胡佛水坝就是在那个时代修建的,可见投资手笔之大。

  再来看看美联储及胡佛总统的金融政策。弗里德曼把1929年大危机的罪责扣在美联储和胡佛总统头上,认为大萧条时期美联储几乎无所作为,胡佛总统则缺乏必要的领导才能。确实,美联储在大危机期间有不作为的嫌疑,既缺乏必要的魄力,又被本位主义左右。好像从一开始美联储就不怎么听美国总统指挥,这顶帽子扣在胡佛头上有点儿不太合适。

  在10月26日的暴跌中,纽联储召开会议,拟定购买1亿美元国债,以支持市场流动性。如果这一行动能够持续并且变为美联储层级的行动,那么1929年大危机造成的损害有可能减缓。但是,纽联储的行为遭到了美联储的反对,美联储认为应该迫使银行对联储系统进行再贴现,以增加流动性。

  接下来,美联储批准纽联储将再贴现率下调1个百分点至5%,却出乎意料地附加了一个条件——未经批准不得再在市场上收购国债。为此,时任纽联储主席哈里与时任美联储主席罗伊·杨之间爆发了激烈的争吵,纽联储公开市场操作的行为被限制在一定范围之内——每星期不得超过2500万美元。

  在接下来的一年里,国民银行体系面临破产潮,美联储却坚持不回购国债,仅仅依靠调整再贴现率,哈里被死死压制。再后来,1931年美联储居然多次下令调高再贴现率,这对危机中的银行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

  对于纽联储和美联储的争吵,胡佛明确建议美联储同时采取公开市场操作和降低再贴现率的措施,以此保证货币体系有充足的供给。他说:通过公开市场业务并且降低贴现率来进一步扩张信贷,以抵消外国提款造成的信贷紧缩。虽然我们知道美联储的行动不能停止经济繁荣,但我们希望在经济萧条时期扩张信贷会有一些作用。

  遗憾的是,美联储依旧没有遵从胡佛的建议,过分倚重再贴现率而轻视公开市场业务。胡佛对美联储的不作为颇感无奈,只得亲自披挂上阵。

  1931年12月,胡佛在国会演讲中说:采取超前措施加速经济复苏的时机已经成熟,并据此提交了一系列立法计划。根据该计划,1932年美国联邦政府花费5亿美元成立复兴金融公司(REC),该公司有权动用15亿美元救助银行、信托公司、保险公司以及各类贷款协会,甚至可以直接对铁路公司放贷;同时,耗资1.25亿美元成立“住宅贷款银行”,对因房贷而面临破产的银行和个人进行救助。

  REC和住宅贷款银行是胡佛在任期间最有价值的金融救助措施,这一行动挽救了岌岌可危的商业银行体系,保住了很多即将破产的银行。即使如此,也有49%的美国银行没有逃脱破产的命运,可以想象当时的情况有多严重。

  唯一不得不恐惧的就是恐惧本身

  胡佛之后,主角变成了富兰克林·德拉诺·罗斯福(1882—1945年)。1933年,罗斯福从胡佛手中接过了挽救美国的接力棒,此时,大危机已经达到了巅峰。GDP退回15年前的水平,只有100多亿美元,道琼斯指数则始终在30多点徘徊,美国银行业都处在风雨飘摇之中。

  受命于危难之际,罗斯福说出了那句震古烁今的名言:唯一不得不恐惧的就是恐惧本身!

  货币兑换商已从文明庙宇的高处落荒而逃。我们要以亘古不变的真理来重建这座庙宇。衡量重建的尺度是我们体现的比金钱利益更高尚的社会价值的程度。幸福并不在于单纯地占有金钱;幸福还在于取得成就后的喜悦,在于创造努力时的激情。务必不能再忘记劳动带来的喜悦和激励,而去疯狂地追逐那转瞬即逝的利润。

  ——罗斯福

  如何才能救赎一个满目疮痍的经济体?罗斯福给出的答案是:坚信联邦的力量!既然挽救危机的关键是信心,那么最能给国家和民族以信心的是联邦,就让联邦赐予银行力量吧!

  资料显示,当时联邦财政手中能动用的黄金只有55亿美元,救助银行体系至少需要80亿美元。更要命的是,当时美国有一万多家银行,根本没有时间一一清理,要是等到清理完了,银行体系早就崩溃了。没有摩根一样的金融市场灵魂人物,恢复银行系统运转对联邦政府来说显然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罗斯福的解决方式很简单,解决银行危机的手段就是一字真经——拖!

  上任仅两天,1933年3月6日,罗斯福援引《对敌通商法》,强行命令全美国的银行进入为期4天的休假状态。4天之内,美国国会通过了《紧急银行法》,授权复兴金融公司投资银行股份,要求美联储对州立银行(非联储会员银行)进行贷款救助,各大区联邦储备银行可以自行发行货币。

  按照《紧急银行法》的条款,全美国的银行被分为4类,状况好的可以营业,状况不好的就先关闭——请注意,罗斯福说的是关闭,不是破产。问题银行都关门了,开门的都是健康银行。

  《紧急银行法》并没有解决银行体系的问题,但是,问题银行被暂时关闭了,矛盾得以暂时压制,给总统应对危机赢得了充分的时间。

  为了稳住局势,罗斯福新政也是需要钱的,没钱怎么办?很简单,找美联储。

  美国国会随后通过《托马斯修正案》,美联储获得了一项至关重要的权力——发行货币。从此,美联储可以根据经济形势需要发行票据,然后以票据为储备发行美元;在此期间,美国实行虚金本位制。所谓虚金本位就是仅在名义上维持金本位,承认35美元仍可兑换1盎司黄金,实际上禁止提取黄金、黄金出口,美元与黄金之间的兑换机制被切断!

  单纯从学者角度来看,罗斯福新政的招数是典型的行政命令。在如此崇尚市场的美国,罗斯福的举措也没引来非议,此时此刻,每个人都知道,要想尽快渡过危机,必须依靠总统的权威!

  在一次演讲中,罗斯福这样为自己的行为辩护:“全国需要而且要求进行大胆的、持续的试验。采用一种方法并试行之,这符合常理。如果这种方法失败了,就坦白承认并试行另一种。首先得试行某种方法。”

  接下来,罗斯福使出了撒手锏——行政管理,通过一系列法令对银行、证券公司等金融机构业务进行规范。短短两年内,颁布了三部至今仍对全球金融界有深远影响的法律,它们分别是《1933年银行法》(也被称为《格拉斯-斯蒂格尔法案》)《1934年证券交易法》《1935年银行法》。

  这三部法律奠定了此后美国乃至全球金融体系及监管体系框架,总基调只有一个——强化联邦对于金融业的权威性。从三部法律诞生起,美国学术界的讨论就没有停止——政府规制究竟是防范了风险,还是抑制了效率?

  在一片争论声中,部分条款在1999年被《金融现代化服务法案》否定。结果显而易见,仅仅不足10年,人们又在次贷危机和全球金融海啸中重新领会了罗斯福的智慧。

  《1933年银行法》在全球金融业发展史上具有里程碑一般的地位,这一节重点说《1933年银行法》。

  每次金融危机的起点都是证券市场,证券市场面对公众,所有非理性情绪表现得最为充分。然而,金融危机的根源却一定在于银行体系和货币政策。毁灭型创新中一定会有宽松的货币政策支持,毁灭型创新缔造的市场一旦终结,银行体系的资金就可能流入虚拟经济寻找高收益,也就会形成泡沫。

  既然如此,《1933年银行法》的目标很简单:商业银行必须与投资银行相互分离,不准许做证券业务!(今天,我们的《商业银行法》也沿袭了这种思路——银行业务要与证券业务隔绝)该法彻底切断了银行体系与投资银行体系的连接,尽管信贷与证券市场还会有某种形式的资金连通,但在法律的规制之下这种情况一定会减少,也就是对危机起到抑制作用。

  从此,美国商业银行与证券、保险业相互分离,也就是所谓金融分业经营模式,商业银行必须接受美联储监管。金融分业经营模式在美国一直延续到1999年,中国金融体系管理模式与之类似,至今分业经营在中国仍然是不可突破的法律屏障。

  顺便说一句,根据该法案,美国联邦政府建立了一家新的机构——联邦存款保险公司(FDIC),以及新的存款保险系统。联邦储备会员银行必须加入存款保险,如果银行破产,那么5000美元以下的个人存款可以在FDIC得到赔偿。

  20世纪末,美国废止了《1933年银行法》,但这并不意味着《1933年银行法》的理念是错误的。一部成功的经济规制法案必定与当时的环境相互配合,随着环境的变化,管理方式也会发生变化。事实上,经济学根本不可能和自然科学一样,经济学没有真正的对错之分,只要适合,就是正确的,没有一成不变的先验性模式。

  2008年全球金融海啸后,包括资金运转方又形成了一波对否定《1933年银行法》的反动:尽管分业金融体系将损耗资金运转效率,这不一定是最好的管理方法,但它一定是最直接、最有效的方法。 中信出版2020年度好书-经济管理(套装共1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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